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金累不知情况如何,有没有劫后重生变成“银累”?
重明他们的这间包子铺虽然比不上森严的皇宫内院、王府内宅,但也至少胜得过那些经常有梁上君子光顾的钱庄当铺,绝对不会有小贼暗夜潜入偷偷将埋下的金银挖去,妖物也不会,更不能有那个胆量。另外几日来,吃东西的客人很多,但留下住店的人很少,他们在院子里掩埋盛了金银的木椟时后面房间里不曾有住客,因此不会有人能猜出他们曾经在院子里做过什么要掩人耳目的事情。
重明和落落会在夜晚起夜的时候,提着灯笼四处查看一番,就连入睡以后也分外敏感,若是发现什么风吹草动会马上翻身起来,冲到院子里,用灯笼把小院各处全都搜寻过方能安心,重新回去休息。
秋练也是格外留心的,在有住客的时候从来不去多看一眼埋葬木椟的地面,也不曾交代任何要注意的事项,即便住客站在那片地面之上发呆沉思她也绝不会出言提醒。
她表现出的不在意,恰恰是更好保护金长老的办法。
可以说金累在这里修身养性,培元妖力,免费找到了几个贴身护卫。
这天晚上,大家在厅堂里闲坐时,落落突然想到件看上去很重要的事:“若是金累短时间里无法现身,要一年半载才可以成功,那么我们可能待不了那么久吧?”
重明回头向后院望去,略有忧虑地说道:“大约这个冬天结束,我们便要出发上路,金累若是需要一年或者更久的时间方能成功的话,或许我们看不到他变成银累。我们在这里的时候可保他的周全,走后保不齐另生枝节。”
秋练似乎不担心:“金银所埋之处除了我们三个和讹兽之外绝没有其他人或妖知道,大家是肯定不会往外说的。到时候铺子转交出去,若接受者非常值得信赖,可以告知,若有所顾虑,不说也可。银累现身,那时候即便有人看见,他也可自保了!”
重明道:“话虽如此,可是从被埋到银累现身,会有段漫长的日月,假如这铺子所托非人,被其发现那里埋藏着的木椟,定会打开,取出里面的金银,那么却不是我们害死了金累。”
秋练和落落点头,深以为是:“那样的话我们肯定要把这间包子铺托付给值得信赖的人或妖。”
“世上如你们这样全心全意为妖打算的可当真少之又少。能遇到你们,金累何其有幸,我讹兽何其有幸!”讹兽说话的时候两只耳朵耸立起来。
落落不知是故意和讹兽玩闹,还是不以为然:“你确定说的话是出自真心的?”
“我虽然喜欢撒谎,但也会说实话的。”讹兽看向落落,“我说的这两句话也是出自真心。”
“我们只是本本分分去做,但求无愧于心。”秋练面色红润,“可惜无法看到银累究竟是如何模样,也来不及道别,这一路上,只怕我们也就是和他有始无终地相遇了!”
“秋练姐姐,我们现在不是应该先考虑把铺子交给谁吗?”落落不失时机地说。
“值得信赖的人很少呀!”秋练愁眉深锁,“妖不爱金银,本值得托付,可它们大多喜欢自由,那么谁会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当个小铺子里的掌柜。”
秋练看了讹兽两眼。
重明也望向讹兽:“妖不仅值得信赖,而且当起铺子掌柜的时候也能左右逢源,不被人发现。”
落落看出重明和秋练的意思,说道:“讹兽对金累的事知根知底,也深得我们的信赖,所以说吗,讹兽只要能化成人形,便是这家铺子不久后最好的拥有者。”
事情既然被落落挑明,重明和秋练则对讹兽道:“你考虑考虑吧,看看要不要当个包子铺的掌柜?”
“我吗?”讹兽显得有点惊慌失措,“你们选中了我呀!”
讹兽没有马上回答肯还是不肯,愿意还是不愿意,满腹心事地从长凳上起身,走到了后面的小院里。
重明他们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从后面跟着走出来。
讹兽穿着白色的衣裤,两只耳朵耸立着,孤零零站在冬日的夜幕下,很像民间传说当中的白仙。
看出它心事重重,重明、秋练和落落也没有过去打扰它。
它看着这座孤悬小店上空的窥人冷月,重明他们便看着它了。
“你们肯定以为我心里有事吧?那可是错了。”讹兽微微回头,说出套歪理,“如喜欢望着海的并不都是碧海沧澜中的妖变化的,喜欢看着烂漫春花春树的并不披羽带喙,站在山林之处望眼欲穿者的原身也非有鳞有角。路途上说话的两个或许是倾盖之交。”
落落听后觉得有理,他们虽说住在这里,经营着店铺,却不是铺子长长久久的主人呀。想不到小小的妖,很有慧根,随便说些话便能让人醍醐灌顶。故此那个从一开始从落落心里冒出的“吃兔脑和香辣兔肉”的怪诞想法被风吹散而去。
“你不想当包铺子里的掌柜也没关系。”秋练安慰道,“这不多的日子以来,重明天天剁馅子,已经很多次抱怨手腕疼,以后拿不了刀剑。落落为木柴,去偷村人的枯树,被狗追咬,屁股上都咬出洞来。而我也全身上下都是葱花和酱油的味道,让人闻见便想逃走的。所以说,你不想接手这铺子我们很能理解。”
讹兽回头,望向秋练:“我可以自由选择吗?”
“完全自由。而且你不止这一个选择,还有个选择可供参考!”秋练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秋练是女儿家心性,看见可爱的小妖兽便想随时随地带在身边,居家过日子的时候自有闲情逸致,但是开始旅途后也不妨一起去经历是是非非,去面对风风雨雨,不仅能丰富阅历,让此生多姿多彩,还可增进几个之间的感情。
说出引子,引得讹兽的注意,她便开始劝说利诱它加入他们以后寻妖冒险的行列。
她先如实讲述了他们一行三个的使命担子,何时何地出发,至今走了多长日子,图谱绘制了几许,见了多少治愈人心的妖,以后将继续向东海之处行进,大致走遍天下九州,四海八荒,人间天上,那时带着完完整整的书册回来缴令。
秋练开了口,说个不住:“况且,落落喜欢你,我也喜欢你这个好伙伴,重明自然也不用说,等把铺子托付给值得信赖的妖,咱们四个组成完美无缺的探奇历险队伍,走过山山水水,州州郡郡,一定会所遇非凡。而且你可以很自由随意,无拘无束,说真话我们爱听,说假话的话若是能让人开心满足,也会照样接纳。
你以少年的面目示人也好,就是以目前风姿无双的讹兽走在我们身边也是一样的。此后差不多再过个两三年时光即可大功告成,同来同回!”
重明万没想到秋练是如此的诚意相邀讹兽,之前遇到别的妖也不过偶然提及,浅尝辄止。
此回倒是破天荒。
重明道:“讹兽,我们的秋练姑娘可是真心实意,你若是不答应,只怕她不会原谅你。”
落落也是双眼闪闪带着哀求的神色:“讹兽大哥,你就答应和我们结伴同行吧。”
“你们如此抬举我,我本该答应的,可是我······”讹兽道,“可是你们带着一只只会撒谎的兔子有什么用?该不会是等到山穷水尽、无粮可食的时候拿来充饥。”
重明摇头苦笑:“讹兽的肉虽然味道鲜美,不次于鳜鱼、河豚,可是吃了的人也会获得撒谎的秉性。我们还不太习惯常常撒谎。
所以即使到了绝境,你还是我们的伙伴和朋友,不会变成干粮。”
落落眼睛放光,痴痴地说了句:“讹兽的肉很鲜美吗?”
秋练听后往他脑袋上拍了下:“不及孩童的肉鲜美,你想吃吗?”又转向讹兽:“我们知道,讹兽虽然喜欢撒谎,可大多都是善意的谎言,因此有这样一个朋友在身边,或许可以让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逢凶化吉。”
讹兽大受感动,激动万分:“我也很想和你们一起的,可是还有些人和事让我无法彻底撇清。”
讹兽停了停,眼光迷乱,补充一句:“我可没有撒谎,说的都是实话!”
“嗯,我们相信。”秋练语气坚定,“那是些什么样的人和事?”
重明沉思片刻,不拘小节地说道:“莫非,你喜欢上了一个人?”
秋练和落落听后都一齐望着讹兽。
讹兽叹口气,半晌道:“相比喜欢二字,更是种习惯吧!我虽然不会和你们共同去历险,却很可能会留下来成为铺子的掌柜,照顾好金累,直到它变成银累为止。”
这一番谈话倒是隐隐确定些事情,由于夜色渐深,又没有客人上门,他们便打烊休息。
1
“我们把讹兽吓跑了。”秋练沮丧不已。
重明、秋练和落落找遍包子铺的任何一个地方,也没能见到讹兽的影子。
讹兽便那样消失了。
几天后,铺子外面出现个奇怪的客人,客人大约在二十岁的年纪,身穿淡白色的衣裤,高高瘦瘦,风 流倜傥,从铺子外面满是积雪的柳树下经过时仿佛活化了“惆怅东栏一株雪”的意境。他进到厅堂坐下,看着出来招呼的秋练微笑,那种笑容虽然看不出亵 渎的意思,但是从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少年嘴边露出还是让人觉得不太正经,有点暧昧的意味。
少年点了饭菜。
秋练走回厨房准备,重明鬼使神差地跟到厨房里,莽撞地要伸手拉住她,却立即收回,只是站在她身边不远不近的地方走来走去,心里明明有老大的疑团,想问问外面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来路,和她有何瓜葛,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秋练发现了异常,看向重明:“你干什么?有话就说呀!”
重明咳嗽一下,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厅堂里的客人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认识?我怎么会认识他!”秋练好像比重明还无辜。
重明觉得纳闷:“那他刚才为何那样看你,脸上又呈现出那样猥琐的笑容,若是不相识,怎么会那样!”
“我是从来没见过他的!”秋练道。
重明没问出个所以然,怎肯就此罢休:“你说的话无法让人相信,你是不是有事瞒着不说?”
秋练没有理他,端着牛肉汤和包子走了出去,放到客人面前,拿着托盘气呼呼地回到落落身边坐下。
重明颇为尴尬,从厨房走出,慢悠悠地坐到秋练对面,秋练却不愿意看见重明,把头扭过去。
少年客人听见重明和秋练的争吵,面带微笑地说道:“我并非登徒子之徒,也非私下里和秋练姑娘相熟,而是和重明、秋练和落落你们皆相熟。我们明明分别的日子也没多久,几位怎么不认识我了?”
重明、秋练和落落看他能说出他们的名字,肯定是之前相熟的客人或朋友不错,但是在他们的记忆里不曾有如此的面目者。莫非有朋友故意恶作剧,用了江湖之上的易容术改变形貌,回来和他们调笑逗乐。
一时间他们都陷入困惑,彼此面面相觑,而后说道:“请问朋友你的名字?”
“我叫郭乘风。”他说过后留意看他们脸上的神色。
重明他们听了名字后还是懵懵懂懂:“实在想不起来!”
郭乘风倒是没有见怪:“没事,等我再来的时候你们便会知道我是谁的。”
他慢慢悠悠吃过饭菜,付钱离开。
走出铺子门时依然回过头来冲着重明他们微笑。
果然言而有信,郭乘风的确很快回来了。
而且还不是他自己,他的身边还跟着个身穿紫色织锦缎袍的娇羞女子,缎袍前面绣着一大一小两只白蝴蝶,两只白蝴蝶飘逸灵动,栩栩如生,似乎要翩跹飞出,不过要说女子“跟着”郭乘风可能还无法表现出两人之间的亲密,因为他们两个以手相挽,顾盼有情,明显已盟日月,有着山川不渝的约定。女子虽然算不上倾国倾城、国色天香,但是气韵温雅,相貌端庄,浑身散发出独特的魅力,让人一见忘俗。
重明、秋练和落落看到郭乘风,还是不能识认出他是谁,即便看到他身边的女子,也是同样觉得陌生。
秋练走上前:“你是我们之前遇到的哪位故人呀?可能是我们的记性越来越不好吧,实在想不起来。”
“你们马上便能想起来!”郭乘风意味深长地说着,转向落落,“你过来捏捏我的脸。”
便蹲了下去。
落落甚是纳闷,但还是走过去,伸手捏住他的脸。
在那熟悉的触感之下,落落的记忆被唤起,眼前看到的不再是少年郭乘风,而是那个像兔子的讹兽。
欢欣吃惊之外,落落喊起来:“我知道了,你是······”
“他果然是我们的故人朋友,只是隐藏的太深,用个我们从来未见过的少年形体和我们相见。”秋练也已看出郭乘风便是讹兽,刹那之间,恍然而觉,“你呀,戏弄的我们好惨,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你是谁。你肯定躲在这张人皮后面格格发笑吧。”
“可不敢,我只是想给大家个惊喜。”郭乘风站起身,依旧牵住那女子的手。
重明叹恨似地说道:“我们早该猜到的,可是却不知被什么所迷惑,把最简单的可能给忽略了。现在已然水落石出,两位快过来坐下吧。”
坐在桌边,郭乘风给重明他们介绍同来的女子:“我的妻子,沈蕊,她是捉妖师世家出身,有着捉妖的本领,后来遇到我,便弃暗投明了。我已经打算留下来,待你们哪天要离开时,我会接手成为香香包子铺的主人。不辞而别,便是回了家中,把有关包子铺相关事宜的缘由告诉沈蕊。”
沈蕊自是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走的心态,看夫君乐意,要当包子铺的主人,她也就无有不可,跟着一起来了。
郭乘风还向重明、秋练和落落保证:“我们夫妇会照看好铺子,也会细心守护金累的安全,然后等待着你们的回归,再把铺子物归原主。”
重明、秋练与落落相互对望,很爽朗地说道:“你们答应接手铺子、照顾金累那实在是太好了,如此一来,等到明年春暖时,我们便可以放心离去。至于这间铺子,既然送给你们,便是你们夫妇的。用不着等我们回来交还的。”
秋练留意去看沈蕊。沈蕊身穿宽大的缎袍,刚来时还不能看出什么,待她坐在凳子上,袍衫自然收束,则显出她的孕肚来。
看到她的孕肚后,秋练问:“沈姐姐已怀胎几月?”
“已足十月之期。”沈蕊回答。
“可是你的肚子还不是很圆呀?感觉······”秋练不好意思说出来。
沈蕊明白秋练要说的话,苦笑道:“看上去就像怀胎五六月似的。不止你们困惑,便是我们两个也很奇怪,怎么都到了十月,肚子还这么小,而且也不生产。
我好多次都在想,莫非肚子里怀的不是孩子,而是小妖——兔子。”
“那也不赖!说明的确是我的骨血。”郭乘风不卑不亢地分辨。
重明、落落微微而笑,秋练则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秋练说道:“可能是妖和人的血脉,胎儿发育慢些,要更多的时日吧。”
沈蕊点点头:“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当日大家吃了饭,便给郭乘风和沈蕊安排卧房,秋练打算将自己那间最宽大也是家具等物最齐全的房舍让出,可是他们夫妇说什么也不同意,坚决要住在原来郭乘风所住的那间客房里。见他们如此决绝,秋练不再坚持。虽然郭乘风和沈蕊所住的那房舍有点狭窄,但好在床帐桌凳等物齐全,还有明亮的窗扉,孕妇住在里面也还不受多少苦楚。烦恼之处是有住店的客人夜里喝酒不睡,让沈蕊受到影响,难以成眠。
后面的日子,为了让沈蕊好好休息,若是晚上有客人要住店,除非是孤儿寡母等,秋练尚会把她们领进后院。其余人等只说没有房间,打发来人离开。郭乘风和沈蕊看出秋练为帮助他们,竟然不做那些人的生意,心里感激,便在和重明、秋练他们亲密友好之外,还多多身体力行地在铺子里帮忙,在厨房烧火,给客人端上包子等。
秋练不忍让沈蕊帮忙:“沈姐姐,你挺着大肚子忙来忙去,要是不小心摔倒那可怎么办,快回去歇着。”
沈蕊则自嘲似地说道:“你看看,这根本不是大肚子,而是小肚子。干什么都不妨碍。”
这话让重明、郭乘风和落落忍俊不禁,让秋练找不出辩驳的理由。
一天,沈蕊刚给客人端上两碟菜,便感肚子异常疼痛,用手托住肚腹,趑趑趄趄向后院所住的房舍艰难地挪动身子。当时重明、郭乘风和落落到州城里采买货物,不在铺子里,沈蕊也不想多劳动忙碌的秋练,强自支撑。
她越是接近房门时,越是觉得疼痛难忍,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楚传遍全身时她感到天地倒悬,便向地上倒去。
她倒下去时,感到被温柔的手掌托住,抬头看时,见手拿抹布的秋练正关切地看着她。
秋练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要生孩子了?”
秋练看见她倒下,从厅堂里跃身而来,接住了她。
“恐怕是这样的。秋练,扶我回房。”沈蕊有气无力地说,“还有,帮我找接生婆。”
“你放心,我马上便去。”秋练搀扶住她,把她送回房休息。
秋练回身出来去找接生婆时,遇到了拎着牛肉和鸡鸭等回来的重明他们,一个箭步上去,站在郭乘风跟前,说道:“沈姐姐要生孩子,快点去请稳婆!”
不管从哪方面说,男子出外办事都更为方便,尤其在行路上比女子要快。
郭乘风听到这个喜讯,发呆半晌,回过神便快速跑向吴州州城。在重明、秋练和落落的眼中,跑出去的不是郭乘风,而是两只耳朵在风中起舞的讹兽。
秋练回到后院照看沈蕊,重明和落落在厅堂里照看吃饭的客人,过去半个时辰,郭乘风带着稳婆回来,和重明、落落招呼一声便大步流星地走向后院。重明、落落不方便跟随过去,但也心系之,在接过客人付钱的银两之外也忍不住望向后院,聆听那里的动静,希望在这座小小的铺子里能传来婴孩降世时候出现的啼哭声。
两个如坐针毡,向后院走了几步,又不得不退回来,生怕自己的莽撞打破那房舍由里而外散发出的神圣。
重明坐在桌边,把头放在桌面上,盯着外面的柳树和柳树后掩映的村郭。落落也是把头放在桌面,不过却歪向另外一面——铺子后院沈蕊所在房舍之处。
落落看着看着,突然像是被蝎子蛰了,猛地坐起,推推重明:“秋练姐姐、郭乘风还有稳婆都出来了!”
重明转头,果见他们走了过来。
他们走到厅堂后,重明询问缘故:“怎么了?”
郭乘风道:“还不到生产的时候,估计尚需等待几日。”
“沈姐姐已经睡下。”秋练算是对郭乘风所说之话进行补充。
此刻稳婆道:“虚惊一场,等到了真正的生产日子我再来吧。”
说着走出铺子。
稳婆走后,秋练望向郭乘风,说道:“虽说不到生产的日子,但有件事非常奇怪。沈姐姐 的房间里出现个奇怪女子,女子不明缘故地出现,又离奇古怪地消失。”
刚刚秋练独自照顾沈蕊时,还没有看到那女子,等郭乘风带着稳婆出现在房里时,秋练松开沈蕊的手,离开床边,让稳婆近前来。稳婆检查过后,认为沈蕊还不到生产的时机,让大家安心,郭乘风和秋练有点疑惑,可是看到沈蕊睡的香甜,鼻息微微,也不像要生产临盆。而在这个时候,秋练看到床边靠近墙角之处站着个女子。女子穿明黄裙子,个头极矮小,仿佛是没长大的女孩子,但其容止形态、衣着打扮却是成人女子的模样。她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双目睒睒地盯着有孕临产的沈蕊,脸上神色木然,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乍看之下,秋练以为这个女子是包子铺的客人,过来帮忙的,或者是跟着稳婆一起来的人,可是很快秋练便意识到,不论是吃饭的客人还是住店的客人中都没有那样的女子,郭乘风和稳婆走进来时也没有女子跟进来。
当时见沈蕊入睡,稳婆让大家都离开,稳婆大约觉得那女子是产妇的亲人,没有在意。郭乘风则有些粗枝大叶,迈步走了出去,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有个奇怪女子出现在屋中。
秋练也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等着那女子出来的时候询问她到底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沈蕊姐姐的产房里!
那女子踱步而出,刚到秋练身边,秋练伸手去拉她的手臂,她却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渐渐消失。
“那个女子也不知是何来历?会不会对沈姐姐不利?”秋练忧心忡忡。
郭乘风道:“真的有那样一个女子吗?”
秋练苦笑:“到现在你还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亏你还是妖,还是讹兽!”
郭乘风挠挠头:“我的心思都在沈蕊和她肚里孩子身上······却忽视了可能存在的危险,我真是蠢呀!”
“你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情有可原。再说了,沈姐姐并没有事,不必自责。”秋练安慰道。
此时,重明脑袋里忽然灵光乍现,想到了刚刚离去的矮小女子可能的身份:“世间有妖名产鬼,喜欢为祟产妇。产鬼为妇人,戴圆冠,著淡碧衫,系明黄裙,状绝短小。每当人家有女将分娩,则无声而入。喜在梳妆台整理头发,宛如生前,春日时则于窗外院中折桃花一枝,簪于冠,笑意盈盈。世传鬼畏桃花,产鬼似是例外,或因其为死人而变,非亡灵之魂。不入百鬼一流,而在百妖之中。其有隐匿遁形之术,出现在产房时可随心所欲,或可让产妇亲眷目睹,或不可见。”
因产鬼是妖物中比较另类特殊的,当年听师父讲述时,秋练和落落打盹,重明则是精神奕奕在听,听到产鬼自是如红花中见到一朵黄色的,多留了心,内容不忘,此时还可记住多半。
而师父所述,可能是来自古籍。
“当真是产鬼吗?”郭乘风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听重明说出“产鬼”这个词后瞬间脸如寒霜,“要是的话,可要多加防备,不能让她害了沈蕊。”
“这次幸亏不是真的生产,产鬼失望而去,若不然母子有殇!”秋练有些后怕。
“的确不能掉以轻心。”重明想起对付这种小妖的办法,“为防产鬼,需要在产房外放置油纸伞数把,便能让它退避三舍,避而远之!”
“这个办法可行吗?”郭乘风怀疑。
“我们怎么没听说过。”秋练和落落也起疑心。
“这是师父说的。”重明看着秋练和落落说,“当初师父说的时候,你们都在睡觉,肯定不知道。”
秋练和落落的脸上泛起红晕。
“那我去买油纸伞!”郭乘风知道重明他们的师父肯定是位得道高人,得道高人说的话再不会有错的,“麻烦秋练姑娘帮我照顾贱内。”
“我会照顾好沈姐姐的。”秋练温和地道。
当时郭乘风到州城里去买油纸伞,秋练回房照顾沈蕊。重明和落落免不了赶鸭子上架,在厨房里煮牛肉汤、蒸包子,再恭恭敬敬地端到客人面前。等郭乘风抱着许多油纸伞急匆匆出现在铺子门前时,落落看见了,觉得他那样子实在有意思,像个贩卖雨伞的小贩,忍不住说:“郭大哥从此不当妖怪,改行当商贾了。”
说着戏虐之语,走过去接下几把油纸伞,帮忙分担分担。
郭乘风捏落落的脸,就像他是讹兽时落落捏他那样,然后道:“快别取笑我了,我这来来回回一路老在记挂着沈蕊,生怕她忽然生产,而产鬼显身。走,我们把油纸伞放置好。”
重明见了,也撇下手上的事,跟着郭乘风和落落回到后院,安排布置油纸伞的办法。
产鬼能够隐身藏形,宛如鬼魅,谁也不知她从何处出现,因此这油纸伞的布置比较讲究。重明让郭乘风和落落在沈蕊所居房舍的门外和窗扉上放置了油纸伞,沈蕊的床边也放置些。最后,重明拿上两把油纸伞飞跃到屋顶,放在上面。
重明、郭乘风、落落和走出来的秋练看着满目的油纸伞,都不由自主地说道:“这样紧锣密鼓地筹备好后,产鬼当不会再来了吧。”
沈蕊没有生产,一直安安稳稳地睡着,到了晚上吃些东西后又呼呼而睡。郭乘风担心产鬼出现,便在床边守护着,片刻不离。
重明、秋练和落落待在厅堂上应对上门的客人,偶然在闲暇的时刻来到房里看看,确定沈蕊安好后又走回厅堂。
待打烊关门,重明他们又来看了回,叮嘱郭乘风也早点休息,然后各自回房。
深夜之中,向来最为警觉的重明忽然睁开眼睛。他睡梦中听到屋外的院子里有轻轻的说笑声,那声响如夜枭在桀桀而唱,又如魑魅魍魉在商议如何拋砖掷瓦搅扰人的清梦。
重明听着外面院子里的声响,心想:“该不会是产鬼来了?”
便穿衣起来。
看了另一张床上呼呼睡着的落落,见他四肢伸展,口鼻大张,睡的很深,不雅观的就如得了面瘫的病人。重明不忍心叫醒他,蹑手蹑脚地开门走出来。
州城之外的孤悬小店,天空上星辰如繁。
重明步到外面的天井,发现脚下出现多个忽涨忽缩、高高低低的影子,亦有油纸伞投下的伞盖之形。重明顺着影子投射过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都来自郭乘风和沈蕊的房门外,数十个有形有体、高矮胖瘦不一的鬼怪正在那里向窗内窥视。这些鬼怪将门边放着的油纸伞拿在手里,随手撒成碎片,鬼气一哈,如蝴蝶般四处飞舞。
重明起初有些悚然,但很快镇定下来,就算它们都是真真实实的鬼物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毕竟妖都可以对付,何况是些小鬼头。
重明借着如银的月光细细观看,发现这些鬼物有的身形高大,有的细瘦如马猴,有的囊肿肥圆,但皆是蓬发脏衣,面目狰狞,衣衫上有斑斑血迹,还有蛆虫等物。
鬼物发现有人的气息,窃窃私语:“桀桀桀,被人发觉了,此地不可久留,快快躲去!”
语气漂浮冷颤,毫无根气。
其他的鬼则道:“被发现也无妨,他不知我们的根底,也对付不了我们。”
这话让鬼魅们得到信心,发出奇怪的笑声。
看这些鬼的身影,的确不知它们是百鬼之中的哪种鬼,但想它们出现在此处的缘故,重明心里了然,于是冲着它们说:“世间有鬼,名语忘和敬遗,此两种鬼喜欢出现在有产妇的房舍附近。产妇身上所流产血对它们有着非常大的吸引力,它们难以抵抗这种诱 惑,就如同蜂子闻到远处飘来的枣花、槐花香味那样。”
它们被道出根源,纷纷扔下油纸伞,轰然而散。
或入地而灭,或扑向无月光的墙壁里。
重明瞬即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掷出去,不偏不倚地打中个行动慢的鬼物。那鬼物穿着破破烂烂的红衣,头发如蓬,脸色惨白,被铜钱定住身子。
这鬼叫作“语忘”,身子不能活动时便连连讨饶,重明走到它身边,说道:“你们跟产鬼是狼狈为奸吧?”
“她是妖,我们是鬼,毫无瓜葛。”语忘鬼尽量把眼光来看重明,看清是个气度非凡的少年,“这位公子,发发慈悲,饶了我吧。我们虽然是鬼,可从来没想过要害屋里的沈蕊姑娘,只是······”
“只是喜欢污血罢了。”重明转到语忘面前,“你们很厉害呀,竟然把我用来对付产鬼的油纸伞给破坏掉!”
语忘鬼道:“油纸伞连我们也奈何不了分毫,何况去对付产鬼!”
“难道师父的话也有错的吗?”重明惊讶地说,“怎样可以对付产鬼,你有办法吗?”
“我告诉你,你会放过我吗?”语忘鬼道。
重明点头:“只要你说的办法有用,我马上放你。”
语忘鬼道:“缝百家被,穿百家衣,可万事大吉!”
重明听后怔了半晌,忽然收回铜钱。
语忘鬼走入阴影处,瞬间杳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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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明,郭乘风、秋练和落落见到放在门口的油纸伞七零八落,破破烂烂不成样子,还以为夜里有老鼠、蟑螂等动物把伞啃噬坏了,等听到重明述说昨晚所见所遇,方明白缘故。
重明说道:“做百家衣和百家被,这是对付产鬼的好办法。”
于是郭乘风像买油纸伞那样踊跃:“我去想办法弄来!”
“要是去铺子买,你一个去是很快,但要到百家讨要布料可是很费功夫的,不如让重明、落落陪你去吧。”秋练考虑的比较周全。
郭乘风道:“一家家地讨布料,的确是人多快些,只是这样的事会碰壁,甚至会受到羞辱,我不想让重明和落落遭遇难堪的事。”
“郭大哥这话就见外了,我们是朋友,经历些难堪的事怕什么。”重明和落落道,“让沈姐姐免于产鬼的伤害才是最重要的。”
秋练道:“就让他们两个陪你去吧,也是一场历练。”
于是,重明、落落还有郭乘风三个走出包子铺,进了吴州城,去居民人家那里讨要布料。这样的事虽不是乞讨化缘那般寄人篱下,可也不是多么容易便办到的事,毕竟他们和这吴州城里的居民很少来往,不是乡里乡亲的那样容易张开口,只能凭借真挚志诚的态度将前因后果掰碎了揉烂了地说个清清楚楚,博得人家的怜悯和同情,施舍点边边角角的布料。不管是蓝布、灰布、花布、红布或白布,总之是有一家人给,那么便离“百家被、百家衣”更近一步。
他们分成三路,一家家叩门去求,站在不同的人面前说起产鬼的事,废了不知多少心力才终于在傍晚时分凑足百家的布料。
郭乘风将这些布料用竹筐背到裁缝铺子,缝制出百家被和百家衣。
三个回到香香包子铺后,郭乘风把百家被给沈蕊盖上,百家衣则放在她的身边。
深夜,各人休息,重明和落落那间屋子窗扉洞开,月光倾泻而入,淡淡的暗影棱角分明,偶然有昼伏夜出的蚁虫螟螣等飞来飞去。
重明在睡梦中隐约听到门扉吱吱呀呀推开的声音,接着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重明的意识是非常清醒的,只觉有陌生人或妖物不请自来,危险的气息在接近,就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重明的心在突突地跳,额头满是冷汗,像是刚刚做了一个噩梦,稍稍平复后,抬眼看过去,睡眼朦胧里,看见房间里出现个人影,那人影矮小,在银白色的月光里却分外分明,却是个女子,戴圆冠,穿着淡碧衣衫和明黄裙子,不是产鬼是谁。
喜欢进产妇的房间也就是了,却又唐突地出现在重明和落落的房间里,到底意欲何为?
但见产鬼笼罩在如练月华里,身姿楚楚,衣袂飘飘,站在窗扉前,犹如在自己家一样落落大方,抬头仰望天上的那轮明月。
产鬼微睨,说道:“多有打扰,甚是抱歉。”
然后轻轻走了出去。
重明怔了下,知道事出有因,就穿衣下床,来到外面的天井里。
产鬼依旧在仰望天上的明月,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有事找我?”重明问道。
产鬼答:“算是,也不是。”
似乎很矛盾纠结的样子。
“那次你走以后,我们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不会再来为难和你无冤无仇的产妇!”重明开门见山。
“无冤无仇。”产鬼喃喃低语,忽而叹口气,“她已经盖上了百家被,我即便有心想为难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若不然我又何必凄凄惨惨地站在这里,就像被世间放逐一样!”
“这么说来,沈蕊和她腹中胎儿已经没有危险?”重明问。
“不管是鬼,还是妖,都属于这人世间的阴暗斜祟,如何抵抗聚集了众多寻常人家带有祝愿之物。邪不胜正,自古有之。”产鬼向那间依旧亮着灯光的房舍幽怨地望了眼,而后又冷冷发笑,“你们应该想不到这种办法来对付我,定然是那些语忘鬼、大头鬼、蓬头鬼和饿死鬼等鬼物泄漏了秘密。”
重明没想到她所料如此准确,既不点头,也不辩驳,转开话题:“眼下沈蕊虽然无碍,可是你会到别的地方,近的如本处州府,远点的如其他村镇,就会有别的不知此法的产妇遭殃。”
“你想杀了我!”产鬼慢慢转过身来。
“若是你能答应从此不再作恶,我们可以饶过你。”重明脸色肃穆,有些怃然。
“在你们的眼里,妖本来就是该死的,对不对?”产鬼注视着重明。
重明可从来没有这样认为,因为他最亲最友睦的伙伴秋练便是花妖,他怎会希望她平白无故地死去,忙辩解:“在我们的眼里,妖有些时候是和人一样可亲可爱的!”
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产鬼脸色消沉,伤神伤心:“一个要被驱逐只能永远流浪的妖有什么可爱可言,仅剩下彻骨的寒凉。”
“为何?”重明不解地问。
“我违反了产鬼应该遵从的规则!”产鬼双眼微红,泛着淡淡的泪光,“我听说过你们和妖之间的故事,觉得你与众不同,所以才会深夜冒味拜访,也不过就是想要找人倾诉一下心声。”
“这就是你出现我和落落房间里的缘故。”重明恍然。
“是啊。”产鬼应着,然后讲述自己的遭遇。
作为产鬼的她,自从成妖后数年以来始终在附近州府村郭徘徊寻觅,寻找可以相代的人。产鬼非鬼而是妖,她们要选中个产妇,趁其将要生产虚弱之时取了对方性命,而后以妖力度入,对方变成产鬼,自己则能以游魂进入地府阴间,重新开始生死轮回。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运气不好,她找到的产妇大多遭遇凄苦。这些产妇有的来自富贵之家,有的来自贫寒之家,但共同点是陪护之人很少,或者一些时候压根没有亲人在侧。
产鬼可以大大方方出现,站在产妇的床边,随心所欲地下手。
可是她多年来依旧还是产鬼,没能入轮回之道,重新做人,全因为她每次不费吹灰之力地站到个产妇跟前时,本已垂手可得,但是看到那些产妇眼光中流露出来的痛苦和伤悲后,无论如何下不去手。
有一回,她选中位富裕人家里的产妇,入了大宅,在夜色和树影的掩护下,她看到这产妇的公婆在室中吃着猪脚,产妇的相公和几位姬妾在水榭处倾听着洞箫,丫鬟仆役在偏房斗牌赌钱,几个大点的孩子满院子乱跑乱藏。产妇躺在床上,双目圆睁,脸色苍白,和空荡荡的房舍为伴。
她出现在产妇的身边,怔怔地望着。产妇似乎感觉到她的不同,觉察到了危险,可是很从容不迫,眼中居然有了求肯成全的光芒:“不管你是鬼是妖,都远胜过我,若是能带我走,我何惜此命!”
她明白产妇的心意,可是却说:“我害了你,你就会变成我这个样子,成为产鬼,也是同样的孤独无助。就当你和我从来没有见过。”
产鬼低眉垂头,轻轻飘飘消失于无形。
“就算痛苦地活着也要好过成为产鬼,产鬼是世间最孤独的妖。”这是她手下留情的缘故。
她放过六个产妇,沈蕊是第七个。
其实最后的沈蕊也并不是完完全全得生于她的慈悲,她那次本来犹豫不决,迟迟不能动手,可是不动手就不能重入轮回,恰巧稳婆让她出去,便言听计从,走了开去。而且距离生产还有日子,她觉得还有机会,不曾想沈蕊盖上了百家被。
她从此成为被放逐的妖。
产鬼成为被放逐的妖,这是一种诅咒。这个诅咒来自个不露身份的大妖,这个能左右产鬼命运的大妖曾经告诉她:“七人为数之总,若不为祟,那么便永远没有机会,而且还要接受惩罚。”
那个声音从她的身边回响不绝,苍劲洪亮,悠悠忽忽:“当沈蕊生下孩子后,你依旧可以在世间任何地方行走,而有人的地方,不管那人是期颐耄耋、硕德耆艾、中年仆夫、少年俊女、总角黄口,你都要见而避之。不能冲撞,不能被看见,不然身子即刻化成飞灰齑粉,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这是她的结果,必须去面对的诅咒和妖之终命。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只怕前一句要变成“妖生人世间”,如此才适合产鬼呀。
产鬼是这样的妖,眷恋世间烟火气息。喜欢州府屋舍,万家灯火,经常悄然无声出现在喜气盈盈的产妇家中,卑微地站在一角。撇开别的产鬼的不怀好意不提,但是就她而言,一连放过产妇,这就胜过许多产鬼了。让这样一个妖从此远离有人迹灯火的所在,和将她封闭在石棺里,再推入万丈深渊或沉入海底有什么分别。她遇到的第七个产妇是沈蕊,在其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后,那个诅咒便生效。由此看来,给她离开的时间当真是少之又少。
“谢谢你,听一个妖说这些。”
产鬼身子一隐,变得如水般透明,便要慢慢地消失。
这时候,重明突然喊住她:“我虽然不能拿走沈蕊盖的百家被,不能帮你,但你若是不嫌弃,我倒有个地方可以提供给你。”
提供给你一个栖息之所。
产鬼变出真实的躯体,没有离开,但是背立着,似乎是说今夜出现,并不是有求于重明,只是想要倾诉过往所遇以及心中所感。
自己最后的尊严不能坍塌。
重明看着产鬼的背影,也隐约猜到她的顾忌,却没有揭穿,只是说道:“你此时离去,或许还有一两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时刻,能到附近的州府之内以女孩子的身份好好看看盛世繁华,灯彩云深,万姓屋宇,夜阑晓月。
去生前住过的屋里不惊不扰地待上个晚上。见见与自己生前相识的故友熟睡的模样。翻翻箱箧之中的一缕华裳······可是从诅咒生效后,你余下的时光便是在但凡有人迹的地方消失。就算隐匿深山老林,山泽水渚,也会有樵子和渔夫。天下虽大,区区的小妖又所托于何?”
重明早前只有一个想法,除去产鬼,让她不能作恶,而且应该不难,可是现在这种想法消失的干干净净,连影子也找不到。
他只想尽可能周全她,保全她的性命,在广阔的世间给她找个能够离群索居、与人隔绝的地方。
可不是金屋藏娇哦!
产鬼转过身,目光柔和地望着重明:“你真的愿意帮我!”
重明也望着她:“只要你不嫌弃,我想我能够给你提供一个栖身之地。”
夜风轻拂,吹动发丝,夜空中层层的薄云散尽。
重明从未有如此强烈保护成全一个妖的热情期望,就像挑灯捉蟋蟀的孩子拼力在守护手中的灯火,不让它被吹灭。
产鬼颇具神异力量,可以感知人的内心独白和潜在的情感。从重明逐渐明亮的眼睛里,她可以感受到那种祈望。
在后院的许多间房舍里,西南角的地方是那间堆放杂物的杂物间。里面的东西五花八门,林林总总,重明他们接管后用的时候很少,偶尔少了砧板、碗筷、菜刀等物会打开一次。秋练也刚刚不久从里面拿过长凳。重明回房拿了钥匙将其打开,点上蜡烛,把里面可能要用到的东西一股脑搬出来,送到厨房。里面原本有张旧床,重明简单打扫打扫,又去拿了棉被,铺设整洁。
产鬼似乎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往后的很多年,或者百余年她只能在此一隅苟且偷生了。
产鬼于是走进去,也帮着整理里面的书本、图画、桌凳和坛坛罐罐等物。
可能是因为里面的灰尘堆积的太多,纵然打扫了,犄角旮旯里仍然很多,稍稍碰到灰尘飞扬,就如含沙射影的大贝壳喷出口泥沙。
产鬼受不住瘙痒,狠狠打了个喷嚏。
重明见此,不由得笑起来,过后觉得歉仄失礼,忙忙碌碌之余,说道:“以后只能委屈你住这里。我会从外面把门锁死,丢掉钥匙,永远不会有人类打开!”
产鬼敛衽为礼:“有了安乐窝,不再无根无源。大恩大德,铭感于心!”
重明微笑:“我们过不多久会离开,但是已找到可信的客栈接替者——讹兽郭乘风和他的妻子沈蕊。我们会说出这间房舍的隐情,相信你会好好住下去的。”
重明向她道别,慢慢走出。
掩上门,落锁,又在门前徘徊犹豫良久,才如释重负,回了房舍。
3
寂静无声的夜,又是如此躁动不安,很多的叶子在生长,很多的花在开放,水面下的鱼儿、土壤里的虫豸和树林间的飞鸟在三月温暖的夜里蠢蠢欲动。那间有产鬼的亮着灯光的屋舍,灯影浮动,唤醒了角角落落里的衣鱼、蝙蝠等。产鬼坐在床沿,双手托腮,动也不动。她直勾勾地盯着眼前桌子上的蜡烛,以及堆满了的各种杂物。
她想到自己多年的经历遭遇,不由得自言自语:“我从今往后只能住在这里,一步也不能离开,就像等着抽尽丝的春蚕!直至瓦砾无存,生命不在,地老天荒。”
念及此,抑制不住心中的荒凉冷清,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再去看那蜡烛,烛油慢慢流下,仿佛烛火感受到她的伤悲,替她伤悲。
她保持着那样的姿态,如痴等情郎的怀春少女。
蜡烛亮了一夜,东方露出鱼肚白,方才熄灭,桌子上积下成片蜡膏。产鬼如此过了一夜,缅怀追思的夜——她把生前的种种都一笔带过地在脑海中回忆了。作为妖的产鬼,她可以如人辟谷般地戒掉饮食,可以不饮水,只是偶尔需要睡觉休息。不睡觉则已,一睡往往数天乃至数月。
她身子矮小,瘦弱伶仃,床对她来说可以说是奢华浪费——只要有个铺着垫子的一米见方的地方就足够。
她蜷缩身子,如玉京子那样。身上的裙衫可以抗御酷热、抵御严寒,即便如此僵卧冰天雪地之中也毫发无伤。那晚睡去后,过去了半月,方才醒来。
至此,她黑天白昼都不睡觉,把屋舍里的生灵都认识了,并似乎可以和它们成为朋友玩伴,那蝙蝠、蚰蜒等,它们也可明白她言语中的意思。
她把成轴的画卷取出,张挂起来,看一副画,就可目不转睛地盯上半日。
她还会拿出那些书籍,坐在床边细细回味琢磨,不知东方之既白。
有一天,她正在翻着书页,发现外面有缕白光闪闪烁烁地飘了进来。
起初以为是窗户照进来的日光,后来心头一颤,发现不对,那是个有形的实体,是个人形的东西,她抬头看去,“啊”了声,发现衣裘戴笠的矮个子家伙站在身畔,手里还拿着剑。
她惊异不已,问:“你是什么人,如何进来的!”
刚说出口,发现自己一时之间变得愚笨不已,对方既然能穿墙凿牖而入又怎会是人。
产鬼想到对方也可能是妖,心怀稍宽。
此时只听对方铿锵有力地回答:“金累!不过因为元神受损,又以他物相培,现在你可以称呼我为银累。”
原来,金累变成的木匣子被埋入院中后,以残存之妖力、日月之精华和附近地脉中的灵气为修行依托,日夜循环,一刻不停,终于功行圆满化出妖身。
以往时光,在黑夜里,身上隐隐有黄澄澄的光芒,如今身上则是纯白无暇的玉色。
金累不再,银累复生。
银累并没有马上出来和重明他们相见,而是嗅到院中房舍的妖灵之气,又见那间堆放杂物的门从外面上锁锁死,心下纳罕,不请自来。刚好看见了产鬼。
对于产鬼来说,目下所在的地方,并非是自己的闺房,而是一种自我保全的囚室,因此对于银累的闯入并没有很反感,也没有马上将他轰出去!反而,有种欣慰,毕竟自己永生不能再见人,却可以和妖有往来。
银累能找到自己,也是天缘,或许可以稍稍分担自己的苦寂。
在银累问清她何以居住在此的缘故并要离开时,她反而说道:“以后你还会过来吗?”
银累身子已经转过去,听后已知她弦外之音,也能感受到那份期盼:“我还会再来!”
说罢,身子隐没不见。
后面的日子,银累言出如鼎,说到做到。
日夜间倒时时常来和她作伴,渐渐成了最亲密的朋友,无话不谈。
银累还答应产鬼:“我会留下来,照顾你生生世世,永不离开。”
后来两只小妖成了眷侣。
······
重明那晚安顿好产鬼后便回房睡觉,躺下后觉得心安理得,心头暖洋洋的,全身肢体都突然焕然一新。闭上眼后很快入睡,这时再也没有梦魇,反是隐隐约约听到窗外啾啾鬼语:“这个小子心肠不错,咱们别在这里纠缠不清了,各自散开吧,但愿他店铺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兴旺!”
语声渐弱,鬼气弥散。
次日清晨,重明尚在朦胧之中,传来纷扰的声音和产妇的痛苦呻吟,郭乘风忙前忙后,去端热水,拿剪刀等物。
稳婆则是在屋舍里不停语地说着:“沈娘子,再努把劲,孩子就要出世了!”
重明纳闷:“这稳婆不是应该说郭娘子吗?”
走出房门。
落落和秋练也着急不已,在门外来回踱步,帮着传递东西。忽然一声清亮的喊叫声刺破空际而来。可是那声响过于宏亮,而且很尖很尖,断然不是新生儿的啼哭。
秋练发呆片刻,说道:“这好像是稳婆的声音呀!”
“难不成沈姐姐真的生出妖怪来了!”落落惊讶。
重明则训斥道:“落落不许胡说。”
秋练再也忍耐不住,便要冲进房舍,刚站到门边,门扉忽然洞开,看到郭乘风双手沾满鲜血,扶着昏去的稳婆走了出来。
郭乘风道:“稳婆昏倒了,我们把她扶到前面厅堂上。”
稳婆肥肥胖胖,秋练上去架住她的臂膀,和郭乘风两个费力地将她扶过来,重明和落落也去帮忙。将稳婆扶到厅堂桌边坐下。来,重明去厨房取来温水,湿润了手巾,交给秋练,秋练给稳婆擦拭面颊。不多会,稳婆便苏醒过来。
稳婆面色蜡黄,呼呼喘气,显然还陷入极大的恐惧里,双眼把郭乘风、重明、秋练和落落打量过,确认自己并没有丢掉老命,方慢慢平复过来。
秋练转向郭乘风:“刚刚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妻子生出三个孩子,稳婆见后当场便吓昏过去。”郭乘风脸上流露出幸福的神色,“要是普通的孩子也不会让稳婆受到那么大的惊吓,主要因为我这三个孩子是······兔子,不对,是小讹兽。”
沈蕊生了小讹兽?
大喜事呀!
耶耶耶耶!
秋练、重明奔向后院,郭乘风也跟了过去。他们都看到落落正蹲在地上,和三只雪白的小讹兽在玩闹。刚刚秋练帮着郭乘风扶稳婆时,三只如刚断奶的小白兔那样大小的讹兽从门里蹦跳着出来,它们刚从母胎而出,身上还有血迹,脐带还连着,但是丝毫不影响它们的活动。
它们跳到外面的院落里,在泥土上打滚,用嘴咬断脐带,又蜷缩着身子舔舐毛发上的血迹。
很快舔舐干净血迹,湿润的毛发经过阳光的照射以及和风的吹拂,干干爽爽,蓬松如绵,让它们变成一个个白色的小毛球。
落落明白它们是沈蕊所生,又被它们可爱的样子所迷,欢喜的不行,蹲在那里摸摸这个,碰碰那个。
这些小讹兽也非常温顺乖巧,围绕在落落的身边,舔舐他的手指和衣衫,俨然把他当成自己最值得信赖之人,还指着落落说道:“这个是大人呀!”
名不虚传,刚生下来就会撒谎。
“看来前言得到应验,沈姐姐果然给你生了几只小妖。”秋练看着眼前和谐的画面欢喜地说,“从此以后,这铺子里更加热闹了。”
重明也道喜:“你以后可就升为父亲了。而这个世间也多出几只讹兽。”
“它们看上去很像兔子呀。”郭乘风望着自己的孩子出神地说道,“或许我们讹兽本来便是兔子成的妖。”忽然想到件事:“我把沈蕊忘记了。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郭乘风跑回房里,守护沈蕊,同时告知她这个好消息,沈蕊听后欲哭无泪:“生孩子也好,生小妖也罢,我们夫妇都会爱护的。”
从那天开始,香香包子铺的后院里多出三只小讹兽,或者说是多出三只兔子。除却郭乘风和沈蕊格外照顾它们外,重明、秋练和落落也对它们呵护有加。尤其是落落,在没有客人要这要那地指使他时,他会从座位上走去厨房,拿过两根胡萝卜去送给三只小讹兽。三只讹兽里有只圆圆滚滚个头大的,可以独自吃掉一根胡萝卜,另外两只身形娇小玲珑的可以共同分享一根。
毕竟是拥有妖力的讹兽,虽然现在还小,但还是有点能耐的,在被父母或落落呼喊时能够原地跳起,钻入他们的怀里,把脸埋起来,只露出屁股和尾巴在外面,那个憨憨的模样别提多让人捧腹了。
渐渐的,重明、秋练和落落发现,这三只讹兽开始在后面院落里挖掘洞穴,刚开始各挖各的,洞穴很浅,重明他们发现后便用土重新掩埋,毕竟担心它们一不小心把金累的原身挖出来那可大大不妙。
待到一天早晨,重明、郭乘风等起来,看见老柳树树根下出现个很深的洞穴,洞穴里探出三只雪白的小脑袋——它们一起挖掘洞穴,终于挖出个很深的窝,成了它们日夜栖息和玩耍的乐园。
老柳树附近的屋瓦里藏着蛰伏的腾蛇,两个距离很近,落落不止一次地祈祷:“千万莫要让腾蛇发现它们呀?让它们快乐无忧地长大,长成真正的讹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