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䑏疏
书名:白书 作者:湘君白发 本章字数:16879字 发布时间:2024-09-16

这天上午,香香包子铺的厅堂里,重明、秋练和落落坐在桌边,边等客人上门,边说着闲话。吕琰和许多的菌人已经离开了。菌人的诱 惑力太大,她们应该待在无妄山,那样比较安全。在离开时,吕琰说道:“将来某天,若是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到无妄山找我们。”


有吕琰和许多菌人朋友,实在是好事一件。


闲聊时重明他们自然说起了妖。


“上古时代的妖和后来修成人身的妖之间有道分水岭,本来不会同时显世的,可是某天,某个封印上古神兽的符印被破坏,以至于群妖乱舞。”重明边吃着包子,边侃侃而谈有关妖的地域和疆界。


“索性我们遇到的妖还不是很坏。”落落如数家珍,“比如腾蛇和腓腓,还有守宫和刺猬,非但没有对人带来伤害,反倒是福音和恩惠!”


“师父曾说,麒麟山石洞里的封印妖书被毁······”秋练仿佛突然想到了个问题,低头沉思,“莫非,莫非······书被焚烧的时候,那些洪荒巨兽获得了自由······”


落落看着秋练紧张激动、面红耳赤的样子,就好像她突然被某个男子偷偷亲了一口。可是落落想不通她那些话的意思,也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变得这样花容失色:“秋练姐姐,我们见过了它们,它们可以变成人的样子,会飞,会隐身,本就是自由的。”


“封印······自由,若是联系起来······”重明已然发呆,双目直直望向远处,“难道真是这样吗!”


“你也想到了!”秋练轻轻地问了句,又默默自言,“怪不得师傅让我们重新绘图,原来这本书是······”


她没有说出来,因为那是个很重大的秘密:他们在绘制的书可能就是道隔断上古之妖和人世间新的封印。


关于这个意图,那些妖并不知道,所以他们三个路上畅行无阻,若泄了风声,后果难料。重明和秋练都把这个陡然想起的事情埋葬在了心底。落落懵懵懂懂,似乎还在迷糊,就让他继续迷糊吧。


秋练刚刚收拾好碟盏,外面就有客人来了。


一个冰雪为骨、肌肤透明的红衣女子冉冉走近,牵着匹白马,站在院落前的拴马桩旁。缰绳略长,一半垂落。由于天冷,女子红衣裙之外还罩有雪白的狐裘。

女子举止自然,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女子站在门外道:“你们这里可以住店吧?”


声音清脆悦耳,如空谷回音。


秋练答:“当然可以。无论何时都行。”


“那太好了。”女子道,“走了很远的路,先帮我喂喂马呗。”


秋练走了出来:“草料也有,不过没有马棚,只好拴在外面。”又转向落落:“还不过来牵马。”


“我还没有马的身子高哪?为何不让重明哥牵!”落落闷闷不乐。


还是走了过去,对红衣姑娘道:“漂亮姐姐,把绳子给我吧。”


“有劳小兄弟。”红衣姑娘嫣然而笑,递过去缰绳,和秋练往门里走,又不忘嘱咐两句,“我的马很凶的,样子也很特别,你可要当心哟。”


红衣姑娘走过屋檐下,看了眼站在那里的重明,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


秋练给她推荐几道拿手的菜肴,她也照样点了,接着安静地饮茶,满脸笑意。重明已不在屋檐下门首边站着,来到落落旁边,呆若木鸡,和落落一起盯着那匹白马看。白马头上有角,全身毛色雪白,没有杂色,鬃毛飘逸,绵长如带,尾巴亦蓬松且长。


这还是单纯的白马吗?


“你怎么还不把它拴好?小鬼头,又想偷懒!”重明突然开口。


“这不就要拴吗!”落落就要把白马往一棵大柳树边牵。


白马原地打转,身子往后退了有数尺的距离,似乎想挣脱出来。

好在落落把缰绳攥得紧紧的,余下的绳子被穷尽,倒没有脱手而去。


北风没有头脑的吹来,重明和落落激灵灵打了个寒噤,白马却不畏霜雪,风反而吹起了它身上的白雪样的鬃毛,猎猎飘扬。


“真是匹好马。”落落赞叹,“比照夜白也不差。”


“笨蛋,它压根不是马,而是只䑏疏。”重明被它秀美飒爽的身姿所震动,“也就是我们今日偶然说起的上古神兽!”


“是妖呀。”落落震惊。


重明:“不会错的。你看它头上的角。”


落落:“还真是的。”


䑏疏似乎听得见人语,见被说出了来历,喜不自胜,昂首向天嘶鸣数声。


重明继续说道:“《山海经》里记载,在座名为‘带山’的山上生活着䑏疏这种像马有角的动物。它的角不仅可以让它看上去威风凛凛,还可以分金错石,开山倒树。它又被称为‘辟火兽’,也不是徒有虚名的,天火,地火,风火,燧人火,还有三昧火,都难以伤到它,即便是一根毛发也不会燎到。由于它的头部和嘴略尖细,四肢也纤瘦,有指爪,所以当它俯下身蜷卧的时候像某种十分优雅的飞禽。”


此时,落落突然将缰绳塞进重明的手里,说句:“重明哥哥你看着它,我去后院取草料来饲喂。”


一溜烟跑进了门。


重明正在出神,有点心不在焉,并没有抓住,䑏疏趁机挣脱过去,如松鼠般爬上了旁边的一株大柳树,蹲在树杈间。用如带子样的鬃毛和蓬蓬松松的尾巴遮盖住身子,在上面打起盹来。


落落抱着一摞松松软软的干草,到了重明的跟前,不见了马,问:“你没有看好它,让它跑了。坏了,我们这下子走失了别人的牲口,她不得到衙门前告我们的状吧,让我们赔马!”


“傻小子,赔马还好,若是让赔䑏疏却如何赔的出来。”重明在落落的肩头拍过,用手往柳树上指去,“它不是在那里吗!光天白日的,两眼圆睁,除了好吃的食物和漂亮的姐姐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落落抬头才看见䑏疏,松了口气。


跑到树下,将干草举起过头顶,说道:“马儿,马儿,下来吃草!”之后像个老婆婆般叨叨唠唠:“吃了草,才可以驮的动主人回家,才可在驿站之间往来送信,才可一日千里呀。才能被曹霸、李公麟等画在《五马图》《虢国夫人游春图》里呀。才能: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才能遇上伯乐。才能踏的了飞燕、指鹿为马呀!”


重明听了叹气,觉得落落先前说的还无可挑剔,就是后面的“指鹿为马”有点不在调上。


沐猴而冠。


“我又不是马,吃什么草!”䑏疏缓缓抬起头,睁开只眼,漫不经心地说着,之后眼皮又耸拉下来,显然已累极,“还是要谢谢你们的好意,其实我完全不饿,她让你们喂马,不过故意取笑我。红衣姑娘叫颜真真,是我的妻子,和她因件小事拌嘴斗气,可是男人和女人吵架,本就是自找苦吃,自找倒霉,从古至今也没见有人赢了的。没有办法,我只好显出真身,想图个耳朵清静,谁知又被她遛了十余里路,差点累死了······让我好好享受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它往厅堂门首瞥过,又转回头,埋在脖颈处,仍不忘说句:“说曹操曹操到。”


重明和落落也回头看,发现颜真真已走出来,秋练也紧随其后。


颜真真娇羞而笑,满脸歉意,近前道:“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我们不睦,连带你们也受累,又是牵马,又是喂马料的。”


“没有关系,帮助客人是我们的职责,当然有时候我们也会破个例,撮合下闹别扭的夫妻,还有帮东家找狗,西家撵鸡。”重明的言语有些轻薄,顺嘴流出。


落落道:“颜姑娘定有奇缘,才得以找到只䑏疏做夫君吧。”


“还好吧。”颜真真道,“注定的缘分躲不掉。”


“果然是䑏疏吗?”秋练近前两步,仰头细细观看,“确实神俊逸彩。”


“虽是神兽,却和长不大的孩子那样,着头不着脑的。变成这个样子,死活不愿再变回来。”颜真真长长叹息,“幸亏看着还像个马,要不然路上早就把别人吓跑了。”


重明和秋练听后都齐道:“颜姑娘说的含羞,殊不知你打我闹,你哭我笑,却正是天下夫妻的真正面目。若不然,正正经经,一脸严肃,明镜高悬,平淡如水,还是什么夫妻,倒是守家护院的一对活门神。想来,颜姑娘是明白的,才如此谦虚埋怨。”


“你们如此说,我更加汗颜无地了。”颜真真脸色微红,又抬头看了眼䑏疏,“他把这些话听了,岂不更不会下来了!”

提高嗓门,对着䑏疏道:“是不是这样?”


“男子汉大丈夫,说不下来就不下来。”䑏疏身子立起来,尾巴甩过,“能奈我何。”


“你既然知道自己是大丈夫,难道不知还有能屈能伸之说吗?”颜真真摆出副准备吵架的架势,“有能耐就别下来,整天都别下来,看今晚的风雪不冻死你!”又转向重明他们,“都不用管它,看它能拧到什么时候!”


“这样不好吧?天黑的早,又越来越冷,它若是不下来的话······”秋练有点担心,“会扛不住的。”


“没事。”颜真真冷笑着,“它的毛发很厚,不会有事的。若不然也对不起它的名头。”


颜真真故作生气地走了回去。


秋练和重明无奈叹口气,小声劝说䑏疏,䑏疏懒懒回答着:“谢谢你们,不用担心我,请回屋吧。”


“马儿,马儿,我把草放在树底下,你饿了时候就吃它们。若是不够,你就啃些树皮。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落落侃侃而言,连重明听的脑袋都大如斗。


䑏疏微微睁开只眼,有气无力地说道:“小兄弟有如此好心肠,实在让在下钦佩,感激涕零,铭记肺腑!”其实它真正想说的是:“大哥,我再郑重其事地告诉你,我长得像马,却不是马,难道不知黑马是马而白马非马吗!我只是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又傲岸而出的䑏疏!记住了!”


留着薄薄积雪的天地中,一株大柳树上,安详地趴着只䑏疏。

它看上去又陷入了昏睡。


天色很快黑了下来,风雪已止。


月亮隐隐露出稍显朦胧的轮廓。


颜真真吃了东西,并没有回房里休息,她自然还是放心不下刚刚吵了嘴还依旧牵挂不已的䑏疏,坐在离柜台很近又能看见那棵柳树的桌子前,浅浅淡淡地和重明、秋练以及落落他们说些山川河湖的故事,有一句,没一句。


忽然众人听到了“嘭”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突然掉落地上,急忙转头向外面望去时,发现柳树上那只䑏疏已无影无踪,不过地上却站着个少年。


少年脸白如涂粉,目若点漆,神情专注,头发结束整齐,头巾在两边肩头飘摇不止,另外身披雪白色的氅衣,就如他是䑏疏时那身白玉琥珀般的毛发。


少年迈步而来。


“䑏疏不见,肯定是变成他了!”落落心直口快,也算聪颖智慧。


重明、秋练和落落都已起身欢迎客人的到来,颜真真似乎还在耿耿于怀,端坐那里,动也不动。


少年走进门后,颜真真才不痛不痒地说句:“我还以为你当真再不过来的!”


“怎么可能。我现在认输了。”少年道。


少年是䑏疏所变,名叫槐江,对颜真真说道:“这几年,我本就是随叫随变的,可没有尥蹶子亏待过你。既然事已过去,我们夫妻两人也该向此间的主人致谢,因为刚刚的规劝之语犹在耳畔!”


颜真真听后默默点点头。


两个向着重明他们抱拳拱手,致谢再三。


“举手之劳,何必如此!”重明嘿嘿笑着,“却不知两位是从何处来,又如何到的这里,是闲游客中,还是住在这附近?”


两人对望,柔情似水。


槐江便道:“我们从南边过来,已经行了数百里路,只为要去北方的平宛州一趟——算是故地重游。”


重明:“你们要去平宛州,看来哪里当初发生的事情对你们影响很大,若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地在如此冬日前去!”


“是的,我当初并不知道自己是䑏疏!”槐江的目光投向外面平展的洁白原野,“随军北上,也是作为养马的马夫······”


疏星朗月,点缀冬日的夜空,此刻唯有一瓢酒才可以慰人世的风尘。


他们都已围坐在方桌边,桌上摆下冒着热气的饭菜和刚温好的酒,灯火通明,祥和安宁。重明、秋练和落落各自说了自己的名字,槐江也说了自己的名字,虽然重明等已经知道颜真真的名字,颜真真还是认真地说了出来,如此大家就算正式认识了。在吃饭饮酒的时候,槐江说了那段往事。









1


数年前,易州城里,槐江伫立在人潮中,看着城墙上贴着的各种布告通知。有失主寻物的悬赏通告,有官府通缉要犯的海捕文书,还有些府上招人做活计的聘任启示,以及卜告和休书等。


槐江刚从家乡出来,到易州找事情做。


他盯着聘任布告,自言自语:“颜府上要招养马的马夫两名,这应该是不错的差事吧!”


他心里想着,不由得就把语声说的高了,传到旁边人的耳朵里。


那些围观者都回过头,像看着怪胎似地瞧着他,那刻,他突然感觉身旁有无数的冷风吹来。


有个心肠不错的青年出言提点:“你要去颜府当马夫?你可真是不要命了。你肯定是外边过来的吧,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颜府里不仅马不好养,就是府上的人也是很难伺候的!奉劝你,最后不要去趟浑水,否则后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青年打着哈哈,从槐江的身边走过,走了很远,犹出自好心地说道:“颜府的那位大小姐简直就是魔鬼,是妖物,会吃人的。宁可去给母夜叉当牛做马,也不去那位大小姐手下谋生计!”


“难道真去不得吗?”

槐江站在那里,六神无主,犹豫不决。


可是他好像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选择,为了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他压根管不了那么多。


就算那位颜大小姐真吃人,他也要去。


他问了个骑毛驴的老者,得知颜府的所在,便照着方向而去。他转过两条街,来到座大宅前,见门前摆着抱鼓石,石头上已有青苔留下的痕迹,显然放的已有多年,兽环朱门,门上的铜钉晶莹夺目,朱红色门柱上有金字对联:武有功为显,文不屈为名。

门楣上挂着牌匾,上书“颜府”两个隶书大字。


看到这样的府宅门面,槐江先就弱了气势,好半天都没有勇气敲门,还好有客人出入,看门人看见了槐江,问:“你为何无缘无故站在大门外?”


槐江:“我来应征马夫。”


看门人脸上有了和气之色:“来当马夫啊,欢迎。不过这里你进不的,绕到西边的角门吧。”


槐江道谢,乖乖转身。


他走到西首的狭长巷子里,那里果然有角门,敲了门,出来位身材消瘦、眉目细长的青年:“干什么的?”


“应征马夫。”槐江道。


“进来吧。”青年将槐江带进去,见了个四十岁左右面色和善的男子,“这是梁伯,颜府里的管家。”


槐江低头:“梁伯好。”


梁伯问了槐江几个问题,大致是从何处来的,有无成家,以前可否养过牲畜等,槐江都一五一十作答。梁伯半天不说话,又刚巧有两名下人来说事,槐江只好干巴巴站在旁边候着。梁伯交待完下人事情,转过身对刚刚开门的青年说道:“张松,带他下去吧。府里正缺马夫,先让他试试!另外给安顿好住的地方。”


张松应了声,就带着槐江离开。


颜府实在太大,槐江从角门进来的地方,有几处供值夜上宿之人歇宿的房舍,经过它们又进了一层门,才来到跨院中,见到的管家。跨院里一排排房舍,都是各种下人的卧房,房前空地上亮晒着不少衣服,偶然有人急匆匆出来,向张松打招呼后又急匆匆穿过与庭院相连的月洞门。


张松带着槐江来到最前面的一排房舍,这里的房舍多堆放着杂物和马料,只有两间是给马夫住的,可惜供马夫歇宿的房舍里空空荡荡,显然颜府已经有段时间没有马夫了。


房舍前面靠墙处是马棚,里面有五六匹马,由于无人照料,它们已经骚动不安,两匹饿不过的已经在啃食石槽里结痂的草叶和拴马的木桩!


张松带着槐江左右看看,把房舍的钥匙交过,说道:“本来要招两个马夫的,但是目前来看只怕就只有你自己而已,跟马相关所有的事都是你来承担。这里面的三间房是堆放马料的,外面的两间是马夫们住的,铺盖齐全。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松走后,槐江开门取了草料出来,放进一个个石槽,又打来井水,饮了马。


忙忙碌碌过去半日,天晚后才被张松叫去,来到间摆满桌凳的房舍里吃了晚饭。


晚饭后,槐江坐在有星光的小院里,看着那些依然精神奕奕的马儿,看着夜空。有种山民在大州城落脚后的兴奋和欣喜。他从身上拿出《三国演义》,找里面有关马的故事去读。槐江很喜欢马,在家里的时候就给大户人家当马夫,山里的野马等和他也很亲近。书里的名马似乎更好,更让他喜欢,刘备的的卢马,关羽的赤兔马,都让他心生仰慕和感动。


槐江读书的时候有了困意,糊里糊涂在马厩里睡去,等到书从脸上滑落,他微微睁开眼睛,看见马厩里出现个诡异的身影:“有贼?”


那个身影不太高,活动轻巧,飘飘忽忽地来至一匹枣红马身边,从怀里取出一物,放到马的嘴前。


槐江以为有人来毒害马,霎时间来了精神,轻轻站起,悄悄摸过去,然后用尽全力扑了上去。在双手扣住那人的腰身时,突然大喊:“来人呀!来人呀!有盗马贼潜进来了!”


槐江惊讶,他这用尽全力的飞扑竟然没有把人扑倒,只是将其推出马厩,同时觉得抱住之人浑身软绵绵的柔若无骨,心里更加没底。猛然觉得被对方抓住了自己的脖颈,那人身子一低,使出过肩摔,槐江不能自主,就从那人的身上飞了出去,结结实实撞在墙上。


等到梁伯、张松拎着灯笼过来时,看见槐江躺在地上,也看见了站在槐江身边的人——颜真真。


梁伯和张松看见槐江喊的贼就是颜真真,又看到枣红马口里在嚼的东西,全然明白:“槐江,这位是大小姐颜真真,来给枣红马小殷送桃子吃的。”


槐江明白自己错了,站起身,挠着头走过来:“原来是大小姐,我还以为是盗马贼。”


“哪个毛贼敢到颜将军府上偷马,没脑子的家伙。”颜真真气愤不已,转身走开。


槐江爬起来,看着梁伯和张松:“我是不是闯大祸了?”


“没事,你刚刚来,情有可原。”梁伯道,“大小姐不会记仇的。”


槐江:“可我听说大小姐会吃······”


张松神色一凛:“吃什么?”


“吃人。”槐江本来不会说出来的,看到张松威严的神色,反而让他生出傲气和胆气。


“你说这样的话,不怕死?”张松威胁。


槐江道:“如果我死了,说明外面的传说是真的。”


“好小子,挺有骨头。”梁伯道,“张松是试探你,你不要在意,外面的传闻也都是假的,不可信。”


梁伯和张松离开,张松回头,冲着槐江一乐,笑容里有赞许之意。


次日张松过来,给槐江送来了文书契约,期限三年,月银十五两,专管颜府马匹相关事宜。槐江接过文书契约,摁了手印,从此正式成为颜府的管家,张松则带他来到马厩边,给他讲述颜府里马匹的故事。


张松指着全身雪白色的马,说道:“它叫‘飞雪’,是家中主人颜锦将军的座骑,曾经跟随颜将军出生入死,身经百战,是匹栉风沐雨、九死一生的好马。从来不挑食,不厌食,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它都可以用来填饱肚子。”


“也算是功勋卓著了。”槐江啧啧称奇。


“可以这样说,它身份尊贵,要胜过我们这些下人。”张松道,“虽然它不挑食,但是在喂养这些马匹的时候也要对‘飞雪’格外留心些。”


“我知道了。”槐江的目光停留在那匹枣红马身上,“它叫小殷吗?”


“没错。”张松道,“它是属于大小姐颜真真的,又名‘飒露紫’,小殷是它的小名。颜大小姐平常对它比自己还上心,都是给它最好的马料,最甘甜的井水,在缺少马夫的时候都是她亲自过来喂。大小姐昨天傍晚已经喂过小殷,又过来照看,不知道招到了马夫,所以出现了误会。”


槐江道:“原来是这样。”


张松叮咛:“对待小殷,你平时可要仔细,就是老爷的白马‘飞雪’你可以不管,对小殷定要加倍照顾。大小姐是老爷的珍宝,它是咱们大小姐的明珠。”


“我明白。”槐江承诺。


“说起小殷,不得不提颜大小姐,以及易州城里关于颜大小姐的传言。“张松苦恼地说道,“之前离开的许多马夫就是因为小殷。他们或不小心伤到小殷,或短了草料饿瘦些,甚或用鞭子抽打,大小姐知道后还能愿意,便狠加责罚,那些马夫就都只得离开一条路。”


槐江道:“颜大小姐只是太爱小殷了。”


“是的。”张松道,“后来,我和梁伯虽然对新来的马夫耐心交待过要好好待小殷,马夫们难免行事当中有疏忽错漏,大小姐知道后照样不饶,马夫受到责骂后,大觉委屈,离开颜府。陆陆续续离去的马夫,虽然明面上不敢放肆,背地里却衔怨已深,得到机会,肯定到处造谣中伤,渐渐的人人都说是大小姐荼毒,连颜府也都跟着成了人人侧目的魔窟。”


槐江明白前因后果,便表了决心:“既来之则安之,我不会退缩的,定要当个颜府里合格的马夫。”


“不错。”张松道,“我告诉你颜大小姐和小殷结缘的故事。”


两年前,颜真真在州城的骡马铺子里闲逛,看中了一匹小枣红马。


颜真真转向身边的梁伯和张松:“它很漂亮。”


“大小姐很有眼光,这样的枣红马在唐代时就已经是名马,叫做‘飒露紫‘。”梁伯赞叹。


张松:“这匹小枣红马是母马,正适合大小姐乘骑。”


“带了银子来吗?”颜真真已经打定主意,要买下小枣红马。


梁伯和张松如何看不出大小姐的心意,点头道:“银子带的足够,大小姐尽管放心。”


张松喊来骡马铺的掌柜,指向那匹小枣红马:“我们大小姐看上了,开个价吧!”


掌柜的知道颜真真是颜府的千金,说道:“颜大小姐看上小枣红马,是我们铺子的荣幸,怎么再敢要钱,请大小姐牵走就是。”


“那可不敢当。你们做买卖,也是有本钱的。”张松从身上掏出袋银子,扔给了掌柜,“这是一百两,你不吃亏。”


掌柜的没有再推辞,收下了银子。


“大小姐,小枣红马已经买下了。”张松继续说道。


颜真真喜不自胜:“我们牵它回去。”


骡马铺的掌柜赶忙命人给小枣红马上了缰绳,颜真真拿着缰绳,就要把小枣红马牵出栅栏,栅栏里一匹母马突然发出凄厉的嘶鸣,嘶鸣阵阵,催人泪下。


小枣红马也嘶鸣回应。


张松道:“大小姐,快把小枣红马牵走,要不然,它会跑到母马身边的。”


颜真真回过神,刚要把小枣红马牵出,红色的母马已经跳出栅栏,来到小枣红马身边,小枣红马脖子仰起,挣脱缰绳,依偎在母马身边。


“啊!”颜真真发出惨叫。


刚刚缰绳被小枣红马摆脱时,缰绳勒伤了颜真真的手掌。


“大小姐,你怎么样?”梁伯和张松关切地问道。


“没事。”颜真真道,“它舍不得母亲,自然不愿跟我走。”


“那我们?”梁伯和张松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回家。”颜真真道,“等它长大,我们再来。”


一晃年余过去,颜真真带着梁伯、张松以及几个兵士去打猎,追逐一只鹿,很快进了森林深处,在最深处,突然出现片废墟。鹿跑入废墟,消失不见。废墟上散落着石像和巨大的石柱,在之前,似乎是片与世隔绝的宫殿楼宇。


梁伯和张松发现这片废墟有点不同寻常,催促道:“大小姐,这里不安全,我们快回去。”


颜真真不听,继续向前走。


地面突然出现裂缝,许多尸奴从地面上冒出来。这些尸奴都有丈许高矮,犹如巨人,嘴巴咧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慢慢逼近颜真真。梁伯和张松以及跟来的兵士也遭到尸奴的攻击,自顾不暇。颜真真勇气过人,用弓箭不断射向尸奴,同时腾踔跳跃,躲避攻击。


突然,许多尸奴围拢过来,伸出巨手向颜真真拍去。


颜真真原地滚动,躲过了数个尸奴的大手,却还是没躲掉最后一个,尸奴的手指割开了颜真真的肌肤。


颜真真受伤倒地,梁伯和张松发出绝望的呼唤:“大小姐······”


在此时,林子里传来声嘶鸣,一匹枣红马冲了出来,从尸奴的间隙里跑到颜真真的身边,将颜真真咬住,放在自己的背上,然后如风似地跑了出去。颜真真得救,梁伯和张松也迅速撤离,几名兵士却死在废墟上。


救颜真真的枣红马就是一年前颜真真买下的小枣红马,颜真真后来听骡马铺的掌柜说,那天枣红马一反常态,片刻不能安宁,就是母马来安抚也不顶用,它最后挣脱绳索,冲出栅栏,绝尘而去,本以为失去它无法向颜大小姐交差,没想到它倒是去救主人的命去了。










2




槐江这天早晨还在沉睡,便被管家梁伯喊醒了:“将军和大小姐要外出。”


槐江牵着小殷和飞雪,跟着梁伯从角门出去。


他们等在颜府大门外的石阶下。

半晌过后,颜府的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个穿着华贵袍衫、双目如电的中年男子,不用说他就是颜锦颜将军。因为不上朝或出征,只是出去访友游逛,穿着常服。依依颜将军身畔拿着两根马鞭子若依人飞鸟的女子则是颜真真。


“老爷、小姐,马已备好!”梁伯说着屈身来请,并转身对槐江说道,“把马牵过来!”


槐江正双眼呆呆地盯着颜真真,不曾听到,只管发呆,梁伯又喊了声“槐江”,他方回过神,恭敬地把马牵过去。


颜将军和颜真真各自接过马的缰绳,翻身上马。


颜真真把一根马鞭子扔给自己的父亲,父女俩挥动鞭子,坐下马绝尘而去。


梁伯和槐江站在门首,望着两人两马渐渐消失,之后梁伯对槐江说道:“今天第一次给颜将军牵马怎么走神?以后可不能这样心不在焉。”


“我······”槐江想分辨,可是想到刚才的事确实是自己的错,“我知道了。下次不会再犯。”


“知错就行。”梁伯话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回去做事吧。”


两个一前一后刚要走进大门,耳边传来马蹄声,回转身后,看到颜真真骑着小殷立在台阶下。


梁伯问:“大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我送父亲去访友,现在我可以自由去闲逛。想着一个人无聊,而且回来时还要买东西,所以问你要个人陪着我。”颜真真说话时眼光望向槐江。


梁伯也看了眼槐江,道:“大小姐要谁跟着同去?”


“就是他。”颜真真用马鞭子指着槐江。


既然是颜府大小姐指名道姓的,槐江纵容万般不愿也不能拒绝,只好老老实实地跟在颜真真的马后。从颜府大门前的那条巷道走去时,槐江心里五味杂陈,想到颜真真可能是记挂昨晚他占了她便宜之事,特意让他跟在身边,以便折磨他。想到此处忍不住叫苦:“这会可有苦头吃了。”


他只顾胡思乱想,忘记说话,颜真真也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马上,慢慢悠悠往前行进。


来到热闹的街市上,颜真真开口:“昨天我摔了你一下,你现在身上还痛吗?你不会记仇吧。”


槐江听过这样的话实在是大出预料之外:“小人不敢。只要大小姐不怪我那晚莽撞,小人便知足了。”


“在你看来,我真的是像别人口里传说的那样吗?”颜真真说话时脸上隐隐流露出无奈和忧伤。


“现在我才知道,颜大小姐是很好的姑娘,那些人都是信口雌黄之辈。”槐江说的这些话是发自内心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绝不信别人风言风语的诋毁。”


“好,有你这些话便够了!”颜真真脸上展现出笑容。


颜真真心里高兴,便挥动马鞭子轻轻抽打小殷,小殷开始飞奔起来。由于是在街市上,人还是很多的,槐江只好快速在旁边跑动,拦住冲撞过来的孩童和冒失者。他知道小殷这匹高大的马不会受伤害,颜真真也不会,因此对冲撞者特别关心,将他们挡住后还不忘孜孜问询,有没有受到惊吓或受伤。


颜真真摇头,慢慢停下马,责问道:“你到底是谁家的人,毫不在乎我和小殷?”


“相比之下那些路人更脆弱,并不是小人不顾大小姐和爱马。”槐江不卑不亢地说。


“哼!”颜真真把脸扭过,而后把马一夹,飞奔而去。


槐江奔跑去追。


在城南四五里的大路上,槐江追上颜真真。


颜真真跳下马,面色绯红地走向槐江,将缰绳递给他:“好好抓住,别让它跑了!”


而后迅捷地跑到稍远地方的高草之后,却是去方便。


槐江忍俊不禁,还是止住,牵着小殷向后走了段,见路旁之草非常茂盛,于是也学放马南山,松了缰绳,让小殷自自在在去吃。

槐江双手抱拳正陶醉在清风中,忽见颜真真走了过来,捡起地上的缰绳,将小殷拉过,怒气冲冲地来到槐江面前:“不是说好让你牵住它的吗?干嘛让它吃草。我们府上的马都是用精细的细料喂养,从来不在外面放养,若是吃了毒草,轻则得病,重则死掉。你这样粗心大意,全然不顾,真是气死人了!”


把脚伸出,踢在了槐江的左腿处。


槐江笔直站在那里,说道:“这些都是苜蓿草,马吃了有益无害,它平时虽吃的细料,可都是干枯的,不如这里的新鲜!人若是经常吃一样东西,也难免要换换口味。”又冷冷道:“大小姐若是觉得小人不称职,不够心细如发,照顾不了小殷和那些马,大可像对待以往的马夫那样把我赶出府!”


“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颜真真的脸色更红,“原来你也和其他人那样鼠目寸光,人云亦云!”


颜真真牵着小殷从槐江旁边走过,往城门方向而去。


晚上,槐江吃过晚饭,回到那个充满马粪和马尿味道的小院后,燃了灯,依旧坐在屋前台阶杳杳冥冥地发愣。他忽然不自觉地模仿起颜真真笑时的模样,也学着颜真真的口气将骂自己的话骂了遍枣红马小殷,当然后面还有个踢腿的动作也如出岫之云、鸾回凤惊地展示出来。哪知小殷轻轻躲过,一口咬住了他的后背衣衫。


槐江万万没有想到还有如此之厄。


他的衣衫被紧紧咬住怎么也拽不脱,衣衫已被撕裂,他实在不敢再继续争持,不然小殷肯定将他的衣服撕的一塌糊涂。


月色朦胧,天色渐黑,他还是无法挣脱小殷,暗暗埋冤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怪马,实在太少见了。若是管家不知道,颜大小姐不骑你,我手里又有把菜刀的话······”


在春夜柔和的清风中,槐江身心放空,也不管衣衫被小殷咬住,呼呼大睡起来。







3


槐江当了马夫,过上半年有余的平静日子,还好好留在颜府,没被赶出去。


秋草黄时,一位老太监带着诏书到了颜府,颜府之人齐刷刷地跪在正房前的庭院里,聆听了圣谕。原来北方蛮夷之地有个血衣族,觊觎南地山河、平原沃野,大举入侵,边境守将连连失利,疆土沦失,特命颜锦将军领军五万前去平宛州支援,协同其他将领防守并着机收复失地。


颜锦将军接了圣旨,发下兵符,三天后在城外营地启程。


那天,人马浩荡,旌旗飘扬。颜将军穿着大红袍、金锁甲,头戴金盔,束金鸾带,腰间挂着宝剑,手持长枪,骑着白马“飞雪”。梁伯、张松和槐江一干人等也跟随在侧。梁伯、张松等是和颜锦曾经同生同死、浴血奋战过的家将,每次出征他们自然紧随左右,一步不离。


边境无战事的时候他们就在颜府作为管家仆从,有战事时就是将领。


马夫槐江也因得到颜府的认可,跟着到军营里去养马——那里将有许多的军马需要照顾饲养,他若是能表现的好,说不定以后也会成为一名颜府的家将。


颜锦将军一骑当先,率领五万人马铺天盖地席卷而去。


行不上二里,却见个穿红袍和锁子甲的女子骑在匹枣红马上如一团红云般从后队追赶而来,到了颜将军马旁翻身下来:“父亲,请带我同去!”


女子是颜真真。


她也真够大胆,在家虽是父女,可是一旦戎装在身,兵符在手,她面前的就是当朝握有生杀大权的将军。颜锦不动声色,说道:“将她带下去,不要阻碍行军!”


梁伯穿着锁子甲和白袍,头戴银盔,手拿长枪,见此赶忙下马到颜真真跟前,将她拉过路边:“大小姐,你为何跟过来,你这般如此却置将军于何地?没有威严何以服众,何以统帅这些人马,若是人心不定,相悖而行,莫说迎战强敌、收复故园,只怕尚未开战就已然倒戈!”又谆谆说道:“你速回府里,不可任意而为。”


颜真真还有点不情愿,奈何人马已渐渐行远,父亲的身影被飘扬的大红旗帜遮住。这时颜真真看见一队年龄上参差不齐的兵士,他们有的年老,有的年少,是军营里负责养马的马夫,距离颜真真最近的那位且有点腼腆的正是槐江。


她便大步走上去,粗鲁地拉住他的手:“槐江,你定要好好照顾我父亲的白马‘飞雪‘,就像照顾小殷那样。若是白马出了什么事,我定为你是问!”


槐江不敢离开队伍站出来,只是转头道:“大小姐尽管放心,我定会把将军的马养的又肥又壮!”


“傻子!只可以养的健壮英伟,不可养的太胖。”颜真真望着他随着部队过去,不由得提高嗓音,“养肥了如何跑的动!”


槐江远远地探出头来,将右手高举:“我知道了!”


梁伯和颜真真告辞,骑马匆匆跟上队伍。


那条烟尘漫天的大道上,只剩下颜真真牵着枣红马默然站立。


槐江始终都在想着那幕“送别图”,偶尔在行军途中回首而望,或者在平宛州扎营喂马的时候寞然坐在无人之处,向着来时的地方注视良久。他有一种愈发真实的错觉,在那片花草迷离、如烟如尘的地方有位少女和一匹枣红马的身影。可是,他没有太多的闲心思去思量,因为每天都有很多马匹要照顾,一天下来,就已经精疲力尽。


这天晚上,颜锦将军的队伍和血衣族进行了一次交战后,有许多马匹受伤,颜将军的白马“飞雪”身上也有很多血迹,因此,槐江和那些马夫便都忙碌起来。槐江不忘行军路上颜真真的叮嘱,主动照顾“飞雪”,槐江给它卸下鞍辔,饲喂饮水,刷洗洁白毛发上的斑斑血迹,然后在伤口处涂抹上治伤的草药。


槐江正在忙碌时,突然听到马棚之中传来了几声清脆响亮的马嘶声,槐江怔住:“这马嘶声,好像小殷发出的。”


槐江循声寻去。


他在马棚找到小殷时,小殷又连续嘶鸣数声,并打着响鼻,双目盯着槐江。


“小殷,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和大小姐回府了吗?”槐江捋着它头上柔顺的毛发,脸上不由得露出惊讶的神色,“莫非大小姐根本没回去。”


“没错!你猜对了!”这个声音是从槐江的左侧传过来的。


槐江转身,看见个瘦如螳螂的小兵站在那里。小兵的个子较矮,面容清秀,身上是轻铠配着朱红色底衣。槐江走近两步,在星光和马棚里羊角灯灯光的映衬下,看的更清晰,这个小兵是颜真真假扮的,于是道:“你还是来了!颜将军知道吗?”


“怎么能让他知道,不过梁伯和张松是知道的,要不然我也混不进来,穿不的军服,上不的战场!”颜真真说的轻轻泛泛。


槐江:“白天的战斗,你也参加了?”


“是。”颜真真道,“我五岁就会用刀剑,十岁时就能打得过一个成年人,杀几个血衣族人,也是很简单的。”


“你有没有受伤?”槐江紧张地询问。


颜真真听了如此温存呵护之语,眼角带着笑意。


“有我二人从旁遮护,怎么会让大小姐受伤。”梁伯和张松走了出来。


张松转向槐江:“大小姐来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也不要告诉将军。”


槐江道:“我知道。”


梁伯和张松发现大小姐痴痴发呆望向槐江,心知肚明地道:“我们两人还要去值守,大小姐也不可久留,早点回营房休息才是!”


两个并肩离开。


秋虫乱飞,灯火如画。


槐江和颜真真坐在草地上说了很多事,比如颜真真偷偷跟来的经过,战场上的杀敌情形,以及槐江在军营里当马夫的生活,渐渐的明月高挂,灯光微微。两个分手道别,各自回去休息。


之后连着数日无战事,可是马儿却好像越来越没有胃口吃草料,尤其是小殷,不仅不吃东西,还经常卧倒在地。这可把一众马夫们难住了,也包括槐江,不过槐江猜想小殷和一众军马应该是吃一成不变的草料吃腻了,想要换换口味,于是当天下午,槐江就去附近的山野刈割许多苜蓿草,到了晚上偷偷来喂。


看着它们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槐江终于松了口气:“你们快点好起来吧,这样才会和将军一起战场杀敌,扬威疆场,威震四海。”


他提着灯笼各处照看过,确定没有马匹走失,也没有别的情况后才回帐篷。


次日,槐江是被其他马夫们拽起来的。因为马夫们清晨到马棚里巡查时,发现有百十余匹军马口鼻出血,已经咽气。槐江跟在马夫们身后,到了马棚一看,脸色大变,骇然无语。他自知昨晚偷偷喂了草料,肯定是里面出了问题,闯下大祸。


但那些新鲜的草叶明明都是无毒的,之前也喂过,没有丝毫差池,怎会发生如今这般之事?


走近石槽,翻看剩下的草叶,只见苜蓿草中有种圆圆叶子的小草,那小草一茎四叶,叶片微赤,并不出众或特别,但是位年近花甲的马夫在旁见了,跺脚道:“这是有名的‘狼血草’,不论牲畜马匹,只吃了半片叶子就再没有回生之理!”


马夫们愤怒不已地望向槐江:“是你放里面的?你既是将军府上的人,为何要如此做?难不成你被收买,做了内奸,来毒害军马!军马也就只有千余匹,你一次就毒害百十余匹。”


槐江的脸色由红变青,又由青转白:“我昨晚喂了新鲜的草料,但是绝没有往里面加什么‘狼血草’。我看这些马全无胃口,就偷偷给它们换了新鲜的草料,谁知出现这样的惨状!”


“你还敢巧舌如簧地狡辩······”年迈的马夫尚未说完,就看见颜将军带着梁伯、张松等匆匆走来。


颜将军带着梁伯、张松等刚巧来巡视,听见了“狼血草”“毒害军马”等字眼,就一起过来。到了马棚一看,皆都震惊异常。


军马中毒乃是大事,关乎站力的强弱和战争的胜败,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坏的结果可能是州府失受,生灵涂炭,山河破碎。他作为将军,也有可能成为青史竹帛上的话柄。


“这些马昨晚是谁喂的?”颜将军冷冷说出,目光在众多聚集而来的马夫脸上扫过,“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连累他人!”


其他马夫纷纷仰起脸来,望着槐江。


年老的马夫将“狼血草”捧过去:“这是在石槽里发现的。”


颜将军拿在手里,看了眼,认出了这种毒草。


槐江向前两步,痛苦委屈地道:“昨晚这些马都是我喂的!”


“为何要放‘狼血草’?”颜将军到了此时还依然表现的平静异常,“毒死军马百匹,罪当斩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这种草不是我放的!我根本从未见过。”槐江以几近哀求的语声为自己辩解,“我是府上的马夫,怎会害将军的战马!”


“可有人为你作证?”颜将军问。


槐江想了想,昨晚之事并无他人在旁,说道:“没有!”


颜将军听后就吩咐道:“将槐江绑起来,明日清晨斩首,以儆效尤。今晚先打一百皮鞭。”然后转身离去,随手扔掉那棵“狼血草”,“狼血草”缓缓飘落在地。


梁伯和张松等也跟随而去。


不多久,得知消息的颜真真跑了过来,小殷是得到槐江特殊照顾的,和其他战马是分开的,昨晚槐江喂了它更多的苜蓿草,小殷也死了,只是它的死状不同,不是口鼻流血,而是因为受伤,小殷的脖颈和肚腹等处共有十多处幼儿拳头大小的孔洞伤口,但是伤口处无血,身上也没有血迹,身下及周围的地面上也没有,小殷身上的血多半通过这十多处孔洞伤口被抽光了。颜真真趴在小殷的尸身上呜咽抽泣,痛苦不已,好久才恢复过来,然后就开始打量小殷身上的那些伤口,之后站起身,去观察其他其他战马的死状,回到兀自发呆的槐江身边,只是说了句:“你没有照看过那些战马,也没有照看好小殷。”就转身慢慢走开了。











3


晚上,槐江被绑在马棚旁的木桩上,一百皮鞭打下来早已衣衫零碎,皮开肉绽。


颜真真在他跟前待了很久,本想替他擦拭番血迹,想起死去的小殷又停下,脉脉转身走回营房。

槐江被绑在那里像个待宰的羔羊。


到了傍晚,槐江已经首如转蓬,面干唇裂,连眼睛也难以睁开。

迷迷糊糊之中他看到了颜将军出现在跟前,颜将军开口道:“你曾是我府上的马夫,向来做事小心,很少犯错。这次军马被毒死,若说你误用了毒草,可就算如此,也不会百余匹马同时误食;若说处心积虑,故意下毒,但你好像并没有什么动机。”


槐江看着颜将军在斜阳下潇潇随风的身影突然觉得有些鼻酸:“颜将军,我只是想要给这些军马换上新鲜的草料,让它们吃上顿好的。我从来没有想要害死它们。”


“或许你真的是冤枉的,可是我需要证据。”颜将军叹口气,又走回了军营。


当夜,促织声声,蝼蛄长歌,冷风侵人衣衫。


槐江不禁悲从中来,恨恨道:“我本本分分,是谁如此暗下毒手,移祸于我,要置我于死地!”


轻轻的脚步声从黑影里传来。


槐江的意识仍处在半醉半醒,但静夜寂然,听的清楚分明。他睁开眼,忽见两个穿着带有血迹的灰色衣裳的男子站在面前,不由得惊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马夫中没有你们。”


这两人就是那天晚上乔装成马夫的怪异之人,他们在槐江喂马时偷偷出现,用带来的狼血草放入苜蓿草料里,毒死了马,嫁祸到槐江身上。白日里隐藏在马夫们之间目睹了一切,暗暗窃喜,眼见的槐江明日必被戮,作为北方血衣族附属妖怪的他们竟然在心里有了股淡淡的忧伤,想趁着冷夜把所有都告诉他,免得他做个冤死鬼。


听见槐江询问,他们便道:“我们的确不是马夫,而是为北方血衣族效劳。不过扮作马夫,总方便秘密行事。”


“那些死去的马也是你们下的手了!”槐江道。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实。”两个很洒脱的样子,“现在你还有疑问吗?问完了,明日你上路后也就心无杂念;做了鬼,也不要来找我们。”


“小殷身上那么多的伤?”槐江的眼睛越发明亮,盯着两个,“那样的伤不像是常人用任何的利器所能造成的。”


两个身着血衣的家伙相互对望一眼,心领神会,道:“我们下毒之前,在一些马的身上都咬了一口,来喝马血,只要被我们咬住,毒素会让它们失声,不能嘶鸣,所以方便行事。谁知在这样喝马血时,也刚好咬到了小殷,小殷的血太诱人,我们停不住口,还差点为争抢血食大打出手,故此小殷不是死于狼血草,而是死于我们之口。”


两个张开嘴,伸出涎水横流的长舌头,慢慢接近槐江的口鼻,炫耀显摆。


槐江看着这样恶心的舌头差点呕吐起来,赶忙把头扭过去。


就在这短短的刹那间,有个娉婷的身影飞落下来,衣袂带风声响起,刀光剑影交错,两个妖怪顿时身首异处,各各断为两截,萎顿在地。


槐江再看时,见颜真真右手持剑、面容苍白地站在那里,而刚刚的两个家伙只剩下两套如蝉蜕样的衣服,衣服之中有几段如牛舌般大小的盲虫尸身在蠕动着。


颜真真割断槐江身上的绳子,梁伯和张松也走了出来,扶着槐江去营房,替他敷药治伤。


颜真真不相信槐江会毒死军马,更不会毒死小殷,因此当天直到夜晚始终带着梁伯、张松在暗地里观察,终于看见了两个妖怪奸细。担心不能活捉,颜真真直接出手要了它们的小命。


梁伯回明颜将军,并将妖怪潜入进来的前后经过晓谕众人,才算真相大白。


槐江继续做马夫。


乌兔奔梭,日逝如箭。秋末初冬时节,愁云黯然,天色寥寥。一日上午时分,下起了大雪。在飘飘坠坠如芦花的雪中,平宛州外空旷宁静的山坳两边有着鲜明的旗帜旗号,一面是蛮夷血衣族的狼旗,一面是写着“颜”字的大红旗帜。“颜”字旗在风雪中变得冷似冰,也显得红艳如脂。


两边的将军兵士刚接触就似乎打开了磨盒,鲜红温热的血液变成漫天飞洒的血雨,血雨染红了战甲,溅上旌旗,落在互不相识兵士的面颊,沁透了积雪及山间的枯木和石岩。


双方厮杀持续整天,到了暗夜后一簇簇火把的光亮照耀夜空。


可是血衣族有了援军,十万援军如蚁巢里的毒蚁般蔓延了山谷山崖,将颜将军的数万人马围的水泄不通,滴水不漏。


“冲出突围,去找援军。”颜将军发下军令。


梁伯和张松听从将令,带着十余人准备突出重围去请附近州镇的将军带兵来援。两个挥刀如风,一阵乱斩,杀了出来。在突破最后一层包围圈时,带在身边的兵卒已全部罹难,只剩他们两人,梁伯抢下一匹马,骑上后伸手去拉张松。张松刚刚翻身跃上,就被敌人用长枪刺穿了肋胁。梁伯放下张松,纵马飞速而去,回头的瞬间犹见张松被众人一拥而上,乱刀分尸。


梁伯急行至距离平宛州最近的平度州,让守城的将佐去通知张嵩将军,带兵支援颜将军。


······


得知颜将军被围,槐江和许多厨子、马夫临时凑起一只小小的队伍,前去支援,可是这些人来到战场之前,见了那样无边无际的灯火和人海早都已吓破胆,纷纷逃跑。


“你们食国家的俸禄,却不能尽忠尽责,实在枉为人!”槐江大声疾呼。


厨子和马夫等跑得更快了。


槐江痛心疾首,只身一人去了山坳。


他看着眼前山谷里的战场,发现胜败已分,局势已定,被围在中间还打着“颜”字旗号的兵士只剩下一小撮,如车辙里的一掬之水。兵士中间簇拥着两人:颜将军和他的女儿颜真真。


槐江望了充斥着千盏万盏灯火的山谷,竟从从容容地走了过去。

每步轻如鸿毛,又重于万钧,脚下的皑皑白雪被莫名而起的风旋起,在他的身边来回飞舞。当许许多多的血衣兵卒持戈矛刺向这个突然如疯子傻瓜般贸然闯入又手无寸铁的槐江时,他们发现并没有刺到什么,倒是有一只如白马、生角以及鬃毛长如白带的奇兽从半空中飞掠而去。等层层重叠如墙的血衣族兵卒回过神来,奇兽已冲进垓心,驮上力战昏迷不醒的颜将军和如在梦里的颜真真,然后按原路冲了出去。


血衣族的兵士反身去追,就被狂风和暴雪淹没了。


像白马的神兽就是䑏疏,它驮着颜将军和颜真真奔跑了三十余里,重回平宛州。


可是兵败如山倒,平宛州很快沦陷,城中百姓四处逃窜,哀号满途,血流成河。


颜真真和重伤的父亲在神兽䑏疏的驮负下出了城门,往南方远离战火的地方逃去。


他们在城外的一株大树下,发现了如人偶般吊在那里的梁伯,他所骑的马还在旁边,啃食着雪下的枯草——张嵩将军拒绝支援,梁伯含恨自尽。


“你是我们家忠诚的家将,绝不能曝尸荒野,我会将你带回去!”颜真真用尽力气,飞身而起,把绳索割断,抱着梁伯的尸身放在䑏疏背上。


颜真真牵着䑏疏,䑏疏驮着重伤的颜锦和梁伯的尸体,继续前行。


事过三载,失去的城池又被崛起的后起之秀的将军收回。槐江和颜真真知道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后告诉了归隐林泉的父亲。


昔日的英魂还需祭奠,往事需要凭吊,槐江和颜真真便不辞千山暮雪而寻路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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