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狴犴
书名:白书 作者:湘君白发 本章字数:21313字 发布时间:2024-09-17

春日的上午,白色的云朵被春风吹散,归圈的绵羊般消失在远方,日头刺喇喇地照向大地,带来了冬日里不曾邂逅的生机,河水解冻,燕子飞回,白色的小蝴蝶在山林间飞动,大地上远远近近泛着若隐若显的绿色,犹如水塘中万枚青钱似的小小浮萍。


香香包子铺里,秋练、沈蕊让重明和郭乘风在厨房里用铁锅爆爆米花。玉米经过翻炒会慢慢变香,上面的黄色皮逐渐开裂,露出里面白白软软的仿佛棉桃似的“花”,再在出锅前淋上些糖浆或蜂蜜的话更是锦上添花了。


爆米花在锅里乱跳乱飞,重明伸手捞过便捞许多在手里,那些漏网之鱼溅落到厨房的地面,被三只小讹兽捡了去。


两个从来远庖厨的少年做梦没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时候,要拿着铁锅铲围在锅釜边,而所做的这些全都是因为秋练和沈蕊要无我妖给呈现出她们要看的影像,那个时候干巴巴地坐在那里,面对着有影像的铜镜,若是不能吃些爆米花或瓜子、果脯的话也实在太干巴巴、太过无聊。


重明从厨房里看着秋练坐在那里全神贯注的模样瞬间在脑海里出现让他深以为忧的画面:在将来的某个时候,他和秋练或许也是住在这样的小院里,每天秋练都会睡到日头升的很高很高,而他则要系着围裙在锅釜边忙来忙去,先是准备蒸煮秋练喜欢的香辣口味的豆腐包子,然后再熬煮牛肉汤,还要准备些香芋丸子那样甜甜的食物,待所有的饭菜准备完毕后他把它们端到厅堂上,再到内室里将刚刚起床正在往脸上涂抹胭脂的秋练请出来。


在那时候,秋练还会用指甲盖抿些胭脂放到他的面前:“赏你吃的。”


把秋练带到厅堂上后两个相对而坐吃东西,秋练吃过两个包子和几个香芋丸子后便用手巾擦擦嘴唇,慢慢悠悠站起来身子,说道:“沈蕊姐姐和我约好了,我们今天要去菡萏寺祈祷进香,顺便带着那三只小兔子在那里逛逛,买些好的布料和胭脂回来,听说新开的玉肌坊的胭脂是天下头等的,待我晚上回来单买一盒给你吃。碗碟由你来刷吧!”


这些可能是将来发生的或者是单纯重明臆想出来的画面,瞬间充斥他的脑海,那些飞溅起来的爆米花已经落在他的头发间和身上。


一只调皮的小讹兽甚至跳到他的头发间觅食,他都浑然不觉。


他在那刻预感到未来的生活,心里略略有些难以想象,默默地发誓要和秋练成为兄妹,殊可免除那些画面的真正上演,那样的话无论将来谁先一步从这个世间离开,彼此都要给对方写篇《祭妹文》那样亘古绝今的吊念文章。

“你们把那些爆米花做好了没有?好慢呀。”秋练现在已然是甩手掌柜的状态,尚未进到厨房已开始兴师问罪。


郭乘风拿出把爆米花:“秋练姑娘莫急,这不是已经成功了吗?”


“我们都等的快急死!”秋练掰着手指头,“可不是我贪嘴催你们呀,是大家在等。我给你们算算,沈蕊姐姐、落落、无我妖姐姐和小熙,都在等着吃那。”又用手指指地上的三只讹兽,“对了,还有它们哪。”


“你怎么感觉变个人似的。”重明望着秋练怅然若失地说道。


秋练全部心思都在无我妖铜镜的影像和爆米花上面,压根没听到重明的话,还在催促:“给我们把那个用来盛包子的小笸箩盛满。”


落落也跑进来厨房:“重明哥哥、郭乘风哥哥,你们两个磨磨蹭蹭,还没弄好吗?”


重明和郭乘风相互望望,感叹世风日下,阴阳倒转,连落落也过来颐指气使地和他们说话,这还有没有天理?


可是两个也不敢发作,拿过那竹编的小笸箩装满爆米花。


“你拿着!”秋练吩咐落落。


落落抱着小笸箩在前,像抱个大西瓜的小猴子。


秋练仪态万方仿佛君临天下的女王似地走在后面。


秋练的身后则是排成一条线的三只小讹兽。


重明和郭乘风以为已交差,可以轻松下来,也能到暂时无客人光顾的饭厅上和大家分享美好的时光,谁知秋练突然探出脑袋来:“这么多人吃这些,三下五除二便能吃的干干净净,所以你们还得再准备下面一锅才行。”


“可是······”重明和郭乘风吞吞吐吐。


“没有可是!做好以后主动端过来,不要让我再来催促。”秋练说的严肃而不容狡辩,“不要怠慢了客人。”


重明、郭乘风恨不得把头撞在墙壁上,但犹豫片刻后还是按照秋练说的去做,毕竟把脑袋撞开花后肯定会很痛,那样还不如暂且忍耐,好好活下去。


他们在厨房里忙的焦头烂额之际,饭厅上却是皆大欢喜、其乐无穷的场面,只见无我妖坐在饭桌东边的长凳上,以铜镜面目面对着大家,铜镜里已开始呈现郭乘风从幼年到成年乃至百余年时光的场景(沈蕊在纸张上写下郭乘风的生辰八字,给无我妖吞下了肚子)。


三只小讹兽占据了桌面,距离最近,看得也最清楚;小熙坐在北边的长凳上,侧过头看向铜镜,也能看得很清晰;秋练、沈蕊和落落坐在西边的长凳上,正对着铜镜,边吃着爆米花,边嘻嘻而笑。


等他们吃完小竹篮里的爆米花,郭乘风的经历也大致在铜镜上放了一遍,这个时候大家都转向秋练,秋练拿过笔和纸却无法下笔,因为秋练突然明白她根本不知道重明的生辰八字,或许就连重明自己也不知道。


无我妖看秋练面有难色,说道:“没有生辰八字,用他的血也是可以的。”


为了达到获得重明的血的目的,秋练走到铺子外面,从槐花树上掰下个棘刺,偷偷将棘刺藏在手中,然后走进厨房假装在帮着翻炒,趁机用棘刺刺破重明的手指。


拿出手巾将重明手指上的血擦去,又将手指放在嘴里吮吸,在重明无措、感激和异常兴奋的目光里回到厅堂上。


撕掉手巾上带血的部分送到无我妖嘴里,无我妖吃过便开始在铜镜面目上呈现出与重明有关的影像来。


画面出现在座山上,山上没有树木只见藤萝,藤萝后面是成百上千的石窟,在石窟里冒出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


他跑到石窟外面,而外面已然是风雪交加的严冬,小男孩光着屁股在风雪里走的很快,简直就像一只雪山上冒出来的油光水滑的小狐狸。


小男孩便是重明呀。


他光着身子,下 体上的牛牛高高翘起,像只振翅欲飞的雏鸟,纵容是在严寒的天气里也没有因为寒冷而缩小成蚕蛹那样。


他双腿挪动的很快,在满是积雪的石阶上如履平地,很快便从大山之中来到山下,而他身上红赤赤的竟然没让雪花覆盖。


他回头看向那座山,然后便沿着山下白皑皑的道路向不远处炊烟袅袅升起的镇子跑去。


身影远去,在莽莽雪林之内时时隐现出孩童重明白生生的两片屁股。


正在看重明的过去时,秋练示意无我妖停止,然后故技重施,用棘刺刺伤重明的手指,用嘴含住手指,在重明错愕和兴奋的时候从他手指上取来鲜血。


撕下带着血的手巾放入无我妖的口里。


一遍遍重复还是孩童的重明光着身子的画面。


沈蕊、小熙都不好意思了,秋练还看不够,看过一遍遍。


倒是落落出言化解秋练的尴尬:“秋练姐姐大概是想确认那孩童真的是重明兄弟吧?毕竟过了这许多年,相貌方面出现很大的变化!”


秋练回过神,细想落落的话,虽然明明那不是自己的本意,可是自己看过那么多遍到底是出乎什么样的目的:莫非只是单纯地要看看重明小时候光屁股的样子吗?


要真是这样的意图,秋练自己都感觉自己内心也有好 色或者邪恶的部分,但话说回来,看个小屁股的光屁股也没有大不了之处吧。


总归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肆无忌惮也多多少少有点害羞,面色红红的。


无我妖刚让铜镜面目里的画面消失,这会儿刚好有客人进来吃东西,来的客人是穿着粗布素衣的父子俩个,年长者身子佝偻,颤颤巍巍,满脸瘢痕,髭须皆白,已然是风烛残年,扶着他的青年神清气朗,奕奕不凡,显然是非常孝顺之人。


父子两个落了座,要两碗牛肉汤,抬头便看见个穿着绣衣的美艳绝伦女子,不看不当紧,看过当真是石破天惊,魂飞天外。


哪有人的面目是铜镜的,而且脑后青丝里还有张大口?


老者纵使经历丰富,也确实不曾见过如此画面,当时从长凳上跌落,双目发直,身体僵硬,活活吓死过去。


“你们这是家妖怪铺子!”回过神的青年声嘶力竭地喊着,边战战兢兢地来到老父亲身边,探探鼻息,发现老父亲已然咽气,怒不可遏,“白日朗朗,你们铺子里竟然有妖怪出现,将我父亲吓死。我和你们没完!”


重明和郭乘风听到动静,从厨房走到厅堂,看见了老者的尸体。


乐极生悲,秋练和沈蕊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她们走到老者身边,俯下身子探探鼻息,惭愧地说道:“鼻息已无,他确实死了。”


重明和郭乘风:“为何会变得这样?”


“你们纵容妖怪害人,其心当诛。”青年陷入失去父亲的巨大悲痛和愤怒里,用手指着重明、秋练他们。


“我原本就在这铺子里,是你们闯进来的好不好。”无我妖站出来说话,“他年纪大,不禁吓,才会活活吓死的。”


青年万想不到这样的妖还能开口说话,边因恐惧往后退却,边说道:“你们蛇鼠一窝,害死我父亲,要赔他的命。”


“你才是蛇,你才是······”无我妖不依不饶。


秋练打断无我妖的话,对青年说道:“你的父亲是惊吓而亡,却不是我们有心害死的。事情已经发生,人死不能复生,我们会赔偿你父亲的烧埋钱。”


“天下哪有这么简单的事!若你们铺子里没有妖怪,我的父亲又何会身死,事情说来还是你们有错,须要还我父亲的命来。”青年人的眼睛和面孔已发红,“我要报官!”


容留妖怪本来无错,但是让无我妖明目张胆地待在铺子厅堂上,却是秋练和沈蕊的过错,这点难以改变,既然输了理,重明、秋练和沈蕊等也找不出强词夺理的理由。秋练回到房里拿出白布,盖在了老者的尸身上,叮嘱沈蕊、小熙、落落和无我妖好好在铺子里看守,无需再招待客人,只看守住老者的尸体为要,她和重明、郭乘风陪着青年去见官。


到了衙门,负责审问的通判大人身形瘦削,官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可是那官服加上他的威严相貌却也让人肃然起敬,他问明白缘故,认为是香香包子铺纵容收留妖怪,害死人命,包子铺的主人难逃罪责,打入大牢,三日后斩首。由仵作前去验尸,确定是惊吓而死后即可由死者家眷带回入棺,香香包子铺出烧埋费一百两。又派出皂吏去捉拿无我妖。








1




重明被押着去向牢狱,不见悲戚之情,反倒有种临危不惧的从容和洒脱,好似他此刻全不将缧绁之祸萦于怀。来到狱门前,看见摆放的两个异兽石像,突然停下来细细打量起来。


两个异兽石像应是出自技艺精湛超群的匠人之手,威风凛凛,栩栩如生,亦且摆放时日颇长,圆融顺滑,已无雕琢痕迹。它们看上去像狮豹,又像獬豸,还有几分虎形,实在是有点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味道,难下定论。


重明觉得这两只石雕的异兽好似生有灵气,自从他到来后仿佛瞥见它们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于是向身边的皂隶问了句:“两位老兄,你们摆着的石像是什么?好像是狮子,莫非是要狮子滚绣球吗?”


重明问出很傻的问题。


“什么狮子滚绣球,那是大名鼎鼎的狴犴!”皂隶冷笑着,“你犯案在身,死期将至,还有这等闲心,等你住进大牢便无心问这问那!”


“是狴犴呀!”重明自言自语,同时脑海里开始回想师父之前说过的这种妖。


它们公正严明,见不得人世的冤假错案,是以刑狱之司的公门之外多放置狴犴的石像,就连门环也是狴犴的头像。


“快点走,别耽搁时间。”皂隶推了下重明,将他推到狱门门首。


重明回头看看狴犴的石像,心里念到:“无我妖之事虽然涉及妖物,为公门所忌,可还罪不致死呀。若是狴犴出现,它会不会认为我也当斩首呢?”


皂隶将重明带到狱门门首,从里面走出来几个狱卒,狱卒簇拥着个穿着官服的男子,只见他年龄在三十余岁,相貌堂堂,不苟言笑,身形高大,筋骨壮实,英俊的面容之中透出丝丝震慑人心的庄严。


皂隶上前见礼:“犴裔大人,勾结妖物致人死命的罪犯已经带到!”


“可是叫重明吗?”犴裔冷冷地询问。


“正是这个名字。”皂隶答道。


犴裔大人转头对狱卒说道:“把人犯带进死牢,严加看管!”


皂隶交割明白,回去复命,狱卒又拿来脚镣锁住重明的双脚,然后押着他走进狱门。


重明的脖颈被枷锁所枷,脚上也上了脚镣,这次就算插翅也难飞,他耳听着脚镣发出的金属相碰的刺耳声响,慢慢走进阴森森、黑漆漆的过道。


背后的光线慢慢变成很小的一片白光。


从刚才的过道拐进更窄更阴暗的过道,两侧一间间牢房被木栅隔开,里面或有蓬头垢面的囚犯,或空空荡荡,鼠虫在里面爬来爬去,腥臭霉气不时扑鼻而来,犹如有无数条死鱼堆积在暗处。重明到了此时才觉得距离死亡那么近,心里出现恐惧,但他还是丝毫没在面上显露出来,视死如归地走进一间牢房。


在狱卒锁上牢房离去后,他慢慢坐下来,坐在下面的草席和稻草等物上,幸好还不是很潮湿冰凉。


重明痴痴坐了许久,也不知过去多少时间,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慢慢靠近,脚步声停在他所在的牢房外。


不知何人到访,重明抬头,看到了犴裔,惊讶地说道:“你应该是这座牢狱的老大吧——也就是牢头。”


“没错,我是这座牢狱的典狱官。”犴裔回答的很平静,完全没有高高在上的气势。


“应该说典狱官,毕竟牢头两个字听上去土里土气的。”重明到了此时还是玩世不恭的样子,“你是担心我畏罪自杀,所以亲自来看看?”


“典狱官和狱卒在你们的眼里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吗?”犴裔脸上出现了一丝苦笑,“我看过你的卷宗,误伤人命之罪都算不上,只是因为里面牵扯到妖,所以事情比较难办。说起来,单是勾结妖物这条判你斩首原不为过,但世间之上有人的存在,也当能容忍妖的存在,况且有的妖还是那么惹人怜惜。我不会让任何的人白白冤屈而死。”


重明不相信他会那么好心,觉得他别有所图,单刀直入地道:“你是想让我的朋友给你送银子吗?”


“哈哈,给我送银子有何用,你要真想送的话还是送给通判大人吧!”犴裔说过径直走开。


犴裔是这牢狱的牢头,廉洁奉公,从来没有收受犯人亲眷送来的财物银钱,对其他狱卒的作奸犯科行为也是监督严苛,一旦发现,绝不姑息迁就。公正严明,对于打入死牢者有冤屈的还会收集证据在大人面前求情,绝不让含冤负屈者无辜殒命。


因此上州府内外都知他是个大大的好人,是个能给无罪者清白的狱吏,就像狱神庙里供奉的刑罚之祖皋陶那样洞察世事黑白,也如神兽狴犴般明辨是非、急公好义。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可是对重明来说,尚不知道犴裔是这样的典狱官,也猜测不出他现身出来说的那番话是否是真心的,更想不出他能为自己做什么事。


······


“重明,我们来看你了!”犴裔走过不久,重明便听到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来自秋练。


重明站起身,见狱卒在开牢门,狱卒身边站着如同姐弟俩的秋练和落落,两个并肩而立,秋练提着竹篮,竹篮里有香喷喷的饭菜,落落则提着不大不小的酒葫芦。


狱卒刚打开牢门,秋练、落落便冲了进来,围绕在已经开始出现憔悴之态的重明身边。


秋练、落落和重明亲热无限,好似不是分别几个时辰,而是经过了好多好多年,现在是久别重逢。


两个把饭菜摆出来,是几样秋练特意烹制的菜肴,比之平日所食犹有过之,看来定是费了番心思和心力。


至于酒水则是落落去街市上买的酒葫芦,灌入了好酒,虽然知道重明不怎么喝酒,可是监牢里黑暗无光,湿气太重,又没有人说话,不得自由,喝了酒不仅可以祛退寒气湿气,还可以在微醉后呼呼大睡。


看着眼前的饭菜,重明却没有胃口,因为他担心无我妖会为了救他而跟随皂隶回衙门,秋练和落落也料到重明的担心,便把相关的经过说出来。


秋练和郭乘风在看重明被押向牢狱后担心无我妖的安危,当下离开衙门,飞也似地赶回包子铺,他们毕竟身手不俗,在捉拿无我妖的皂隶到铺子前先一步赶到,对在铺子厅堂里坐立不安的无我妖说明大堂上重明伏罪的情况。


无我妖听过更加自责不安,当时便要去衙门自首认罪,秋练、沈蕊等好言劝说,认为她去衙门不仅救不了重明,还会把自己也搭进去,如此而来,给营救重明无形中增加了难度。


无我妖被众人说动,隐没了形体,藏身在厅堂里。


不久后,捉拿无我妖的几名皂隶便气势汹汹地闯入包子铺,把后院里的房间、后院的院落、厅堂和厨房翻找数便,一无所获。


秋练也不敢得罪他们,说些好的言语,和沈蕊准备下丰盛的酒菜招待他们。


仵作不久来到,在前院里验尸,完毕后,秋练拿出一百两给了那青年,又准备了几十两送给仵作、皂吏等人。


事情料理完毕,秋练和落落来探望重明时,沈蕊、郭乘风也要跟着同来,可是香香包子铺需要人留守照看,以备衙门中人过来询问等,而且到牢房探视犯人也不能来的人太多,故此只有他们两个过来。


“我说错了,不是我们两个,而是三个!”秋练转过身,看向牢门的方向,“自从我和落落走出铺子的时候,我就知道无我妖姐姐跟着我们过来了。”


“真的吗?我怎么没感觉到。”落落后知后觉。


重明也似乎感知到无我妖的存在,盯着牢门的方向:“看来你还是来了。”


“你代我伏罪,我已不能替你分辨,难道还不能过来看看你吗!”无我妖说话间已显出真实的形体来,蹲下身,用那铜镜面目望着重明。


秋练和落落见了这样的场景均想:“无我妖姐姐若是有眉眼,那么她的眼里肯定闪烁着爱怜不已的神色吧!”









2


重明故意作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还用力拍拍自己的胸腹和手脚:“我还是好好的,一块肉也没有少,无我妖姐姐还有秋练、落落无须担心,回去告诉大家,让他们也不要担心。”


“你马上就要杀头了,还这样满不在乎的样子!”无我妖轻责道。


重明收敛脸上的笑容,叹口气:“反正都要有偿命的,不如就让我死吧。”


“你真的不怕死?”秋练不解地问。


“现在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内心也很恐惧,可是在恐惧之后又觉得没什么可怕。”重明脸上露出淡淡的苦笑,“我死了以后说不定能见到我的父亲和母亲哪!”


“难道你就那么想撇下我们?”秋练是恨铁不成钢的心境,“大家都在记挂你,师父也还等着我们完成使命,你居然突然很想死,实在太让人伤心。”


“我们还打算营救你呢,你居然想死!”落落也不能理解重明的心思,“看来,我们大家还是放手不管为是。”


秋练和落落假装生气,转过身子,做出要离开的样子。


无我妖则是一言不发。


重明生怕秋练和落落离去后不会再来探望,也真的不顾他的生死了,于是忙说:“你们······你们真的要走了!”


秋练停住,低头看着脚下爬来爬去的蟑螂。


落落回头:“你不需人救,我们也不要留下来吧。”


无我妖站起身,把秋练和落落拉过来:“他们两个在来大牢的路上,已经在讨论救你的办法,我在旁边隐身听的清清楚楚。他们先说给通判大人送银子,木匣里还有些金银等物,全都拿出来,来给你赎罪,钱若是不够的话,把藏着几个小妖朋友的香香包子铺也卖掉,总之,要把你救出来。后来他们一想,给通判大人送银子,死罪或许可免,活罪还是难逃的,你还是要蹲大狱。秋练姑娘便说:‘只好用劫狱的办法!‘秋练姑娘想集合大家的力量,谅这高墙深院的牢狱和那些身手平平的狱卒也无法阻挡,脱去桎梏后,却会落下畏罪潜逃的罪名,海捕文书通缉,天南地北到处逃窜也不是长久之计,终日惶惶,郁郁寡欢······”


落落道:“别的不说,对我们要完成的那件事有害无利。我当时说:‘这个办法行不通呀!’秋练姐姐可是为你考虑的长远,认为大家把你从此处救出去后,你可以从此不问世事,也不用再跟着我们去绘制百妖的图像,只要躲在穷乡僻壤、没有熟人的州镇或者海岛荒洲就可,安静地度日。我和秋练姐姐还有大家会去常常看你,直到风波过去为止。”


重明怎么会不怕死,说死后能见到父母的话语也不过是用来掩饰内心的恐惧。他之所以表现的好像无所畏惧的模样全都是因为心里有底:他知道秋练、落落以及那些朋友会在他危难的时刻出手,拯救他出牢狱。


重明听过无我妖的讲述后,声音因感动而发颤:“秋练,落落,你们······”


“这只是初步打算,现在也就我、落落还有无我妖姐姐知晓。”秋练气色平和,看着重明,“待会回去后我就把这样的打算说给沈姐姐、郭乘风和小熙他们知道。”


秋练回头望了眼,确定没有狱卒在听后,又道:“你先平心静气地待着,保住自己的身体,在你三日期限到之前我们会出手救你。等我们到来。”


重明点头:“我会等你们到来。”话锋转过,又道:“将我救走后,你们都无法再回香香包子铺,沈蕊和郭乘风也不能留在那里当铺子的主人,铺子后面那几位小妖的处境可就······”


“我和秋练姐姐也想到这个问题。”落落颇为忧愁的样子,“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能先把你救出,大家再一起躲开。香香包子铺他们搬不走,躲藏的小妖应该不会被发现。”


重明还有忧虑,可是也不便多说,默认了这个营救自己的办法。


心里在想,不久后大家都要离开香香包子铺,离开吴州了,不知将会去到何处寄身,而从此以后秋练和落落或许还能从容地在州镇之间穿梭来往,遇到那些大妖和小妖,绘制百妖的形象,他重明则要从此隐遁天地间无人所知的所在了。


“重明哥,你好生待着吧,我们回去了。”落落望向秋练和无我妖,意思是他们探监的时候已经不短,再不走的话狱卒该来催促了。


“我们还会来看你的。”秋练转身走开的时间回头说了这样的一句话,然后拎着竹篮,和落落并肩走出。


无我妖走在最后,慢慢隐去形体,消失在牢狱里。


在那几日里,重明分不出黑夜白昼,大多时间都是在睡觉打盹,偶然被爬在身上的老鼠、蟑螂扰了清梦,也有时候则是被来探望他的秋练等人叫醒。


秋练和落落在那次离去后晚上又来了一次,送来新的酒菜,带回上次带进来的碗碟和酒葫芦,并坐在旁边看着重明狼吞虎咽地吃完酒菜。


秋练和沈蕊也过来探视了一次,沈蕊还把三只兔子似的小讹兽揣在怀里带过来,原来沈蕊在香香包子铺里教会它们说“重明叔叔平安无事”,带进来,也是图个吉利,也让重明心安。


重明捧着三只小讹兽,它们便乖乖巧巧地对重明说出了学会的话。


秋练、小熙和无我妖也来过一回,那次无我妖用自己的铜镜面目呈现出香香包子铺里众人围坐在桌边吃饭时候的场景,大家虽然团聚在一起,人人脸上落寞,秋练则是在落寞之外还有无尽的忧伤。


最后来探望的是秋练、郭乘风还有落落,他们在放下酒菜后轻声说道:“我们已经计划妥当,今天晚上过来救你!”


夜深灯不明,重明坐在稻草上,大部分的身影都陷入黑暗里,若不是他的双瞳还发出清澈的光亮,肯定会让狱卒误以为他已经死去了。在听过秋练、郭乘风带来的消息后他无法成眠,眼睛始终在望着那个过道,望着过道尽头出现的任何可能的动静,仿佛在那里暗藏着他生的希望。狱卒已经过来给过道上的油灯添了次油,其他等待死期将至的囚犯多半进入梦乡,时间应该不早了。


重明望穿秋水,不知从何处吹送进来缕缕晚风,晚风清爽,什么也没带来,除却一片粉红色的花瓣。


大牢四周皆是厚厚的墙壁,这花瓣是从何处而来?大约这牢狱外面有株花树绽放了花朵,花瓣飘落些许,刚刚来给油灯添油的狱卒从院落里过来,鞋底沾上花瓣,把花瓣带进牢房,再被那阵晚风轻轻吹了起来。


重明伸手接住飘落过来的那片花瓣,好像接住了自己的生命。


那片花瓣之后,过道里又纷纷飘起许多花瓣,这些花瓣不同他手里的,却是彼岸花的花穗。花穗被气流卷裹着飞来,仿佛赤红色的水潮。接着是人跌倒和碗盏、酒坛打破的声音,纷乱过后,则是个熟悉的声音:“跟我来,重明被关在里面!”


重明被囚禁这些日子以来见的最多的是秋练,听到最多的话也是秋练说的,因此那个发号施令的声音响起时他便知道秋练来救他了!


秋练最先身影如风地奔到重明所在的牢房前。


她还是穿着平常的衣裙,没有穿黑衣,不过在面上蒙上粉色的面纱,聊以遮住面孔,纵然如此,那些刚刚被她用花穗击倒击昏的狱卒还是能从她的身形和衣衫上认出她来。毕竟是抱着救了重明以后便远远逃开的想法,身份曝露与否已不是那么重要。


她来到牢房前,双手抓在木栅上,望着重明说道:“已经打倒狱卒,你很快就能出去了。”


“你忘记拿牢房的钥匙。”郭乘风穿着平常的衣衫,在面上蒙着白色面纱,在说话的时候将一串钥匙扔向秋练,“秋练姑娘,接住了。”


秋练伸手捞过,稳稳当当地接在手里。


郭乘风身影飘飘来到牢房前,用手抓着木栅,对重明道:“重明兄弟,这几天你不在,我们吃东西都没有兴致,而且大家也都很想你呀。你有没有想我们呢?”


重明站在木栅的另外一边,感动不已:“我都想死你们了呀!”


“你是想我们来救你想死了吧!”落落穿着夜行衣,露着眼睛,像个鬼魅似地跳跃而来,“你们太有闲情逸致,在这里聊起天来,还不快救人,要是狱卒醒来可不好对付,小熙还在那里看着昏倒的他们哪!”


“小熙也来了!”重明没想到瓷俑妖也来帮自己。


“是小熙和秋练姐姐同时出手制住那几个狱卒的。”落落道,“她的本领很不错。‘七连步法’快速绝伦,无人能碰到她。”


七连步法刚好适合小熙,跳跃腾踔,宛如飞鸟,类似于轻身功夫。


秋练接到的那串钥匙不下数十把,因为没有记号,不知哪把是开重明所在的牢房,便只能挨个去试。落落过来后,秋练已然连续试过将近十把钥匙,仍旧是打不开,渐渐有点着急:“落落,你过来试试,看看哪把钥匙才能打开。”


郭乘风站在旁边:“我来试试。”


从秋练手里接过那串钥匙,挨个去插锁孔,连续试过五六把仍然打不开,深吸两口气后,压抑住内心的焦躁,继续埋头试起来。


重明、秋练和落落在旁边也看得心焦,却又不能帮忙,那种煎熬真不是滋味。


小熙这时候走了进来,她是常衣打扮,但蒙着粉红色面纱,来到焦躁不安的大家跟前,说道:“让我用头发试试。”


见她把头发甩过,出现一缕青丝,青丝慢慢变长,小蛇似地伸进锁孔,只听“咔嚓”两声,大锁应声而开。


秋练转忧为喜,说道:“早知道让你来开锁了。”


小熙道:“现在也不晚,那些狱卒还得睡会呢!快点救重明走吧。”


“小熙,你的面纱看上去很不错呦。”落落微笑,“粉红色和你很配的。”


重明这才去留意小熙戴的面纱,果然是和秋练所戴的一模一样:“这个颜色确实蛮好看的。”


郭乘风脸有骄傲之色,说道:“那都是贱内所裁剪出来的。”然后顺手将那串钥匙扔在地上。


这个时候,落落说道:“我们好像说的话太多了,还是快带重明哥哥出去吧。”


“我们的确是说的话太多了!”郭乘风也隐隐觉得心里不安。


他们刚要推开牢门,发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过头来便见几个持刀的狱卒蹑手蹑脚地在靠近。面对这样的情景,负责看住昏倒狱卒的小熙觉得自己失了查点,满含歉意地对郭乘风、秋练他们说道:“我疏忽大意了,不知道他们已经醒来。”


小熙虽如此说,也无人怪她,毕竟是她过来打开了牢门。


“也没什么,再把他们打昏就可以!”郭乘风做出出手的姿势。


几名狱卒战战兢兢,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他们刚刚吃过亏,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过道里突然传来阵腥风,腥风汹涌澎湃,卷起灰尘和凌乱的草叶,眯了众人的眼睛,等到这阵风吹过,腥气消散,秋练、郭乘风他们看到在狱卒身后空洞洞的过道里出现了一只身躯伟岸的异兽。这只异兽面如獬豸,身形如塔,长尾剑似地摆在身后,威严高贵,镇人心魂。


他们和那异兽对视,陷入短暂的发呆里,似乎被它吸引,被它魅惑,被它夺去心魄,已然不能行动,只等它过来肆行杀戮。


几名狱卒循着郭乘风他们的眼光向后看去,看到了身后的异兽,此刻异兽成了狱卒们要面对的敌人,劫狱的郭乘风、秋练他们则是和他们同仇敌忾。因此,狱卒们退到了郭乘风他们身边,持刀面向异兽。


狱卒们并没有被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栗如筛糠,那是因为他们在此前数年的狱卒生涯里看见过它,知道它的来历。


秋练和落落望着异兽,小声议论:“这只妖是什么来历?怎么看不出来呀。”


站在前面的一名狱卒听到后说道:“它是狴犴。”


“你倒挺有见识?”秋练不可置信。


狴犴:鳞虫之长是瑞兽龙,龙生九子,分别是囚牛、睚眦、嘲风、蒲牢、金猊、饕餮、赑屃、狴犴、负屃、螭吻。狴犴又名宪章,龙之第七子。形似虎,平生好讼,善断不平,颇有威严威力,狱门上部虎头形的装饰便是其图像,正是取其“公正严明、天地无私”之美意。


可惜往往事与愿违,公门中人也不能如十殿阎王那样,可以细究事情背后的隐私曲衷,不错分毫,因此上会有些悬案谜案,这些非人力所能,但是那些贪污行贿、故意害人的案子确也时有发生,天理不容,也玷污了如此神兽。


狴犴流落人间,可化人形,也入了妖的范畴。不过这样的妖,多会替人明冤喊屈,扶弱济困,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妖。


“它早些年出现在牢狱里好多次。”狱卒从容不迫地说道,“说也奇怪,它到牢狱里只是把那些即将要斩首的犯人吃掉,倒是给我们省下不少麻烦。”


贵人饮金屑,倏忽蕣英暮。


狴犴这样的妖莫非是冲着重明来的?这样大的异兽应该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吃掉重明,重明可能比饮金屑酒还要去泉路快。


“为何要吃快被斩首的犯人?”秋练、落落以及听到对话的郭乘风都问了起来。


“犯人罪大恶极呗,所以狴犴才会吃他们。”狱卒信誓旦旦,这也是他们狱卒们和典狱官之前得出的结论,“它估计是来吃你们的那位朋友了。”


秋练恼怒,给那狱卒来了一脚:“不许污蔑我朋友,你才是罪大恶极的家伙哪!”


狱卒被踢的咧嘴呲牙,小心地说道:“狴犴只吃犯人,大家要想活命的话便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便能平安无事!”说过就按照那个站立的姿势保持了静止。


狴犴很能耐得住性子,也似乎在打量倾听,蓦然间嘶吼起来,四足微曲,从地上跃起,身子凌空扑了过来。


秋练、郭乘风、小熙和落落眼见它落下来,身躯几乎覆盖住这窄窄的过道,他们若站在那里保不准会被压成肉饼,前面被狱卒挡住,似乎只有向后快速退去才能躲开狴犴的一扑。可是在这样的关头他们没有选择后退,没有弃重明于不顾。


秋练、郭乘风、小熙和落落飞身纵跃,各出拳脚,击向大块头的狴犴。秋练用脚击在它的脖颈,郭乘风打在它的肩膀,小熙和落落踢中了它的面额,但是在强大冲击力之下,郭乘风、秋练和小熙皆被震落在过道里,唯独落落一个翻身,落在它的脊背上。


便是在这样的起落间,狴犴拱开重明所在的牢门,缩着身子钻进去,把带着锁枷、脚镣的重明一点点逼迫到墙边,那个时候落落已经爬到狴犴的头顶,看到它张开大口,忙提醒重明:“重明哥,你快躲开呀。”


重明带着枷锁行动不便,又被双目如灯的狴犴逼视着,根本已经忘记逃跑。就见它张开大口,一口将重明脖颈上的枷锁咬开,再一口囫囵吞枣似地吞下重明。


狴犴回转身,冲破牢房木栅,扑到刚刚起身的秋练、小熙和郭乘风面前,以如炬的眼光瞪视着他们,可仅仅是瞪视片刻,并没有像吞下重明那样吞下他们。


它转回身子,从那几名纹丝不动的狱卒身上飞跃,便沿着过道如风而去。


落落还在它的身上,只是已经从头颅、身躯之处滑落到它的尾巴上——他紧紧抱住狴犴的尾巴不松开,晃来荡去,要等狴犴停下来以后再想办法从它肚子里救出重明。


落落咬紧牙关,自言自语:“重明哥,我肯定要把你从狴犴的肚里救出来,你可别那么快死掉呀。”


秋练、郭乘风和小熙亲眼目睹狴犴吞下重明,却无力营救,又见狴犴带着落落如云团雾霭般奔出,他们方运用妖力调息,恢复后,向牢狱外面追了出去。


他们想重明刚刚被吞下肚,或许一时三刻还不会死,追上狴犴并将其杀死还能救他,最坏的结果就是没能及时追上狴犴,致使重明死掉,但那样也该杀了狴犴为他报仇。


追到牢狱外面的空地上时,他们看见闻讯而来的皂隶和狱卒等站在那里,出神发呆,定是看到狴犴飞奔而去被震撼了。


秋练、郭乘风和小熙也不管他们,看着夜幕下远去的狴犴紧紧追上去。










3


狴犴奔行迅速,时而在屋脊屋檐上奔行,时而窜入偏僻街巷,时而跃入黑沉沉的院落,行踪不定,其快如风。郭乘风、秋练他们在后面跟了半天,见它绕来绕去,来回奔波,似乎是有意麻痹跟踪者,不出片刻就不见了影子。郭乘风和小熙示意,各伸出手掌,彼此相挽,借此将秋练托了上去。秋练接力飞跃到眼前的一个阁楼上。


站在视野更开阔的阁楼,秋练四下寻觅,见西北方重重叠叠的屋宇之中发出丝灯光的光亮,朦胧之中可见狴犴站在天井里,另有个女子端庄而立,手里拎着个轻纱灯笼,灯笼上似乎绘制着很小的红色狴犴图像。


落落则站在女子身前,两者之间似在说话。


秋练两个纵跃,落到郭乘风和小熙面前,指明方向,便一起向那里飞驰而去。


看见天井里的狴犴、女子、落落和灯笼后,秋练飞身而下,落地时为了避免身子震荡而双腿微曲,右手触地,然后抬起头来盯着狴犴:“还重明的命来!”


郭乘风和小熙分站在两边的屋檐处,防止狴犴和那女子趁机溜走,双目如电,密切注视着眼前场景的任何一幕。


狴犴身边拎着灯笼的女子走向前来,灯笼里发出银白色的光芒,灯笼外面的轻纱上面的确是个狴犴的红色小影,似乎在她举手抬足间小小的红色狴犴已跃然欲出。


只见这女子衣裳和发饰朴素无华,容颜俏丽,神姿清灵,蕴积的丰神之美绵绵而露,化成沙粒而变沃土。不足之处是她双手生茧,看样子数年以来都在操持家务,洗濯炊馔。


她举止温雅、神态平和,看着眼前的秋练,说道:“为何要还命?他没有死,还好端端地活着哪!”


“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秋练不能理解地问。


“重明哥还没死。”落落走过来解释,“柔桑姐姐和犴裔大人是好人、好妖,他们救了重明,重明还没死。”


“明明已把重明吞下肚,怎么可能还没死?”秋练转头看看飞落下来的郭乘风和小熙。


郭乘风和小熙也有点不知所谓。


柔桑站到狴犴面前:“夫君,快把重明放出来,不然会憋坏他的。”


狴犴在柔桑面前异常温顺,完全不是噬人的模样,眼光和神情却有迁就、眷恋之态,在听过柔桑的话后便低下头去,开始剧烈的呕吐起来。片刻间刚刚被吞下肚的重明就被吐了出来,只是全身龌龊肮脏,沾着食物化成的糜,湿淋淋的,泛着淡淡的腐臭之味,还是带着镣铐,却昏迷不醒。


落落到旁边拎着一桶井水过来,全都浇在重明的头脸上,见重明咳嗽两声,慢悠悠地醒转。


秋练见了,也不再惧怕狴犴,走过去,在重明身边蹲下来,把他从地上扶起,以妖力毁去镣铐,关切地询问:“你感觉怎么样?现在你已经出牢狱,是狴犴救······”


秋练抬头看狴犴时发现它的身子在渐渐缩小,变成人身,正是牢头或典狱官犴裔。


秋练已明其理,心想:“这是招瞒天过海的绝妙计策,人人都道囚犯被狴犴所吞,自然死多活少,衙门不会再追究下去,重明却能自此侥幸存于天地间!”念及于此,忙改口:“是犴裔大人救的你!”又躬身行礼:“秋练谢过犴裔大人对重明的救命之恩!”


犴裔过来搀扶:“只是希望尽微薄之力,让天下少有冤死之魂,光明幽暗,皆不可欺!”环顾大家一眼:“你们以身涉险,不畏生死,重情重义,实在难得呀。”


秋练微笑:“不过和犴裔大人如此的豪壮侠义之举相较却相形见绌,真是拿溪流比诸沧海,以萤火比月光!”


郭乘风和小熙道:“犴裔大人所做之事滴水不漏,保全了重明的性命,这份恩情是值得我们永远铭记的。”


“犴裔大人和柔桑姐姐是这个州城里最好的人呀!”落落也忍不住赞美道。


犴裔和夫人柔桑相互望望,谦虚地说道:“你们这样说,让人愧不敢当。”


柔桑又道:“重明身上已湿,我去给他拿两件衣服过来。”


“现在虽然救出重明,但接下来的几天可能不太平,我们还要商议对策,另外也要考虑你们以后的行止之事。”犴裔侧过身子,“诸位跟我到厅堂上去吧。”


大家来到室内,围坐在桌边。重明换了干燥洁净的衣衫也来入座,共同商讨下面可能要面对的情况。犴裔和夫人柔桑认为从当晚到后面的几天肯定都不太平静,当晚狱卒和皂隶免不了在州城各处寻觅,寻找囚犯和狴犴的下落,虽然到最后肯定一无所获,但会做个样子搜寻。当天晚上,作为典狱官的犴裔也得马上回大牢,带领狱卒们寻觅狴犴,以免去自己可能的嫌疑。


后面的几天,州城之内会贴满绘着重明和狴犴形象的官府告示,狱卒和皂隶肯定也会四处搜查,这个时候风头最紧,重明不仅不能露出行踪,便是秋练、郭乘风他们也要谨小慎微,在香香包子铺应对盘查时不可露了马脚。


待寻拿不着,风头过去,案子便成无头案,卷宗之上也会留下如此的记录:某某年,吴州牢狱再次出现妖兽狴犴,吞食囚犯一名,寻觅不得,遂以结案。


事情不了了之后,重明便是“死了”,已从世上消失,不可出现在吴州,也不可再回包子铺,需在犴裔家中这样的“牢狱”里度过些时日,以免江鱼投网,有去无回,以汤沃雪,泥沼深陷。


过个半月,不再风声鹤唳,事态沉寂下来,再送重明到安全的地方。


“我之前曾经救过一个人,他家中富足,带着很多银两去到暹罗国谋生,现在在哪里闯出片天,拥有许多船只,或许重明能够乘船去那里——我写些封书信带去,定能见容!”犴裔可谓是好人做到底,连重明的后路都给想好了。


“暹罗国,是什么地方?它远不远?”秋练问道。


重明道:“暹罗国好像在岭南之外,是个小国家,距离蛮远的。”


“比之此处到西蜀之地孰远孰近?”秋练继续发问。


“暹罗国更远。”重明


秋练转向犴裔:“是这样吗?”


犴裔道:“是这样的。”


“那还是别去了吧!”秋练面色忧愁,“太远了!”


犴裔、柔桑、郭乘风和小熙看着秋练,说道:“那么让重明去哪里?”


重明和落落望着秋练胸有成竹的模样:“你有了打算对不对?”


“我们会选个月色很好的幽夜,或者清风吹拂的早晨,悄悄动身,离开香香包子铺,去到别的州府村镇,下个客栈野庙,继续四海为家,浪迹江湖,完成那件还有很多个日日夜夜才能完成的使命。”秋练似乎在看到重明被狴犴从口里吐出来后这个打算便在脑海里出现,“香香包子铺就拜托郭乘风大哥、沈蕊姐姐还有小熙你们照看了。”


只要过了风头,纵然不去暹罗国,而远离吴州去到别的州镇也会是安全的,犴裔认可:“提前祝你们一路顺风,平平安安。”


筹划已定,便予施行第一步,犴裔告别众人,走入夜色里,加入搜寻狴犴妖兽的队伍里。


望着犴裔走远后,重明、秋练、郭乘风他们把目光放在了柔桑的的身上,好奇地问:“柔桑姐姐,你是如何遇到犴裔大人的?该不会,你曾经是他救过的人吧,感激他的恩情,以身相许?”


“他的确救了我的命,可那不是我们首次相识。”柔桑毫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说,“在我十四岁那年我们便已相识。”


“十四岁的时候?”秋练惊叹。


“那年他也是个小小少年,在灵犀镇那家无忧饭铺里当个小伙计。”柔桑被回忆带回,眼光变得深远,“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出现在那家铺子里,那家饭铺是我和父母经常去的,然后我便从掌柜的口里听到犴裔两字,也看到了他。他那时候还算得上俊秀,不苟言笑,干活卖力,最多的时候他能用木盘端上来七碗面,面汤都不会洒出来。尽管如此,他还是会被掌柜的骂,骂他多给客人打了酒,骂他在收钱的时候少收了老人半钱银子,骂他把客人吃剩的半碟牛肉给了乞讨的孩子······”








4



“犴裔大人在年少的时候便如此有仁心,实在是让人敬佩。”重明、郭乘风啧啧称赞。


秋练想了想,问:“你们一个为食客,一个为伙计,便始终保持那样的状态吗?”


“那时候的时光虽然平淡,却很让人难忘。每次我和父母到那里吃东西,他总会很谦卑地站在桌子边问我们吃什么,然后会催促厨房里的师父给我们最先做出来。豆芽肉片里会有很多肉片,面里藏着整个的煎蛋,鸡汤里会有三只鸡腿······”柔桑在讲述的时候,眼前的厅堂似乎成为了当年的那个小饭铺,少年时的犴裔也正站在眼前,“他如此待我们,也是因为那天他打碎了一碟客人点的菜,我的父亲抓住客人要打他的手,我也过去把他拉在身后以避免他被掌柜的打骂!”


“那个时候还没有人知道犴裔乃是一只狴犴吧?掌柜、其他伙计、厨房里的师父和过来吃东西的客人,甚至于你们一家!”小熙不紧不慢地说。


“从他出现在铺子里当伙计开始,到半年以后,我们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犴裔的身份。在那半年里,灵犀镇也曾发生过几件奇怪的事,来无忧饭铺吃东西的狱卒,煞有介事地议论过那怪事:牢狱里的囚犯被忽然出现的类似豹子的异兽吞进肚子,异兽吃过囚犯,再不伤害其他人,便跑出牢狱,消失的无影无踪。在那样的时候,犴裔会在端上来菜肴后向那狱卒询问:‘异兽莫非是真的虎豹吧?饿肚子后,到镇子里来吃人,吃那些死囚犯!’狱卒看他是个小小少年,不愿搭理,说着:‘不要多管闲事,快去把菜都端上来,迟了些,大爷非打断你的狗腿!’”柔桑和家人亲眼看见那样的画面,也帮不了他,柔桑最多向他做出个滑稽可笑的鬼脸,“谁能想到他便是那如豹子般的异兽呢?”


“犴裔大人明明体形巨大,比猛虎还要威猛,怎么小如豹子?”落落不解地问。


“那是他少年时期的样子!”重明解释道,又感慨说,“犴裔大人在那时候便已经在拯救那些含冤受屈者,还将自己的身份隐藏的滴水不漏!”


“他做的面面俱到,无人会怀疑他。”柔桑继续说道,“不多久,我和父母来到那家饭铺吃东西,镇子里的一个纨绔公子也走进铺子,对我出言不逊,动手动脚,父亲出手教训了他。他拔出匕首,不刺父亲,却将自己手下的一个仆从杀死,诬赖父亲动的手。他家虽住在小小的灵犀镇,可是背景深厚,有亲戚在京都为官,家势非凡,父亲根本没有分辨的借口便被关进大牢。当天晚上,我和母亲前去牢狱探望,异兽冲了进来,用尾巴击倒数名狱卒,闯入牢房,在我和母亲的面前把父亲吞了下去。异兽回身要走,突然把目光放在我和母亲身上,又回返过,张口吞了母亲,叼起我,将我扔在它的背上——便那样把我们带出了牢房。”


重明、郭乘风道:“狴犴用自己的方式拯救你们。”


“是的,这是它救人的方式。”柔桑起身,剔剔灯芯,让火光变得更亮,“我骑在它的身上,想着它吃了我的父母,心里气愤恼恨,用手不停捶打它的头颈。我肯定打了不下百十下,却未能给它多大的伤害,自己的手掌却出了血。于是我取下自己的银簪,狠狠刺在它的颈项里。我不知道它是在救我父亲,在救我们全家,也不知道他是无忧饭铺里那个叫犴裔的小伙计所变。只能以此出气。”


“它把你们带到了何处?”秋练和落落同时问道。


“把我们带到了吴州城外。”柔桑道,“银簪插在它的身上,它丝毫没有任何的反应,继续向前奔跑,到吴州城外后它总算停了下来,放低身子,容我下来,然后便开始呕吐,吐出了我的父亲和母亲。父亲和母亲醒后,它又从口里吐出个包袱,里面满是金银之物。它的意思很明白,我们不能再回灵犀镇,从此以后要在吴州住下来。”


“它没有变出人身吗?”重明觉得那个时候狴犴应该会变出人身,让柔桑一家知道根底。


“它仅仅是为了救我们,别的什么也不图。”柔桑深深吸口气,让自己激动不已的心平静下去,“吐出装满金银的包袱后,它便按照来路而去,继续到那间小铺子里当他的伙计去了。我很多时候,也包括此时都能想象出来他回去后的场景。那些睡在一个房间里的伙计或厨子听见门扉打开的声音,肯定会惊觉,看见他蹑手蹑脚回来的样子,发问:‘这么晚,你去哪里了?’他肯定不会泄漏救人的事,只是说:‘上茅房呀!今天我喝了太多的汤,不喝汤怎么办,掌柜的把好菜都自己端走了!‘他打着哈欠,回到自己的床铺,躺下去盖上被子,很快入了梦乡。在他躺下的时候,我和父母正慢慢在满天星光里走进吴州城。”


小熙似乎被这故事吸引,沉迷地说道:“那么之后事情还有波澜,是这样的波澜促使你们再次相遇?”


“转眼间过去五年,我和父母在吴州生活的还算不错,女大当婚,便有媒人来给说亲,说的夫家在吴州城南十余里的一个镇子。”柔桑说道,“我身穿凤冠霞帔,坐上轿子,被抬出了吴州城,经过城南长留山外的竹林时,林子里隐隐传来女子的哭泣声,哭泣声如影随形,始终环绕在侧,让大家都变得胆战心惊。竹林里冒出一缕白光,白光似乎是刀的模样,在新郎官、媒婆、轿夫等人的脖颈上划过,他们的头颅便滚落下去。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新郎家以及那些死者的父母、亲人等都认为我是凶手,把我送进了大牢。”


之后的事情似乎呼之欲出,人人猜得到,因此重明他们说道:“在牢狱里你遇到了典狱官犴裔大人。”


“是的。”柔桑一改悲伤的语气,欢欣喜悦,“当年他是个小小的饭铺伙计,有几分俊秀,再见时他已经是牢狱里的典狱官,而且长身玉立,威风严肃,实在看不出来他是谁。他带着卷宗出现在牢房里,问我事情的经过,我据实而言,他只说杀人者是妖物,我不是凶手,是被冤枉的。之后的几天他都没有再出现,在临刑的前天晚上,我看见了它——你们也看到的狴犴。狴犴以尾击倒狱卒,冲破牢房,将我逼迫到墙角,张口吞了过来······”


故事的后面还有点漫长,但对柔桑来说却是她此生最为精彩和难忘的人生长卷。









5


在一个亮着灯火的斗室内,柔桑安静地躺着,朴素的衾被盖在她的身上。柔桑只穿着洁白的中衣,上面血泪侵染,粘着几根稻草。


她脸色白皙,透露着憔悴,更衬托出她身形单薄。


柔桑清醒过来之时还以为自己在牢房里,刚刚惊心动魄的遭遇不过是个噩梦,虚弱无力的她勉强睁开眼睛,移动着目光,发现自己所在是个光线明亮的房间,和伸手不见五指的牢房截然不同,而且屋内有木柜、桌椅、水壶和茶盏等陈设,墙壁上也挂着几幅笔法流畅、着色光鲜的花鸟鱼虫图画。


她缓缓吁出口气,庆幸自己逃出牢狱,又没有葬身异兽之腹。


她继续打量,发现半开着的窗子前站着个身形魁伟的男子,对方穿着朴素,干净整洁,神姿不俗,站在那里望着窗外,如临碣观海、临仞远眺。


柔桑细思前番种种,心想定是眼前的陌生男子杀了异兽,救下自己性命。于是坐起来,清了清嗓子:“是你杀死那异兽救我的性命对吧。我叫柔桑,谢过恩人。”


敛衽为礼。


他没有直面回答或肯定这个问题,只是说道:“你已经没有危险,好好休养,从此以后那些人都以为你已死,再也没人相信你还活在世上!大人长官们得知狱囚被妖兽所食,只是出榜安民,晓谕一番,也不会多作追究。”


等他回过头来,柔桑看得明白,全身一震,原来他就是死牢的牢头犴裔,只是穿着平常的衣衫。


柔桑心知他见惯生死,不知有多少人进的牢来,从他手低再出去后就是白骨一堆,黄土两捧,早已经面冷心冷,心肠如铁,却不知他还有仁慈和柔肠。况且他相貌凛凛,英武不凡,自是有种能给人带来安全和依靠的男子汉气息,不由得对他生出依恋和崇拜的情愫。


但是想到他是典狱官,包庇罪犯的话是否不妥:“犴裔大人,你收留我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没有事!我不说,你不说,外面的所有人都以为你被狴犴吃掉,只要你安静地待着,无人会发现你。”犴裔又转过身,望向窗外,“我会按时送来衣衫和食物。”


“为何这样帮我?”柔桑不甚了然地问。


“因为你是无罪的。”犴裔回答的也很简练。


“我会在这里住到何时?”


“你要住到何时?”


“你不会撵我走吧,比如之后的某天?”


“我肯定不会撵你,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不过哪天你若是厌倦,不喜欢这样裹足不前的日子,想要去别的地方,我会送你。”


“你不会哪天突然消失吧?”


“不会。你安心住下,我会把你活着的消息偷偷告诉你的父母!”


“费心了。父母不再担心,我也没有忧虑了。不过,你怎么让我的父母相信我还活着?”


“我有自己的办法!”犴裔交待她好好休息,然后便走出斗室,来到外面的小院里,逐渐走向院外。


犴裔找到柔桑父母所住的院落,说出柔桑还活着的话语,她的父母半信半疑,犴裔便化出原身狴犴,说出它便是吞下柔桑的异兽,也是当年吞下他们两位的异兽,还是无忧饭铺里那个小伙计犴裔。到此时候,柔桑的父母才彻底信服,跪倒在狴犴的身前。


犴裔从柔桑父母所居之地返回,到厨房里煮了一碗面,端到柔桑的眼前,柔桑被他喂着吃面,吃着吃着,她看见碗里冒出一只煎蛋,想到了过去的往事:“曾经有个小小少年也喜欢这样,在面的下面放个煎蛋!”


柔桑从来没想过眼前的犴裔大人会是当年的小伙计犴裔。


犴裔怔住,发起了呆,他的内心深处也是非常复杂的,他不想让柔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可又在煮面的时候不知不觉重新了当年的举动。看来,所有的所有,并不是想要隐瞒就能遮掩住的,一切都在以自己本来的面目呈现出来。


在那天过后,柔桑深居内院,买盐买米等杂事都由犴裔自己完成,她做些女红缝补,烧菜煮饭,栽培花木,照顾犴裔的起居生活。


不多久,表面上冷如冰霜的犴裔也慢慢融化心扉,觉得每次回到家中总有位温柔的女子等着自己实在是人生至福,牢狱中悲悲惨惨、天愁云哭的场景让人变得麻木,回到家后所有的东西都冰释瓦解,只有佳人在侧,清风入怀,明月在天。


某个傍晚犴裔带着油言米面回来时,还不忘买回来一匹蜀锦,偷偷在柔桑煮饭的时候放在她的房里,慢慢退了出来。


深夜,犴裔回牢房值夜时,从柔桑的窗外经过,匆匆一眼,看见她用手触摸着蜀锦,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


柔桑用蜀锦做了衣衫,穿在身上幸福不已,在这样的幸福之外,她不曾对他救自己的经过作过多相询,也不去思考他如何可以从狴犴口下救回人命,只是慢慢地发觉犴裔有时行踪不明,明明见他回来,等到去他房里时又渺无人影。


柔桑留了心,深夜时分他回来时就会偷偷溜到窗下向里面窥看。


在一个月色如银的夜晚,她通过窗子看见他屋里出现个巨兽的影子,那影子的轮廓和当初救自己的狴犴很是相像。


她当时心已到了嗓子眼,脸色也吓得如金纸,但想到她曾经从狴犴口里逃生,自然去了几分惧意,终于鼓足勇气敲开犴裔的房门,发现里面只有犴裔威武洒脱地坐在桌前,并无巨兽。


柔桑问询两句何以回来的晚,说给他留了晚饭,嘱托早点休息,之后才惴惴不安地回去。


柔桑心中狐疑不定,认为巨兽可能是犴裔豢养,或者是用仙术幻化出来的,为了搞明白来龙去脉,她继续跟踪和暗地里观察。


那天晚上,柔桑跟踪到牢狱之外,发现犴裔和狱卒带回一家三口三名死囚,那夫妻两人紧紧围绕着自己的女儿,说道:“只是去狱里住上几天,很快就会放出去的,不会有危险的。”


小女孩支棱着耳朵,眼睛睁得大大的,信以为实,因为父母从来没有骗过她。


但作为说者的父母则强忍泪水,故作坚定,心痛如剜。


柔桑看着犴裔带着那一家三口进了牢狱大门,隐身躲藏,暗暗等待。


街市冷清,偶有狗吠,可见醉汉的身影,柔桑躲在墙角处差点睡过去。


当闻到一股由远及近的淡淡腥气时她忽然精神振奋,站起身来,向牢狱观望,就见一只狴犴神兽从牢狱的围墙处飞跃而下,腾身过了片空地,来到一栋栋屋舍的房顶,如风如云般地飞逝而去。


狴犴的肚腹鼓鼓实实的,似乎吞下了东西,但动作迅猛,身轻如燕,落在屋瓦上不发出半点杂音,像团败革棉絮般一碰即过。

狴犴从柔桑的头顶飞掠过去时,她才挪动脚步从下面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上追逐而去。


狴犴从城东破门而出,向前奔跑,可是它似乎身子负重很多,鼓鼓的肚腹都已经贴着地面,让它的速度渐渐慢下去。


柔桑从破损的门扉里窜出,眼看要追不上,等过了一阵发现狴犴却在前方不远处,似乎逡巡不前。


柔桑不敢大意,从道旁的稀树和高草里悄悄跟着,跟过半晌,到了离城数里的一条小河边。小河边蓼花丛丛,蒹葭采采,野凫惊飞,在株垂下千条丝绦的柳树旁,泊着条乌篷小船,船头挂着盏纱灯,灯光下夜虫乱飞。狴犴到的柳树下,低头呕吐起来,只见几个时辰之前的一家三口先先后后和秽物、涎液同时流出,竟然是完完整整、毫发无伤。


一家三口如肉丸子般一个个掉落在地,慢慢从昏迷和惊吓中醒来,揉揉眼睛,脸上犹然带有惊诧和不可思议,想必是还沉浸在刚才被狴犴吞噬的噩梦里,只听那中年男子梦呓般地说道:“我们不是已经死了吗?怎地重见人世光景,看来地狱和人间仿佛在呼吸之间!”又望向站在旁边的犴裔,认出他是牢头:“是你救了我们出来!此恩此德,他日定当结草以报!”


拉着妻子和女儿跪倒在地,磕下三个头。


犴裔则躬身相扶。


其实刚刚那被救的男子揉眼睛时柔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因为她也是在陡然中发现狴犴神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犴裔站在柳树下。柔桑纵然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自己的心,也无法抹杀这个事实:犴裔是公正无私、嫉恶如仇的狴犴的化身,是在世上任侠好义的妖身,也是曾救过自己和父母的妖兽。


犴裔将三人扶起:“船上有衣物和银两,还有干粮,你们今夜已经被狴犴吃掉,不会有人相信你们还活在世上,从今夜起你们没有见过我,我们从来没救过你们。乘船后走的越远越好。南方有佳地,可作百年计。”


不由分说,犴裔将三人送上船,只见橹摇棹飞,水起涟漪,小船划向了萋萋的水草深处。


柔桑明白了真相,也想到自己被救的真实经过,狴犴将她吞下去后回到了屋舍,如反刍似地将她吐出来,狴犴化成犴裔,脱去她身上肮脏的衣衫,把她放到床上,是以醒来后躺到在舒适暖和的床褥上。她不愿揭露犴裔要隐藏的,低下头,欲默默无言地走开,忽然一个声音传来:“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愿以后再见到我了吧?”


柔桑惊讶,凝立风露中,再也挪动不了半步。


她不是因被发现感到尴尬,也不担心狴犴巨兽为了隐藏身份杀人灭口,重新把她吞下肚去,只是“是不愿以后再见到我了”这句话让她心酸,如同被大锤狠狠击打一下。


她从被救起的时候就有倾慕之意,连日来的相处也让她产生游子远游、万里回乡的归属之感,若当真不见面,两两相忘,对她而言实不异生不如死。


柔桑蓦然忧伤,心中回答:“我始终都愿见到你。”


犴裔看她不再移动脚步,走近几步,但彼此都沉默,气氛稍显尴尬,犴裔便想到讲述刚刚一家三口的故事,他们是被人陷害,入了狱,家中的房舍会被贱卖,给富户人家腾出地方盖院子。


本来清清白白,没有罪责,作为神兽或妖的狴犴自然不能隔岸观火,略使小技,移花接木,偷天换日,保全一家子的性命。柔桑听了如此济世度人的善举,无异于见到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临凡,罗汉下界,心中思绪翻涌,感动不已,转过身面向犴裔,口中相谢当时当日对自己的救命之恩:“是犴裔救的我,也是狴犴救的我。”


两个坐在柳树下,以明月为伴,各述说平生,犴裔从怀里拿出个锦盒,从中取出那枝曾经留在自己脖颈上的银簪,插在她的青丝间。


“你和当年那个饭铺里的小伙计名字相同?你说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柔桑道。


犴裔没有让她失望:“不是重名,因为那个少年本来就是我!”


人生不必看茱萸,千古俯仰间,唯有情字动人。


柔桑穿上凤冠霞帔,在父母的见证下,和犴裔成亲。


两个继续过着那种深居浅出、默默无闻的日子。


得知柔桑和犴裔的故事后,重明、郭乘风、秋练和柔桑他们又说了很多话,比如重明以后要住在柔桑和犴裔小院里躲避风头,郭乘风、秋练他们还要继续回到香香包子铺,他们全当不知晓狴犴异兽的事,等到风头过去,事情不了了之,重明再回到香香包子铺,为以后的征程作准备。秋练取出《白书传》,得到柔桑同意后在图册上绘制狴犴的形象。


看看时间不早,他们彼此分别,各自回去休息,而那个时候,犴裔大人刚好从外面回来:“我带领着众狱卒做个样子搜寻搜寻,找不到异兽的踪迹都回来了。”


犴裔和柔桑收拾出一间厢房让重明居住,静待时日。


如此过去数日,经常可见街头巷尾贴着的布告以及狴犴的威猛图画,也有三三两两的衙役到处搜查,只要和重明稍稍有些相似者统统抓起来。


衙役也去秋练和落落照料的铺子到处翻箱倒柜,看见那角落里上锁的房舍每每忍不住要去打开,好在秋练和落落知道里面有产鬼,每次都用妙招将衙役骗走了开去。


终于偃旗息鼓、无人去在意狴犴和失落的囚犯后,犴裔、柔桑和秋练等人方慢慢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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