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无我妖
书名:白书 作者:湘君白发 本章字数:18232字 发布时间:2024-09-17

天地浑然雪色、洁白无瑕的场景已然不见,温煦的阳光终日洒向大地,地面上已经能看到一些嫩绿的草芽,那些更早从地面上冒出的蒲公英则开出了黄色的小花,鸟声更加欢快,水塘里的鱼儿开始不断吐出泡泡,所有的所有都在表明春天正在悄然无声地接近。


香香包子铺的情况没有多少变化,大家继续着之前的生活,循规蹈矩,唯一值得说的是落落,他每天都废寝忘食地蹲在那个埋着木匣的地方,等待“银累”的出现。


执着无私的落落蹲在那里,屁股微微撅着,双手置于膝盖附近,目光瞬也不瞬望着连缝隙和虫蚁洞穴都没有的地面。三只小讹兽围绕在他身边,似乎知道了他的心思,开始用爪子挖掘泥土,落落见后便把它们从浅浅的土穴里拔出来,像拔出一个个的小白萝卜。有时重明、秋练、郭乘风和沈蕊站在他身边半天他也似乎熟视无睹,偶然抬头也只是问:“它会出现吧?”


“它土中有知会因你而感动的,会出现的。”沈蕊如此安慰落落。


“妖力恢复后它必然会现身,然后还会和你结为忘年好友的!”重明和秋练看着他那可怜巴巴、洞穿心肺的样子总是这样说。


“耐心等待吧。”郭乘风抱起自己的讹兽孩子,边安抚落落。


落落听过这些话总是会心满意足,脸带憨笑,然后继续埋头苦等。


落落那天盯着已经出现草芽的地面时突然发现里面钻出数十根草茎,草茎拱破地皮,长到数寸后便结出个一个个花苞,花苞绽开分明是红如赤霞的彼岸花。


重明来到后院,看见彼岸花,当即会意:“看来是秋练心疼落落,故意用妖力催开了彼岸花,给他惊喜快乐,那是她的原身之形,自然得心应手。”


秋练故意装作不知,对落落说道:“彼岸花被你的诚心所感,开出花朵。人生在世,无论做何事,只要坚持不懈、苦心孤诣,会得到好的结果。”


落落也不是笨孩子,脑筋转了两下早已想到个不争的事实,他的秋练姐姐本就是株彼岸花花妖,这些花违背季节而开,只能是秋练怜悯他诚笃苦守,才破例破例而为,于是说道:“秋练姐姐,别的道理我不知道,也不太懂,可却知道这些花是你让它们出现的。”


重明拍了下他的肩膀:“算你小子不是太愚鲁不化!”


“我们三个结伴而行,亲如家人,自然不忍看你这样苦凄凄的模样,所以略施小术让花开。记住,我们始终是一家人。”秋练伸手将落落揽在身前,如长姐慈母般地说。


落落点点头,以崇拜敬服的神情仰头望着秋练。


郭乘风和沈蕊以及他们的三只讹兽孩子也从房里出来,沉醉地说道:“彼岸花已开,美好的东西会陆续而来的。”


过了一日,秋练早晨醒来觉得身子倦怠,没有精神。


重明、沈蕊和落落到她房里看视的时候,秋练脸色苍白地说道:“我身子不舒服,可能要休息两天,铺子暂时交给你们照顾。”


说完又困倦地闭上眼睛。


很多日子以来,香香包子铺都主要是秋练在打理,无论是蒸煮包子、煮汤、为客人端上饭菜还是收拾桌凳等,几乎全是秋练在忙,重明、落落、郭乘风和沈蕊只是打打下手,故而秋练早有些操劳过度了。再加上妄用妖力让彼岸花盛开,越加促使她身子变得虚弱。


秋练应该好好歇歇。


重明他们安静地退出去,接着重明、落落去到吴州城里买来培元固本的草药,在铺子后院里熬煮,等秋练睡醒后端给她服用。重明还买来几只肥大的母鸡,每天杀一只,熬出香气四溢的鸡汤,既给秋练补益身子,也让沈蕊借此滋补身体。


边照顾秋练和三只小讹兽,重明他们还要打理铺子,沈蕊以前并不善于煮饭烧菜,现在四人中只她是个女子,再也不能推辞,况且后来还要接手香香包子铺的,便系上围裙走入厨房。她还不能很好地完成蒸煮包子和煮牛肉汤这全部的事,耳濡目染的重明此刻成为半个师父,在厨房里协助指点她。郭乘风也进到厨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劈柴、烧火、担水等。


落落便成为跑堂的伙计。当有客人来时,一会跑到这边桌上问客人吃什么,一会跑到那边桌上等客人点菜,或者急匆匆进到厨房端出牛肉汤和包子。再者便是从客人手里接过银钱,放入柜台抽屉里,反身送客人出铺子,用自己听来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语声说道:“尊贵的客人,欢迎下次再来呦!”


然后鞠躬露胸。


让落落头疼的是当有很多客人上门,而那三只像小兔子的讹兽在后院玩腻冲进厅堂里的时候,它们像黏人的狗崽那样跟随在落落的脚边,落落端着木盘缓缓在客人之间走动,它们也不急不缓地走在厅堂的桌凳之间。落落若是急匆匆奔入厨房再急匆匆端着饭菜出来,它们也会同样急匆匆地跑进跑出。有回落落眼看要踩中一只讹兽,为避免真的踩中,他把抬起的腿向后收起,导致身子不稳跌倒下去。


幸好有个魁梧的客人用手接住了他,落落才没吃苦头。


像兔子的讹兽很得客人的喜欢,尤其来的客人是少女或女孩,她们总是会从座位上站起,拿着自己碗碟里的包子走过来,蹲下身,放到讹兽面前:“小兔子,给你吃。”


“它们不是兔子,是讹兽呀!”落落费心费力地解释。


她们依旧我行我素地称呼其为小兔子。


三只讹兽把包子只咬一口便不再吃,然后跟着那少女或女孩来到桌边,跳到桌子上,把她和家人的包子每样都咬上口,如此她们不得不央求父母或哥哥再点上几盘包子。讹兽虽然让铺子里卖的包子越来越多,可是它们也太贪玩。好几次跟着那些拿东西给它们吃的少女或女孩走出了铺子,若不是落落发现的早,它们早被人家悄无声息地领走了。


讹兽带来的好的效应很快消失。


客人们开始真正品评包子铺里的包子和牛肉汤的味道来。


重明、沈蕊和郭乘风虽然尽力在做,好像还是不能尽如人意。


吃过离开的客人,在付钱的时候颇有微词,某天同桌而食的两名儒生模样的少年结账离开,临走时将银子往柜台一放,口里说着:“饭菜味道一落千丈,若不是孔夫子教我们以‘仁’,孟夫子教我们以“义”,这顿饭钱我们可是要赖掉的。好言相送,你们若不改进,这店开不长久。”


显然是食不对味,怨愤不满。


落落偷眼瞄了下重明,见到他“死猪不怕开水烫,麋鹿舞于前而目不瞬”的不羁神情,心里的失望和懊恼那就是麻绳提豆腐别提了。


郭乘风却很坦然,浑不在意。


沈蕊站在厨房门边,听到那话,低着头默默不语,把自己占满面粉和油脂的手举到面前,看了又看:“难道我真没有成为好厨子的希望吗?”


“想要成为宋五嫂、萧美人那样人人满意的名厨岂是旦夕之间的事。”郭乘风出言安慰,“慢慢努力,会好起来的。”


郭乘风对重明和落落说道:“秋练姑娘快康复了,香香包子铺会活过来的!”


秋练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这天早晨她走出房间,站在院子里打着哈欠,身上的妖力不自觉地流露出来,那些妖力荡荡巍巍地在院子里如雾气般地流窜。在厅堂里忙活的重明、沈蕊、郭乘风和落落看到秋练神清气爽地走过来都忍不住地惊呼出声:“看来你的状态很不错,莫非是已经恢复?”


“已经没事,以后又能和大家一起经营包子铺了!”秋练温柔地说道。


此时此刻重明他们终于把救星盼来。


这些日子对重明他们这几个不善于烧菜煮饭的来说真比挖煤采石还要辛苦十倍,不多的客人点出的菜肴已经让他们抓耳挠腮,筋疲力竭。即便如此,也不能让人十分满意。


秋练重新复出,刚好弥补了他们的不足,他们又能自成一体,好好经营,挽回口碑和声誉。


进门的客人看到秋练端来的包子和牛肉汤,就已知道他们又能尝到以前美味的饭菜了。他们不再在临走时候说出气愤的话,也不再想着“过门不入”之类赌气的行为。


短短数日间,香香包子铺再度门庭若市,恢复了往日的荣光。


沈蕊开始悉心向秋练学着做包子,煮牛肉汤。


重明和落落又做起跑堂的伙计,给客人端上饭菜,而郭乘风则是很安逸自得,不是在后院逗弄讹兽,便是抱着讹兽出现在大家眼前,那意思似乎在说:“你们看看,我的孩子又白又胖,毛发多么纯洁明亮啊,它们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孩子。”


那天晚上,重明他们忙碌许久,送走了大批客人,吃过晚饭,秋练、沈蕊则拿出当天的进项在桌子上核算,所有银块和铜钱全都加起来,竟然有十四五两。


秋练把数目报出,大家都跟着欢喜鼓舞。


得意欢喜时,外面走进来个客人。


客人是女子,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衣饰普通,容貌清丽,可能是遇到烦心事,落坐后便道:“掌柜的,给上坛好酒。”


沈蕊站起身,从柜台后的架子上取出坛好酒,又拿过个酒盏,走到客人身边,给放在桌上。


女客人也不点菜,豪爽地自斟自饮起来。


不一会,喝下去了半坛。


秋练不由得感叹:“怎么这么能喝!”


沈蕊道:“江湖女子,酒量通常都不错的。”


那女子假装听不到,继续慢饮,等一坛酒喝光,女子忽然出现了奇怪的变化。


她只是保留着女子的身体,身上的衣衫变成华丽的绣衣,脑后有口,头顶上有青丝,面部消失,精致细腻的五官已不见,被一面光滑剔透的铜镜代替,镜子上出现八个字的铭文:我心非鉴,不可以茹。


这样一个妖怪出现在香香包子铺里,的确让人吃惊。


三只小讹兽吓得乱窜,沈蕊花容失色,郭乘风止步不前,落落则是差点跑回房间,学鸵鸟似地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


好在重明和秋练之前听师父讲过这个妖,临危不乱:“妖名‘无我’,原身不详,何年何月修成也不可知,其名的含义大致是不见自己之相,别人面对她头上的镜子也无法看到自己的相貌,只能看到一幕幕画面——过去发生过的与某个人有关的画面。”


无我妖诧异地望过来:“你们竟然知道我?”


秋练:“我们也还不是孤陋寡闻。”


“你来我们的铺子有何事?”重明询问。


无我妖缓缓道:“我在等一个人。”


落落见重明和秋练毫无畏惧,自己也大着胆子上前:“你在这里等人,会把我们的客人吓死的。还请你去别的地方等吧。”


无我妖道:“只有在这里才能等到。担心客人被吓到,那么你们就不要让客人上门。”


落落气愤,鼻子里呼出白气:“好像你是铺子的主人似的。太蛮横了。”


“我本来就是这样。”无我妖冷冷地回答。


重明、秋练、郭乘风和沈蕊对望,都觉得无我妖赖着不走,也没办法硬赶走,只好在铺子前面挂上“打烊”的牌子。因为无我妖,香香包子铺不能做生意,大家都闲着,陪无我妖坐在厅堂上,随意说着话。


夜静更深,又落起春雨,面对着一个以镜子为面目的妖怪多多少少有些诡异。


沈蕊时常望向铺子前的院落里,望着提着灯笼的雨夜赶路者,忽然,沈蕊发现院落里出现个女孩,月色里,女孩躲在柳树后面,仿佛在窥看着铺子厅堂的情况,于是对大家说道:“你们看外面。”


重明等看过去时,女孩惊恐地缩回身子,不再露面。


重明起身,走到院落里:“谁在哪里?请出来。”


片刻,一个女孩从树后探出脑袋,怯生生地看着,然后挪动脚步,走向重明。在铺子门首两盏灯笼以及月光的映照里,可以看到她有着干净的脸蛋,匀称的眼目,白皙的肌肤,青丝垂落,青丝上面插着简单的头饰,浑身穿着靛青色衣裙,衣裙上有许许多多白色圆圈的图案。圆圈里是从内向四外发散的均匀线条,看上去好像绣在上面的一个个蒲公英的花球。在这些花球中间点缀着许多颜色浅浅的花枝,彼此相得益彰。


她孤零零的,没有人陪同,也没有撑伞,身上已落了雨水。


“小姑娘,你是谁家的孩子?”沈蕊和秋练走过来,“你的家人在哪里?”


小姑娘不说话,满目忧郁。


沈蕊和秋练觉得她可能是无家可归,心中不忍,说道:“先到里面避避雨。”


把小女孩拉进厅堂,让她坐在桌边。


沈蕊则去给小女孩准备牛肉汤和包子,顺便也给无我妖准备了一份。


可是端过来后,小女孩和无我妖都没有吃的意思。


沈蕊也没有在意。


不过,重明、秋练和落落却盯着小女孩看,突然觉得有些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落落抓耳挠腮,就是想不起来,重明和秋练则突然想到了什么,张口说道:“小姑娘,你真的很像落落之前在外面捡到的一个瓷俑呀!”


落落也是如梦初醒:“就是,就是,和我捡到的那个瓷俑非常像。”


小女孩微微而笑:“拿出来我看看。”


“我这就去拿!”落落一溜烟儿跑进后院,去了自己和重明住的房间,那个瓷俑就放在自己床头。


不久,落落回到厅堂,两手空空,垂头丧气,看了重明和秋练一眼,又望向小女孩,沮丧道:“我的那个瓷俑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可能,我们这里又没有盗贼。”重明和秋练觉得不可思议。


郭乘风和沈蕊则道:“落落,是不是你把它放到别的地方了,再想想!”


“真的是没有了!”落落眼里的光消失,“我今天早上还看见它在床头,中午的时候还偷偷放进去两枚铜钱,谁知到了晚上就不见了。”


重明、秋练、郭乘风和沈蕊才意识到失窃事件是事实,也替落落难过。用言语安慰,三只小讹兽更是很体贴地跳到落落身上,用三瓣嘴去亲 吻安抚落落,又用毛发替他擦掉不经意流出的眼泪。


小女孩道:“落落,别难过,你的瓷俑还会回来的。实不相瞒,那天晚上你看到个人影,人影消失,就看到地面上有个瓷俑,而那个瓷俑就是我变的。我这样说,你能够明白吗?”


落落静静望着眼前的小女孩,半天才道:“你就是那个瓷俑?”


“对!”小女孩道。


“我在瓷俑里放了很多钱,把钱还我!”落落说道。


听了落落这样的话,重明他们差点跌倒,放着一个能变成小女孩的瓷俑妖不要,还在惦记着自己存的铜钱,如此财迷心窍,也真的是没谁了!


小女孩道:“你的铜钱都在我这里,等我处理好和无我妖姐姐之间的事,就还会变成瓷俑,给你用来装铜钱,前提是你不嫌弃我这个小妖怪的话。”


“只要铜钱还在,就没有什么好嫌弃的。”落落很耿直地说道。


“那好,我先来了结和无我妖姐姐的事!”小女孩道。


无我妖站立起来:“宋小熙,你的胆子倒不小呀。我其实已经感觉到你的存在,所以才会以等人为借口留在这里,就是等着找你算账。你刚刚既然已经逃出香香包子铺,就应该走得远远的,不应该再在外面探头探脑,被人发现,那样或许可以留得性命。”


“我已经躲你躲了很久,实在不想再躲下去,毕竟落落对我有照顾之恩,我怎么能不声不响地离开,让人伤心。”宋小熙很倔强的样子。


“你既然没有走,我就要杀了你。”无我妖言辞咄咄。


“知道你会这样做,但是在此之前,请先听我讲述事情的经过。”宋小熙说道,“那样你才会明白真相。”


无我妖道:“好,我就听你说说真相。”







1



两年前,许多妖族在明州东郊集合,说是为了凝聚众妖族的力量来应对阴阳师可能的威胁,妖族首领命人在郊野的麦田里搭建了几十顶帐篷,用来安置赶来的妖族。在这些帐篷中间是一顶最大的主帐篷,其余帐篷依次在周围排开,呈现众星拱月的姿态。麦田青青,在夜幕下荡漾着清光,醉人的麦香在天地间弥漫,由帐篷组成的临时营地变成了一个能让人忘记忧愁、回忆童年时光并生出万古长空感慨的美好所在。


帐篷内外来来往往许多妖怪,这些妖各种面目都有,穿着袍服、手拿兵器的白仙,人首鸟身、翩然欲飞的鸟灵,脖颈像蛇的飞头蛮,《集异记》里身穿白衣、至死还在花根处留有白色指环的花妖,抱着别人家孩子的姑获鸟,妖娆妩媚的狐妖,化成鱼在空中游动的横公鱼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场景,古往今来的画卷上也不曾看到。


沧月如银,洒落满地光辉,妖怪们的面目变得可亲起来。


宋小熙作为瓷俑妖,和她的父母以及族人也已来到,分到了一顶属于他们自己的帐篷,在和阴阳师们真正的决斗到来之前,在休息睡觉之前,他们瓷俑妖族就在帐篷前的空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篝火上支起架子烧着热水,另外小熙和几个族类女孩则到旁边采摘些有点发黄的麦穗,将麦穗放在火上烤,等烤熟后,在面前摆上几个瓷碗,把麦穗放在手心里揉搓,散发着香气的麦粒就都落在瓷碗中。


小熙和几个族类女孩就把一碗碗熟麦粒端到族类中辈分最高的祖奶奶、其他长辈还有各自的父母面前,让他们先品尝,然后小熙等继续摘来麦穗,放在火上烤,烤熟后就能一边吃,一边听祖奶奶讲述她所经历的往事。


祖奶奶是汉代时期烧制出来的瓷俑,成妖后就在世间之内做一件有意义的事:用自己的妖力给那些残缺不全的瓷器生命。


她曾经在以往的多年里用妖力让许多瓷俑变成人的模样。把孩童模样的瓷俑变成孩童,让他去找自己伤心欲绝沉溺于丧子之痛的父母。让女子形象的瓷俑变成少女,重新出现在那个少年面前。让那战死疆场的将军和兵士重新以瓷俑为身躯复活,回到望穿秋水的妻儿身边······


她把自己的生命分给别人,像把自己钱袋里的银钱掏出些给别人,把自己碗里的肉夹出一块块给对方,把自己的衣服分出一件件给无衣可穿者。


她在帮助人后最喜欢在众人欢天喜地、满眼幸福、喜极而泣的时候悄悄从人群里走出去,或者说溜出去更恰当。因为她的个头很矮,站在人群里就像高粱地里长出的一株矮矮的酸浆。


没有人会留意,没有人在意,即使有人看见,最多会说句:“谁家的孩子到处乱跑,太不像话。”


很可能还会踢上两脚。


她常常侧着身子,小心翼翼,轻轻从别人的腿弯里走出去,走出那些密林似的腿弯,来到平坦的空地或路途上。


回头看一眼他们和曾经的故人重逢的画面,也会同样跟着欢喜,然后她则像个世间从来没有来过,也从来没有消失的女孩蹦蹦跳跳去向远方。


祖奶奶的往事不知讲过多少遍,没有人觉得厌烦,对宋小熙以及几个同龄族类女孩来说,每次听似乎都是新鲜的,都是与众不同的,只是像每次讲完一样,这次祖奶奶也毫不例外地睡去了——身子蜷缩在火堆边,睡的很安详,很大的呼噜声有节奏地在夜晚回响着。


“每次听完故事我都有问题想问,可每次祖奶奶都睡着了,我只好把问题藏在肚子里。”宋小熙很失望,却又不能喊醒祖奶奶。


宋小熙的父亲宋楚尧安慰道:“祖奶奶年龄大了,能勉强把故事讲完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所以要懂得知足常乐。”


宋小熙的母亲宋红和其他族人则道:“或许祖奶奶的意思是希望你们自己领悟吧,只有自己领悟,才能真正懂得,才能真正长大。”


宋小熙苦着脸:“我明白,祖奶奶活了几千年,年事已高,一生做了无数好事,不求回报,是我们瓷俑妖一族的骄傲和榜样,值得我们这些晚辈永远尊敬和铭记。其实我不只是尊敬和铭记祖奶奶,也很喜欢祖奶奶,刚刚那几句牢骚话更像是在向祖奶奶撒娇,只是你们误会了而已。”


“伶牙俐齿,似乎只有你一个人有理了。”宋楚尧转移话题,“你的朋友陈昭会来参加这次聚会?她到了没有!”


“是我把消息告诉她的,她应该早已经收到。”宋小熙吃着碗里的麦粒,眼神发呆,“不知为何,还没有到。”


“听说她是无我妖?”宋楚尧还没有见过宋小熙这位叫陈昭的朋友,只是听宋小熙提及过陈昭了不起的地方。


“没错,面目是铜镜。”宋小熙来了精神,脸上还有肉眼可见的骄傲之色,“她知晓任何人或妖过去经历的事,不会有分毫差错。”


“确实不简单。”宋楚尧道,“可惜她不能知晓未来的事,如果能知道,我倒要问问她怎么看待这次妖族聚会。”


“夫君,你怀疑这次聚会?”宋红压低声音问。


其他族类成员也都望着宋楚尧,悄声说道:“这次妖族聚会有古怪吗?”


宋楚尧环顾左右,见没有别的妖族经过,说道:“虽说是妖族首领发起的聚会,集合大家的力量来对付阴阳师,可是我们已经来了半天,似乎只看到陆陆续续前来的妖族,阴阳师那边并没有丝毫举动,所以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或许并不是针对阴阳师的聚会,而是另有目的!”


“那么目的是什么?”众族类询问。


宋楚尧摇头:“暂时还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宋楚尧、宋红以及族类们又做出各种猜测,都始终不得要领,而且夜色渐深,不止祖奶奶睡去,又有几个族类女孩也因困倦而入睡,所以大家也都准备回帐篷休息,于是纷纷擦拭双手和嘴边的黑灰,站起身来,唯独宋小熙坐在地上不动。


“小熙,跟大家回去休息!”宋红道。


“我不要,我要留在这里等着陈昭姐姐来。”宋小熙坚定不移,“她肯定会来的。”


宋红和宋楚尧相互望望,没有勉强,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倔强,就算是强拉着回去休息,还是会偷偷溜出来的,不如顺从她的意愿,再者这样的春末夜晚也不是很冷,不会受凉,又距离帐篷很近,宋小熙若是遇到危险,夫妇两个以及众族类能够及时做出反应。


“如果久等不来,就要回去休息。”宋楚尧和宋红叮嘱道。


“嗯。”宋小熙应着。









2



宋小熙静静坐在篝火边,将麦穗上的麦粒揉搓下来,放在碗中,同时盯着前面麦田里平整出来的一条路,期盼着朋友的到来。许多帐篷门口悬挂的灯笼陆续灭掉,营地暗淡下来,加之眼前火堆上没有新的木柴加入,火苗小了很多,也有熄灭之虞,幸好宋小熙身后族类帐篷门边的两个灯笼依旧亮着,另外繁星满天,一轮明月高悬,倒让宋小熙所在之处保持着光亮。


处在光亮之中,让宋小熙继续保持着热忱,安静等待着。


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闪了出来,站在火堆边,说道:“这么晚了干嘛还不休息?”


宋小熙转头,见是身穿青色袍衫的花重,花重作为妖族首领的特使,给妖族送去消息,然后让妖族在此处营地集合,宋小熙他们瓷俑妖一族也是因得到花重的通知从不辞路远而来。


宋小熙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夜晚,一只浑身冒着火光的蝴蝶出现在她和父母以及族类居住的院落里,火蝴蝶翩翩飞舞,落地化成了花重。


“我在等一个人朋友,那个朋友还没有来。”宋小熙道,“我如果现在睡了,而我的朋友刚好赶来,找不到我,没有住的地方,会很不方便的。”


“你的朋友是妖?要来参加这次针对阴阳师的聚会?”花重平平静静地问。


“她是无我妖,我告诉她来参加的!”宋小熙把装满熟麦粒的碗递过去,“请你吃。”


“我以前小的时候也经常这样做,把麦穗放在火上烤,烤熟后吃里面的麦粒,很香的。”花重没有推辞,从碗里抓了一小把,慢慢吃着,“我是首领吩咐去联络各个妖族的使者,能力和认识有限,所能联络到的妖族也有限,有很多妖没能顾及到——这是我的失职。”


“花重哥哥不要自责,其实无我妖是个自由散漫的妖,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待很久,想要联络上她是很不容易的。”宋小熙道,“我和她相识,成为朋友,彼此之间约定好一种特别的联络方式——用云燕来传递消息。云燕就是以妖力化成的燕子,把要说的话写在纸条上,云燕就会衔着纸条而去。无我妖没有回复我,就说明她会来。”


“原来是这样。”花重稍稍释怀,不过马上说道,“可惜帐篷已经住满,她如果来了,只怕没有地方住。”


“让她和我们一族挤挤就行了!”宋小熙道,“反正又住不多久,很快就要迎战阴阳师的。”


“那样也行。”花重难得地在脸上露出微笑,“谢谢你的麦粒,我还要去巡查营地,回头再聊。”


“再见。”宋小熙向他挥手。


花重离开后,宋小熙有点落寞伤感,不经意间向麦田里的道路望了眼,看见一盏荧荧的灯笼,灯笼是被个孩童提着的,灯笼处于孩童的腰身位置,也刚好处在麦田里麦穗的高度,因此远远看上去,灯笼似乎是在麦穗的海洋上飘荡而来。提着灯笼的孩童身边还有一个身量稍稍矮些的孩童以及一个女子。宋小熙不认识提灯孩童和身量稍矮的孩童,却认识那女子,因为在火光和星月之辉里可以清楚看见女子的脸——一张光可鉴人的铜镜。


无我妖果然来了,在这样的深夜。


宋小熙欣喜不已,站起身来,飞快地奔跑而去,同时口里大声喊着:“无我妖姐姐!无我妖姐姐!”


无我妖陈昭也远远看见宋小熙,不顾身边的两个孩童,小跑着迎上来,然后在星月映照的麦田里彼此紧紧相拥。


许久以后,方才分开,宋小熙拉着陈昭的手走向自己族类的帐篷。


提灯孩童和另一个孩童很有默契地跟在后面。


来到帐篷前的火堆边,宋小熙让陈昭坐下,然后端过那碗麦粒,送到陈昭面前:“无我妖姐姐,临时营地里没有准备食物,所以我们族类就地取材,烤了麦穗,揉搓出麦粒来吃,现在我就用这些麦粒来待客。希望无我妖姐姐不要见怪。”


“这次妖族聚会是为了对付阴阳师,可不是为聚餐,自然会少于准备。”陈昭道,“这东西很好吃的,我很久很久以前吃过的。不过,还是先给提灯小童和室童吧,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也自然是你的客人。”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最尊贵的客人。”宋小熙把麦粒端到两个面前。


提灯小童和室童各抓了些,然后宋小熙再次把麦粒端到陈昭面前,陈昭没有再客气,双手接过,慢慢举起,放在脑后,将碗中剩余的麦粒倒入脑后的嘴巴里,再把碗放在地上。


宋小熙好奇提灯小童和室童的身份,此时认认真真打量他们,见提灯小童就是农家打扮的孩童,不过面目俊秀,双眼有神,却也惹人喜爱,而室童则是另外的光景,他有一张普通孩童的脸蛋,头发浓密,身穿深色的小袍子,袍子前襟处绣着座砖瓦小房子,同时绣着一口井和一棵桃树,桃树上开着桃花,桃花黼黻,灿烂如霞。


“提灯小童和室童都是妖怪?”宋小熙望向陈昭。


陈昭点头:“提灯小童是一把破旧的笤帚变为提着灯笼的童子,接老头回家。人家可是有源有据的,明代的书《耳新》里就有记载。提灯小童虽然能在夜晚接老头回家,却不能让老头长生不死。”


“张爷爷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我陪着他度过七年时光。”提灯小童道,“可惜张爷爷年纪大了,身子衰老,离开人世。我埋葬了张爷爷后就独自在人世流浪,然后遇到了无我妖姐姐,我们成为朋友!”


“是这样啊。”宋小熙瞧着室童,“那你呢?”


室童一粒粒吃着麦粒:“我是空屋子里生出来的妖怪。眼看要被同类吃掉,是无我妖姐姐现身,救了我。”


“说详细一点。”宋小熙要求道。


“······”室童。


陈昭道:“还是我来说吧。有一座位于郊野上的屋舍,屋主人好久没有回来过,小院里长满了蜀葵,开满淡红色的花朵,一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上结满了黄色的枇杷果,却无人采摘。这栋屋舍因为没有屋主人居住,渐渐生出十余个室童。他们喜欢白天睡觉,晚上活动,日子过得自由自在,像是废弃池塘里欢快生活的十余条小鱼。然而一天,一个个头更大、妖力更强的室童来到这栋屋舍,开始吞食他们,他们中的很多没有反应过来就成为了大室童的食物,只有他逃了出来。大室童不放弃,继续追逐,追逐在满天星光的旷野,追逐在州城的边缘,追逐在灯火阑珊的街巷里。那时候我刚好经过,看见了追逐的场景,便救了他。”


室童信誓旦旦道:“无我妖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 天下第一好,我永远都不会离开背弃她!”






3



营地没有多余的帐篷,无我妖、提灯小童和室童只好一起住在宋小熙族类的那顶帐篷里,好在帐篷里的地面用毯子铺满,小熙的父母和族类也没有完全占据里面的空间,还给小熙留出很大一片地方,另外还给留了张被褥,所以完全够小熙和无我妖等休息用。他们悄然无声地来到帐篷里,在那片毯子上躺下,不过小熙和无我妖睡在一起,之后才是提灯小童和室童,他们把被褥盖在身上,各个露出脑袋,有意无意地说着话。


宋小熙的父母察觉到宋小熙朋友的到来,不过说好的是一人,怎么突然变成三人,见宋小熙和他们很亲近的模样,也就假装没被惊醒,继续埋头睡觉。


“现在已经很晚了,大家快睡吧。”宋小熙挪动下身子,靠无我妖更近些,睡在无我妖身边似乎比睡在母亲身边更觉得安心,今夜肯定都是美梦。


无我妖轻轻拨 弄下头发:“可是,没有睡意呀!”


提灯小童和室童也都说道:“就是,一点都睡不着,完全睡不着。”


两个侧过身子,望向平躺的无我妖和小熙。


“猛然间睡在一个陌生的帐篷里,确实不容易入睡。”宋小熙枕着自己的双臂,“不瞒你们说,我也是认床的,也睡不着。哎······”


提灯小童很洒脱地道:“既然都睡不着,我们就继续说话聊天。”


“这是个好主意。”室童道。


“我也很想这样做,可是我的父母以及族人都已经入睡,我们继续聊天会惊动他们的。”宋小熙微微欠身,看了帐篷里一眼,帐篷的帘子半开,门口灯笼的灯光和星月之光照进来,再加上提灯小童放在自己头边的灯笼也发出光亮,光线清晰地映出小熙父母和族类入睡的身姿。


无我妖道:“没错,会影响他们休息的!我们还是······”


提灯小童和室童则道:“我们压低声音,就没有关系了。睡不着,如果努力去睡,就会适得其反,越来越睡不着,反而小声说着话,讲述一些有意思或者以往经历的事就能让困意袭来,慢慢入睡。”


无我妖知道提灯小童和室童说的没错,但再压低声音也是会弄出动静,影响他人休息:“虽然是妖族的临时聚会,但这顶帐篷是属于小熙的族人的,我们住在这里就是客人,而作为客人最大的美德就是不能影响主人家休息。”


提灯小童和室童唯唯:“无我妖姐姐说的对,我们有点过分了。睡不着没关系,只要安安静静躺着,闭上眼睛,回忆一下往事,也能入睡的。”


无我妖伸出手,在提灯小童和室童脑袋上都轻轻拍了一下:“这样才对嘛,快点睡吧。”


“知道,无我妖姐姐。”提灯小童和室童都平躺下去,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闭上眼睛,开始尝试入睡。


宋小熙听着他们的对话,觉得不忍:“其实,压低声音说话也可行,就算惊醒了我的父母或族人,他们也不会在意的,反而会听着我们的谈论重新入睡。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说点有意思的事,讲鬼故事怎么样?你们愿意听吗?”


“我们全都是妖,可不怕鬼。”无我妖道,“不能让我们恐惧就不能算得上‘鬼故事’。”


“小熙姐姐,讲点别的事情吧。”提灯小童也觉得鬼故事没有吸引力。


室童提议道:“要不就说咱们妖怪自己的故事?”


“咱们妖怪自己的故事?我还倒知道一些,不过无我妖姐姐经历最为丰富,知道的恐怕更多,要不就由无我妖姐姐来讲。”宋小熙把给大家讲妖怪故事的权利推给了无我妖。


无我妖则推辞道:“我所知道的妖怪故事都是从一些经历中得到的,更加真实,却少了很多传奇色彩,还是小熙你来讲吧!”


“既然无我妖姐姐谦让,就由我来说吧。”


宋小熙开始讲起妖怪故事来,这些妖怪故事来自民间传说和书本,经过修饰和编纂,更加的离奇曲折,扣人心弦,比如黄磷女求救、海和尚掀翻船只、老鼠精鬼候吃人、柳藏经和人谈经论道以及《虎媪传》等,倒让无我妖、提灯小童和室童耳目一新,萌生出见见这些妖怪的想法。这些妖怪虽然被传说,但是他们的踪迹成谜,身影缥缈,想要遇到他们却也不是很容易。


这些妖怪故事讲下来,效果也呈现了,提灯小童和室童已经哈欠连天,眼皮沉重,无我妖也神思困倦,想要入睡。


宋小熙自己也有了困意,不过她还准备再讲一个妖怪故事,让无我妖、提灯小童和室童在故事里睡去,可是刚刚讲述,说了两段文字,就听见帐篷门口的灯笼传来响动,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因此宋小熙留心在意,望着门口,看看是否有不速之客来临。如果有人偷袭帐篷,她会马上大叫,把大家喊醒。


宋小熙看了片刻,不见有人潜入,但是有物的影子映在白色的帐篷上——女子的脑袋和一截脖子。脑袋留着双刀髻发式,发上插着步摇,双耳有耳环,脑袋下面紧连着的脖子长得出奇,如长蛇般,却不见躯体。


“是飞头蛮,她怎么来了?是在巡视还是要探查我们帐篷里的情况?”宋小熙自言自语。


提灯小童和室童已入睡,鼻息微微,无我妖却还处在似睡非睡之间,听到宋小熙的语声睁开眼睛:“小熙,怎么了?”


“飞头蛮在外面,不知要干什么?”宋小熙压着声音,小心谨慎。


无我妖心头一惊,来了精神,想要转头去看,宋小熙突然抱住无我妖的脖子:“无我妖姐姐,别看,她飞进来了!”


宋小熙闭眼,假装睡着。


无我妖会意,也闭上了眼睛。


此刻,就见飞头蛮拖着长长的脖子从外面飞了进来,她在帐篷里飞动,依次停留在宋小熙的父母和族类的身体上方,每次停留,都稍作打量,然后方才飞到宋小熙和无我妖等的上方。飞头蛮有张年轻漂亮的脸蛋,双刀髻发式和头发上的云鬓花颜金步摇更是为她增色不少,作为正常女子时,她能颠倒众生,迷乱万千少年的心,可是现在正处深夜,这幅模样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飞头蛮把脸凑到提灯小童的面前,嗅着味道:“是扫把变成的小妖怪,归于物妖一类。”接着又去嗅室童,半晌后说道:“有空屋子的气息,也算是物妖。”


宋小熙和无我妖听到这里,彼此微微睁眼,相互望望,心中都在想:“飞头蛮为何要给提灯小童和室童划分妖怪的类别,大家不管是物妖、鱼妖、鸟妖还是兽妖,不都是一家人吗?”


宋小熙或许是心里的困惑太大,不能自已,从嘴里吐出一个字眼。


飞头蛮听到,飞至宋小熙上方,盯着她看,似乎宋小熙只要睁眼,揭露她的所作所为,飞头蛮就会下杀手。


宋小熙感受到那股无形的杀机,当机立断,做出决策,假装呓语道:“麦粒很好吃,明天晚上还要和大家烤麦穗,烤很多很多——一整个麦田的麦穗。”


发出一声满足的呻 吟,继续搂着无我妖入睡。


飞头蛮被骗过去,放松下来,看着无我妖作为面目的铜镜,不容置疑地道:“这也是物妖。”


飞头蛮似乎已完成任务,慢慢飞离而去。








4


飞头蛮刚飞出帐篷,宋小熙和无我妖就坐了起来,彼此相视:“我们跟上去,看看无我妖究竟要做什么!”


“你们两个老实待着,由我们去探查。”宋楚尧和宋红起身,走了过来。


从宋小熙带着无我妖等在帐篷里睡下后,宋楚尧和宋红就被惊醒,然后再也没有入睡,两个一边听着宋小熙和三位朋友的谈论,一边悄然给出评价,画面有点和谐,等飞头蛮飞进来后,宋楚尧和宋红就非常老练地装睡起来,将飞头蛮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给妖怪划分类别是件很敏感的事,宋楚尧和宋红嗅到了背后隐藏的东西,因其关乎瓷俑族类、小熙三位朋友以及其他物妖的命运,两个丝毫不敢轻心懈怠。


本是和衣而卧,听小熙和无我妖要去跟踪飞头蛮,两个就站出来。


“父亲、母亲,你们没有睡呀。”宋小熙惊讶。


宋红道:“你和朋友聊得那么开心,我们偷偷听着,也很有意趣,怎么睡得着。”


无我妖致歉:“打扰了你们休息,很抱歉。”


宋红摆摆手:“我刚才说的话是出自真心,并不是反话或挪揄,因为你们的友谊和明事理让我们感到骄傲。再者说,如果不是你们没有休息,我们保持着清醒,怎么会看到飞头蛮闯进来,怎么听到飞头蛮说的话。飞头蛮所说的话里隐隐约约透露出不好的事情,这件事情非常重大,我们一定要探查出来。”


宋楚尧神色庄重:“背后可能会有阴谋,很可怕的阴谋。你们好好待着,等我们的消息。”


“如果有阴谋,跟踪飞头蛮就会非常危险,父亲、母亲要小心!”宋小熙叮嘱道。


无我妖也道:“两位千万当心!”


“我们会的。”宋楚尧和宋红被后辈关心,还是觉得很温馨的,同时也愈加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


宋楚尧和宋红就要走出帐篷,

但他们瓷俑妖族类也都醒了过来,除了族类中的祖奶奶,族类中的女子和孩童坐直身子,没有离开被窝,双眼殷切地望着,而男子们则都步伐坚定地走了过来,主动请缨:“让我们跟着你们夫妇一起去,如果有困难,可以互相照应。”


“你们的心意我们夫妇明白,可这是跟踪,人越少越安全。”宋楚尧拒绝了他们,“我们探寻到结果就马上回来通知你们,无论生死。”


族类男子们没有再坚持,宋楚尧和宋红辞别众人,走出了帐篷。


飞头蛮此刻飞进了隔壁帐篷里,帐篷外长长的脖子则是证明,宋楚尧和宋红见此,赶忙伏低身子,藏到隔壁帐篷旁边一簇麦子后,约莫过去半晌,飞头蛮从里面飞出,径直飞向了中心帐篷所在之地,宋楚尧和宋红不敢耽搁,快速跟上去。


中心帐篷门口挂着两盏灯笼,里面也亮着灯火,一片通明,飞头蛮已经变回正常的女子模样,站在帐篷里,和发起此次妖族聚会的妖族首领在说话。


妖族首领叫白月秋南,是只鸱鸟妖。


鸱鸟的外形与猫头鹰相似,却有三个身子,被认为是威猛和必胜的象征,同时也是灵魂的引导者和守护者,因此它们的形象常常出现在礼器上,以及一些与丧葬有关的绘画中。但这些认识是片面的,不完全的,“鸱鸟是灵魂的引导者”应该说成它们可以吸取其他生灵的灵魂为己所用更恰当。


“巡查明白了吗?”白月秋南戴着双面傩面具,不露真容,这让他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飞头蛮躬身道:“不辱使命。此次前来妖族里的物妖为瓷俑妖、镜妖、服妖和器具妖,共占据了四个帐篷,数量大约在一百左右。另外瓷俑妖帐篷里今夜又来了三个小妖,一个以铜镜为面目,一个是空屋子里生出来的妖,还有一个则是扫帚变成的提灯小童。此三妖也都可归于物妖一类。”


“既然都是物妖,那就一视同仁。”白月秋南平平淡淡地说道,“今夜就取他们的性命。”


“是,首领大人。”飞头蛮突然发问,“虽然是物妖,也属于妖族,为何要杀他们?”


“因为他们和人类走得很近!”白月秋南转向飞头蛮,“物妖们大多利益人类,和人类走得很近,暗地里已经将自己置于人类一边,所以说他们都是妖族的叛徒。不能留下他们。这次聚会只是打着对付阴阳师的幌子,真实目的是为了消灭前来的物妖。”


“行动就在今夜吗?”飞头蛮问。


“就在今夜。”白月秋南望向夜空里的月亮,“万千妖族之中只有那些更纯净纯粹的妖才能留下来。”


宋楚尧和宋红躲在帐篷外面偷听到了飞头蛮和白月秋南的对话,两个的脸都变得煞白,因为他们之前已经有了心里打算,飞头蛮巡查背后有阴谋,这个阴谋可能会带来牺牲,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阴谋是要取所有物妖的性命,那么瓷俑妖一族也都在劫数之内。


留给瓷俑妖一族的时间不多了。


“快去通知我们的族类,还有其他物妖,让大家赶快逃,再晚就来不及了。”宋楚尧对宋红说道,尽量压低了声音。


“那你呢?”宋红望着夫君突然变得沧桑的脸。


“我留下来,观察白月秋南接下来的行动,希望能给大家争取些时间。”宋楚尧已经做出选择,这样的选择九死一生。


宋红的眼眶红了:“不行,要面对我们夫妇一起面对,要死一起死。”


“我们夫妇的命不足道也,可是瓷俑一族还有其他物妖需要拯救。”宋楚尧推开宋红,“快去,快去!”


宋红没有别的选择。


在宋红要走开时,宋小熙从旁边窜了出来,面对着父母说道:“父亲、母亲,你们不应该站在帐篷外面,帐篷里是很亮的,而外面很黑,因此你们的身影会清晰地印在帐篷上,我刚才就是这样看到飞头蛮的。”


宋楚尧和宋红神色一凛,暗叫不好,只顾偷听却忘记隐藏自己的身形,看来已经暴露无疑,但是被发现并不可怕,夫妇两个现在最担心的是能否把消息告知族类和其他物妖,以及保护女儿宋小熙。在很短的时间里,宋楚尧心念电转,拿定了主意,并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对宋红说道:“带小熙走,逃进州城,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出来!”


“族类和其他物妖怎么办?”宋红道。


“由我去通知。”宋楚尧望着宋红和女儿宋小熙,“如果我不能回去找你们,也要好好活下去。”


宋红还在犹豫,见白月秋南和飞头蛮已经从帐篷里走出,不再儿女情长,抓住宋小熙的手就纵身而起,飞跃过数顶帐篷,落在青青麦田里。


宋红带着宋小熙快速奔逃,麦田上留下一道涟漪。


白月秋南和飞头蛮站在宋楚尧面前,无视宋红和宋小熙逃走,只听白月秋南淡淡说道:“没有人能破坏我的计划,也没有物妖能够活命。”


“我不信你有那么强的本领!”宋楚尧铿锵有力地说道。


“你可以试试。”白月秋南从面具上露出的双目清澈明亮,充满柔和之光,怎么也不会让人联想到要屠戮众物妖的大妖。


“我拼却一死也要把消息告诉族类和其他物妖!”说时迟那时快,宋楚尧猛然向斜刺里跨出数步,想要逃开。


飞头蛮的脖颈伸长,像蛇般卷了过来,缠绕在宋楚尧的身上。


宋楚尧变出瓷俑妖身,妖魂却飞出,继续逃离。


白月秋南冷笑一声,身上发出白光,白光照在宋楚尧的妖魂上,将之定住,接着白光产生强大的吸引力,将宋楚尧的妖魂慢慢吸了过来,在宋楚尧的妖魂被白月秋南吞噬之前,发出绝望的嘶吼:“为何会这样?为何我还是不能逃离?我害了族类,害了小熙的三位朋友,也害了其他物妖······”


白月秋南吞下妖魂,对飞头蛮道:“去杀掉宋红和她的女儿。这里的事我会带领其他妖族来处理。”


”是,首领大人。”飞头蛮转身走入麦田,前去追寻。


白月秋南召集其他妖族,开始了对营地帐篷里物妖的屠杀,但见物妖所住的帐篷陆陆续续冒出耀眼的白光,然后这些物妖就在无声无息里被白月秋南吸取了妖魂,变成本来的样子,以后幸运的话或许再过个几百年还能成妖,但是白月秋南已经不打算给他们机会了,命令其他妖族放起火来。


白月秋南带领妖族最后来到瓷俑妖族所在的帐篷前,因为瓷俑妖们都保持着清醒,无我妖又把提灯小童和室童喊醒,因此白月秋南和属下妖族遇到了抵抗,妖力结成的结界让他们一时之间无法突破,更为重要的是,花重不忍再见收到自己通知而来的物妖们死去,站出来向白月秋南求情:“首领大人,请饶过他们吧,物妖也是妖族的一份子,有资格存在于世。”


“一开始的时候为何不说?”白月秋南道,“是因为宋小熙吗?听说她喊你花重哥哥。”


“一开始不说是因为我的懦弱,现在才开口求情也不免因为私心。”花重愧疚不已,“我并不是很好的妖怪,最应该死的是我才对。”


“看来,如果我不答应你,你是要以死阻拦了。”白月秋南开始认真起来。


花重道:“我要为自己赎罪,而赎罪最好的方式就是死!”


“不错,不错,我很欣赏。”白月秋南,“想要阻拦我,就要看看你的妖力如何了。”


“蝶舞沧海!”花重道,“这是我唯一的筹码。”


“这是你们蝶妖一族的骄傲,我知道一些。”白月秋南像是在唠家常似地,“蝶妖一族,数千年前出现在世间,是很古老的妖族。在秦末时,你们蝶妖族类出现了一个叫冯惜惜的蝶妖,和人类女孩结缘,结果那个人类女孩却因为夫君死在边关而去边关寻找尸首,一去不回。冯惜惜因此痛恨强秦,躲了起来,苦练妖力,练成了蝶舞沧海。‘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这些话出自杜牧的《阿房宫赋》,后人就想当然的把烧阿房宫的责任推到项羽身上,其实项羽烧毁的是秦皇宫,可不是阿房宫啊。那么烧毁阿房宫的是谁呢?就是你的先祖冯惜惜。我说的对吗?”


“对我们碟妖一族的事如数家珍,历历如在眼前,果然不愧是妖族首领。”花重道,“我还从来未对他人使用过蝶舞沧海,今天却用它来对付妖族首领,实在是罪过。”


“没关系,我倒觉得是一种荣幸!”白月秋南道,“你如果能打败或杀死我,就能救他们的命。”白月秋南用手一指瓷俑妖族和无我妖等。


花重回头看了眼:“要想救他们,也只有如此!”


花重走出帐篷,面对白月秋南,口里喊出:“黄泉之国,污秽横生,食花亿朵,可舞沧海。”


身体之上飞出一只只火蝴蝶,火蝴蝶成千上万只,飞向了白月秋南。


白月秋南浑身散发耀眼的白光,白光迎向那些火蝴蝶。






5



宋红带着宋小熙从麦田里逃走,出了麦田后来到大路上,奔跑一段时间,来到城门口,母女俩回头望了眼,毅然决然地跑了进去。


她们来到家客栈,住了进去。


可是在她们母女刚刚要入睡时,发现客栈里骚动起来,有客人一丝 不挂地跑到走廊上,口里大声呼喊着:“有妖怪,有飞头蛮,大家快点离开这间客栈!”


然后就有许多男男女 女的客人,或浑身赤裸,或穿着小衣,或披着外套,狼狈不已地冲出房间,在走廊里奔逃,向一楼跑去。


飞头蛮则在走廊里飞动,寻觅着宋红和宋小熙的踪迹。


“母亲,飞头蛮追来了?我们怎么办。”宋小熙将门打开个缝隙,看了眼后又把门关上,来到母亲身边,如是说道。


宋红不动声色:“想不到飞头蛮那么快就追过来了,实在厉害。客栈已经不能住,我们马上离开。”


“跟着那些客人一起跑吗?鱼目混珠。”宋小熙道。


“走廊已经不能走,我们走窗户。”宋红抓住宋小熙的手,“如果我们躲不掉,我会死死缠住她,而你就在这个时候逃命。知道吗?”


宋小熙摇头:“我不会离开母亲。”


“傻孩子。”宋红道,“我也不想和你分别,可是我们不是飞头蛮的对手,不能全都活下来,作为母亲的我会周全你。”


宋红想到了几百年前那个陶瓷师父,是他精心制作了象征一家三口的三个瓷器,把它们烧制出来,后来天长地久,它们都成了妖。


宋小熙道:“我不要母亲这样做。”


“不止我们瓷俑妖,就是其他妖族,或者人类,在面对这样情况的时候作为母亲的也会选择牺牲。”宋红不再多说,拉着宋小熙从窗扉跳了出去。


她们快速奔跑,跑过数条街道,看见街边有家城隍庙,就躲了进去。


与此同时,飞头蛮也循迹而来,出现在城隍庙门口。


宋红意识到她们再也无处可逃,只能奋力一搏,然而在准备去迎战飞头蛮时,宋红看到了城隍爷的塑像边有个瓷制人偶,人偶是个男孩形象,类似于城隍爷的侍童,见此,宋红灵机一动,把宋小熙带到城隍爷塑像边,对宋小熙道:“快点变出原身,当一个城隍爷身边的小侍女,或许能躲过一劫。”


“我不要。”宋小熙倔强。


“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宋红道,“记住了,不管待会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动,直至飞头蛮飞走。”


宋小熙多有不愿,宋红却把她按在了城隍爷塑像旁边,转身走向门口。


宋小熙变成瓷俑,静静注视着母亲的背影。


宋红和飞头蛮在城隍庙前交手,几个回合,宋红就被飞头蛮缠住身子,宋红变出原身瓷俑,飞头蛮则继续用力,瓷俑被勒的支离破碎。


宋红的妖魂飘飘荡荡去向九幽之地。


飞头蛮飞进城隍庙搜寻宋小熙,没有发现宋小熙已经变成城隍爷身边的小侍女,然后悻悻飞走。


宋小熙当了一夜的小侍女,天亮后跑去了麦田的妖族营地,来到自己族类的帐篷前,看到了许多破损的瓷器,这些破损瓷器里还有祖奶奶的原身,又看到了一把扫把,室童的躯体,以及死掉的花重和白月秋南。


花重和白月秋南两个奋力一战,持续很久,所有的瓷俑妖、提灯小童和室童都未能幸免,被吸去了妖魂,无我妖因此铜镜面目上落下白月秋南的一丝鲜血(火蝴蝶突破白光,咬伤了白月秋南),显出白月秋南童年的时光,唤起白月秋南心中的记忆,因此对无我妖手下留情。可也正是这手下留情,让花重找到机会,身体上飞出更多火蝴蝶,冲过变弱的白光,包裹住白月秋南的身体,将之咬死。


白月秋南手下的众妖族一哄而散。


花重则因为妖力使用太过而活活累死。


无我妖回首这场灾难,认为宋小熙背叛了大家,无暇掩埋尸体,就去寻找宋小熙的踪迹,此时尚在明州州城之内。


宋小熙没有看到无我妖的尸体,知道她还活着,心中泛起一丝欣喜,但很快就因族类成员和母亲死亡的事而重新陷入莫大的悲伤之中,又想到父亲,就开始在营地寻觅,很快找到了父亲的原身。


宋小熙挖掘土穴,埋葬了父亲和族类成员的瓷俑原身、扫把、室童、花重和白月秋南,立下墓碑,祭奠一番,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了。





尾声



宋小熙讲述后就从口袋里拿出块黄泥,把黄泥捏来捏去,然后取下一块,捏成补丁,紧接着又从身上拿出一件手臂上有破损的瓷俑,用黄泥捏成的补丁贴在上面。瓷俑是个女孩子的形象,大约拳头大小,眉眼分明,手臂上多半是被磕破,缺失一块。宋小熙仔仔细细,一丝不苟,把补丁牢牢黏住,然后嘴边荡漾起笑意,把修补好的瓷俑又重新重新收起来。


这个被修补的瓷俑是宋小熙在一个窑炉边捡到的,是陶瓷师父丢弃的残次品,宋小熙捡了起来,偷偷带在身上——因为世间万物皆有生命,不能轻易放弃。


宋小熙坦然地面对无我妖:“好了,你现在可以动手了!”


无我妖却默然不语,望向外面的虚空发呆,许久才道:“你之前为何不告诉我这些?”


“之前的话恐怕我没有机会说,所以只能躲开。”


“没错,之前的话只要被我逮到,我就会杀了你。”


“所以······”


“你以后还认我这个朋友吗?我们还能回到之前的状态吗?”


“你不再恨我,不再怪我?”


“你根本就没有错,从来都没有,错的人是我,我自以为是,顽固不化。是我对不起你!”


“······”宋小熙走向无我妖。


无我妖也领会宋小熙的意思,站起身,然后两个拥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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