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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名:白书 作者:湘君白发 本章字数:24280字 发布时间:2024-09-16

“多谢你们的招待。”


清晨,睡眼惺忪的海山站在厅堂里,向重明、秋练说道。


海山就是海山妖。


她的脸蛋白如霜雪,眼鼻若彩绘勾勒而出,只是没有嘴巴,嘴巴的位置有枝红色的珊瑚。


她的头发是纤细兰草,点缀着小紫花,兰草柔顺自然,长可及腰。


身子和四肢都套在一套蓝绿色的锦绣褂子里,蓝色的在下,是海浪水花,有各种飞鸟;绿色的在上,是层峦叠嶂的山峰,山上葱茏碧绿,野禽成群。


这件衣裳不仅仅是衣裳,也是海山妖的肉体。


秋练一清早起来,叫醒重明和落落,在厨房里忙碌,问清了和海山相遇的来龙去脉,因此看到海山后就说道:“你睡的可还舒服?”


海山道:“睡的很香,从来没有睡过这么惬意。”


又道:“我能多住几天吗?”


“没问题,随便住。”秋练道,“只要是妖,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就多谢了。”海山开心不已,坐到桌子边。


重明:“那我们开饭吧。”


早饭是牛肉汤、包子和咸菜,海山没有嘴巴,也吃不了,只好让衣衫上的一只画眉鸟飞出来,在那里逗弄花眉,用包子皮喂花眉鸟。


风声呜呜,残阳徽墨,天色灰惨惨的像是布满捣碎的药沫。


像是要下雪。


梅小七突然到访,来看望新结识的朋友。


重明他们让梅小七也坐在桌边一起吃。


大家随意闲谈着,外面忽然走来个腼腆少年,少年是住在吴州的沈青,和梅小七相熟。


不仅仅是相熟,还是梅小七的爱慕者。


他气喘吁吁,脸色微红,手里拿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行色匆忙,显然是在做件很大胆很需要勇气的事情。他走进来后站在饭桌边,望着重明他们腼腆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这个时候还过来打扰,实在是因为有事要和梅姑娘说,若是不说,我心绪难宁······”


他把眼光转向梅小七,梅小七听提及自己,放下碗筷,呆呆地看着沈青,不明白他有什么事要找自己。


秋练见梅小七不开口,还以为她可能面对倾慕自己的少年有点害羞,代替她说道:“你找梅小七有何事?”


身边飞舞着鸟雀的海山则发出笑声:“他肯定是对梅小七有意思,想把梅小七约出去吧。”


沈青被说中了心事,脸马上红起来。


他赶忙镇定情绪,辩解道:“我今天到梅小七的家里去看望,发现梅爷爷在,向梅爷爷询问梅小七的下落,知道在这家包子铺,便找过来。其实是有件东西送给小七。”


沈青转向梅小七,把手里的包袱递过来,脸上瞬时泛起红晕,怯生生地说道:“这里面是件孔雀毛的斗篷,请了吴州最出名的裁缝缝制而成,今日取出,送给你抵御风雪。我没有别的东西给你,又不能很好地保护你,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他拿着包袱的手还悬在半空,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梅小七。


他的眼睛明亮发光,柔若水波——若是有少年用这样的眼光去看某个姑娘,傻子也知道他在深深地爱着对方。


梅小七眼中的忧伤、吃惊和忧郁忽而不见,里面出现了一条河。


她站起身,走过去,伸手接过包袱,还依然是未说半句话,仿佛对自己为何会接受他的东西也捉摸不透,只是在心里想到:“大概还能退还给他吧。”


沈青见她收下孔雀羽斗篷显得有些激动,沉浸在内心的愉悦里,半晌才道:“这个冬天,你肯定会用得到的!我······我过些日子再来······再来找你!”


转过身走向屋外。


梅小七不傻,她比世间任何的女孩子都不少灵慧,她能听出背后的情深似海,魂牵梦绕。


她明白沈青待自己的心,却不知他怎么会有孔雀羽斗篷?


······


水清沙白、芳草天涯的水沼边,出现一只很大的孔雀。


孔雀俯下巨大的身子,用喙在梳理羽毛,水面上留下它清晰的身影。


突然水沼的芦苇丛中冒出数名捉妖师,这些捉妖师各自使出自己的法器,法器纷纷向孔雀攻去,在这些飞奔而来的法器里只有一只刻印了符咒的羽箭不偏不倚射中了孔雀,但是孔雀忍着痛,远远飞离了水沼。


孔雀飞到吴州城外的一条河边,那里有个窝棚,窝棚里还有渔网和鱼叉等物,以及晒好的鱼干。


孔雀钻进窝棚,想要在此处养伤,没想到疼痛入心,昏倒过去。


次日,孔雀醒来,就看到一个老人和一个美丽的少女,老人坐在旁边,正缝补破烂的渔网,少女则在给自己的伤口涂抹药物,地上则放着那只带血的羽箭。


老人是梅溪湖,少女则是梅小七。


孔雀伤好后,辞别梅溪湖和梅小七,可是它没有忘记梅小七对自己的恩德,于是化名沈青,住进吴州某个小院里。


每到夜晚,他都会化成孔雀,用喙去拔身上的绒羽和覆羽。


直到某天,孔雀又拔下一根覆羽,方才变成少年沈青,走回屋里,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很大的麻布包,里面都是孔雀羽,他喃喃自语:“一年多的时间,我终于攒够羽毛,终于可以为她做件孔雀羽斗篷了。”


沈青走出院子,到的街市上,进了家裁缝铺,对心灵手巧的裁缝说道:“帮我缝制一件斗篷。”


裁缝看过孔雀羽毛:“做斗篷可以,但是很费时间,少说也要三月。”


沈青明白话里的隐含意思,说道:“不会让你白白受累的。”说过,奉上两锭银子。


“半月后来取吧。”裁缝喜笑颜开。


沈青回去后,每天计算着日子,终于等到半月,急匆匆跑到裁缝铺,从小裁缝那里拿到了孔雀羽斗篷。


小裁缝道:“你试试合不合适?”


沈青:“这件斗篷不是给我的,而是给她的。”


小裁缝看到沈青脸上泛着的淡淡红光,明白他口中的“她”是个女子,微笑道:“她收到这样的礼物,肯定会开心的。你是个有心人。”


沈青腼腆害羞起来,然后离开裁缝铺,去梅小七的家中,从梅溪湖口里得知消息,来到了香香包子铺,并把斗篷送到梅小七手里。











1





外面开始飘落银白色的雪花。


萦空惭夕照,破彩谢晨霞。


渐渐地,地面上积聚了羊毛白的雪层。


血红色、鲜艳欲滴的彼岸花从雪里冒出来:彼岸花是秋练用妖力变出来的。


只有零零星星的客人上门,重明、秋练他们不是很忙碌,都坐在厅堂的桌边,闲话家常,梅小七更是抱着包袱里的孔雀羽斗篷在望着雪花发呆。


秋练从外面摘了朵彼岸花,送给梅小七,说道:“既然那么想穿,便穿穿看合不合身?”


“我的确是很想穿。”梅小七道,“可又舍不得。”


海山:“为何舍不得?沈青把斗篷送给你,不正是让你穿的吗?”


梅小七说道:“这些孔雀羽毛······”


“这些羽毛怎么了?”重明、落落和秋练都问道。


海山道:“这些孔雀羽毛上还留有血的味道。”又道:“作为妖,对血腥味特别敏感,能够嗅的出来。这些羽毛有血腥味,说明它们不是自然脱落的,而是活生生从身体上拔下来的。”


落落想了想,道:“是沈青从孔雀身上拔下来的,那样的话,他太残忍了。”


海山摇头,梅小七摇头,重明和秋练也摇头。


落落困惑:“你们干嘛都这样?有话就说吗!”


海山似乎永远没有忧愁,衣衫上各种禽鸟都飞了出来,在身边萦绕:“沈青没有伤害别的孔雀,伤害的是自己。”


落落懵懵懂懂,说道:“听不明白!”


重明和秋练已经了然:“沈青是只孔雀妖,他拔的是自己的羽毛。”


梅小七点头:“两年前,我和爷爷救下一只孔雀,然后不多久沈青就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随着接触,我们慢慢就看出沈青就是当初的那只孔雀。”


眼泛泪光的梅小七又说道:“他为这件孔雀羽斗篷受了很多苦。”


“那才说明他是真心相待梅小七呀!若非真心相待,就算让他拔下一根羽毛也不会的吧。”秋练和海山都是如此说道,“作为世间的女子,能遇到如此待自己的少年,那是莫大的福气。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尘世姻缘,皆为福缘,好好珍惜哟。”


“可是想到这斗篷上沾的都是他的血,我怎么好意思······怎么能够穿在身上。”梅小七既痛苦又难过。


“就是因为斗篷来的不容易,你才更应该好好穿在身上,只有好好穿在身,方能物尽其用,也不辜负他的浓情厚谊。”秋练不无羡慕,不无怅然,想象着有天能有人也像笨笨的沈青那样用自己的羽毛给她做件衣裳,“若你不穿这斗篷,束之高阁,不说暴殄天物,至少会让沈青灰心失望。”


梅小七深以为秋练的话有理,可想到沈青拔出一根根羽毛痛苦的模样,就没有勇气再看怀抱里的包袱,深深低头:“我真的应该穿上它吗?”


“你当然应该穿上。”海山慵懒随意,“沈青没有把这件非常珍贵的斗篷送给秋练,也没有送给我,自然也没有送给普天之下任何的女子,单单送给了你——梅小七。你明白吗?”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别说是女子,连海山这百余年来不知情爱为何物的小妖也觉得微微动心,难道梅小七还不知道沈青的深情吗?


梅小七再次看向海山和秋练,觉得她最后一丝犹豫已经被她们彻底打消了:“看来我没有别的选择,除却好好穿上它,爱护它,让它陪我此生,直到我死去的时候也要带进坟墓里。”


梅小七心头激荡,幸福无比。


重明、落落露出期待的眼神:“穿上它,肯定很好看。”


海山也笑吟吟地说道:“趁此落雪之际,小七,你快点穿上这件斗篷。”


“嗯。”梅小七打开包袱,取出孔雀羽斗篷。


梅小七将斗篷“呼啦”一声抖开,双手甩过,潇洒地把斗篷披在了身上。


她在原地如飘动裙䙓似地转个圆圈,斗篷上蓬松鲜亮的孔雀羽也跟着变幻出斑斓的色彩。


梅小七穿上孔雀羽斗篷后犹如变成只翩翩起舞的孔雀。


秋练、海山和重明等都看呆了,不由自主地说道:“实在太美了!沈青和你的爷爷要是在场的话,肯定会幸福百倍。”


梅小七沉醉其中,幸福地转动着身子。


······


“我们来给你们捧场了!”


这个傍晚,雪花零零星星地飘落,像小小的飞蓬,将天地之间所有人和事化为虚无缥缈。


穿着孔雀羽斗篷的梅小七和沈青联袂而来,他们踏过积雪,步入厅堂,然后沈青给梅小七撩去青丝和斗篷上落下许多的白点,梅小七帮沈青把身上的积雪轻轻拍落。


风雪之天,红尘伴侣。


秋练出来,见梅小七和沈青亲密无间的模样,知道两个已经水到渠成,走到一起,说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成就好事,我可以给你们当女傧相。”


“我也可以。”海山走出来。


海山挽着梅小七的手,面向沈青:“你以后若是敢欺负小七,我就让你变成哑巴。”


梅小七连忙说道:“秋练姐姐,海山,你们真是的。我现在才不到十五岁,怎么能成家,事情还早着呢。现在的沈青,只是我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大哥哥。”


沈青道:“是的,我和小七是很好的朋友。”


秋练和海山相互望望,说道:“应该是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朋友吧。”又道:“不好意思,我们太激动,有点结巴了。”


梅小七和沈青微微而笑。


重明和落落出来:“别再玩笑,还是入座吃东西吧。这么冷的天,正好喝牛肉汤。”


梅小七、沈青、海山和秋练入座,重明与落落去厨房端来吃的,放在各人面前。


海山看到梅小七身边挂着的破猫尾巴,说道:“小七,从我见到你的那天,你就带着这么个东西,是不是因为害怕老鼠,带了猫尾巴,老鼠和蟑螂这些东西就不敢靠近你。”


“是猫尾巴吗?”秋练拿过那毛茸茸的东西,细细打量,确实像猫的尾巴。


重明和落落也好奇:“干嘛带着它?”


梅小七正色道:“它呀?可不是猫尾巴,而是大有来历的。”


几年前,梅小七的母亲还在。


那年冬天,下了场很大的雪,那场大雪把很多的牛羊冻死,把流浪汉和乞丐的尸身掩埋,也让鸟雀、兔子和野猫没有东西吃。她和母亲穿上红色的花袄,带着竹篮,竹篮里盛装着用来饲喂鸟雀和野猫等的食物,还有可以救人的熟肉块和烧酒。


她们母女两个,高高矮矮,通身的红色,就连束发的带子也是红色。


“我们去拯救在雪天将要陨落的生命。”母女两个走出家门,踏入晶莹的白雪世界。


雪没过脚踝,她们走的踉踉跄跄,可是却不妨碍她们母女把那些快要饿死的鸟雀和野猫等救活,然后看着它们重新跑入街巷里废弃的屋舍和破庙里。


她们几乎走遍州城里的街巷,然后才转而走出城门,在距离城门十余丈之处的路边她们发现个倒在雪窝里的青年。


梅小七听从母亲的安排,从竹篮里拿出熟肉,交给母亲,由母亲把肉切成小块放在那气息微弱的青年口里,梅小七则拿过酒壶把烧酒慢慢滴到那人的嘴里。


那人吃过几片肉,喝了几口酒,慢慢醒来,然后胃口大开,吃光了竹篮里的所有肉,也喝光了所有的酒。


梅小七和母亲从来没有看过人能饿成那样,吃东西的样子简直是饿狼,同时也没有想到那个人在告辞离去后竟然会失去踪影,只在纯白的天地间出现个有三只尾巴的“野猫”。


“那个人怎么会变成那样?是真的野猫精吗?”梅小七看的发呆,出口询问母亲。


她的母亲说道:“不管是不是野猫精,它都是生命。”


后来梅小七的母亲去世,她和爷爷梅溪湖相依为命,但因为思念过世的父亲和母亲让她逐渐失去笑容,失去欢心。


在某个夜晚,她独自坐在居住的房舍外发呆沉思,看见个青年突然出现在眼前,她看着那双鞋子和笔直的衣裤还以为是父亲突然出现,等到她惊愕地把目光移到上面,看清那人的脸,想到那个雪天和母亲救助的能够变成“三尾猫”的青年。


青年人像变戏法似地从身上取下根用红绳拴着的尾巴,交给她:“像带玉佩那样带在身上,它会让你忘记尘世的忧愁。”


梅小七接过那根猫尾般的尾巴打量半晌,再去看那青年人时则看到一只已有半个身子掩入黑暗的“野猫”。


到了后来,方才渐渐明白,野猫不是野猫,而是小妖腓腓。


将那根尾巴带在身上后,她果然开朗起来,每每能在睡梦里梦到和父母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也能在白天偶然发呆时想起那场大雪里和母亲皆穿着红衣时的画面。


“腓腓的尾巴管用吗?”落落问道。


“很有用。”梅小七道,“我自从带上它,以后的日子里悲伤变少,振作起来,和爷爷一起好好地生活。”


重明在书籍上读到过腓腓的记载,知之甚详,说道:“它是忘忧兽,当作宠物养在身边,一辈子都不会不开心,可是没想到就连它的尾巴都有这么大的力量,果然与众不同。”


“要是能遇到一只就好了。”秋练神往。


沈青道:“香香包子铺声名渐渐远扬,会有腓腓上门的。”








2



天清雪白,飞鸟杳然,万籁俱寂,唯有过路之人麻鞋布靴踏入雪丛里发出沙沙槭槭的声响,在这样犹如空谷回音的声响里重明他们的铺子迎来个身穿锦袍、发带飘飞的俊朗少年。少年身上落着许多雪花,依然神采奕奕,仿佛这人间风雪是让他吟唱声动天下古曲的戏台。


他也是住店的客人,交了四五天的房费后让重明他们给准备吃的——鱼。


不管是大的鱼,还是小鱼,或者是死鱼腌鱼腊鱼,他都能接受。


重明他们听后有点沮丧:“铺子里主要卖牛肉汤和包子,也会卖些小菜,却没有鱼卖。”


他得知后,不仅没有恼怒,反而是冲着重明他们微笑:“我看你们铺子前有个池塘,那里面肯定有鱼的,少不得我自己动手去捉。”


他走出厅堂时,重明、秋练和落落却突然莫名感觉到愉快,那种感觉就像风在暮色四合时吹过山岗、林间和旅人裙裾时那样,等它偃旗息鼓停止后,天地间弥漫着的让人焦躁和惊悚的气氛立时云散水枯。


重明、秋练站在柜台边发呆很长时间,直到落落突然说道:“你们看外面。”


重明和秋练渐渐从迷醉沉湎当中反应过来,循着落落指的方向,看见锦袍少年不知何时从何处得到鱼竿和鱼篓,正坐在水边的枯草上在那里垂钓。


秋练想到刚才锦袍少年给带来的愉快 感觉,又见他能够凭空变出鱼篓等物,自言自语:“刚刚那个住店的少年,他好像······好像并不是人。”


不管是大妖小妖,花精鬼魅,他们都深知一个千古不破又浅显易懂的道理,那就是要想在人类的世界里不被打扰地生活下去,要学会与世无争,隐姓埋名。


变成少年、青年、姑娘、老婆婆、老叟甚至于丑八怪、傻子和呆子,这样才能做到入乡随俗,隐藏的悄无声息。


穿锦袍的少年似乎也深谙此道。


风雪不息,也无别的客人上门,重明他们就在厅堂里闲坐,向着火盆取暖,或者偶尔到外面探头看看那个在风雪里垂钓的少年。


大约到暮色渐浓时,他才返回,把鱼竿放在外面墙边,拎着鱼篓而入:“鱼篓里有几条金色鲤鱼,请你们帮着烹制出来。”


秋练拿着鱼篓进了厨房,许久,端出盆鱼汤,又端出碗用煎鱼块煮的面,还端出盘全须全尾的红烧鱼:“你的鱼好了。”


锦袍少年见后,坐在桌边,拿起竹筷,大口吃起来,不过他那个狼吞虎咽的样子除了让旁观者认为秋练厨艺好外,还会让人觉得他可能已经好多年没有吃过饱饭。


他吃的津津有味,沉醉其中,渐渐的双眼发直,看着外面的风雪,回忆似地说道:“很熟悉的味道呀。”


在陷入对往事的念念不忘中时,猛然驱散脸上的悲伤神色,变得轻松起来:“良医难自医,作为能让人忘记忧愁的妖也会有自己的烦心事,而吃顿美味的鱼,或者用别的特定方法,则会让我们变得心情舒畅起来!”


“是个与众不同的妖呀!”海山从后面的院落里走出来,又对重明、秋练说道,“好美味的鱼肉,害得我也想尝尝人类的食物。”


秋练无奈笑笑:“这些鱼是他从前面池塘里钓出来的,海山姑娘若想吃,试试问鱼的主人吧?”


海山望着锦袍少年:“你是谁?”


他抬起头,看着身子轻飘飘的海山,似乎发现海山也是妖,很客气地说道:“我叫陈琉璃,是个能带给人快乐的妖。姑娘既然想吃鱼,不妨坐下来尝尝吧。”


海山坐了下来,说道:“陈琉璃,这个名字好像女子的,不过看你的样子,倒是蛮有男子气概、真真正正的少年。”望着桌上的鱼:“并不是我要吃鱼,而是后面院落里因为拔了自己很多羽毛、身体有恙的沈青想尝尝滋味。刚刚我在里面和他们说话,突然闻到鱼的鲜香味道,沈青说道:‘秋练姑娘今天用鱼做晚餐吗?看来我们都有口福了。‘梅小七便道:‘我给你把饭菜端过来。’我见他们难舍难分,便说道:‘还是你们两个都好好待着吧,这样跑腿的事让我来做!’便走过后院,来到厅堂,没想到这鱼却是陈琉璃在池塘里捕获的。既然陈琉璃慷慨,我给他们端回去碗鱼汤吧!”


陈琉璃问秋练:“不知厨房里是否还有?”


秋练微笑:“当然还有。我只杀两条鱼,就做出很多,你们等着,我再去盛来。”


落落忙说道:“琉璃大哥,我也能吃上一碗吗?”


陈琉璃爽朗而笑:“古人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那便请秋练姑娘多多盛来,让大家都尝尝。”


秋练去厨房盛出鱼汤,放到重明、落落和海山跟前,海山端起眼前的那碗要去给沈青送去,结果沈青和梅小七并排走来。


沈青说道:“怎敢劳动海山姑娘,还是我自己过来的好。”又转向陈琉璃:“多谢慷慨馈赠。”


两个也在桌边坐下。


秋练还要去给海山和梅小七各盛上一碗,海山出言,说自己吃不了,单独给梅小七就行。


秋练知道海山是妖,不食人间食物,没有勉强。


海山说过,想自己在言语里把秋练落下:“秋练姐姐,别忘记自己呦。”


秋练回身,点头致意。


大家环桌而坐时,秋练对陈琉璃说道:“为感谢你请大家在风雪之天吃上美味的鱼,打算把你绘制在书册里,传之于人,传之于后世。”


陈琉璃似乎在旅途之中也有所听闻绘制妖图像之事,轮到自己后,马上变得严肃认真起来,他先放下竹筷,又用手帕擦拭过嘴唇,才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就照这样画吧。”


不过他马上觉察到嘴边还有些油腻,跑到厨房里,用水净面,再擦干净。


他自认风姿俊雅的玉照可以永入妖册,也能在后来迷倒万千少女。


很明显能够看出,他也有点自以为是,或者说像重明那样爱臭美,自信地以为自己的魅力已颤动了眼前众位姑娘的春心。


秋练见此,不无尴尬地提醒道:“我是让你显出原身,变出那个像狸的妖······”


陈琉璃听后拨弄两下头发,身子矮过,显出真身。


见到他的模样,也不难理解他为何那么喜欢吃鱼,因为实在是像猫又像狸。


它身上的毛柔软细密,两只眼睛闪着动人的光芒,透着种说不出的可爱,尤其是那三条尾巴,毛发更浓密蓬松,不仅可以抚平离人的眼泪,趁着他不注意时剪下来还可做冬天用的披肩。


重明和落落仔仔细细打量着,脸都贴到它的鼻子上,它好似受宠若惊,身子往后缩了些许。


落落过去抱它,它抛来个“本公子不近男色”的眼神,可落落压根不管,还上去强抱,结果腓腓开始逃跑,从一个桌上跳到另一个桌子上,又落在地面,而后拐过桌底,消失在众人眼前——他们看到的还是陈琉璃。


见识到腓腓的模样,重明他们也想到它的来源出处。《山海经》记载:牛首山又北四十里,曰霍山,其木多榖。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腓腓,养之可以已忧。


这样上古的小妖,为何会看中这处简陋的铺子,难道是因为房费便宜,牛肉汤好喝,老板娘风姿动人,当时负责在门首招揽顾客的落落天真烂漫瞧着有趣,作为掌柜的重明有忧郁多情的气质,或者还只是因为前面的那片荷塘,虽然荷塘里只剩下残梗败叶,水面被雪覆盖,但它里面毕竟有鱼,还有其他味道还算不错的东西,如莲藕等。


也不难想象得出,夏日流火时,满陂塘的红白色荷花绽放的艳绝景色!


他隐身在此,是厌烦了原来的世界,是离家出逃,是避难躲祸,还是不愿再见某些人?很多人的想法和行为难以捉摸,妖中也有怪胎和奇葩。


“我来此小住,只是觉得这里很像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是我的家乡。荷塘、柳树、简单的屋舍,无忧无虑的人,惬意安闲的日子。”这是之后重明他们询问时,陈琉璃亲口说出来的,但是过了两天,重明他们才知这是他选中此地的原因之一,还有个更为重要的缘故是他感应到父亲的断尾。








3



春天,乍暖还寒,夜幕之中一座孤零零的客栈呈现出越来越清晰的轮廓。


客栈上的招牌已经残破,挂着幌子的木杆上两盏灯笼在摇曳,在微微的春风里似乎要熄灭,客栈之前是大片的荒芜之地以及一条混浊不堪的小河,荒芜之地此前曾是座繁华的市镇,小河也曾是鱼多水美的河川——现在都不复昨日的模样。


河边有棵歪脖老树,应该是棵桃树,因为在它几乎干枯的树干上居然冒出来几朵鲜艳瑰丽的桃花。


小河里游动着几条身躯发黑的大鱼,也倒影着淡淡的树影。


这样的客栈会有人光顾吗?


夜色之中,很多逃难的百姓从旁边的路上出现,他们大约二十余人,有白发白须的老翁、徐娘半老的夫人、丰神俊朗的少年、楚楚动人的少女以及尚未长大的孩童,衣衫之上皆沾满灰尘泥土,风尘仆仆、匆匆忙忙的样子,见了那家客栈,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动人的笑容,眼目里露出欣喜的光芒,于是各以手相牵,加快了脚步。


身穿蓝色衣裙的女子落在后面,在她想赶上前面之人时崴了脚踝,跌倒于地。她坐在那里,双手抱着自己的脚,疼的轻声呻吟起来。


走在前面的一对少年夫妇,看见了身后发生之事,双双回身,把蓝色衣裙的女子扶起,搀扶着她走向那家古里古怪的客栈。


蓝色衣裙的女子用感激的目光望着两人,说道:“陈暮大哥,陈雪姐姐,你们真好。若不是你们,咱们的族人都可能把我忘在这里了。”


“任何族人都不会被抛下。若是发现族人少了,他们肯定会回来寻找的。”陈暮说着,搀扶着向前走。


来到客栈的厅堂,他们三人找了位置坐下,发现他们族人占据四副桌凳,另外一个仅余的桌子边围坐着五六名穿黑色袍子、腰间挂着捉妖符的男子,这些男子觥筹交错,完全忘我地谈论着,偶然瞥过两眼,打量一下他们这些突然到来的逃难者。


看见身上有捉妖符的男子,陈暮、陈雪和蓝色衣裙的女子忙转过脸去,不再乱看。


他们的族人已经在向伙计点吃的东西,也没有要鸡鸭鱼肉,没有要美味菜肴,更没有要酒,不过是点上几碗肉丝面,给族人里的孩童和少女们吃,其余的成人皆默默从口袋里拿出硬邦邦的干粮。


面端了上来,孩童和少女们吃着面,其余族人啃着干粮,默不作声,只有偶然一两声孩童的天真无邪的谈论,或者老者于穷途末路之际发出的低沉叹息。


他们几十人安静的连花被吹落的声音也听得见,那些吃肉喝酒的男子却吵吵闹闹,喧嚣浮躁。


啃着干粮的少年陈暮寂然不动,忽视了刚刚放下的竹篓,竹篓里除却衣衫、干粮和盘缠外,还藏着只小兽,小兽突然跳出来,似乎急着想要看看新的环境,看看刚刚它听到的说话声来自谁的口,嗅嗅那让人垂涎的味道到底是什么饭菜发出的,以及那个心里忧愁的人为何烦恼。


它个头很小,浑身雪白,像只小猫,高高翘起三只尾巴。


它跳到地面上后,纵身跃起,飞落在陈暮的肩头,居高临下地观看四周。


“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竹篓里!”陈雪脸色苍白,尽量克制自己的紧张和担忧。


“我也饿了呀!”它从陈暮的肩上跳到桌面上,盯着几个孩童眼前的面碗,问,“好不好吃?”


“快回竹篓里!”白发白须的老者陈锦发出不容辩驳的命令。


它眼露恐惧的目光,身子矮下去,慢慢后退,从桌面上跃下,乖乖爬回竹篓。


它是只腓腓,最小的一只腓腓,妖力最弱,其他较小的腓腓能够变成抱住甘薯、香瓜的男孩,能够变成拿着拨浪鼓或糖菩萨的小姑娘,甚至还能变成嘤嘤啼啼躲在襁褓里的婴孩,唯有它最不中用,只能留有原身,待在父亲陈暮背后的竹篓里。


在进入客栈前,陈暮曾小声叮嘱它:“这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甚至还有异人,你可不要轻举妄动,待在里面好好吃鱼。”


说过还在竹篓上拍了三下。


不知它是因为好奇,还是吃的太饱需要活动,从竹篓上盖着的毯子里探出头来,跳到桌面上,让客栈里的掌柜、伙计以及那些带着捉妖符的男子看个清清楚楚。


或许也不能全怪它,毕竟它们腓腓一族变成之人实在不像逃难的百姓,因为他们穿的衣衫虽然沾有泥土灰尘,但是看上去颇为华贵,试想哪有富贵人家会如此在山间小店歇宿的。


他们的面上毫无菜色,根本不是吃不上饭的模样,别说其中几个较为肥胖,里面的老婆婆看上去也精神奕奕,神采飞扬。没有饥寒交迫,没有寒酸可怜,若不是大户人家遭难逃走,就是妖假扮的。


它钻入竹篓后,气氛凝固片刻,厅堂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捉妖师们率先打破宁静,进行了一番对话。


“是腓腓吗?”


“你没有看错,那的确是难遇难寻的腓腓。”


“不是说它们很多年前便从世间消失了吗?”


“最近出现大事,很多在以前才存在的妖重新出现在世上,腓腓也是因缘际会从那次事件里出现的!”


“遇到妖物该当如何做?”


“这还用多说,肯定是为人间祛除妖孽,保四方安宁······


捉妖师们动手之前,陈锦已经喊出“大家速速逃走”这样的话,然后迅速运用妖力,将厅堂之上所有的桌凳和碗碟打翻,使之飞向那些捉妖师,掩护腓腓们所变的少年、少女、女子、老婆婆、老叟、小男孩和小女孩逃走。在那短短的时间里,腓腓们所变之人冲出了门扉,挨挨蹭蹭,向着夜幕下的空旷荒芜之地逃去。


陈暮背着竹篓,和陈雪搀扶着脚踝受伤的蓝色衣裙女子走在最后,蓝色衣裙女子知道自己拖累他们夫妇和竹篓里的腓腓,尽量使出力量,想让自己快些,可越是如此越适得其反。她暗恨自己成了累赘,狠狠咬了嘴唇,唇边流出血丝。


他们每个的脸上都有惶急之色,心想这样走下去实在太慢,陈锦是支撑不了多久,若是陈锦倒下,捉妖师们肯定会追上他们。


他们已经从小河上的木桥走过,前方稍远处废墟般的空地上是族类的身影,身后则是那孤零零的辉映着灯火的客栈,奇怪的是,在他们匆匆回头看的时候发现客栈似乎异常平静,没有打斗声,没有窗扉和门扉破损之象,敞开的厅堂里依旧灯火很亮,似在等待着别的无处栖身的客人前来投宿。


看上去是那样安详,让人察觉不到那里面流露出的杀气、血腥和残忍。


莫非,陈锦和那些捉妖师打成了某种平等互利、互不伤害的约定?


“是结界!”看出端倪的陈暮失声说道,“陈锦爷爷用自己几百年的妖力布置出一张结界,将客栈封闭起来,这个时候陈锦爷爷多半已死,那些捉妖师们则应该在尝试用术力冲破结界。”


白色的仿佛气浪似的东西笼罩在客栈周围,远远看过去,好似是银白色的月光,又像个海里鲸鲵在水里吹出的很大气泡。


几百年妖力化成的结界便是这个样子的。


结界看上去吹弹可破,柔弱无骨,可也不是那样脆弱,至少能够给众腓腓们争取两个时辰的宝贵逃生时间,当然了,若那些捉妖师本领太低微的话说不定连续几天几夜也无法突破。但是对众腓腓们来说,几个时辰已足够让它们逃到安全的地方。


“陈锦爷爷用自己的生命和妖力为我们赢得逃生机会,我们以后都见不到他。”蓝色衣裙的女子边被托着走,边回头说。


“他是很不错的老者,也是很和蔼的腓腓。”陈雪言语哽咽道。


“他的白眉毛都垂到肩膀上了······”陈暮说着,回望身后,似乎在那客栈的结界之外看到陈锦爷爷虚无缥缈的魂灵,那魂灵慢慢变成腓腓的样子,想要跟上来,可是刚刚来到那小河边的老桃树下面,魂灵飞散,化作漫天灵动潋滟的白色荧光。












4


在一片幽谷里,出现很多的简单房舍,房舍屋顶上洒落着晨曦的灿烂光辉,在这朝霞满天里,旁边山崖附近掉落许多花瓣:白色的茉莉花花瓣,宛如雪雨。


这个村子便是茉莉村。


村前有座水塘,水塘里长满莲叶,莲花刚刚含苞。


水塘边的一棵大槐树旁建立了神龛,神龛里放着酷似腓腓的石像,石像栩栩如生,眼睛上伸出长长的眉毛,让人想到活过许许多多年的腓腓。


石像前跪着个女子和一个孩童,他们并肩跪在那里,没有蒲团,只是跪在晨露打湿的地面,因此他们的膝盖上留下了污泥。女子和孩童非常虔诚,他们口里念念有词,说出深埋心底的话,然后恭敬地叩头。女子拿过旁边几枝白色的茉莉花交到孩童手上,孩童拿过,放在腓腓石像的神龛里。


女子和孩童又叩头,方才起身。


“我真的是当年那个从竹篓里跳出来惹祸的腓腓吗?”孩童走在母亲身边,眼睛睁得很大。


“那个腓腓便是你。”女子回答的很平静。


孩童不可置信地道:“可我怎么不记得?”


“那时候你刚刚出生不过三月,当然记不住。”女子不厌其烦地解释。


“我害了大家?”孩童试探地问。


“陈锦爷爷牺牲自己,拯救族类于危难。石像便是给他设立的······”女子叹息。


女子是陈雪,孩童是当年那个惹祸的腓腓陈琉璃。


当年从客栈逃出后,他们奔跑不息,来到距离吴州三十里的荒山幽谷里,看到这片幽谷时他们看到了以后的平凡生活,看到了未来。


除却陈锦没在旁边,他们所有族类都已到齐,齐齐立在那里,望着这片风景秀丽的深山幽谷,打算开始降落人世后全新的征程。若能请来画师,给他们绘画阖家齐聚的影像,那么这个时候再合适不过,因为他们每个人都陷入美好的憧憬里,陷入发呆沉思中,即便是有飞鸟飞过,在他们脸上或衣衫上留下鸟屎,他们也不会动分毫。


他们所瞩目之处,渐渐出现一座座房舍,房舍上冒出炊烟,飘荡着鱼肉的香气,房舍里充满欢声笑语,洋溢着天伦之乐。

  

他们白天是平常的百姓,夜晚时候是享受宁静的腓腓,与世无争,平淡知足。


当年那个不愿意老实待着的腓腓也已是六七岁年纪,可以使用自己的妖力捉住飞翔的飞鸟,抓住河里的游鱼,也能变成个像模像样的孩童。这些年来,他每年都会陪在母亲身边前来神龛前跪拜,送上几束茉莉好。


从神龛那里沿着池塘走回家,仿佛是过去的投影般不断重现,只是陈琉璃的个头一年年高起来。


某天,陈暮出现在他们面前,焦急地说道:“山崖下又出事了,大家都已集合在那里,你们也来吧。”


那座有着天险的悬崖位于茉莉村的东南角,绕过池塘,走上不足两百米便能来到崖下。


他们居住在幽谷的数年里,山崖上常常会有东西掉下来,比如寿终正寝的动物,失足的家畜,顺着雨水滑落的蛙,风吹落的石块,误入歧途的马车,还有很多的虫子等,但凡从崖上落下只有两种结局:有生命的东西失去生命,没有生命的东西则四分五裂,难以保全。


等他们某天发现发现白色的花瓣变成红色的花瓣后,开始出现人落崖的场景。那些人的身子从崖上缓缓飘落时很像被风吹断线的风筝。


他们自从看见第一个后,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乃至很多很多个:从如此高的地方掉落有死无生。


茉莉村的腓腓族类亲眼目睹很多次那样的景象,却无能为力,所能做的仅仅是在那人落地后跑过去掩埋尸体。那些将死之人在咽下最后的气时往往会留下遗言,从遗言里可知他们的死因。


我年纪已老,所有的亲人都不在,只剩下我自己,活着真是生不如死。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却骗走我所有的金子,我到死不会原谅他。


她为何要离开我,我对她可绝没有亏欠呀。


我不想拖累他人,病入膏肓也可自救,而这样的方式就是我的自救之法。


所有的货物都沉入了水下,倾家荡产,一无所有。


腓腓们死后不讲究入土为安,他们只是把自己的骸骨埋在荷塘边的立有腓腓石像的神龛后,但是对于人类的习俗他们也并非一窍不通,便把崖下那片空地当成墓地,收敛尸身,堆起了一个个坟包——由于不知道死者的名字,最后只好把遗言刻在墓碑上。


陈琉璃、陈雪跟着陈暮来到那片有很多坟包的山崖下,看见许多族人围绕着,便慢慢走过去,来到跟前看清了那悲惨的景象,只见身穿淡绿色衣裙的少女躺在泥土上,她面容姣好,双眼如画,口里鼻子里却汩汩地不断冒出鲜血,身子下面也被血迹染红,仿佛血泊里生出的一株茵茵绿草。


几名长者蹲在那里,尝试着用妖力拯救少女的性命,可是费了很大劲才见少女微微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今年只有十六岁,却有无尽的忧愁,我······”


那是她留下的唯一的遗言。








5



“人世之上,如此年纪轻轻的姑娘竟然也寻死,莫非世间真的变成让人苦恼忧愁的地方吗?看来,我们这妖力很弱的腓腓,也要出山,去给人世添上几抹颜色。”在埋葬少女后,腓腓族里的长者发出如此感叹。


当天晚上,许多腓腓聚集在神龛旁边,经过几番激烈的讨论后它们得出个结论:人世上的那些家伙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的无忧无虑,还是有很多无法解决的问题和很多无法排解的苦痛,作为能让人忘记忧愁和痛苦的腓腓实在不应该藏起来,不该秘籍自珍,以后每年都要出去几个,竭尽所能地帮助人类。


腓腓们离开幽谷到尘世上帮助人类,具体的安排是在每年夏天的六月二日山崖上飘落茉莉花花瓣时,由三只腓腓通过神龛连接到外界的通道涉足人世,到州城村镇帮助百姓忘记忧愁,但是满一年后必须回归,换由别的腓腓出去。


每年有三只腓腓离开幽谷帮助人类从此逐渐成为约定俗成的教条。


当时陈暮和另外两只腓腓主动请缨,成为首次离开茉莉村的。他们三个跪在神龛里的腓腓石像前,叩了头,上过香,就和家人族人珍重道别,在腓腓石像的眼睛里放射出绿色的荧光时通道贯通。他们身影闪过,直直没入了神龛之中。大概过去半刻,山崖上的一株大樟树出现异样,平常装束的陈暮等三人从树身里鱼贯而出。


他们相互望望,回头看了眼樟树树干,各深吸口气,便朝有人烟的地方行去。

    

作为拥有妖力的腓腓能够远远地感知到人的内心,可以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人的忧愁与痛苦,他们只是在吴州州城里转过两圈,那种愁绪和哀苦的气息便让他们产生不适症候,仿佛突然得了伤风。


因为太多人深陷忧愁痛苦里,难以在很短的时间里面面俱到,因此陈暮他们想到好的策略:找到心有忧愁需要帮助者,在他们房屋的墙上写下个只有腓腓们才看得见的“腓”字,等到所有的忧愁者都找出来后则分头行动,以不同的角色进入到那家家户户中。

     

开布店、药材店等铺子的杨之芳,生意上遇到困难,每天客人少,进项也少,回到家还要被妻子张氏大骂不休,看到情况的陈暮在叹息之余变成白色的腓腓,在他的铺子里出现,在他回家的路途之上跟着,在他的宅院里现身。


很多人包括杨之芳虽然看见奇怪的“三尾猫”,却弄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刚动念要捉住它,腓腓已经不见。


虽然没有捉到它,杨之芳却发现自己的生活和生意出现变化,先是他平白无故地觉得心里开心,嘴边露出微笑,就像中了会让人发笑不止的江湖奇毒。再者是张氏也出现变化,不再打骂,不再嚣张跋扈地发脾气,也不再对杨之芳呼来喝去,而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最后则是几家铺子里都招来了勤快的伙计,伙计勤快能干,布匹、药材和扇子等卖的很快,换回大把大把的钱钞银两,如此一来杨之芳和张氏更加的开心快乐,再无忧愁。


其实杨之芳招来的几个伙计是陈暮他们三个假扮的,进店或者路过的客人遇上他们会莫名地开心愉悦,自然愿意花银两了。


陈暮他们见生意变好,不辞而别,而之后杨之芳几家铺子的生意依旧风生水起。


帮助过杨之芳和张氏后,陈暮去下一家,看到个坐在院子里发愁的女孩——身旁有白纱灯笼的梅小七。


陈暮看着梅小七,想到当年救自己性命的母女俩。


和其他两个族类腓腓相聚时,陈暮说起梅小七的事,两个伙伴都借着酒意说道:“这个小姑娘以前和母亲帮助过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理当让她无忧无虑地活在世上。你有三只尾巴,留下一只给她,她就能快快乐乐长大。”


陈暮认为这个办法不错,随即用菜刀把自己的一只尾巴割了下来。


······

     

陈琉璃当年年岁很小,可在腓腓变成的孩童中算是比较入眼的,双目形如弯月,明澈若清溪,只是他的头帘留的很长,常常挡住眼睛。


他和母亲以及另外两个要回来腓腓的妻儿站在水塘片的神龛旁,等待神龛里面的腓腓石像出现征兆,而这种征兆便是他们的族人回来的提示。


整整一年了,但愿他们没有忘记这个重要的日子。


提示会有不同的情形,或者燃烧的香烛忽然被阵旋风吹熄,或者腓腓石像的眼睛发出墨绿色的光泽,或者腓腓石像出现迷人又可爱的微笑,还有些时候是从石像里传来族人的说话声。

    

这次的征兆很快显现,腓腓石像的眼睛发出两道幽幽的绿光。


出去三个青年,回来时没少一个,他们没有缺少一根胳膊,没少一个手指头······不过,却少了半截尾巴!


少尾巴的正是陈琉璃的爹爹陈暮。


得到消息的茉莉村族人都出现了,既来恭贺他们的安全返回,同时也看望陈暮,得知陈暮把那只尾巴送给了一个人类小姑娘。

     

沿着水塘是回家的路,陈暮在给族人赠送礼物后还不忘给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各留下一份:美丽的裙衫和一盒糕点。


拿到礼物的陈雪微笑望着陈暮,边走边问:“为何要把尾巴留下?”


“帮那个小姑娘忘记生活的忧愁呀,毕竟她生活的很苦。”陈暮温柔地说道。


陈雪只知道是个小姑娘,不知那小姑娘是六岁,还是十六岁,有点吃醋:“仅仅是这个缘故吗?”


陈暮见她语气改变且脸上有红晕,猜出意思,说道:“那小姑娘还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曾经和她母亲救过我。”


“是我们家的恩人呀。”陈雪惊奇道,“送她一条尾巴实在不足以感谢当初她和母亲的恩德。”又转向陈琉璃,“你要记住,你父亲把一条尾巴送给了一个人类小女孩,而那小女孩曾是你父亲的救命恩人,若将来有机会,你定要好好报答她。”


陈雪的话,未尝没有让陈琉璃长大后去找到梅小七,娶其为妻,报答恩情的意思。


陈琉璃也听出母亲话里的弦外之音,暗暗记在心里,并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和一个人类小姑娘有了联系。


“人和妖能相守吗?”陈琉璃问族中的长者。


人世之上,对于别的妖而言,尤其是那些后天修炼而成的,遇到动心的人毫不避讳地去爱,相守相伴,繁衍生息。它们变成人的样子后或为少年,或为少女,和心爱的人成家后会完全投入其中,让自己经历生老病死的变化,在伴侣离世后它们也“离世”,可是它们的棺材却是空的,早已化出真身遁去。


在那之后它们或暗中帮助后人子孙,或到江河湖海上仙游,或到名山石窟里存身,或者留恋人世的爱恋而继续从少年或少女做起。


别的妖固然可以如此,但是腓腓中的长者却告诉陈琉璃,它们腓腓要安分守己,不越雷池一步,应当做如沙弥或行脚僧般懂得自我约束的小妖: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才能在人世上长久地留存。


问出了答案,却不是陈琉璃想要的,这让他在困惑之余更增沮丧失望,越是如此越激发了他去看看那个叫梅小七小姑娘模样的热望。










6




“我要去看看她!”


陈琉璃打定主意。


趁着夜深,他从床上起来,偷偷走出家门,来到村口神龛前,点上三只香后匍匐于地,祷告般念念有词,便见腓腓石像的眼睛发出绿色的光亮,从而连通与外界的大门。


他回头看看,无人发现,于是向神龛走了过去。


跨越禁忌之地后他从山崖上的樟树树身里钻出,抖落身上的木屑和灰尘,便回身到崖边,可见茉莉村还有几家房舍亮着灯火,那定是深夜无眠的腓腓。来到另外的山崖边,则是完全不同的景象:灯火点点,隐着层层屋宇,连绵不绝,像是夏夜里如丝带的银河。


他走向灯火辉映的吴州,路途之上他在想着:“千万别被已经到州城的腓腓们发现!”因为在陈暮等回来后,没过两天便有三只腓腓接受了任务,从幽谷出来,来到吴州帮助人消除烦恼。


它们腓腓能彼此感应到身上的气息,陈琉璃若是出现在吴州,可能很快会被发现,那时他免不得要被送回幽谷。思量再三,人小鬼大的陈琉璃设法避开族类,争取在最短的时间见到那个女孩,看到了,便快速回返。


可是他突然发现,要想找梅小七需依据断尾发出的信息,可是那三个族类也会发出信息,假如不能分辨,撞到族类的怀里怎么办?


带着疑惑,陈琉璃走向吴州,等到了吴州城外时他感应到四处腓腓发出的信息——那种族类的气息非常独特,就像贪吃的和尚在残垣断壁后煮的一锅狗肉发出的香味那样,只要不忌口,爱这美味,定能找到气息的源头。


他走过喧闹的街市,见了人流如蚁的酒楼客栈,看了卖各种吃食点心的铺子,拐进条街巷,发觉那气息愈来愈近,仿佛触手可及。好像是他奔着那气息过去,对方也奔着过来,这就有点不言自明了。因为若是那个小姑娘,是不可能嗅到气息的,更不可能飞奔而来。


陈琉璃认为迎过来的可能是族类,为不让对方找到,他开始背向奔跑起来。刚转身的时候看见个身穿袍子、背插长剑的魁梧男子站在路边,魁梧男子瞥了陈琉璃一眼,便背过身,假装在看客栈的招牌。陈琉璃觉得他好像父母口里的捉妖师,便急匆匆奔过,到的拐角时回头去看,那魁梧男子正然脚步如风地追来。


被捉妖师追赶,陈琉璃也顾不得族类的信息,只没命地奔跑,奔跑中不断回头,都能看见那名捉妖师飘忽的身影,在这期间他突然很后悔,后悔私自逃出来。


假如不逃出来,此刻在温暖的被窝里正在睡觉,天亮后能吃到母亲做的早饭,能够在饭后和父亲去水塘里钓鱼。现在被追,假如被捉去,会被捉妖师或杀,或卖,或砍去尾巴,永远不可能再回到父母的身边。


想着想着悲伤起来,猛然觉得身子一轻,像是被什么人抱起,刚要张口询问,连口也被人堵住。陈琉璃只觉被人挟在腰间,身子轻飘飘的,跟着上了屋顶,在屋顶几个起落后落到地上,接着就闻到臭鱼的味道。


臭鱼的味道入鼻,口被人松开,他转过身刚要质问,对方却先开口说道:“琉璃,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的父母允许你来吗?”


陈琉璃定眼细看,认出是族中的陈虎,才安定下来,由满腹怒气变成心存感激,却因私自跑出来的缘故不想直面回答陈叔叔的问题,只是说道:“我也想学学怎么帮助他人,就从幽谷出来了。对了,陈叔叔出现的好及时,若不然侄儿可能要被捉妖师捉去,再难见到族类。”


“你也太大胆了!”陈虎气得拍大腿。


“我只身很好奇······”陈琉璃言不由衷地说。


“吴州城里危险重重,我们也不敢轻易露面,你倒是不管不顾地跑来。”陈虎虽然说话严厉,还是爱怜地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或许你还小,还不知世事的险恶!”


“是捉妖师······”陈琉璃话未说完,被陈虎阻止。


陈虎用扁担挑起两筐臭鱼,向左右看了两眼,拉着陈琉璃小心翼翼地走入小巷,拐过几个弯,进了家小小的鱼铺。


在鱼铺后面的房舍里安顿下来后,陈虎告诉陈琉璃:“吴州城里不知何时来了捉妖师,我和两个族类百般小心,生怕遇到危险,只等着捉妖师离开,哪知今天晚上忽然感应到腓腓族类的气息,我们便从各自歇息藏身的地方出来,要拦阻那名族类,没曾想来的族类却是你。你有意避开我们,倒撞向捉妖师周少君的怀里。若非你快速逃跑,我又出现的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我差点又犯大错。”陈琉璃意识到刚刚情况的凶险,自责地说道。


“还好有惊无险,大家都平安无事。”陈虎坐在桌边的椅子上,身子向后靠去,显然是放松了精神。


“你为何担着臭鱼?”陈琉璃道,“该不会你们吃的就是那臭鱼吧?”


“姓周的捉妖师出现后,为隐藏自身的气息,我平常多带着两筐臭鱼,刚刚把扁担和鱼筐放在小巷里,找到你后携你过来,飞檐走壁甩开捉妖师,再用臭鱼作掩护,则能避开捉妖师。”陈虎坐直身子,向屋外的小院望去,“我们好歹也是在人世上帮助人类,也算是英雄吗,怎么能天天吃臭鱼,如此自苦?”


“我爸妈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吃便吃最美味最新鲜的鱼。”陈琉璃说着,咽了口吐沫。


“小子,嘴馋了吧!”陈虎格格笑着,“等你另外两位叔叔过来,让他们给你做出美味的炖鱼!”


陈琉璃和陈虎说话的时候都感应到慢慢接近的族类信息,不出片刻,另外两个族类也都进了鱼铺,来到后面的房舍里,彼此见过。


新来的两个族类皆是少年男子,一名陈青山,一名陈丘墟,他们倒是不像陈虎那样小心谨慎,见了陈琉璃小侄也不管他为何出现,倒先是客气招呼,并说要准备下席宴为他接风洗尘,倒是“他乡遇故知”的意思。虽然有捉妖师在,四周危机四伏,好在是个臭鱼烂虾散发臭味的鱼铺倒能让捉妖师失去可以跟踪的妖族气息。


“琉璃小侄既然来到,我们给你做些好吃的。换作别的族类,我们只会带他们下馆子,绝不会亲自动手下厨的。”陈青山说着,走到陈琉璃身边,捏着他的脸蛋,“告诉叔叔,你喜欢吃什么?”


“鱼呀!这还用问。”陈虎抛来个白眼,责怪他明知故问。


“我们是腓腓,自然最爱吃鱼。”陈青山嘿嘿笑着,“那好,我便给你做个鱼的杂烩,各种大鱼小鱼皆有,你肯定喜欢吃的。”


“杂鱼烩,我喜欢吃。”陈琉璃已经有点迫不及待。


陈丘墟是个沉默寡言的族类,这个时候方说道:“那我去杀鱼。”










7




“我来掌勺。”陈青山说着和陈丘墟一起走向厨房。


“我来烧火。”陈琉璃道。


大家各自分工,杀鱼的杀鱼,烧火的烧火,掌勺的掌勺,还有一个陈虎,不时从各人身边出现,吹毛求疵,指指点点,似乎是个讨人厌的监工。但是也多亏有他出现,原来忙碌的煮饭之事变得热闹不俗。


炊烟袅袅,升起又沉落,一锅杂鱼烩也炖出来了。


浓郁的鱼香让人垂涎欲滴。


三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围坐在厅堂上,享用那杂鱼烩。陈虎、陈青山和陈丘墟喝着酒,余味悠长,陈琉璃吃鱼和烧饼,狼吞虎咽。


那刻,时光变得慵懒绵长。


陈青山和陈丘墟此时转入正题,问陈琉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陈琉璃被几位叔叔救命在前,款待在后,也不好再支吾,就据事而言:“想看看那个拥有父亲尾巴的小姑娘?”


陈青山他们听后,都哈哈大笑,说道:“有情种的老子,就有情种的儿子,你还真不愧是陈暮的后人呀!”


陈琉璃接着听说,几百年前,他的父亲陈暮和母亲陈雪还没有入封印,就是妖族里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封印浩劫出现时两个以为会身死,曾效法《杨太真外传》里唐玄宗和杨玉环的故事,许诺“生生世世为夫妻”,不想只是被封印了几百年,现如今能得自由,依然是夫妻。话题又扯到陈琉璃身上,说他虽然动了情思,可是年纪还太小,不该去想男女情爱的事,更不该以身犯险,念在他年纪小,不责备他,可是等到天亮他要及早回茉莉村。陈琉璃软磨硬泡,叫了许多遍陈叔叔、陈伯伯,才算得到个法外之情:可以到梅小七院子外偷偷看她一眼。


陈琉璃在几位叔叔身边过了一夜,次日起来梳洗,吃了早饭,在陈虎和陈青山的带领下前去梅小七所在之地:腓腓族类都在身边,那么州城里发出的族类气息只能是梅小七手里的断尾发出的。


循着气息他们就能精确无疑地找到梅小七。在路上,陈琉璃走在两位叔叔中间,陈虎担着臭鱼,用臭味混淆自身的气息,避免被捉妖师周少君发现,而陈青山则表面上吊儿郎当地迈着步子,眼睛却时时刻刻留意周围的动静。当然了,他们也在谈论说笑,询问梅小七的样子?


陈琉璃扭捏地说道:“我还没有见过。”如此则引起陈虎和陈青山的好奇,都说也要看看未来的侄媳妇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陈琉璃听过,害羞地红了脸。


陈虎和陈青山又想象着陈暮和陈雪清早起来发现自己的儿子丢了,该会多么着急。在说到陈暮和陈雪时,陈青山突然大喊:“不好,又有很强的族类信息在靠近,过来的族类有两个······莫非是陈暮和陈雪来找琉璃了!”


陈虎和陈琉璃驻足停留,也嗅到很强的族类气息。


气息愈来愈浓,陈琉璃局促不安,说道:“两位叔叔我先走一步,毕竟要在父母把我带回去前看看那个有断尾的姑娘,不然就白出来了。”


他说完之后不等回答,便奔跑起来。


陈虎挑着两筐臭鱼,刚把扁担放下,想要出言阻止,见陈琉璃已脱缰野马般跑出很远。


见此,陈虎和陈青山无奈笑笑,商讨着等会陈暮和陈雪找回来,他们当叔叔的少不得要袒护下陈琉璃,帮忙遮掩,以免陈琉璃受到父母不必要的责罚。


正在走着,看见前面人群里闪过个有些熟悉的高大身影,打量两眼,发现就是捉妖师周少君。


周少君脚不沾地,行色匆忙,似乎在追赶谁,可等确定了那个方向才知周少君是在追逐陈琉璃。


陈琉璃奔向梅小七的住所时,刚刚转过个街巷,在回眸的时候看见了捉妖师周少君,周少君低着身子,在人群里快速奔来,看到回眸的陈琉璃后报以冷冷的微笑,似乎在说:“看你能逃到何处?”


陈琉璃心头一惊,纵身跃上屋顶。


他虽然还很小,可是这种腾踔的本领已经是驾轻就熟,在茉莉村的时候常和玩伴玩追逐的游戏,他能够在屋顶来回飞去,快捷异常。可惜不方便化出原身,要是以腓腓的形体来跳跃能跳得更远。


周少君也不是等闲之辈,在一幢幢屋舍上犹如腾云般飞动。


慢慢地,陈琉璃开始着急,额头出现冷汗,眼看着就要劫数难逃,不想脚下打滑,从空坠落。


落地的时候,他忽然被人抱住,听到个轻柔又略带责备的声音说道:“看你以后还偷不偷跑!”


不用看面目,他也知道是母亲来了,而站在母亲身边的自然是父亲陈暮。


陈雪带着陈琉璃逃走,陈暮飞身迎上捉妖师周少君。


陈虎、陈青山和陈丘墟也出现,帮助陈暮。


陈琉璃认为有几位叔叔帮忙,父亲不会有危险,便对母亲说道:“在回茉莉村前,我还要先去见个人类女孩——拥有父亲断尾的女孩。”


她的母亲怔住片刻,从陈琉璃的眼睛里读出某样单纯纯粹的东西,答应她的要求。


陈琉璃在母亲的陪同下很快来到个小院外,小院的院门开着,可见里面的正房和厨房。


厨房里冒着炊烟,一个老者抱着木柴来来回回进去多次,有个穿着粉红色衣裙的小姑娘,腰间挂着截腓腓的断尾,正坐在院里的石桌前用米粒饲喂一只灶马虫。


老者是梅溪湖,小姑娘是梅小七。梅溪湖在烧火,忽然开口说道:“小七,快过来,又有一只灶姬娘娘,你把它拿到外面去喂吧!”


“好的。”梅小七站起身,走回厨房,双手捧着只灶马虫出来,放在石桌上,又夹出米粒来喂。


不多久梅溪湖也走了出来,手拿块熟肉,放到灶马虫前:“也让灶姬娘娘吃点肉,方不至于嫌弃我们家,那样才会长久地留下来。”


梅溪湖回到厨房,里面的白烟渐渐消失,又传来他的声音:“小七,咱们开饭了!”


“好的,爷爷。”梅小七进屋,和梅溪湖端出简单的菜肴,小心不伤着灶马虫,摆放已毕,两人默默无闻地吃起来。












8



陈琉璃和母亲在院外看得忘我,看得入迷,被温馨的场景深深感动着,母子两个都觉得陈暮做了件再正确不过的事,那条断尾给对了人,梅小七以后许多年的人生路上不会再有烦恼。


陈雪拉过陈琉璃的手,带着他渐渐走开。


陈雪带着陈琉璃逃回茉莉村。


陈雪和陈琉璃待在腓腓的石像边,静静等候,然而从上午等到中午,还是没有消息,石像处没有任何征兆。陈雪心焦,无法等下去,对陈琉璃说道:“孩子,你再也不能离开这里,一步也不能。我出去去看看你父亲和几位叔叔的情况,若是他们遇险,得想办法把他们平安带回来。”


“母亲,都怪我,要不是我······”陈琉璃哽咽难言。


陈雪:“不要责怪自己。假如我们都未能回来,族人会照顾你的。”


陈雪转身要走,其余族人挽留,陈暮和陈雪多年前帮助的蓝衣姑娘陈蓝突然站出来,说道:“陈雪姐姐,你留下照看琉璃,由我去看看情况。”


陈雪惊讶:“你?可是你没有去过吴州呀。”


“陈雪姐姐错了,我也曾经偷偷跑出去过。”陈蓝温柔地在陈琉璃脸上亲了下,“不要自责,好好活下去。”


陈蓝道:“我会把陈暮大哥和其他人带回来的。”


陈蓝走向石像,上了香,念念有词,然后像一缕烟似地消失掉。


陈暮和陈琉璃以及其他族人在茉莉村等到深夜,石像出现征兆,石像的眼睛发出绿光,浑身是血的陈暮走了出来,看见陈雪、陈琉璃以及众族人后,说道:“捉妖师使用驭虫术,飞出成千上万的骄虫,陈虎他们都没能活下来,陈蓝出现,用自己的命换回我这条命。”


然后倒了下去。


那次以后陈虎、陈青山、陈丘墟和陈蓝再也没能回茉莉村,陈暮也因为受伤太重,只能躺在床上由陈雪和陈琉璃照顾。


那些年陈琉璃会帮着母亲给父亲喂药喂饭,换洗身上的衣物,搀扶着去如厕,尝试到幽谷里寻找草药,到水塘里捕鱼,夜里时守护在父亲床侧等。除此之外,另外一件大事是向每年外出归来的族类打听陈虎、陈青山和陈丘墟三位叔叔和陈蓝姨的消息,年年岁岁,可从没得到零星半点的讯息,后来也不得不相信他们已然不在人世。


便用刀刻出四个很小的腓腓石像,放在神龛中。


陈暮多年来顺利活了下来,却无法再站立,今生今世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他也眼睁睁地看着妻子陈雪青丝里有了白发,看着矇昧无知的陈琉璃长成浊世佳公子。


陈琉璃不忘当年犯下的错,对父亲、三位叔叔和一位小姨愧疚不已,每天只知照顾父亲、祭奠几位叔叔和小姨,其余之事再也不顾。


茉莉村那些长大成年的腓腓,都两两成家,独留陈琉璃一个。


看到如此情景,陈雪忧愁,陈暮也很难过,两个商议出个策略。


陈琉璃去神龛前祭奠过几位叔叔,回到家来看望父亲,却听父亲说道:“琉璃,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件事关乎重大,或许能够帮我站起来。我们腓腓,本是三尾,而我为帮助人类切断自己一尾,这样做本身便伤了自己的本元。后来被骄虫撕咬,致使身体受到极大伤害,难以痊愈。假如你能到吴州,从那个女孩手里要回断尾,或许利用断尾里留存的妖力能帮我站起来。”


陈雪将手放在陈琉璃的头发上,温柔地说道:“有言在先,因为断尾是你父亲所赠,断尾就是属于她的,你去并不是讨债,而是诚心相求。你耐心说明情况,相信她会成全的。”


陈暮和陈雪的意思是想陈琉璃去找梅小七,或许两个能够结缘,喜结连理,那么也不负当年之事,也能让孤独的陈琉璃得到伴侣。


“我会设法央求她赠还断尾。”陈琉璃并不知父母的用心,只想着找回断尾救父亲,因此毫不犹豫地出发了。


距离陈琉璃上次涉足人世间已足足过去了七年,浮光易换,再来时许多光景已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


他的同族在行事中难免百密一疏,不小心显了相,露出破绽和蛛丝马迹,在人身和腓腓间进行转换时被偶然路过的妇女、心清眼明的孩童、见识深广的儒生等看见。


被发现后就会传播,三人成虎,说的多了人们也自然深信不疑,相信那让他们摆脱苦恼的小妖是腓腓。


所以,当陈琉璃看到许多家大门门首边那一个个摆放着的腓腓的石像时,他才明白腓腓的出现已不再是秘密。


石像很小,不比猫大多少,不是很引人注目,但石像前摆着小小的香炉,香炉里又有香和香灰,很显然那许多人家是时常上祭的。


他看着腓腓的石像,有感而发:“这份腓腓的荣誉都是我的父亲、小姨和以往的叔叔们用辛苦换来的。陈虎、陈青山和陈丘墟三位叔叔和小姨陈蓝若是看到腓腓在人世间如此受到推崇,应该心怀得慰了!”


他还来不及悲伤,便感应到重明他们铺子里腓腓的气息时,陈琉璃也未敢贸然而来,连续观察两天才确定:“那是父亲的断尾发出的气息。”之后方大着胆子上门。










尾声




“这便是你的故事,也是你来这里的缘故。”


秋练听后给了个总结性的评语。


腓腓陈琉璃讲的故事是不全面的,是酌情修葺改辍的,那里面关于梅小七的部分便只变成“父亲把断尾给了个女孩子,他很想看看女孩子是谁,寥寥数语代替所有,另外也因为对人类世界好奇,才让他下定决心来至州城”,遇上惨痛的遭遇,一位小姨和几位叔叔离世,陈琉璃认为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已经打算用一生或者百年的时间来弥补过错。


关于他父亲的病,他在走出那个樟树树身时便开始泛起疑惑,不知那条断尾还能剩下多少妖力,是否还能医治好父亲?


假如断尾有用的话,其他族类的尾巴也应该管用,他母亲的尾巴和他的尾巴也肯定管用,那时候即便父亲不开口,他和母亲也愿意割下一条尾巴的。


想到这些陈琉璃似乎想通了父母让他来的真正原因:来找梅小七,看是否能够结缘,彼此喜欢,而找断尾只是个幌子。


当他住到重明他们的铺子里,见到梅小七和沈青便已明白儿时的往事只是往事,梅小七和他从来没有任何情缘,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不过是那截断尾,仅仅如此。


陈琉璃猜透父母的用心,也知道断尾没有什么用,因此在讲出他此行来“寻找父亲断尾”的意图后,又马上改口:“断尾是不能帮助父亲的,因为上面残存的妖力越来越少,就算梅姑娘大方赐还,带回去也是无用。我猜想,父亲叫我来的意图应该是让我来找找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带回去给父亲看看,让父亲明白那个小姑娘已快乐长大,无忧无虑。这样父亲即便是离开了人世,也会······也会没有任何的后悔和不甘。”


“既是这样那么我现在便和你去一次茉莉村!”梅小七实在太想见见当年的恩人,尤其在其弥留之际,这么想着脑海里浮现出当年的情形,那个送她腓腓断尾的男子的形象变得高大和闪闪发光,“他用自己的尾巴来让我忘记忧愁,我应该和你去看看他。”


陈琉璃分外欣慰:“我知道,你肯定会答应我的请求的。父亲看到你也会觉得那条断尾牺牲的很值得。”


“让我陪着你去吧!”沈青说着,走到梅小七身边,握住她的手,“我以后无论何处都会陪在你身边,不再让你觉得孤单。”


这些时候,沈青经常陪伴梅小七在院子里或者水塘边散散步,说说话,谈及对未来的打算等。梅小七只有一个爷爷,再无亲人,关乎未来的事她虽然言语很少,甚至有些模棱两可,但从她温柔顺从的眼神里,沈青已经明白自己以后多了份责任和担当,也于这个寂寞的世间找到了至死不渝的恋人。


他要带她去次自己出生的地方,不管将来隐居何所,居住在什么样的州府,他都要带她回去次,然后照顾梅爷爷,然后逍遥人间,再然后,让梅小七给他生两个胖娃娃,或者两只小孔雀。


沈青对梅小七的爱:然后,然后,再然后······


见梅小七答应陈琉璃要去位于幽谷的茉莉村,那村落里皆是腓腓所变的人,满眼皆是妖,纵然陈琉璃和他父母会待梅小七很好,但难免发生意想不到的意外,故而沈青不能让梅小七独自犯险。


沈青的眼神坚定,似乎若是不能同行,他也会默默从后面跟上去。


梅小七转向陈琉璃:“能让我的朋友跟随着我同去吗?他也是妖,绝不会泄漏茉莉村腓腓的秘密!”


陈琉璃看看梅小七和沈青,发现两个彼此心系着对方,脉脉含情,难分难舍,先是觉得心里莫名一阵刺痛,当年和母亲看到的那个小姑娘渐渐烟消云散,成为过往的虚影,而在痛后则是心间敞亮,便道:“他不止是你的朋友,还是你以后的人生伴侣,他和你同行,我当然欢迎。茉莉村只是个小小的村落,没有任何秘密的。”又说道:“两位若是没有别事,咱们马上出发如何,因为再过一夜,说不定这大雪会把茉莉村淹没。”


梅小七和沈青仿佛在眼前看见个被大雪封闭在幽谷的小小村落,银装素裹,包围着那一座座不太明显的屋舍草庐,包围着立有石碑的一个个坟头,不见村人,只有几只雪白色的三尾腓腓在那里跳来跳去。


恍惚里看见的景象让人振奋,让两个想到在那样琉璃色的冰雪世界中某处斗室内还躺着个和自己有莫大关隘的垂垂病危者,说道:“那我们现在出发吧。”


重明、秋练、海山和落落走出厅堂,站在院里送别他们,并说道:“风雪好像又变得大起来,你们路上小心呀。”


目送着他们慢慢走远,成为纯白雪地上的几个小黑点。


等到两日后梅小七和沈青返回时,他们向重明他们讲述了事情的具体经过。他们两个跟在陈琉璃的后面,在雪花纷纷的道路上走了很久,来到一处高崖,崖边长着株很大的樟树,陈琉璃拉着他们,念念有词,进入树身,转瞬间的功夫从一个腓腓石像里冒出来。


脚刚沾地,看见落满雪的水面和栋栋屋舍,数名村民在水边捕鱼。村民看到陌生人出现,都大为惊讶,围过来观看,当看见她梅小七腰边挂着的腓腓断尾后才似乎明白了是什么缘故。


陈琉璃带着他们分开人众,走进个小屋,一位端庄大方的夫人(陈雪)走出来,看见陈琉璃,又望了眼梅小七,接着盯住梅小七腰间挂着的那截断尾,对陈琉璃说道:“你找到她,并把她带了回来。”


陈琉璃点头:“母亲,我找到了她,她愿意来看看父亲。”


陈琉璃和陈雪把梅小七和沈青让进去,进到里间,来至陈暮床边。


陈暮已经是活过几百年的腓腓,若非受伤卧床,他现在也只是个中年人的模样,会儒雅有度,精神奕奕,可是自从卧床以后,他便开始出现衰老,看上去像个风烛残年的老者。


纵然陈雪和陈琉璃竭心照顾,再也唤不起他心头的热望,也似乎无法延续他的生命。但是陈暮在看到梅小七和她腰间的断尾时,眼睛放光,仿佛重新找到过去的自己,重新复活,要站立起来。


陈琉璃过去扶住他,让他继续躺着,并贴着他的耳边小声说道:“我找到了梅小七,梅小七不仅快乐长大,还找到伴侣,父亲你用一条断尾成全了她的人生!”


陈暮眼睛里的仿佛看见儿子新妇的耀眼光芒,很快在他看到沈青的时候消失不见。


当然陈暮并没有冷淡,还是像当年送给她断尾时那样热情地和梅小七攀谈,问她这些年的经历和遭遇,又给她和沈青送上最好的祝福。


一老一少,时而庄重地交谈,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又陷入沉默,期间梅小七转头看了陈琉璃两眼,那眼神似乎在说:“他曾经去偷偷看过我吗?我竟然不知晓。他这次离开茉莉村不是去找断尾,而是去找我吗?可惜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梅小七只转头看一眼沈青,眼神里流露出的意思是:“没办法,今后只能和这只孔雀相伴此生了。”


梅小七和沈青待过两天,期间多是陪着陈暮说话,或者为他做出自己拿手的饭菜,也曾和陈琉璃一起到崖下去看飞雪。


看飞雪的时候,她能清晰地感应到那个醋坛子沈青的存在,因此只是看了一会,也只是看了那样一次而已。


毕竟是外人,在处处是腓腓的茉莉村受到监视,他们两个也未能久待,就要告别,临别之时梅小七还曾对陈暮说道:“请好好养病,我们以后有时间还会来看望。”


陈琉璃带着他们走出房屋,从神龛处进入,又从樟树树身里出来,再次回到高崖上,走回香香包子铺。


梅小七和沈青回来后不久又要离开,因为沈青打算带她和梅爷爷去京都转转,去看看他长大的地方,因此重明等和他们在风雪里道别。


“在汴京过阵子我们还会回来。”沈青满怀期待地说道。


“我们会在这里,欢迎你们回归。”重明他们依依不舍,“可别忘记香香包子铺和铺子里的朋友。”


“明年春后,大约能回返,到时候大家还在吗?”梅小七站在雪地里,孔雀羽斗篷上似乎落了比所有人身上都更多的白雪。


连苍天和雪精灵也喜欢这样的女子吧。


“会在的,会等着你们到来。”秋练微笑说道,“到时候,我们会用铺子里最好吃的包子和牛肉汤招待你们。”


“谢谢这世间最好的老板娘,还有你们这些朋友!”沈青和梅小七说过,转身走去,身影为风雪所掩盖。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人间还是那样的人间。


但愿分别不是太久,不是十年,不是一年,只是那短短的时光。


在那个小心的香香包子铺里,有朋友在等待着,等待着大家共饮杯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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