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条通向镇子外的清幽道路,有个晚归者脚步僵硬地走着。每步笨重地跨出,又笨重地落下,双臂从来不摆动半点,他那样的情形很像中了傀儡虫的傀儡人:行尸走肉,无魂无魄,似乎那只母虫就隐身在他的身边或头顶,用几根细线铁丝,提拉扯拽,控制着他的一举一动。重明和秋练看着这个动作古怪的行人,像看到游离人间的孤魂野鬼。他会突然回头,瞳孔中发出诡谲怪异的光芒,如同夏夜里出来晃荡的野兽的双目,不过他不会择人而噬,倒像是受到召唤,走一遍过场。
两个跟在那傀儡木偶的青年人身后,走了半晌,重明突然说道:“秋练,你看他衣服上出现的东西,好似坟头冒出的磷火。”
那名男子无知无觉,仿佛心肝肠肺和脑子几乎早被啃食干净,对外物早已没有感念,更不会注意黑夜里被人跟踪,也听不到唐唐突突从身后传来的声音,依旧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派头——一往无前地走去。
他的头发间和后背的地方钻出来很多只红光闪闪的红色小飞虫。
小飞虫周身光彩熠熠,如没有烛身的一点烛火,在那人的身边飞来飞去,停停落落。
重明想到衣雪对傀儡虫的解释,说道:“这些飞虫是傀儡虫蜕壳变成的成虫,像水虿变成蜻蜓。”
“就是它们。”秋练也很笃定。
红色飞虫若不是蚕食人的血肉自肥,杀害了很多可怜无辜的生命,它们那样红艳娇媚的模样却也让人心动不已。只可惜,它们全身的光芒都是燃烧人的膏血脂肉而来。
重明和秋练跟随那名青年刚刚走出镇子不久,看见最后一只闪光的飞虫飞出,最后的飞虫和其他的飞虫在半空里集结变成团红色的花束。可是它们并没有飞走,仍然步调整齐地在左右绕飞。那名青年回光返照,变得有灵性起来,站在原地打转,目光追随着那些发出红光的飞虫。
当他的目光落在重明、秋练身上时,眼目里依旧发出诡谲可怕的光芒,口里吞吞吐吐地说道:“我的血肉都被······被这些虫子吃掉。”
他变成皮囊空鞘,身上的衣衫腐朽破败,被夜风吹散,身躯则是松软如糕,残存的皮肉大块大块地脱落。四肢和身躯四分五裂,灰飞云散,只有那颗头颅似乎还保持着完整,像鹅卵石似地滚出去很远。
重明和秋练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青年死在自己的面前,心中的伤悲无法言说。两个担心这会发光、类似瓢虫的家伙可能继续作恶,便跟踪在它们的身后,见它们来至一片开满鲜花的空旷野地,来往飞舞,并不飞向有人烟屋舍的地方,这让重明和秋练略略放些心。
两人刚刚观察片刻,发现不远处有零零星星的红色光芒在树丛、路边和屋舍附近闪烁,光芒之下则有一个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重明和秋练大惊失色,面面相觑,口里同时喊出:“他们身体里也飞出红色的飞虫!”
两个跑过去,看见那条和许多村子相连的路途上,有很多的傀儡人,他们中可见青年、老人、妇人和少女等,全都是动作僵硬,步伐迟缓,双目里发出诡异的光芒,身体里不断飞出红色的飞虫。若不是刚刚看到一个死去的青年,陡然面对此种情景,肯定会让重明和秋练以为来到了人间地狱。
那许多的傀儡人从重明和秋练身边走过,在红色飞虫逐渐飞出的时候,傀儡人的身躯开始碎裂成片,成为泥土粉尘。但无一例外地都完整保留下骷髅头,骷髅头在地上滚动,落入草丛里。
面对一个个傀儡人在身边倒下,重明和秋练已然呆住,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见有人挑着灯笼出现在夜幕里,原来是那些傀儡人的亲族来寻找。这些哀戚伤痛的人用灯笼去照傀儡人的面目,分辨他们的样子,有的幸运地看到亲人的最后一面,有人只能找到腐朽的衣衫和许多变成糟粕的血肉。
在这来的人之间,出现个手挎竹篮、蒙着脸的少年。
他衣衫洁净,丰神俊秀,脚步缓缓,好像并不是来寻找亲人的,而是来收尸的,因为他从草丛里不断地捡起一个个骷髅头,放进竹篮里。
看他的样子,像俊雅出众的少女拾翠泉边。
“他在捡······”秋练惊奇不已,“可是为何蒙着面?事有古怪。”
事出反常,必有缘故。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孙子楚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当“枕石漱流”,误曰“枕流漱石”,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因欲隐,言枕流漱石。以此类比,来收尸的少年定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重明和秋练走过去:“你在做什么?”
蒙着脸只顾捡拾骷髅头的少年猛地抬起头,像在外面的田野捡拾麦穗的小姑娘突然听到父母殷切的呼唤,然后动如脱兔、长衣飘飘地飞身而去。
“去追!”重明和秋练飞身去追。
忽然,黑暗里有个物事飞也似地撞来,重明用手轻抚过去,再顺着力道转身,泄去其力,将飞来的东西接住。此时重明右手托着飞来之物,面对着秋练,因此在闪烁的红光里看不见手里的东西,就问秋练:“我接到了什么?”
秋练侧头看看重明手臂里的东西,抽口凉气,却依然镇定从容,微笑着说道:“这个东西人人皆有,尤其是在死了以后。”
“人人皆有?”重明听得好奇,把那东西拿到眼前去看。
此时刚好有两只红色的飞虫飞到那东西上面,重明借着光亮看见个闪耀红光的骷髅头。
“好你个秋练,居然戏弄我!”重明发出听上去很有威力的责问,扔掉骷髅头。
“你自己问我,如实作答而已。”秋练转过身,潇洒而去。
从傀儡人的可怕队伍里往回走时,秋练突然想到刚刚蒙面少年的背影:“那个少年的身影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很像来接衣雪的衣尘呀!”
重明也从那少年的眉眼里看出些什么:“好像是很像的样子。”
重明和秋练起了疑心,但是他们又觉得不大可能是衣尘,或者因为衣雪的原因而不愿相信,总之那个骤然生起的念头被抛之脑后。
回到风雪镇后,两个都有点肚子饿,重明说道:“我们去吃点东西。”
“好啊,你请客。”秋练微笑着道。
“那是肯定了。”重明带着秋练在街巷上寻找。
他们明明记得刚刚走出镇子的那会,还有很多铺子亮着灯火,怎么不到一个时辰再次回来时几乎看不到有铺子开门,街巷里只有零零星星的可怜灯火。
秋练忍不住问:“镇子里的人睡觉这么早,难道晚上都不用做生意吗!”
等到看着空荡荡的街巷以及想起刚刚在镇子外面看见的红色飞虫,才落寞地说道:“看来都是傀儡虫闹得!”
街巷里幽暗暗的,没有人声人语,看来整个镇子因傀儡虫的出现而闹的人心惶惶,居民都不敢出门,做生意的店家也早早关门打烊。
重明四下里看看,有点失望:“或许只能回冯姑姑那里吃她做的丸子!”
重明和秋练疲惫地走着,看见许多铺面的幌子虚挂,被温柔的夜风吹得左右摆动,就像它们不甘平凡,在替主人招揽生意似的。
随风而来的有馥郁的芳香,那种花草的气息让人忘记烦恼和忧愁。秋练偷眼望了眼重明,见他侧脸英俊,身形潇潇如风,心中生出甜丝丝、软腻腻的安适感觉,身随神飞,莫名生出爱恋的心绪。只想和他这样走下去,黑夜的尽头还是黑夜。
这条路上的景物永远来复往替,他是少年不老,她作为女子也见不到鬓间的白发。
秋练变得欢欣起来,觉得静夜里好像少了些东西:“我们两个来做打更的更夫吧,替这里的百姓们报声平安。”微微而笑,就以清音柔声喊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重明觉得镇子里诡异阴森的气氛立马消失不见,唯有月华如练,落花片片。
他也随声附和,跟着喊出:“防备盗贼,警惕匪人,怪虫无踪,长夜安宁。”
两个唱和,当真有些诗话相酬的意思。
喊了半天,秋练忽然问:“打更者为何都是老头,没有旁人,难道那更夫必须是鳏夫或无依无靠者吗?”
重明短时间也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可是牵强附会、张冠李戴地编造故事,博佳人一笑,却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信口开河,说了起来:“自州府市镇设立以来更夫也已出现,他们拿着很少的酬劳,却以终夜无眠不寐,来走街串巷,护佑人的平安。他们多是年迈体弱之人,当真遇到偷盗之辈,也束手无策,不过那吆喝声和打更声却也有震慑作用,即便有作奸犯科之辈、妖邪鬼怪之流,听到后也会畏惧三分。”
重明又道:“若说打更者常常是独自一人,没有老伴妻子,也是说不过去的。我以前在升仙镇流浪,升仙镇里的更夫是对中年夫妇,那对夫妇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同心同德,守护镇子里的安全。每当我和我的小伙伴想要偷鸡摸狗的时候,听到那对老夫妇的打更声,都像突然听到了贝叶之字,不敢为非作歹了。”
“所以?”秋练道。
“所以我才没有沦为地痞无赖和流氓。”重明道。
重明说的事确实让秋练莞尔一笑。让秋练知晓在世上的很多地方那些打更的更夫并不是都会孤独终老,他们也有属于自己的美好。
秋练还在沉溺着,突然发现有间铺子窗户里亮着灯火,门扉半开半闭,显出人影:“有家铺子可以吃东西。”
两个走了过去。
走到门前时,那人影匆匆缩去,随之门扉也被紧紧掩上。重明上前敲门:“请问店家在吗?我和朋友想来吃碗面。”
半晌无人应答。
重明手上加劲,用力推去,那扇门应手向前倒。
门扉在落地时里面有人冲过来扶住,看到有少年少女站在眼前,没好气地说道:“我们早就关门打烊,不接待客人,干嘛撞坏我的门!”
重明冷冷地道:“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走了很多路,肚子饿了,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左右的店铺都没有声息,你们这里倒还有亮光,便冒昧打扰。我刚刚确实手重了些。”
那人还要说什么推诿拒绝的话,里面一个苍髯老者以浑厚有力的声音说道:“现在情况不同,让两位客人进来吧,这里也可勉强歇足。”
那人听后却以恭敬又倔强的矛盾口气说道:“不劳你吩咐,我自有主张。”
虽如此说还是依照老者的话请重明和秋练进来,安上门板,然后问:“你们两位吃什么?”
秋练看看重明,两个交换个眼神:“给我们煮两碗面吧!”
谁知这年轻的饭铺主人却没好气:“我又不是傀儡,凭什么听你们的话。”
让重明和秋练入座,自己去了厨房。
重明和秋练都有点无措,想不到区区饭铺主人竟然如此蛮横无理,可是蛮横无理之中又有顺从,搞得他们有点迷惑,因为要吃东西,便暂且忍耐下来。他们看到饭铺里只有说话的老者和几个青年人围坐在一桌,桌上有些不冷不热的酒菜,杯盘狼藉,显然是有作彻夜畅谈的打算。青年人都精神抖擞,目光炯炯,留意着新来的重明和秋练,同时注意厅堂角角落落里的动静,侧耳倾听,脸上不时露出惊恐和畏怖的神色。
重明和秋练颇觉不解:“你们在留意什么?”
一人道:“你们听,暗处窸窣如有老鼠、蟑螂爬动的样子,也像是······”
苍髯老者道:“不要说出来,也不要疑心。”
刚刚说话的青年人脸上现出惊恐的模样:“可是,我感觉到它们要来了。”
“不要担心,也不要畏惧。”苍髯老者安抚道,“只要我们不睡觉,它们就没有可乘之机。”
重明和秋练互望,有所明白:“你们是怕傀儡虫呀!”
苍髯老者望了眼重明和秋练,说道:“我们的家人或故友多有被傀儡虫所害,因此我们对傀儡虫畏如虎狼,谈之色变,这些虫子藏在暗处,是以我们不敢入睡,就算坐在饭铺里也不敢丝毫马虎。”
重明道:“你们没想办法对付这些傀儡虫吗?”
“之前也请过术士之流,都奈何不了傀儡虫。”苍髯老者道,“我们只好抱团取暖了。”
“原来如此。”重明和秋练道。
苍髯老者忽然对身边的青年人道:“多点亮几只蜡烛,把那些看不见的地方也照亮!”
有青年人接口:“你老多歇歇,不用再发号施令,我们皆是有主见之人!”
尽管如此,还是依言去点燃几根蜡烛。
重明和秋练初听觉得滑稽可笑,难不成这镇子里不仅有奇怪的虫子,镇上居民也颠三倒四,言不由衷,掩耳盗铃。秋练则聪慧异常,已知这些人的用意,是避开成为傀儡,以求自保,就如某些朝代更替之初那些遗老遗少不敢提前朝的皇帝年号一样,之前的落落也是例子。于是,秋练附身在重明耳边说出缘故。
两个也同时想到刚刚饭铺主人为何会用那么强硬的口气说话,也是避免成为傀儡。
明白了缘故,心里顺畅,也就见怪不怪。
这时去厨房的饭铺主人已经回来,端来两碗牛肉面,放在两个跟前:“你们要的面没有,我自作主张给你们煮两碗牛肉面吧!”
重明和秋练看着那清沥如泉的汤头、宽宽大大的面片以及切的整整齐齐的几大块牛肉,忍不住说道:“多谢饭铺主人。”
2
苍髯老者看向重明和秋练:“两位是生面孔,好像不是镇子里的人?”
“我们是经过此处,住在冯姑姑的家里。”秋练答。
苍髯老者道:“做馒头的冯姑姑,我们也都熟悉。她是个很不错的老婆子。”
“是的,多亏她收留我们。”重明道,“待在烛火附近,就能避免傀儡虫吗?”
“那也防备不了傀儡虫,前些日子有人便是在灯火旁被傀儡虫钻入身体。”苍髯老者面容忧伤,“那个人正是我的儿子。”
重明记着落落的身体里也有傀儡虫,就问:“难倒这虫子钻入人体,当真是无法可解吗?”
苍髯老者沉思片刻,说道:“迄今为止,没有人被救过来,医者巫师,官员吏卒,统统没有办法。”
重明和秋练听后都悲从中来,心想落落当真无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吗?
重明想追根溯源,问:“这傀儡虫何时出现,因何发生,如何开始扩散?据说有只母虫,你们是否有人见过?
苍髯老者作为幸存者,没有见过母虫,却目睹了这悲惨事情一次次地发生,心有余悸:“你们是过路者,最好不要在这附近歇宿,也不要打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到没有怪虫之处才可保的平安。若想找到杀死傀儡虫的办法,却是无人知晓。”
重明和秋练可以想象的出那种场景,傀儡虫侵害了一个人后会增生出更多傀儡虫,越来越多,逐次递增,千虫万虫出动时这附近的村郭、市镇但凡有傀儡气息的青年老人都已无一幸免。如今很多被侵害之人不是变成腐尸,就是在向那样的结果靠近,在没有多少目标后,傀儡虫只怕要扩大范围,去到物产康阜、人口稠密的州府,乃至更多的州府。
那时候,只怕天下有人烟之处皆不可幸免,生灵涂炭,万劫不复。
而且最让他们难过的是身体里有傀儡虫的落落,要是没有破解之法,落落也会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
重明和秋练已吃过此生吃的最有滋味的牛肉面,拿出些碎银子放在桌上,重明道:“我们还不想离开,还想找出对付傀儡虫的办法。就此告辞。”
起身走到门口时,秋练也依葫芦画瓢,回头说了句:“我们也是有主见之人,哪能听你们的安排。嘿嘿!”
重明和秋练回到冯姑姑的住所后,发现落落已经入睡,衣雪伏身在桌上也睡熟。重明和秋练坐在桌边,思绪起伏,绞尽脑汁,怎么也找不到办法对付落落身体里的傀儡虫。这大约是自出发以来遇到的十分凶险的难关,而遭受者偏偏又是三人中年龄最小的落落,实在是天意弄人。重明和秋练想到了师父,可是他老人家脱落行迹,不经常待在山上,如天外闲云,却如何去找?即便找得到,只怕对这种妖虫也是无法可施。
落落睡的四仰八叉,鼻息微闻,此时似乎有感应,翻转下身子,咂咂嘴,又入了梦想。
看到他如此幼稚无邪的模样,重明和秋练心中酸楚万分,都在心里想到:“若是能把落落身体里的虫子引出来,我倒愿意做个傀儡。”
屋外星河沉落,屋内灯火荧然,不时有夜风裹带着木叶气息绵绵不绝地吹来,使人无眠。重明和秋练是无眠的,他们看看陷入沉睡里的衣雪和落落,又彼此互相瞧瞧,坐着发呆,不知不觉蜡烛的膏油已经滴落许多。
他们两个在商讨议论着救治落落的办法。
重明想到曾经看的书,说道:“《北梦琐言逸文》中记载:海上人云,龙生三卵,一为吉吊。吉吊又名龙龟,它有龙的脑袋,龟的身子,虽然羸弱,却是真正的龙种,存在于人间,最可贵的是它能祛除邪祟毒虫,说不定能够对付傀儡虫。”
秋练道:“那我们去找龙龟?”
“可惜在此之前,我们于路上并未遇到这样的妖,若不然,还可请求它的帮助。”重明惋惜道,“眼下的情况,只是满心期盼龙龟这种神兽能够感应到风雪镇遇到的麻烦,能够现身出来解除这一方的灾难。”
重明甚至于异想天开,认为落落可能不是普通的人,因为普通人不可能在活过二十余年还依旧是个小孩的模样,至少应该和妖有点关联,或者本身就是妖的后裔。若然是这样,落落是龙龟,或者别的瑞兽,那么就算傀儡虫钻入他的身体也不能为害。不是龙龟,是只祛除天地万邪的麒麟也不错呀!
秋练听后,虽然觉得身世成谜的落落可能会是妖,但可能性还是太小,重明的这些言语纯粹是美好的幻想,无奈笑笑:“但愿真能如此就好了。”
重明和秋练实在是束手无策,太没有办法,像不会游泳的行人坐在没有船桨的小舟上,而小舟又被水浪带至中流。
重明和秋练的言谈惊醒了衣雪,衣雪耐心地听完他们的对话,就睁开眼睛,坐起身子:“落落其实是被我害的,他如果不对我言听计从,就不会有傀儡的味道,不会在睡觉的时候让傀儡虫有机可乘。”
重明和秋练看着衣雪满脸悲伤,安慰道:“你也是为给落落治蜂毒才会那样的,并不知道会让落落变成傀儡呀。无心之过,不该受到责备,也不用自责。”
衣雪眼泛泪光,吞吞吐吐:“那胡蜂其实是······”
秋练不愿让衣雪旧事重提,触动彼此的伤痛,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然后带着她回去休息。衣雪在秋练的带领下走出房间时,说道:“世上肯定有办法能救落落的,他会没事的!”
坚决的语气,让重明和秋练似乎都看见实实在在的希望。
转念想到衣雪不过是个女孩,又有何办法,不过是安慰大家的言语,便不放在心上。
次日清晨,重明刚起来就看见秋练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纸笺:“我醒来后看不见衣雪,只发现她留下的这些文字。”
重明忙走过去从秋练手里接过纸笺,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看下去,见上面写着许多文字:
在几百年之前天地间傀儡之气凝结而成一只傀儡虫,那只傀儡虫是世间最早的,它长不满三寸,黑黢黢的身子,两只好似豆粒的鲜红眼睛,看上去和别的虫子没有什么分别。它能躲藏在山间洞穴里,能钻入熟睡猛兽的毛发里,能潜入水里像泥鳅似地游走,还能在大地上快速爬动······烈火烧不死它,风雪不能让它僵毙。
有位叫“古月”的捉妖师在风雪天赶路,发现了在雪地上游动的傀儡虫,以为奇货可居,用葫芦装回去。
古月捉妖师翻看《妖录人皮卷》,连续多个日夜不得要领,那天在雪窗前正自查找傀儡虫的记载,猛然看见傀儡虫跳到自己养的白狗身上,钻了进去。古月捉妖师无论用何种方略都不能把傀儡虫唤出来,直到两天后白狗全身血肉腐朽,变成白骨,傀儡虫才钻出来。古月捉妖师看到来跟前示好的傀儡虫,惨然变色,心里暗暗思量,要用办法将这妖虫杀死。但是傀儡虫也感应到古月捉妖师心中的恶意,在他动手前,先发制人,跳到古月捉妖师的身上,钻入皮肉。
杀死古月捉妖师后,在漫长的数十年间傀儡虫又陆陆续续用同样的办法杀死许多人,到的后来傀儡虫不仅能变成人身,原身也因为妖力的增加比原来大过千倍。可傀儡虫终究是妖,连杀人命,被一只辟邪发现,辟邪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将傀儡虫杀死。
从此以后,在深山幽谷里就能看见辟邪化成的石像以及石像下面压着的傀儡虫的尸骸。
世间的生灵都有各自生存的本领以及延续血脉的办法,傀儡虫也不例外,在它血肉成粉的时候身躯里孕育出两只傀儡虫。这两只傀儡虫带着母亲被杀死的记忆,感受到世间的险恶,从此深隐地底千寻之处,再也不出来。百余年岁月里,两只傀儡虫就像冬眠蛰伏的小蛇,相濡以沫,和人世间以厚重的土地隔开。
可是在几年前,世上的傀儡气息弥漫,从一条火山的缝隙里渗透下来,传到两只傀儡虫的口鼻里,它们像馋嘴的乞丐闻到叫化鸡,像好 色的男子闻到女子身上的体香,猛地觉醒。这些年的蛰伏,也增加了它们的妖力,当它们从缝隙里钻出地面时,就化成人,以兄妹相称,至于名字,用的是:衣尘和衣雪。取意为世间风尘、风雪从此尽沾衣履。
到现在你们该明白了,那两只傀儡虫便是我和哥哥。
我和哥哥循着傀儡气息来至风雪镇,我还能抵受气息的诱 惑,可是作为哥哥的衣尘却难以抗拒,脸色潮红,双眼发赤,浑身似乎被欲 望燃烧,就像喝下江湖淫药必须要和异性交 媾才能缓解的可怜男女。哥哥几乎发疯,要变成傀儡虫,钻入那些人的身躯里。
我不忍哥哥如此,不愿它害人,就竭力拯救哥哥,用冷水淋,用绳索捆 绑,把他捆 绑在深水之渊,用我微弱的妖力来控制他。
眼看就无法控制哥哥,这个时候哥哥的眼光停留在桌上的干燥芋头叶子上,芋头叶子里是数颗炸丸子——从冯姑姑那里买到的炸丸子。
我把芋头叶子捧过来,将丸子塞进哥哥的嘴里,一颗颗,等到数颗丸子吃完,哥哥不再痛苦,不再想要变成傀儡虫去害人。万万想不到,和哥哥在冯姑姑那里买回来的炸丸子竟然有这样大的功效,竟然祛除了哥哥心里的心魔。从那之后我每天都会去冯姑姑那里买馒头和炸丸子,只要哥哥吃到这些,会变得平静安详,像个人类的正常少年。
我多么想就这样和哥哥生活下去,三十年,五十年,二百年,平平凡凡,安安乐乐。
为让哥哥始终都能吃到这些,我便在一天找到冯姑姑:“哥哥爱吃你做的馒头和炸丸子,我想跟你学着做。”
冯姑姑笑笑,像个亲姑姑似地说道:“那你留下来跟我学这门手艺吧。我孤独一个,没有亲人,你来后我就有人陪伴了。咱们不以师徒相称,你依然叫我冯姑姑就是。”
那天,我和冯姑姑说话相得,冯姑姑悉心教导,我也耐心学习,不知不觉间发现天晚,月亮已经挂在天空,忽然想到哥哥独自在家。其实当天家里已经没有馒头和炸丸子,我来找冯姑姑既为想让她当我的师父,教我做馒头和炸丸子,也是为买馒头和炸丸子回去的,因为一时得意,居然忘记,忘记哥哥还独自在家。
我告别冯姑姑,飞也似跑回去,等来到和哥哥住的屋舍,发现门扉洞开,里里外外找不到哥哥的身影,只在地面上发现哥哥的衣蜕。
风雪镇不是从几月前出现的傀儡虫,而是从几年前便已有傀儡虫,当初的时候哥哥还不敢过于放肆,只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杀,后来随着妖力的增强,身躯越来越大,他才能无所畏惧,以“母虫”的身份生出许多的傀儡虫,让越来越多的人变成傀儡人,并帮助他获取妖力。
哥哥一发不可收拾,我无力阻挡,可还是在跟冯姑姑学习做馒头和炸丸子,在揉搓面团或者把丸子从油锅里捞起时,我都在想着哥哥,脑海里浮现那只和母亲似的在夜深的村镇游走的傀儡虫,以及那些被掏空内脏、血肉变成骷髅死去的平民。
我学会做馒头,也学会炸丸子,把这些食物用芋头叶子包着送到哥哥面前时会让他安静一天,但是到的次日,也只好由着他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哥哥变成傀儡虫到处害人”这件事不能告示别人,连冯姑姑也不能说,我只好带着馒头和炸丸子去到山里祭奠死去的母亲,把话说给母亲的魂灵听,让她保佑哥哥迷途知返。
说起来很惭愧,当我和哥哥听说有三个沿途绘制妖的图像的人经过时,居然听从哥哥的安排,想要害他们,并且真的害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落落。
那天,哥哥来找我:“有三个人,比捉妖师还要厉害,我们得让他们吃点苦头。我会用胡蜂蜇伤他们,让他们跑进馒头店,然后你给他们治伤,一定要让他们‘言听计从’。”
“言听计从”就是会有傀儡的气息,会在夜里睡觉时被傀儡虫侵入身体。
我和哥哥在广场上看见你们,你们在人群里看着傀儡戏。
哥哥用事先捉住的胡蜂偷偷放进傀儡木偶里,再将木偶燃烧,放出里面的胡蜂。幸好,你们中只有一个人被咬(我在和你们接触后,知道你们是好人,和哥哥口里所说完全相反,那时间就知我做了错事,害苦了落落)。你们从广场里奔出时我先一步回到冯姑姑的馒头店,将门打开,那时候因为整体街道的铺面在听闻胡蜂伤人时就统统关门,所以你们肯定会跑进馒头店的。后面的事就是给落落治蜂毒。
傀儡虫钻入身体,药石罔效,若要找到救治的办法需找到“主见”妖虫,此虫和傀儡母虫是红花绿荷,同源同宗,相生相克,只需它钻入身体就会和体内的傀儡虫一同消失,人自然无恙。
不及面辞,托以书信,言止于此。
希望大家都好,希望有天我和哥哥还能吃到冯姑姑做的馒头和炸丸子。
不要到我家里找我。
3
重明和秋练在看纸笺上的内容时,落落也已起床,趴在旁边看,看完以后念念有词地说道:“怪不得衣雪会在昨天和我说那些话!”
其实在昨天晚上,重明和秋练去外面寻访时落落和衣雪坐在院子里。
衣雪跟随冯姑姑有年,耳濡目染,油烟熏陶,不仅学会了做馒头和炸丸子,还能青出于蓝,另辟蹊径,用香芋做出炸丸子:甜的丸子。
衣雪就端出一碟香芋丸子,放到落落跟前,让他吃。
落落吃过几颗,觉得非常好吃,问:“这样甜的丸子是怎么做的?”
衣雪笑呵呵地说道:“用面粉、香芋还有蜂蜜。”
蜂蜜让落落联想到胡蜂,触动心事,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不过从那时起却让落落对蜂蜜生出难以割舍的喜欢。
衣雪和落落在院子里说话,对于落落和重明、秋练所在经历的四海为家的漂泊生活,衣雪表现出很大的羡慕。
落落看出衣雪的艳羡:“你愿意和我们结伴吗?重明和秋练会毫不犹豫答应的。你不仅善良热心,还会做丸子,我们在路上肯定会非常开心快乐,也会看到很多好的景物,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事!”
衣雪听他讲述以后的愿景,悠然神往,心魂已随着落落的话语飞跃千重山,万重海,可她还是默默低下头:“哥哥不会答应的。不会答应!”
落落也眉头不展:“我其实只有一个人,没有父母,没有哥哥姐姐、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只有师父和他们,我很羡慕你有个哥哥,现在又觉得被哥哥管住也不得自由。”
落落对很小时候的事情也记不住,但在多年后和重明、秋练跟师父学艺的事情却历历如昨,于是把山上屋舍内外发生的趣事一股脑说给衣雪听:冬日山间扫雪,庭院里挥拳舞剑,厨房里偷偷吃荤,偷懒晚起被罚去山溪里挑水。
两个小孩,互相依偎,吃着丸子,也倒投入忘我地交谈,不顾夜深寒意生。
衣雪无意间看到落落眼中突然放射出的怪诞光芒,问:“你身体里有傀儡虫,你怕不怕?”
落落摸摸自己的额头:“重明和秋练会找到对付它们的办法。”
衣雪看他凌然无畏,心中好生赞赏:“那么死呢?你怕不怕死!”
落落平静沉稳,这份气度不知是来源于无畏无惧,还是矇昧不觉,但他一开口,证明还是后者:“死后会怎样?”
衣雪望望他天真烂漫的模样,沉思片刻:“会从这个世界消失。看不到你师父,看不到你的重明哥哥和秋练姐姐,吃不到冯姑姑的丸子,闻不到花香,你会变成缕缕烟尘,变成片片云霞,变成河里流淌的水花······”
落落则睁大眼睛问:“那也看不到你吗?”
衣雪点头:“永远看不到。”
落落又问:“那么你们能看见我吗?”
衣雪回答:“记住你的人,会在心里时时看见你!”
衣雪没有意识到落落忽然发呆,源于她在问出死生的问题后觉得有些不妥,对两个来说太过于沉重,不是好兆头。落落身体里有傀儡虫,若是过去三天便会有滋生繁殖的傀儡虫钻出来,那时候他的身体必定受损,就算有办法解救也为时已晚,尽管落落拍死了两只,也不过稍微延缓一天。在四天之内是解救的最佳日子,错过后后果不可想象。
可是这样一番言语又不能对落落说,只怕会增加他的担忧,思来想去,莫衷一是。
衣雪看落落神色凝定,并不担心忧愁,说道:“假如有人可以消灭你体内的傀儡虫,而要施救的人付出生命代价,你愿不愿他这样做?”
落落发怔,没用心听,衣雪只得重复着刚刚说过的话。
落落想了一会,说道:“如果那人是我的朋友,怎么能让他为救我而死,若是萍水相逢之人,更不能让别人冒险。”
衣雪听后问:“那么我是你的朋友,还是萍水相逢之人?”
落落喉头哽住,心想和她相识不过两天,如萍叶相聚,可她待自己很好,帮忙疗治蜂毒,细心照顾,又是自己的朋友,两者都是。若回答说“两者兼具”,不免夹杂生分,忽然想到刚刚的谈话,也知自己可能要永远地在世上消失,于是道:“你是我死后还会看到我的人!”
······
落落思绪如海地看着纸笺,回想着昨日和衣雪谈话时的场景。而重明和秋练则不住口地说着“主见”妖虫,两个面面相觑,犯了嘀咕,加之起初落落受到傀儡虫侵害时衣雪说的那些话,更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一个小姑娘怎会知道那么多?因为当时衣雪不断自责,才将这疑窦抛开,现下看到这些内容,更是振聋发聩,看来落落有救,而这救命的办法衣雪好似非常清楚。
遗憾不足处,她刚刚泄漏缘由,说破天机,就忽然离开,当真让人捉摸不透,五味杂陈。
重明叹口气,转身看到刚刚起床的落落站在身边,说道:“衣雪要是不走,或许能救你,可是现在······”
秋练也秀眉微蹙,郁郁寡欢模样,可她又看两眼书笺,忽然脸挂喜色,欢呼起来:“衣雪在结尾处说‘不要到我家里找我’,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言外之意是让我们去她家里找她,看来她······”
重明也可能意识到什么:“她可能是被哥哥胁迫回去的!”
两个找到关窍,喜不自胜,忙忙向冯姑姑问出衣雪和哥哥的住地,然后托赖冯姑姑照顾落落,两个前去找衣雪。
两个联袂而行,很快走出风雪镇,发现路边草叶上有昨晚所见到的红色飞虫。夜间时分,它们周身发出红煜煜的光芒,而在日头底下这种光依旧隐约可见,只是弱去很多,仿佛红色的水雾。
尽管如此,它们的数量比之昨晚实在多的太多,远远近近,草丛和树上密密麻麻一片,好像它们要迎来了此生的交配时节。
就在此刻,远处忽然传来几声犹如牛鸣的凄厉叫声,那声音一波接着一波,如松涛海浪,虽然逐渐低沉悲吭,却隐隐有种让人心旌摇摆的巨大诱 惑力。重明和秋练不能自持,差点失去自我,而这种奇怪声音还在发挥作用,它像召唤的暗语,把许许多多的红色飞虫召唤飞起,很快天空上就出现漫天的“红云”。与此同时,周围乃至更远的地方都开始冒出红色的飞虫,一群群冲天而起,犹如火焰,都飞向那鬼使神差的所在——衣雪和哥哥衣尘家的方向。
这些是傀儡虫的成虫,它们不会繁殖,而是飞回母虫的嘴里,助长母虫的妖力。
它们如此之多,只怕那母虫已然迫不及待。
重明和秋练马不停蹄,向衣雪和哥哥所居的村郭奔去,而红色飞虫也在百川归海似地向着相同的方向飞去。
飞虫飞行较快,重明和秋练紧随其后,直至两间迥异寻常好像存放货物的大屋映入眼帘。到的跟前,重明和秋练发现为数不多的村民正在拖家带口地奔逃,边跑边回头望着天空那如风暴般飞来的红色飞虫。重明和秋练叹息之余,静静观察两间大屋,发现大屋的屋脊处裂开个大洞,有三尺见方,周围有参差不齐的缺口,好似被焦雷劈开,也好似有东西从上面掉落下去造成的,那些红色飞虫都汹涌入了洞口,再不回头。
重明和秋练忍不住说道:“难道母虫从屋顶处钻入到房屋里,在里面召集红色飞虫!”
而真实的情况就如重明和秋练所认为的那样。
在那犹如牛鸣的声音出现前,衣尘突然来到镇子中,潜入冯姑姑的院落里,从窗扉外以细弱的犹如虫鸣的声音呼喊妹妹衣雪,衣雪惊醒,起来开了窗扉,见到哥哥站在外面,就知道事情已经发展到需要告别的时候。衣雪将事先写好的纸笺放在桌上,披上外衣,静悄悄地出门,然后和哥哥飞身出了院落。
在回住所时衣尘告诉妹妹衣雪,当日是飞虫数量最多的时候,他要借此增加自己的妖力,从而达到之前母亲也无法达到的高度,进而让傀儡虫这个妖族在人世间留下浓墨重彩的篇章。回到那两间大屋后,衣尘运用妖力开始变身,变成只犹如巴蛇似的大虫子,用头颅撞破屋顶,仰天发出类似牛鸣的叫声,然后带着妹妹潜入地底。
重明和秋练看那红色飞虫大多已经飞进屋顶的大洞,天空只剩下时而舒展、时而曲张的一团,如漏斗中剩下的沙粒。为探索究竟,重明和秋练推门走进去,发现作为厅堂的明间里摆放着桌凳茶几,非常整洁,可是让人惊恐的是墙壁边摆放的许多骷髅头。
看到这些骷髅头,重明和秋练面向彼此:“那日晚间遇到的捡拾骷髅头的蒙面少年确实就是衣尘。”
“这个洞穴?”秋练打量,发现房顶的洞不是在厅堂的上方,而是在作为卧房的里间上方,房顶的洞连着地面的洞穴,地面的洞穴深不见底,如同深渊。
重明和秋练俯看下去,惊叹不已:“这么多红色飞虫在没头没脑地乱飞。”
然后得出结论:“洞穴就是傀儡虫的巢穴,衣雪和哥哥衣尘应该都变成傀儡虫躲到了里面。”
4
重明和秋练有点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要跳进去寻找探寻,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冯姑姑和落落的喊声,便转身出屋,来人果然是冯姑姑和落落。原来是落落担心重明和秋练的安危,缠着冯姑姑让她将自己带过来,以便共同面对傀儡虫。
重明和秋练说出他们的发现:“衣雪和衣尘已变成傀儡虫,躲进屋中的地穴,作为傀儡母虫的衣尘则吞食掉许多的红色飞虫,妖力今非昔比。”
“能够对付吗?”冯姑姑望眼欲穿地看着重明和秋练。
“还不清楚!”重明眉头紧皱,“衣尘吞食许多的傀儡飞虫,妖力惊人,我们没有一点把握能对付它。”
“下山以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妖!”秋练的语声逐渐变低。
“难道任由衣尘那个坏蛋涂炭生灵!”冯姑姑义愤填膺,可是话里的无奈让人难过。
“打不过也要打!”落落病恹恹的,话语却很振奋人心,“我们下山以后从来没有惧怕过任何危险,不管它是什么傀儡母虫,就算是一条龙,我们也要出手对付它!”
重明、秋练和冯姑姑皆受到感染:“落落说的没错,打不过也要打,哪怕到最后我们会死,会死的很难看,但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要除掉恶虫,维护这天地苍生······”
忽然,地动山摇,土地开裂,重明等站立不定,踉踉跄跄,彼此相互搀扶方才没有跌倒,没有落入地上出现的缝隙里。大地震动片刻后戛然而止,接着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响,眼前的两间大屋轰然倒下,木梁木橼折断,瓦片泥土横飞。
重明他们惊魂未定之际,那地面的洞穴里隆隆有声,有浑身黝黑、双目如灯的巨大虫子钻出:它的身躯塞满洞口,不断上涌,半晌方才出尽,其长度不少于十余丈,正是傀儡母虫。
让重明他们觉得惊讶的是,傀儡母虫的背上站着衣雪,她全身上下都被红色飞虫包围,死死地被束缚在那里,动也动不得,仅仅露出面部。
重明见此忍不住说道:“衣雪,你为何被哥哥困住?”
衣雪面有泪痕:“哥哥发现你们到来,要伤害你们,我劝说哥哥,他不听,就把我囚禁了。”
重明和秋练都望向傀儡母虫:“你是衣雪的哥哥吗?是那个曾经来馒头店吃东西的少年吗?是那个当初在广场上和我们看傀儡戏的少年吗?”
冯姑姑道:“翩翩少年郎,却是如此嘴脸的妖,老婆子看后忍不住作呕!”
傀儡母虫张开血盆大口:“所谓的冯姑姑不过是只橐蜚,也是妖,应该站在我们傀儡虫这边才是,却偏偏选择和人类为伍。而你们三个,沿途之上遭遇邂逅众妖,打着绘画百妖的幌子,行着神秘之事,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绝对不能留你们在世。”
傀儡母虫把身子一伸,张口吞下。
刹那间重明他们全身被笼罩,眼见要统统入了它的口。
重明和秋练见此危机时候,两手相接,各伸出另外一只手,重明抓住落落,秋练托住冯姑姑,同时用力,斜斜飞出,避开了这雷霆万钧的攻击。
傀儡母虫扑个空,可是力道不减,将下面裂开的土地砸出个大坑,等到拔出头来时又向前扑过去。
重明飞身跃起,在傀儡母虫的头颅附近以“金丝缠腕式”连续飞动两圈,趁机用剑刺入母虫的背脊。可是说也奇怪,母虫身子如同墙壁,刺中后略有伤损,剑没入其中,可是却拔不出剑,而且母虫的身子圆鼓鼓的站不住脚,又移动如风。
重明双腿悬空,尴尬无地:“下不去了!”
母虫丝毫不在乎剑伤,挺身去攻击秋练、冯姑姑和落落。
冯姑姑化出妖身,飞在半空,左右闪退,不敢直挫其锋。
秋练要护住落落,带着他不时跃起落下,落下跃起,偶尔踢出一脚。秋练在好几次眼看被击中时,都以假身躲过,但是每次都有数株从地上生出的彼岸花被碾为齑粉。
重明双手握住剑柄,身子挂在傀儡母虫的身上,就像块晒干的腊肉,若继续如此必有危险,因此重明不断思索脱身之法,恰好秋练在躲过傀儡母虫的攻击后将落落的身子甩出:“抓住落落!”
重明见此,并没有领会秋练要以落落来救他的意思,而是以落落摆过来的双脚为依托,借着力量重新跨上母虫的脊背,用力拔出了剑。拔出剑后,重明失去支撑,在母虫的脊背上滑落下去,然后飞身而起,以“穿云裂石”的招式刺向母虫的脊背。
重明飞身刺下,剑身没入母虫的身子五寸,方才看见有血流出。
母虫受疼,身子猛地拔起,犹如一夜长出的高大竹竿,然后将身子弯过来咬噬重明。
带着落落跳开的秋练见此,提醒:“重明,小心你的头顶!”
重明抬头看见,只好松开剑柄,跃身逃命。
母虫并没有攻击逃开的重明,反是用口将剑咬出,远远丢开。橐蜚看见母虫身上出现的伤口,飞扑过去,开始用利爪攻击,将伤口不断撕裂,抓取出血肉,可是母虫太过强大,只一下就将橐蜚击昏在地。
母虫顺势向地上的橐蜚咬去,秋练为救橐蜚,放开有气无力的落落,挺身在前,以双手运出无数的彼岸花花穗来抵挡傀儡母虫咬下的力道。
秋练用了全力,才勉强支撑住:“我绝不会让你伤害冯姑姑!”
但母虫见不能突破秋练托起的彼岸花屏障,忽然将尾巴卷过来,抽向秋练。
秋练看到那抽过来的母虫虫尾,感受到绝望,因为这股力量若是打下来,她很可能要修养半年才能恢复妖力,更有甚者从此肉身尽毁,化作花朵。眼看着尾巴摆过来时,重明用捡起的剑飞刺而去,在剑身刺入虫尾的当口,重明也被抽打出去,口里出血,躺在地上不能起身。
衣雪虽然不得自由,可是片刻也没有放松,眼见重明、冯姑姑受伤,秋练勉强支撑,说道:“救我下来,只有我才有办法对付哥哥!”
重明听后心里恍然,心想她是否已知道“主见”妖虫的所在,用来克制傀儡母虫,但不管她是否知晓,眼下也只有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衣雪身上。于是不及多想,趁着母虫转身时拼尽全力,大吼一声,翻身而起,跃到被红色飞虫困住的衣雪旁边。
衣雪看着重明,决然地说道:“我被哥哥布的‘囫囵’妖阵困住,你一时半刻解不开,不过你可以进来,换我出去。这些红色飞虫虽然不能伤害我,却会伤害你,让你吃苦头,所以你······会遭受苦楚。”
重明听出衣雪言语里的担忧,说道:“但凡能救的大家,吃再多的苦也没关系。”
傀儡母虫已经听到两个的谈话,回过头来:“你是我的亲妹妹,干嘛帮着外人,不帮哥哥。”
刚说完弯身向重明咬来,重明身子向后撞去,碰到衣雪被红色飞虫包裹的手臂,在此瞬间,衣雪猛然伸出手,拉住重明的手——两人实现位置互换。
重明被困住,全身包裹着无数的红色飞虫。
衣雪则得自由。
衣雪在傀儡母虫身上背向着如飞而去,就如个从小跟父辈习练绳技的女孩子,在光溜溜凌空而设的绳索上履险如夷。
傀儡母虫看衣雪背向而去,直追衣雪,将其他人视若不见,口里焦急地说着:“妹妹,我的好妹妹,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秋练和落落没有母虫的威胁,救起橐蜚,又发现重明被困,心中焦急,茫然无觉。
衣雪身形灵动,如雨中燕子一样在母虫的身上左突右避,可是母虫紧追不舍,并不时说道:“你要帮外人,难道当真不顾兄妹之情。你不想活命,也要让哥哥搭上。那个小孩身上有了傀儡虫,你要是救他,我们兄妹俩都得一起去见阎王,从此形神俱灭,万世沉沦!你当真要如此害你哥哥吗?”
它的声音犹如冤魂夜泣,不复是衣尘的声音,看来它吃了红色飞虫后妖力大增,即便再化成人形也不会是少年人衣尘的模样。
衣雪则言语平常:“哥哥,我们不应该存在这世上,那样只会让更多人受到伤害,我情愿你永远是衣尘,我永远是衣雪。可是你受不得傀儡气息的诱 惑,害死那么多人······”
衣雪语声虽然急促,但也有安定从用,使听者忘却眼前如临大敌的处境。
衣雪边在母虫长长的脊背上奔跑,躲过母虫的攻击,边对秋练说道:“把落落抛来,我可以救他。当今之世也只有我可以救他,因为我就是和傀儡母虫同时生出的‘主见’妖虫。”
跳下傀儡母虫的脊背,向秋练的方向飞跃而去。
秋练反应过来,耳中回荡着“当今之世,只有我可以救他”的言语,嗡嗡不绝,犹如撞钟之音。
当下飞身跃起,将落落推开过去。
傀儡母虫岂能坐视不管,身子先曲后伸,不偏不倚地咬向身子悬空的落落,此时秋练无暇去救,衣雪飞身尚未跃到,重明被困,只有冯姑姑化成的橐蜚好整以暇。橐蜚猛然扑过去,将落落又向前推了一把。
傀儡母虫将橐蜚吞下,衣雪则和落落撞在一起,只见白光闪闪,衣雪身子消失,和落落融为一体。
傀儡母虫知道自己吞错,咳嗽干呕两下,吐出橐蜚,头部甩开,又来咬落落,可还未触及到他的衣衫,就开始激烈挣扎起来。傀儡母虫发出嘶吼,嘴里喊着妹妹衣雪的名字,言语里满是愤恨和绝望,然而傀儡母虫很快就变得安静了,因为它的身体寸烂,支离破碎,血液横流,扭曲成团,化为又黑又臭的大片血肉,好似一条死去的大蛇。
重明始终在遭受红色飞虫的叮咬,全身肌肤疼痒无比,忽然觉得身子轻松,那些红色飞虫如枯叶败絮般地掉落下来,身子又能活动自如。
重明见傀儡母虫已死,便在黏液里找到身子虚弱不已的冯姑姑,把她拉出来。
秋练则去扶起昏迷不醒的落落,将他头颈托着,轻声呼唤,过去一会,落落才悠悠醒转。
此时重明扶着颤巍巍、浑身脏兮兮的冯姑姑来到秋练、落落身边。
落落睁眼时,他们都能看到落落的额头白光妖妖娆娆,如平湖水面,出现幻象,衣雪笑语盈盈站在那里,挥手作别:“再见了,我的朋友!”
转身之后,她的身边站着哥哥衣尘,两个神色黯然、相互怜惜地并肩走远。
落落又昏迷过去,而额头的光线慢慢暗淡,几只黑色小傀儡虫惊慌失措地爬出来,望风披靡而散,刚逃开数步,就地化成黑色的水渍。
······
“我看见衣雪姐姐,她去了好远好远的地方,我永远再见不到她!”这时落落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在冯姑姑屋舍里的次日。
以后的多日,落落常常不由自主地说起那个梦境,念念不忘的神态,仿佛痴症。
重明、秋练和冯姑姑看后都好生不忍,但左劝右劝效用不大,明白他已在心里永远记住了那个替他疗蜂毒、又以性命来救他的小姑娘。
衣雪和衣尘兄妹俩原是上古留下来的妖虫,不知已过几百年,只是一胎所生,有愚有贤,有孝有不孝,哥哥是傀儡母虫,妹妹则是“主见”妖虫,傀儡母虫可以无限繁衍,以子虫取人精血,得以进行修炼,妖力膨胀无穷,可以修化成更为强大的妖虫。“主见”妖虫则不能分身,不能生化小的傀儡虫,更不能害人,妖力也平常,却是傀儡母虫的克星。
“主见”妖虫若是想要救人,也必须进入受害者的体内,和傀儡母虫同归于尽。
冯姑姑和落落慢慢恢复过来,大家都知道马上要分别。
当晚,在厨房准备菜肴之时,大家时不时地提起衣雪。
在各人眼中,她不是妖,不是同流合污的傀儡虫,不是一丘之貉,而是个天真纯朴、完美无瑕、可爱甜美的小姑娘。她能给初次见面的男孩采集草药,能帮助孤独无亲的老婆婆照顾丸子摊,和哥哥相亲相爱又不让他在犯错的路上越走越远。她虽然已死,可是她的影像借着残存的妖力留在落落心田脑海,涂抹不掉,好似无形,却又有形,在落落入睡后,神似困顿或者偶然记起她时,她都会发出一点白光,从他的脑海里跳脱出来,倾听他的心声,和他对答,看到世间他看到的风景。
也不知她的影像会存在多少年。
大约落落长大成少年,成了有妻室儿女的中年人,或者胡子花白的老头,都不会忘吧。
在秋练跟着冯姑姑学着做丸子时,重明突发感慨,说道:“冯姑姑,你又收到新的徒弟呀!看来你的衣钵有了传承,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世人吃上好吃的馒头和炸丸子。”
冯姑姑慈祥地说道:“让秋练姑娘当我的徒弟实在有点委屈她,她愿意跟老婆子学这样的手艺就是老婆子的荣幸呀。”
秋练笑笑:“冯姑姑你太客气,你从今天起便是我的师父呀。”
饭桌旁,重明和秋练吃过秋练做的丸子,滋味不同,问有没有放别的东西?
秋练很有兴味地说道:“放了花瓣!”
重明再吃,回味无穷,回头带上很多作为路上的干粮。从那以后重明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吃炸丸子,有次在饭馆里吃饭,重明点了糖酥丸子、酸汤丸子、油炸丸子等,吃的销魂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