重明、秋练和落落离开灵州以后,到的荒芜人烟的地方,隐约觉得有东西在跟着他们,好似是小妖山山和那些被放出来的同族,但他们既然不出现,要以这种方式相送,也只好由着它。重明、秋练和落落相互望望,示意身旁稍远地方的草丛,彼此心知肚明。
他们慢慢行去,天空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好在随身带有雨具,也不怎么吃苦头,又行半个时辰,方望见所市镇。
由于天气不好,镇子里人众稀疏,摆出的不多摊位也只卖伞、蓑衣、斗笠和雨鞋等,饭铺里略见炊烟,也有细弱的人声在雨中飘荡而至。重明他们的衣衫被雨打湿,身上寒意大增,又兼疲惫,只愿找家饭铺,吃些热腾腾的东西,驱驱寒气,不然非生病不可。
重明他们到的这家饭铺有很浓厚的烟火气,也有几桌客人,而且好似是个夫妻店,穿着大褂的中年男子在柜台边,一位淡施脂粉、衣裙朴素的女子来往端着菜肴,站在门边招呼来人的则是个十岁左右粉嫩嫩的紫衣小姑娘。紫衣小姑娘见客人上门,说道:“你们肚子饿了吧,请进来。”
她的话虽然说的很平常,可是在语声里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任谁听后,都不会反驳她的话。
重明他们应着便走进去,在门边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柜台边那位脸型瘦长、颧骨稍稍突出、穿着大褂的中年男子看到客人落座,便对紫衣小姑娘吩咐道:“如薇,快问客人要吃什么?客人点了菜,咱们好准备呀。”
如薇听后按照中年男子的意思说道:“你们几位想吃什么,尽管说来,小店虽然寒薄,却还能备下些酒菜。”
秋练觉得紫衣小姑娘很漂亮可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亲近,接口道:“那你们这里有什么?”
如薇淡淡而笑,两只酒窝浮现:“我们店里虽然东西不多,可也能够满足各位的要求,而且你们纵然不说,我也已猜出你们所钟爱的食物。”
她双目闪闪看着秋练,盯了片刻,似要看穿秋练内心似地,然后方说道:“这位美丽的姐姐想吃牛肉面吧!若是天色再黑些,店里的人再少些,店铺里有灯火,外面的天空上有星辰,角角落落里还有些奇怪的虫子的话,更合时宜。”
秋练听后脸色陡然变化,吓了一跳,没想到快说出口和不能对人言的意思都被她猜中,再没有丝毫谬误差错,仿佛她是秋练心中的影子,肚里的蛔虫。
原来秋练此刻挨雨淋,衣衫湿濡,又冷又饿,想到那日夜晚寻找傀儡虫踪迹时曾和重明在不起眼的铺子里吃了碗平平常常的牛肉面,谁知许多日子过去,那碗香喷喷的牛肉面居然在心里生根,压过往日吃过的任何美味佳肴,成为最不能忘记的部分。
到了如薇所在的铺子,见街上行人寥落,铺子里客人在坐,重明在旁,忽然怀念起来,至于另外层意思,却也是盼只有自己和重明,落落这个小屁孩,给碗饭,拿个馒头,踢到旁边自吃去,别在旁边打扰他们两人谈心。
这所有的心思都给如薇猜中,秋练如何不惊讶,偷眼看看重明,生怕他觉察出什么,见到他榆木疙瘩似地坐在那里方才放心,转向如薇:“既然如薇已知我想吃什么,就照此而办吧。”
如薇点头答应着,便走到重明的跟前,天真无邪、眼神烂漫地盯住他看,那样的眼神如秋水般盈盈堪画,似薄暮夕阳般灿烂美丽,任何男子少年见了这般模样估计都要心旌摇荡,饶是重明心中有所属,看到如薇如此脉脉温情地盯着自己也不禁有点心驰神往。
重明慌乱起来,忙用手去掐自己的手背,强自镇定下来。
如薇顾盼生辉,启朱唇,以轻柔动人的声音说道:“这个哥哥想吃丸子,芋头叶子包的丸子。素丸子也好,肉丸子也罢,若是出自个姑娘之手,而非老婆婆的,那自是天下至味,人间清欢。”
重明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毕竟这些都是自己所想,真愿在如此雨天冷风下,可以吃到香酥软糯的炸丸子——秋练做出的丸子。
当初在冯姑姑那里落脚,傀儡母虫伏诛,他们又待过小半天,秋练和冯姑姑学着做起丸子来,重明吃后不知是爱屋及乌,还是嘴巴牢牢记住那个味道,竟是如烙印般存在心间。心念起伏时竟然被眼前这位紫衣小姑娘瞧破,莫非她当真如得道高僧般似地拥有“天眼通”“天耳通”的能耐吗?
重明心中过电般闪过,被眼前的小姑娘惊讶到,顿觉她的形象无比高大起来。
落落看重明差点跌倒便嘿嘿而笑,转头间和如薇的目光相对,落落手足无措,目瞪口呆。
如薇就像看着重明、秋练那样看了他片刻,在这片刻之间,落落满面通红,脸上的红晕从腮边涌到耳朵后,从额头扩展到头发之中,待到如薇不再看时,他才慢慢恢复平静,心里还在想着:“这小姑娘如此看人,差点把人的魂也勾走了。”
如薇稍稍低头,故意做出叹气的模样,接连叹气几次,在落落的催促之下方开口说道:“我也知道你想吃什么!你想吃蜂蜜,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矮的小姑娘送来的蜂蜜。虽然那样的事有些不太光彩,我只稍微点破,不具实而言,因为你的两位伙伴曾经和你共同经历,明明白白,而外人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并不算伤了你的颜面。”
落落此时正好想到衣雪,在如薇询问他要吃什么的时候,有感而发,怀念起当初被蜜蜂蛰而衣雪给用蜂蜜解毒的事,在想的时候仿佛看到衣雪站在外面的街道上正拿着一罐蜂蜜要进来。
被如薇言中心事,落落睁大眼睛,吞吞吐吐:“你知道,你居然知道······”
如薇淡淡而笑,望着落落:“若说你嘴馋,那是搭不上边,你只是想起过去的人和事。当然你此刻不仅仅是想吃蜂蜜,还想生场病,喝些药汤,毕竟你身上的衣衫已湿,或许真会心想事成地得病也说不定。”
落落听后只觉眼前发黑,身子颤抖,坐立不住,身子歪过便滑到桌子下面,而在挣扎着起身时又不小心碰到脑袋,脑袋上起了个大包。虽然蜂蜜没有吃到倒先额头坟起,和当初蜜蜂所蛰如出一辙。
落落在雨里前行时已想到衣雪,可是意随心至,心念一动鬼神有知,在外面蒙蒙雨丝和翠莹莹的花木中便显出衣雪的身影,她或前或后,时左时右,断断续续出现,跟随在侧。
落落每次冲进她出现的雨幕下都是毫无所获,唯有雨丝如线,沾有水珠的草叶乱颤,而她又似乎出现在另外的地方——目光可见却将阴阳生死分割清楚的所在。
他想起那次和衣雪的初遇是因为自己被蜜蜂蛰而起,后来,衣雪采草药,让自己喝下,又送来了蜂蜜,他才得以平复。落落思念不能忘记的人时无以复加,路上痴痴呆呆,浑浑噩噩,进饭铺后又不断地反复思虑,看见衣雪拿着罐蜂蜜站在铺子外面。
落落跌落桌底的囧迫模样不止让重明、秋练嗤嗤而笑,连铺子里中年男子和女子也既如薇的父母和其他几桌客人也都为之捧腹开怀。
如薇的父亲说道:“但凡来铺子里吃饭的客人,他们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酒,想坐什么位置,甚至于嫌弃店铺寒酸简陋、某道菜味道不好,都无法逃过如薇的眼光,无不被言中,也正是因为她的这种类似‘读心之术’的本事才让小店门庭若市,回头客源源不绝,若不然我们一家三口只好在门口支网罗雀,喝西北风了。”
那些客人也都叠声相和:“我们是市镇里的居民,虽然镇子里有不少家饭铺,但还是喜欢来这里,一来是看看穿紫衣的美丽小姑娘陶如薇,二来我只需坐在那里,不多久就会有我爱吃的饭菜端上,何乐不为!以前路过的商贾人等见识了如薇的本领,出的洋相可比这位小兄弟滑稽的多。哈哈哈。前车之鉴,未必就是后车之师呀,哈哈哈。”
落落做了个鬼脸,强口:“你们这些大人没有好人,只知道欺负嘲笑别人,羞也不羞!”
那些客人付之一笑,不予纠缠,继续喝酒,落落落得没趣,闷闷不乐。
重明和秋练在听如薇说完话时余光扫过,发现了件奇怪诡秘之事,在嬉笑落落过后不由得有种担忧浮上心间——原来,如薇在说出落落的心中所想时,她的胸腹位置紫光微微,丝丝如缕,在那片光芒中,呈现出白色莲花的形状,莲花有长约半尺的梗相连,横陈在那,似乎被物所执,一闪一闪后很快消失。
这朵诡异的莲花似乎是个投影,但更多的却像是寄生在如薇的肚腹中,和身躯混为一体,而如薇之所以能提前预知,倒是它在作怪。
其实如薇和重明、秋练两个说话时那朵莲花也出现过,由于身体被遮挡,又有当局者迷的障,落落不那么细心,都没能发现,直至重明和秋练旁观的时候才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重明和秋练彼此靠近点,小声议论,一致认为:“如薇的身体里有只妖,这只妖若不是莲花,便是别的东西化成如此花卉,来掩盖本来面目,至于它的目的为何,是否是单纯的为给这个紫衣小姑娘某种奇特的能力,还是两相共存,甚至于选择时机来食掉她的精魂血肉,都不能清楚。”
识破妖物的机关,重明和秋练决定先留下来解脱拯救如薇,即可增加百妖图册上妖的种类,又能保全小姑娘的性命,不失为两全之策、侠义之举。
至于如薇的父母和那些常来的客人看没看到那朵莲花,知不知内情,重明和秋练还不能得知,但相信这种寄存于人体里的妖,不是普通人能管窥蠡测的。
此时,如薇已走开,去到厨房,在身影掩去时还不忘说了句:“请你们稍等,你们爱吃的东西很快会送来。”
重明他们等了半刻,见如薇和母亲端着木盘送来菜肴,有一碗牛肉面,两碟炸好的丸子,丸子是一荤一素,还有半碗蜂蜜。如薇把这些东西放在对应者的面前,又正正经经地对落落道:“你想喝药汤的愿望本该让你如愿以偿,奈何你没有生病,再者饭铺里卖药岂不是越俎代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抢了药铺的生意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就委屈你‘身安体健、长命百岁’吧!”说过之后赶忙掩口:“哎呀,信口胡诌,忘了忌讳,把父亲的外号也喊出来,这下可是不敬了。”而后眼望父亲,满脸歉意。
如薇的母亲抚摸她的头发,安慰着说道:“有口无心,你爹爹不会见怪的。”
如薇的父亲听后看看重明他们,深知他们是外乡人,过路者,来到店铺里吃东西,转眼南北分离,根本用不着说出自己的姓名,但女儿说了,也当完结此事,以解困惑:“我姓陶,原来的名字已经不用,因为有个‘长命百岁’的外号,街坊邻居顺口称我为‘陶百岁’,几位若是觉得不拗口,也可如此叫。”
重明道:“如此直呼名姓,太过无礼,你为尊长,我们还是呼你为陶大叔方显得尊敬。”
陶百岁连连谦仰:“如此便在各位面前倚老卖老了!”
秋练和落落:“陶大叔,祝你如你的名字那样长命百岁。”
秋练和落落还不知陶百岁外号的由来,以为他是受人敬仰才得这样的外号,殊不知是有贬义在里面。
毕竟秋练和落落是不知就里,陶百岁也没有见怪。
如薇则秀眉微蹙,故作忧愁之态,说道:“哎,陶大叔都叫上了,父亲只怕要给你们免单了!”
众人听此,相顾失笑。
重明他们吃过东西后心满意足,又问陶百岁和如薇有没有多余的房舍,他们想换上干净的衣衫,另外就是想歇宿两晚再赶路,因为雨水不停,而住客栈的话只怕花费也不少,出门在外能节约俭省就不能浪费。
陶百岁见重明他们为人很好,谦恭有礼,不是歹人,又言语投机,便在后院里收拾出两间房舍给他们歇宿,更换衣衫。
晚上陶百岁过来送热水时,重明向他问起件事,当他听重明说出“看见朵白色莲花”时栗栗而颤,半晌后方才神色自若,缓缓坐在桌边,将段隐藏了多年的往事慢慢剥离出来。
“我当年年少时候是个捉妖师,到处寻找个手中执着莲花生于破寺败庵中的小妖‘如愿’,来满足自己穷奢极欲的愿望。”陶百岁悠然神往般地回到过去的时光里,旁观者也似乎随着他的讲述被带进某个破庙坍塌、小妖奔逃的场景里,“谁知它神出鬼没,难以捉到,等过去很多日子,我捉住它,带回家后,才发现它偏偏钻进我女儿的身体里。”
他说到此处时有惊异、恼怒和无奈,他没有想到小妖也有智慧,懂得以船就岸,懂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之所,又道:“我奈何不了它。毕竟我的术力很普普通通,只能任由它长久地躲在女儿的身体里。我的女儿本该已经是二十余岁的大姑娘,但自从被它乘隙而入后,她便再也没能长高长大半点,始终保持着原来的体量身形,不老不病!”
陶百岁苦笑,觉得女儿不生病或许是最好的事情,将来和妻子死后,她应该还是如此模样,只要“如愿”妖不离开她的身体。到了某天,他的女儿就会是真正长命百岁的那个,就像拥有不老不死长生术的仙子。
1
神庙寺宇的放生池中,开出朵白色的莲花,夜深人静,星月之光照在莲花上,身穿白衣宛如拇指一般的女孩子出现在莲花中。
她踩着花瓣和荷叶,跳到地面上,身子变得有尺许大小。
她身穿白衣,手拿纯白色的莲花,身影淡淡的,十分瘦小薄弱,如同炊烟凝结而成,也像挂在房中的雨天娃娃:她是如愿小妖,能够让人实现美好的愿望。
如愿妖还记得住白天来寺庙里祈求愿望的孩童说的话“让母亲快点好起来”,这是世间最美好的愿望,她要尽自己的能力将之变成现实,于是她蹦蹦跳跳地跑出寺庙,所过之处留下莲花的花瓣和花粉。
如愿妖用妖力感应着那个孩童的愿望,来到一座破败的房屋前,门扉敞开,灯火微亮,在火光之下的墙角边蜷缩着个头发凌乱的女子,女子身上裹着破破旧旧的被单。女子似乎病的很厉害,不能入睡,呼吸沉重,偶尔发出几声咳嗽。
拿着荷花的如愿妖大大咧咧地走过去,走到蜷缩着女子的身边,蹲下身,触摸她的额头,触手之时滚烫不已,如愿妖轻声喊出:“好烫呀!”向后跳出来。
如愿妖又走过去,掀开被单,看到了女子残缺的身体:没有右腿。
“你是谁?干嘛闯进我家。”说话的男孩叫夏云蝉,躺在那里的女子是他母亲。
他刚刚从外面回来。
“我知道你的心愿,可以帮助你实现。”如愿妖毫不畏惧,走到夏云蝉的跟前如此说。
夏云蝉打量她,看她瘦瘦小小的,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母亲病的很重,我买不到药材,不能给母亲煮药,你这么个小不点,怎么帮我。”
如愿妖没有说话,而是双脚点地,身子腾空,飞向夏云蝉,想要抓住他的头发。夏云蝉自然生出反应,将手伸出,一把抓住如愿妖的肚腹:“你想要干嘛?我不想伤害你,你也不要为难我。我放你走······”小心翼翼把如愿妖放在地上,又将她的身子翻转过来,让她离开。
夏云蝉回身去照顾母亲,不曾想如愿妖并没有离开,如愿妖转身小跑起来,跑向夏云蝉,身边落下许多的莲花花瓣。
如愿妖出其不意,从夏云蝉的身后跃起,落在他的脑袋上,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抓住他的头发。
待在别人的头上是如愿妖帮助其实现愿望的方式,她抓住对方的头发,就像是和对方有了某种紧密的联系,相当于把自己交出来,全心全意实现对方的愿望。当然,如愿妖做出这种类似小孩子的行为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她定然知道对方心里只有单纯、美好的愿望,没有奢靡或邪恶的信念,否则落在对方的头上就难以下来了。
如愿妖抓住夏云蝉的头发,夏云蝉反抗很激烈,在屋里跌跌撞撞地奔来跑去,想要摆脱如愿,奈何如愿妖如胶似漆,黏在了他的脑袋顶上。
“只有这样你的愿望才能实现,你的母亲才会好起来!”如愿妖不断地喊出来。
夏云蝉因为实在不能将如愿妖摆脱,也坦然接受,头顶着尺许大小、手拿莲花的如愿妖蹲在地上照顾母亲,去厨房里煮出味道寡淡的汤羹,坐在门前台阶上仰望苍穹,还有带顶帽子似地入睡——如愿妖在帮助对方完成心愿前是不会离开的,所以她像小老鼠般地睡在夏云蝉的头发里。
次日清晨,夏云蝉从梦中醒来,揉着眼睛,到院落里打出一桶清水,提到厨房里,准备给母亲做早饭。厨房里原本空空落落,只有破烂的瓷碗、些许木柴以及不多的米,而等夏云蝉走进去后,他看到了满缸的白米、挂满墙壁的鸡鸭鱼肉,还有堆满地的各种菜蔬。
他不知道,在他走到厨房的时候头顶上的如愿妖全身发出白色光华,白色的光华裹挟着花瓣涌入厨房,让他的心愿得以实现。
夏云蝉站在灶台边,亲自动手,做出一碗放了许多肉块和菜蔬的面,端到母亲面前。
“这碗面是哪里来的?云蝉,你没有做坏事吧。”夏云蝉的母亲看着眼前的面,病似乎轻了许多,“闻上去很好吃!”
“母亲,你放心吃,这碗面是我从咱们家的厨房里端出来的。”夏云蝉说,“你慢慢吃,我给母亲买药去。”
夏云蝉走到门口,回转身,看到母亲正心满意足地吃着,会心而笑,然后头顶如愿妖走出了院门。
外面乌云密布,不多久下起小雨。
夏云蝉抬头,对如愿妖说道:“你还不下来吗?不然会被淋湿的。”
“在你母亲病好之前,我是不会下去的。”如愿妖说道,“但是你也不要担心,我和你都淋不湿的。”
如愿小妖将手里的莲花举起,莲花变成把绣着“八仙过海”图像的浅红色油纸伞,油纸伞很大,伞柄很长,如愿拿在手里有些头重脚轻的意思,但总归是替她和夏云蝉挡住了落下的雨滴。
如愿在撑伞,同时说道:“你给母亲抓药,有银子吗?”
夏云蝉被问,摸索自己的口袋,从里面翻出十余枚铜钱:“我有铜钱。”然后举起让如愿看。
如愿苦笑:“这点钱能买什么草药。”
“我买最便宜的。”夏云蝉想过半天只想出这个回答。
夏云蝉和如愿来到街市,走进药铺,夏云蝉从身上找出一张以前大夫开出的药方,把药方递过去,然后拿出自己仅有的铜钱。
药铺伙计刚刚接过药方,看到了那些铜钱,摇摇头,把药方还给了夏云蝉:“你的钱连一副药也买不到,快走吧。”
“可是我母亲需要吃药呀!”夏云蝉悲戚道。
“这里是药铺,不是慈善堂,快走,不然打折你的腿。”药铺伙计变色道。
就在夏云蝉要转身时,两锭银子从空掉落,落在药铺伙计面前的柜台上,药铺伙计喜笑颜开,又从夏云蝉手里拿过药方,照单抓药。
夏云蝉拎着十余包草药,他头顶的如愿妖撑着浅红色的雨伞,一道回了家。
夏云蝉每天给母亲煮好吃的,煮草药,他母亲的病也逐渐好转,已经能够坐起身子,不用整天躺着。可是夏云蝉的母亲缺少一条腿,那条腿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重生,看着空空的裤管,夏云蝉和母亲都陷入莫名的悲伤。
夏云蝉的母亲在慢慢恢复时,如愿每天都依旧是趴在夏云蝉的头发里,或者留意他的举动,或者懒洋洋地伸懒腰,再不然就是呼呼大睡。
不过细看之下,发现如愿的眼光时常停留在夏云蝉母亲的断腿上——带来食材和银两并不算什么,让人生出丢失的腿脚方能体现出如愿的本事。
那天傍晚,夏云蝉正在厨房里忙碌,做母亲爱吃的饭菜,他一个人时而翻炒,时而往锅灶里添加木柴,还要去把碗碟洗干净,就在这时他听到母亲的话语:“孩子,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你了,今天让母亲给你做顿好吃的吧。”
夏云蝉回头,看见母亲站在厨房门口,而母亲断掉的那条腿竟然重新生出。
夏云蝉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等看着母亲向自己慢慢走来时,他才相信眼前所见都是真的,放下手里的碗,奔向母亲。
夏云蝉和母亲拥抱时,如愿妖从夏云蝉的头顶纵身跃下来,边回头看,边走出厨房,并默默地说道:“你的心愿已经实现,我该走了。你们要幸福地生活下去,直到永远。”
外面不知何时在落雨,如愿妖将自己手里的莲花变成浅红色的油纸伞,撑着走进雨里,细心的人会发现,伞柄短了一些。
2
如愿撑着那柄浅红色的油纸伞踏入人世,寻找世间心存美好愿望的人,但凡那愿望很好,值得实现,如愿便会出其不意爬上他的头顶,待在头发里,助他完成心愿。
在数年时间里,她让一个头发稀少的女子长满满头秀发,让五岁左右的孩童瞬间长大成人,让朝思暮想的伴侣彼此相见,让喜欢读书者读到世间好书,让穷困潦倒的少年变得富可敌国······
那次她帮助人实现心愿后,跳回到地面,撑着油纸伞,走在朦胧细雨中,身边之人熙熙攘攘,各怀心愿,但唯独一个人的心愿与众不同,因为那个人的心愿是:遇到如愿妖。
“他真的很想遇到我吗?”如愿妖自言自语,眼光从伞檐下掠过,看到个身形中等、相貌平平的少年。
少年强烈的心愿震撼着如愿,她不由自主地远远跟在少年身后。
细雨朦胧,一张张绣着各种图案的油纸伞宛如荷叶般在人世上浮沉,谁也不会留意到伞下的如愿妖,少年也没留意。
少年身上沾雨,又兼饥饿疲惫,走进一家饭铺吃东西,如愿则撑着伞待在铺子外面的墙角,静静等待着。
天色变黑,昏瞑不已,灯火亮起来,吃饱喝足的少年走出饭铺,刚刚踏出铺门,迎面看到一个不足尺许的小女孩站在那里,撑着把特大号的油纸伞,地面上积累的雨水仿佛都要将之全然淹没。
少年是陶百岁,他告别妻女,到处寻找如愿妖,便是为了实现人间富贵的心愿。
他是捉妖师,曾经在诸多关于妖的典籍上找到如愿妖的记载,可记载里并无如愿妖的相貌特征,也没有说及莲花或油纸伞的事,因此陡然相逢,陶百岁还是认不出眼前的小妖便是如愿,只是很好奇地说道:“你是谁家的孩子,这雨天还外出,快快回家吧。”
“你不是很想见到我吗?”如愿走近两步说。
“我现在最想见到的是如愿妖,不是你这个小孩。”陶百岁说着低下身子,用手去触碰她的脸蛋,“快回家去。”
“我就是如愿妖啊。”如愿天真无邪地说。
“你······”陶百岁怔住,等意识到眼前的小女孩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妖时,他猛地向前扑去。
如愿看到他眼目里露出的贪婪光芒,见他扑来,快速转身,反向逃跑,但是如愿个子太小,手拿莲花变成的特大号雨伞,地面又湿滑,因此她刚刚转身奔跑的时候就觉得被一股力量拉住,挣脱不掉时只好松开了手里的伞,然后向前跑去,隐没身子。
陶百岁跌倒在地,虽然没能抓住如愿妖,却得到一把油纸伞,油纸伞瞬间变成朵发出白光的莲花。
看着手里的莲花,陶百岁自信地说道:“如愿妖,你肯定还会回来找我的。”
陶百岁带着莲花,唱着小曲,住进客栈,在入睡前,他一遍遍检视放在索妖袋里的莲花,坚信如愿妖若是夜晚来偷莲花,肯定会被装入索妖袋,那时候她就是自投罗网。
以为如愿妖在囊中,陶百岁在欢喜中睡去,熟睡中他听到熟悉的喊声“爹爹,爹爹”,睁开眼睛,坐起身,看到门口处闪耀着白光,仿佛天已亮,而在这光亮中正站在自己的女儿陶如薇。
陶百岁惊奇:“女儿,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爹爹想我,所以来了。”陶如薇说着话,走到父亲身边,伸手抓住父亲的手,“母亲也想你,跟我回家吧。”
“你母亲都死了,怎么还会想我。”陶百岁伤心地说。
陶如薇脸色微变,岔开话:“这朵莲花好美,爹爹把它拿给我。”
陶百岁看看放在床头索妖袋中的莲花,似乎忘记莲花是如愿妖不可离开之物,伸手将之拿过,递给女儿。
陶如薇眼睛放光,用手去接。
在这个时候,陶百岁另外一只手忽然拿起索妖袋,向着陶如薇兜来,边说道:“你变成我女儿的样子也骗不到我,你就是如愿妖。”
索妖袋将如愿妖装入,如愿妖在里面冲撞,身子变得白灼灼的,始终难以冲开,最后只能寂然无声地待在里面。
3
捉到如愿妖的陶百岁意气风发,开始回返家乡,在到达家园所在的泽州州城时,他很慷慨地走进家酒楼,准备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在那间酒楼,他碰上点小的波折,原来那间酒楼被人包下,再不接纳别的客人,就算富商大贾、高官重权之人亲自来到也不能让进。
陶百岁听后愤怒不已,可是平素胆小怕事,谨慎成习惯,也未敢造次,换过脸面,细心询问:“州府里谁有这么大的牌面,把整个酒楼都包下?既然包了酒楼,莫非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
伙计见他面色和缓,态度柔和,便说道:“州府里众多的捉妖师在此集合,说是商讨对付一个上古之妖的大事,除却捉妖师任何人不能进。”
不问不知,问过就有些眉目,而且陶百岁向来喜欢钻穴寻隙,寻摸个便宜,很明显从伙计的话里听出对自己有利的方面。他故作姿态,重复着“除去捉妖师任何人不能进”,又说:“也就是说只要是捉妖师就有资格进酒楼喝酒?对吗!”
伙计听后摸摸脑袋:“是这回事。”
陶百岁便从腰间取下索妖袋,明晃晃地举在伙计的眼前:“我正是捉妖师,刚刚捉妖回来,没能得知消息以此全然不知,现在既然知晓,没有不去参加这样盛会的道理。”
为更好地证明,他还拍拍索妖袋,让如愿妖在里面动动,袋子凹凹凸凸,并发出银白的光芒,显出里面有生命的迹象。
伙计看见那奇奇怪怪的索妖袋以及袋子里闪烁的白光,确实他是捉妖师,恭敬地把他让进去。
陶百岁直接去了二楼,通观全局,发现来的捉妖师并不多,一楼二楼还有很多空空荡荡的桌凳,他便独占一桌,慢慢腾腾享用着酒菜。
正大快朵颐时,忽然有个少年捉妖师出现在他面前,少年眉清目秀,衣着华贵,名为郭崇恩,出身泽州的大户人家,家世显赫。
像郭崇恩这样的纨绔子弟,居然走上捉妖师这条路,也是猎奇心理作怪,吃饱喝足,整日游手好闲,让他觉得生活无趣,就想当名捉妖师从而和这世间平常人不容易见到的妖接触接触,以便发现更多的乐趣。
郭崇恩因本领平常,捉不到妖,便喜欢从别人手里购买小妖。
他来的比陶百岁稍早些,坐在下面的大厅里,听到陶百岁和伙计的对话,并在陶百岁上楼的时候仔细打量过他腰间的索妖袋。他从下面遥望,看见陶百岁已喝酒喝得醉醺醺的,知道时机成熟,拿着酒壶上了楼。
郭崇恩在陶百岁的对面慢慢坐下来,说道:“大哥腰间索妖袋里是何妖,能否让在下看上一眼?”
陶百岁听后马上酒醒,打量打量对方,并不相识,说道:“里面的妖只是个小妖,没有什么稀罕,也不值得一瞧,况且索妖袋若是打开,它说不定会溜走的。”
郭崇恩知道是搪塞之言,没有在意,不过正是因为听到这样的话语让他更加好奇里面的妖,更想用金银交换据为己有,说道:“实不相瞒,小人平素最喜见天下之妖,若旁人有所猎取,我常常用金银收买,不为别的,只想一饱眼福,知道世间有此物,有此妖,再无别意。希望大哥能忍心割爱,我纵然花费千金亦不惜。”
陶百岁听过有点动心,但是想到如愿妖能给他带来的好处远非千金可比,马上打消相让如愿妖的念头:“我手中的不过是一只小妖,不足挂齿,但是听闻此次盛会是商讨对付只上古之妖,想必那只妖定能让你大开眼界,心怀得慰!”
陶百岁只顾和郭崇恩圆滑地用言语交锋,却没发现酒楼上下已陆陆续续来了数十位捉妖师,皆是一人独占一桌,除非是同来的朋友或者遇上故旧之人方才同席。其中楼下有名年岁最长、颇有威望的捉妖师从位子上站起来,讲说此次盛会的目的:“几千年来,有人出现的时候天下妖族也已从世上出现,它们安守本分,默默无闻,和人进行和平的相处,但是每当遇到天下大乱,或者人世有很大的劫难出现,这种平衡会被打破,群妖作乱,然后人间正义的力量出现,神 佛出手,将那些能毁天灭地的妖全部封印。哪曾想有这样的一只妖在太平之世从封印里跑出来,为非作歹,诱拐美丽女子,并使女子有孕,出现兼具人和妖血脉的东西,我辈捉妖师岂可坐视不理,坐看乱象出现,故此聚集泽州州府及附近州城村镇的捉妖师,一同捉住大妖重明鸟,还给人世太平,让女子得和家人团圆。”
这是明面上的话,冠冕堂皇才显得出师有名,其实背后的真实原因很简单:只要谁能捉住重明鸟,带回那女子,能得到女子父亲允诺的五万两黄金,众人平分后,一辈子也花不完,从此即便不再重操旧业,也能衣食无忧。
陶百岁边饮着美酒,吃着鸡腿,边听的动了心,可惜他也知道自己的本事不济,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在这些捉妖师来自各处州镇,也算是五湖四海,不识得他,他也闲来无事,去看看热闹也好,实在不行,有了危险,再用自己的拿手本领——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他于是放下酒杯,猛地站起来,大声喊出:“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多十个人,就是多十份力!大家共襄盛举,青史留名吧!”
众捉妖师听后欢呼呐喊,掌声如潮。
其实陶百岁也心里有愧,毕竟如他那样的多出千百个人也多不了多少力量,纯属白饶,不拖后腿就谢天谢地、偷着乐吧!
他没想到自己三言两语能得到认可,自己能够如此轻轻松松地加入,摸摸自己的袋子,心想:“是她在帮我吗?要是肯帮我,就给变出个金元宝出来。”但等了许久也没有反应,很明显,如愿妖觉得他人心不足蛇吞象,不愿帮他。
吃了酒菜,陶百岁带着如愿妖和那些捉妖师共同出发,向北行进,郭崇恩则走在他身边。
数日间,过些州府村镇,方才赶到代州。一路上,他和众捉妖师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酒菜,大把大把地花着银子,畅怀舒意。
有些放荡不羁的捉妖师还贪图享乐,到烟花之地寻欢买醉,渡过漫漫长夜,并在枕席间向青楼女子讲说他们准备要围攻重明鸟这惊天动地的盛举。
郭崇恩也是风流倜傥的少年,寻欢的事也是轻车熟路,甚至为说动陶百岁肯售卖索妖袋里的妖,也把他拉了过去。陶百岁不敢胡来,独自坐在桌边喝酒,由着他们胡闹。
郭崇恩见陶百岁不爱女色,也有点束手无策,但是依旧缠着陶百岁,想从他手里买走那只如愿妖。另外郭崇恩还生出非分之想,觉得能被妖拐走的女子定然不凡,等到捉住那只重明鸟,带回女子,他肯定会竭尽所能将那女子娶过来。
陶百岁得知他的打算,暗暗叹息:“存心不良,岂是福禄深厚之人!现在的少年,一个个怎么都是这样!”
快要接近代州时他们燃放烟花,以烟花为信号,找到捉妖师聚集之地。
陶百岁在那几天中不是放开怀抱大吃大喝,就是偷偷寻摸些便宜,再者在大厅角落里坐着,听那些捉妖师一个个献言献策,振振有词说捉那大妖重明鸟的方略,偶然抬头望向窗外看夜幕中升起的烟花信号,他都有了错觉,还以为上元节提前半年开始。
等到那天四面八方集合而来的捉妖师群体出动,就如一群闻到花香的大头蜂子要飞向孤零零的两朵花朵。众多的捉妖师分工协作,有的人负责以术力结成结界,有的则从正面进行围攻,有的则负责守候在后以断其逃跑之路······布下天罗地网,将重明鸟和其妻子藏身之处围堵的水泄不通。
陶百岁和郭崇恩都分在从正面进攻的捉妖师的队伍里,而且还是同一个队伍,在和本队的捉妖师共同前往“天下咸”酒楼时,陶百岁和郭崇恩并肩走在一起。
郭崇恩是想继续软磨硬泡,以便从陶百岁手里买下那个能让人实现愿望的如愿妖,陶百岁则是觉得在众多的捉妖师里只有郭崇恩和自己的能耐不相上下,走在一起时心里能升腾起自信。郭崇恩走在陶百岁身旁,义气千秋,说道:“陶大哥,等会和那大妖打斗起来,我们两人同攻同守,共同进退,若然出现意外,我也定会效仿《烈士传》里成全羊角哀的左伯桃,设法周全陶大哥,即便身死,也在所不惜。这一战若能侥幸存活,只求陶大哥把索妖袋里的小妖卖予我。”
陶百岁听郭崇恩说过这话,并没有觉得恶心别扭,因为他知道对方的真实目的还是他身上的如愿妖,心想:“你要是能从此战里活命,再说别的事情吧!”当下假意应承:“我们若能全身而退,定然割爱。”
去向“天下咸”酒楼的时候,陶百岁则是能慢一步,就慢一步,有时走三步退两步,这让人想到被称为“沙鸡”“地牯牛”或“缩缩”的虫子,它就是在沙地里倒退着走路,并在柔软的沙堆里挖出洞穴,等待猎物上门。当然还有“鼻行鼠”这种远古时期生活过的动物,据说它们用触角似的长鼻子走路,而且也是倒退着走的。
陶百岁倒退着走路,慢慢从捉妖师的队伍里遗落出来,就像一辫子大蒜中没有系上的独头蒜。
郭崇恩发现陶百岁从自己身边消失,回过身,退回到陶百岁的身边,两个人继续走在一起。
陶百岁纵然再不愿去还是硬着头皮来到“天下咸”酒楼下面,望着犹如宫廷侍卫一样多的捉妖师围拢在四周,陶百岁远远躲在一边,仰头看着天空上方的层层如渔网的结界,暗想这重明鸟要想带着家眷逃出生天,恐怕只有走遁地之途,要是不能从地底逃走,注定就要死在此处。
他看着天空,不住地感叹,就在这时,从“天下咸”的酒楼之外的街巷里突然出现两只白蛇,大白蛇有柱子粗细,长数丈,身躯耸立起来好似座白色石塔,小白蛇很小,丈许的身躯犹如剥去树皮的白桦树的树身。小白蛇被大白蛇驮着,仿佛联袂走来的一对白衣青年伴侣。据说当时有位文人雅士看见这白蛇,回去创作了话本《双鱼扇坠》,到的后来,慢慢演变成《义妖传》。
两只白蛇为妖,自然是站在重明鸟的一方来对付捉妖师。不过若是知道内情,细心留意小白蛇头颈处的红色鳞片,就会明白它就是当年重明鸟重瞳从孩子们手里救下的火烧蛇蛋里的蛇蛋孵化出的小白。
当年小白只是受伤,并没有死,爬出后遇到大白蛇,得到大白蛇的妖力成了妖。
陶百岁和郭崇恩躲在别的铺面门首,仰起头望着,脸已煞白,额头上冷汗直冒,含混不清地说道:“白蛇,我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这样大的白蛇!我们要是出手,还不够它一口吞的。”
捉妖师们回过神便纷纷祭起自己的法器,各种降妖伏魔的钢杵、符咒、锁链、神珠和玉如意等,在天空中乱飞乱舞,击向大白蛇和小白蛇,大白蛇妖力强大,能够让降妖的法器远远震开,而小白蛇则缺少火候,本领不济,接连受到法器的伤害,从半空中坠落,变成个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
大白蛇见到蜂拥而上的捉妖师,忙用身子将少女小白围拢一圈,用身躯硬挡来自法器和捉妖师刀剑的伤害。
大白蛇以妖力将小白救醒,接着化身成白衣如雪的少年,两个各持长剑,在捉妖师之间团团飞动,殊死搏斗!
陶百岁和郭崇恩看得冷汗直冒,脚底发麻,等他们稍稍镇定下来,陶百岁就发挥自己“长命百岁”的风格猛地窜出,向着相反的街巷里跑了出去,留下还在那里发呆的郭崇恩。
陶百岁跑到街巷的尽头时,回过头看了一眼,看见本事低微的郭崇恩竟然取出身上的斩妖剑扑上去,却被那对白衣如雪的夫妻用剑刺伤,又被踢出圈子之外。
陶百岁暗念着:“我们不是左伯桃和羊角哀,只是平常到不能平常的两个捉妖师,到此步天地,各顾各的,后会有期了!”
他跑出代州城门又跑出里许远近,回过头来,发现天地震动,风云失色,一只大如小屋的白色重明鸟撞破多层结界飞上天际,如天河垂下的飞泉瀑布。
那时他之前二十余年乃至如今都未曾见过的庞大恢弘、大气磅礴的画面。
4
陶百岁如《孔雀东南飞》里描述的那样: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回首。
在彷徨失措的状态中,慢慢远离,直到那白羽和白光变成遥远夜空里的片片虚影。
多日兼程,穿州过府,他赶回到家中。
陶百岁拿出索妖袋,抖动几下,如愿妖在里面发出白色的光华,看到如愿妖还在,他方才松口气,然后对女儿陶如薇说道:“爹爹捉到如愿妖,以后任何的心愿都会实现的,我们会过上好日子······可惜如愿妖只能无中生有,却不能让死者重生,要不然你的母亲就能复活!哎!”
陶百岁心愿极奢,想要大的宅院、花不完的金银和年轻貌美的姑娘,在对如愿妖许过自己的心愿后,静静等待数日,却什么也没得到——他不知道要想实现心愿,必须得如愿愿意才行。
见不能实现心愿,陶百岁恼羞成怒,开始抽打索妖袋里的如愿妖,用朱砂符咒等物进行折磨,没想到这些事做出来后让如薇生出了不忍之心,一个晚上,陶百岁喝过酒呼呼大睡,如薇偷偷用剪刀剪开了索妖袋的绳索。
如愿妖从索妖袋里跑了出来。
如愿妖扑向陶如薇,和她融为一体。
次日天亮,陶百岁不见了如愿妖,正自气恼,却见如薇走来,如薇的胸腹处隐隐现出如愿妖的形体,知道如愿妖已经和女儿融合。
陶百岁不怒反喜,就请女儿如薇帮忙,把那些奢靡的心愿写在纸上,让如薇去念。
陶如薇虽然在念,而心里真正想要的是别的东西,所以陶百岁得到的是一件花衣裳、一朵莲花、一包酥糖或一只鸣虫而已。
陶百岁无奈之余也就认命,开了间饭铺,如薇因为有如愿妖的帮忙能够猜测到客人的心愿,因而生意日渐红火起来。
如薇在被如愿附体后,某天,在空荡荡的街市行走,见到个穿着紫衣的女子,紫衣女子的身边有只白狐。如薇不害怕,倒是羡慕那大姐姐的绝世容貌和身上的紫衣,情不自禁在心中许出个愿望:“我也想要那样的紫色衣裳。”
心愿许出的时候,体内的如愿妖有了感应,白色莲花闪闪发出光芒,若隐若现。
当时街市上落花微雨,雨燕斜飞,出来活动之人很少,即便很多铺子里有伙计和掌柜,世俗之眼目不睹妖仙。
如薇轻轻说句:“如神仙般的姐姐,如朋友伴侣一样的白色狐狸!”
穿紫衣的女子站在白狐身旁,远远地望过来,看着如薇,似乎有所感应,慢慢走过来。
她身后的白狐也跳动起来,只不过跳了几下,上到屋顶,很快飞落在如薇的跟前。
紫衣女子全身被长长的紫色衣裳覆盖,如同待嫁的新娘,只是没有穿红,而是穿了紫。她伏下身来,手中多出套紫色衣裳,递给如薇:“这套衣服可以满足你的心愿。嗯,那个小妖藏在你的身体里,果然与众不同,有些能耐,连我也不能自主。或许还因为我很喜欢你这个小姑娘!”
说完用手一抖,那套紫色衣裳就穿在如薇的身上。
紫衣女子迈开步子,轻轻冉冉而去,逍遥御风般出尘绝艳。白色狐狸紧随其后。
如薇始终觉得那是死后的母亲所变,来看望自己一眼,这是美好的心念,那件事也如同在梦里出现般。
不过紫衣女子的来历绝非如此,因《搜神记》有记录:“狐始来时,作好妇形,自称阿紫。”
如薇得到奇遇,获赠紫衣,变成个喜欢穿紫衣的小姑娘。
尾声
在讲述这些过去的往事之时,到捉回如愿妖那节,如薇和后母樊静突然出现在外面的窗影里,秋练看见后,给陶百岁示意,大家一起把两人迎进来,分坐几处,听完了后面的故事。期间,每当提及“如愿妖”几个字时,如薇的身上会有光芒闪动,或出现一朵白色莲花,或显出如愿妖身上的白衣。
重明、秋练和落落都觉得那个小妖也在用心听,到了与己相关,难免关心,而关心则乱,妖力流露出来。
重明他们都在设想如愿妖若是从如薇的身体里走出来,那么如薇会如何,会变成个二三十岁的女子,然后像正常人那样缓缓老去,还是依旧是现在的模样,慢慢长大,然后再变老,那些从未出现的病痛一一补上?
秋练对那个可能叫阿紫的狐妖很有兴趣,不单单是她穿紫衣,而是她也受到如愿小妖的影响,便说道:“狐妖的妖力是不容小看的,可是在如愿妖的跟前,她的心志似乎受到影响和左右。”
重明“嗯”了声,说道:“类似于江湖传闻中的摄魂大法,不过摄魂大法对付的是江湖人士,如愿却可以影响到妖。不管狐妖出于喜爱如薇,还是身不自主,她都已经被如愿的妖力所撼动。”
如薇坐在后母的身边,眼睛忽闪忽闪的,听到提及自己和紫衣姐姐的事,就说道:“那位紫衣姐姐很好的,我虽然只见她一面,却再也忘不掉她。”
秋练微笑:“说不定她冥冥中感知到你的心意,会很快过来和你相见的。”
如薇目光柔和,却也有隐隐透出的坚定:“但愿如此吧。”
陶百岁接上重明的话,说道:“可以影响甚至于控制别的妖的心念是种很强大的力量,如愿妖,或许远比书中记载的有更多的本领。”
重明沉思片刻:“若是将来有邪恶的妖物显世,为祸苍生,说不定如愿妖还可临危受命,制止怒海狂涛。”
秋练看着如薇,发现她身上显出如愿妖的全身模样,光华成晕:“它寄存在如薇体内,没有伤害如薇,可知它并非邪恶的,若是某天当真有妖力通天的恶妖出现,搅动尘世,血浪滔天,众人束手无策时,如愿妖或许真能帮上大忙。不过我永远也不希望有那天的出现,毕竟控制恶妖可能也会损害如愿妖吧。”
始终安安静静呆着犹如石像的如薇的后母樊静此时插口说道:“我在嫁给百岁之前,是农家的姑娘,父母多病,衣食不周,我最大的愿望是治好父母身上的病痛,穿上嫁衣,和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过完此生。后来父母病逝,我也在尘世上流落,偶然间遇到如薇,看到她身上出现朵莲花——再后来,我成为如薇的继母,日子也过的很不错。我想,这些都和如愿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一家都不再有别的奢求,只求如愿妖能不被别的捉妖师捉去,以存天年,而如薇也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拥有这些比什么都重要。”
陶百岁脸上浮起笑容,笑容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只见他望望续弦夫人和女儿说道:“现在我们一家平安快乐,知足不辱,即便有个小妖混在其中,如今也成了我们中的一员。这份平静安泰颇为难得,至于将来的祸福不测,风云变幻,实在难以揣测。面临重大抉择时,恐怕也只好听从如愿妖自己的想法。”
重明看出如愿妖对陶百岁一家的重要:“我也只是惊叹如愿妖的本领,以后的事却也是胡思乱想出来的,毕竟这个世间大多的妖都是可圈可点的。”
陶百岁颇以为然:“作为捉妖师,我也是在弃置本业后多年才悟出这番道理。少年人能有此觉悟,的确不同。”
重明躬身俯首:“承蒙赞誉,自当勉励不懈。”而后又说道:“我们初次见到如薇身上有特异之处,以为是妖在作祟,为祸于人,想要在得知具体情况后设法帮如薇将妖驱除体外,没想到却是只多积福业、带来美好心愿的善良小妖,看来我们纯属是空担心一回。”
陶百岁拱手:“几位形貌栩栩,神韵出尘,不是普通人可比,却原来是为小女的事而劳心,愧不敢当。”
重明也还礼,说道:“我们这次是帮不上忙,不过也听了陶大叔侃侃而谈,认识到如愿妖,增长许多阅历和见识。”
如薇欢快地说:“能认识到几位哥哥姐姐和弟弟,如薇也很开心。”
落落看着如薇:“为什么我是弟弟?”
如薇说道:“因为我比你大很多岁呀!”
落落其实也跟如薇的年岁差不多,也已经在尘世走过二十余年,但是他的个头矮小,情况和如薇差不多,也是从多年前的一天就不再长高,但是出现此种情况的原因却不是身体里住着妖怪。落落很想说明自己的情况,可惜又觉得太过繁冗,而且重明和秋练纵使早已知道和相信,却无法让陶百岁和如薇等相信,如薇肯定会以为他是在胡言乱语,好胜心太切。
考虑到此,落落默不作声,并且暗暗地想:“有如薇这样的姐姐也很不错,至少我又多出个朋友!”
陶百岁、如薇以及樊静见天色已很晚,不好再打扰下去,辞别出来,回房间休息。
重明、秋练和落落却还是兴奋不已,说如愿妖,谈如薇的奇遇,又讲说起那次围剿重明鸟的事件。
其实在陶百岁刚刚说完他的经历后,秋练担心重明继续听到父母受到众捉妖师围攻的话题,赶忙用如薇从阿紫那里得到紫色衣裳的事岔开,并带领着大家继续探讨如愿妖。
秋练会担心,是因为自从遇到九尾狐、白鹇和类妖等事情后,重明渐渐得知当年的重明鸟和那女子就是他的父母,但是面对着抽丝剥茧般的往事逐层被揭开,重明父母的仇人似乎越来越多地浮现出水面,生怕重明会突然发难,报复陶百岁。
陶百岁和家人离去后,秋练则问重明:“陶百岁当年也碰上那件围攻重明鸟的事情,你恨不恨他?”
秋练没有说“参与”而是用“碰上”两字,心里已经有是否对错之判,同时也是考虑重明的感受,不愿让他再度敏感或受伤。
重明其实也在思量这件事,从秋练的用词和语气神态也知她想为陶百岁开脱说情,免得自己一时想不开,怒气填胸,要为父母报仇。
重明望着窗外的院落,说道:“陶百岁把那件事不遮不掩地说出来,说明他说的都是实话,他没有参与那件事。若是参与过,就会看到我父亲的相貌,那么看到我的样子,为避嫌疑,断然不会提及过去那件事的。他没有和那些人围攻我父亲,只是远远地看到一只飞上天际的重明鸟而已,我怎么会恨他哪!”
秋练稍显释怀地说道:“是的,他没有参与那件事,事情开始不多久他就逃之夭夭!他的外号又叫‘长命百岁’,对吧!”
重明看明白她的心意,说道:“难道在你眼里,我真的会黑白不分,只要与那件事有关的人一个也不放过,甚至于连逃跑者也算在内!”
秋练微笑,放低姿态,辩解说道:“我当然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担心你报父母之仇心切,失去分寸,发痴发狂——”
重明截口:“发痴发狂,变成魔鬼妖怪,见人便噬,一个不留,对不对。”
秋练点头:“虽然有些浮夸,但是意思差不多!”
落落在旁边坐着,看两个说的有来有往,插不进话,这时才道:“重明哥哥这时候要是也变成重明鸟,估计陶大叔又要逃跑了。”
重明面色改变:“我变不成鸟,但是可以变成饿鬼,先找个小孩子吃下肚,然后好好大睡一觉。”说着张牙舞爪、伸出舌头向落落扑至,落落在屋舍里兜几个圈子,躲在秋练的身后,重明则抓攫并用,不偏不倚抓住秋练的玉腕,细腻如酯,润滑温暖,心头一震,猛地松开,转过身去。
其实在此之前两个也肯定有肢体上的接触,但从未如此在无意后直面而对,从无意变成了著意。
秋练也是在嬉笑之间突然面红耳赤,垂下头去。只有落落茫然不知。
重明想到一事,似乎自从离开吴州的住地以后再没有时间停下来画过百妖,因此为掩饰刚刚的尴尬,提了一句:“趁着今晚,把遇到的妖画画吧?”
秋练如梦初醒,应声准备笔墨纸砚,铺在桌上,取出书册,由落落磨墨,而后把之前所遇到的妖慢慢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