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找到合适接手的人之前,重明他们还是可以小住数日,让这路途之上的香香包子铺成为他们躲避即将到来的冬日风雪的驿站。重明像解甲归田、放马南山的兵士,将身上的剑用牛皮纸包裹,收藏起来,换上朴素的衣衫,成为一个将抹布搭在肩头的任劳任怨好脾气的店家。
他会热情招待每个到来的客人,会用心做包子,做牛肉汤,也会用手里的抹布将桌面擦得油光锃亮。
重明完全融入新的角色,连秋练和落落看见后,也会惊讶,惊讶于重明全新装扮后实在是改换了一个人,说道:“店家,我们丢失位很好的朋友,将来你如果看见他请告诉我们:我们这位朋友的名字叫重明。”
秋练也换下鲜亮明艳的衣裙,穿上粗布衣裳,发间插着廉价的簪子,说上两句招待客人的行话,便是铺子的老板娘。
落落则是粗布衣裤,洁净的鞋袜,干净的脸面,整齐的刘海,看上去非常的勤快,自此则是无依无靠在铺子里打杂的小伙计。
重明他们动手打扫一遍厅堂里的桌凳,将后院里残留的血迹清除干净,又收拾出来两间房舍留着住,之后试着做包子和牛肉汤。
要想开好这个以包子和牛肉汤为主的小小饭铺,就要学会制作这些东西。
秋练揉搓面团,重明把砧板放在厅堂里的桌子上,剁着肉馅,落落则在外面打出清水清洗菜蔬。
分工明确,相互协调,等面皮和馅子准备好后他们就在厅堂里包包子。
蒸煮包子时,秋练在厨房里也开始熬煮牛肉汤,不断地添加各种佐料,并让重明和落落试着味道。
当第一笼包子出笼而牛肉汤也同时煮好的时候,他们各自尝了尝,在回味许久后彼此脸上方洋溢出灿烂的笑容:这也意味着他们做出了比较满意的包子和牛肉汤。
在要享用自己做出的美食时,秋练到后面的院落里喊江巳。
她先来到后面的院落里小声喊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上前敲动房门,里面依旧静寂无声,秋练心里起了疑惑:“他没在?难道是不声不响地离去了!”
门没有从里面闩住,轻轻推过就开了,秋练和着明亮的光线一道而入。
秋练进去后被眼前的景象吓到,她看见江巳直挺挺地躺倒在地板上,上身缠着的布条已经松散,露出伤痕累累、洇洇血出的肌肤,这些裸露的肌肤里都有着白色肉虫子在蠕动。
江巳的身边流淌着鲜血,一把带血的匕首搁置在血泊中,另外还有许多白色肉虫子在地上爬动。
这种血腥又略带让人厌恶窒息的场景实在出人意表,秋练愣在那里有片刻时光,才反身出去,把重明和落落一起喊过来。
重明和落落急急忙忙跟着秋练过来,看见江巳躺在血泊和肉虫子里的场景也忍不住头皮发麻,他们觉得这江巳少年可能在来的时候便不是人,是一具徒有躯壳的尸首而已。
落落走近前,看了看:“是不是已死去很久,要不身上也不会生蛆虫。”
重明则观察仔细,看见江巳的胸口在起伏,微微的还有鼻息,不让落落太武断地下结论。
重明俯身下去,在江巳右手的脉搏上摸了摸,发现脉息还很平稳有力,转头对秋练和落落道:“他还活着,只是身上流血过多导致昏倒,咱们快点帮他止血。”
秋练到了院落里那间堆放杂物之处,找来干净的白布,剪成布条,和重明动手给江巳包扎。
包扎完成后,江巳又变成了刚来时候的“狗咬少年”。
重明和落落把江巳抬放回床上,秋练则取来木盆和热水,湿过毛巾后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以及那些还从身体里冒出的白色肉虫子。
秋练给江巳擦拭脸庞时他动了动手指,缓缓睁开眼睛,望向秋练:“多谢你们的照顾。”
他勉力挣扎而起,半靠在枕头上:“若不是你们,我可能会全身流尽鲜血而死。”
重明、秋练则道:“那些白色肉虫子?”
江巳望着重明他们:“白色肉虫子只是变化而成的幻象,根本不是虫子,不信的话你们请看!”
他说过扯开身上的绷带,露出胸口前的那片肌肤,肌肤里有许多白色肉虫子在慢慢蠕动,看上去像藏在美玉里的白色云纹,像是在猪肉里的白色绦虫卵。
刚好有只肉虫子从肌肤里钻了出来,江巳伸手捏住:“你们摸摸看,它虽然看上去像虫子,身子却是有些坚硬,而且活着的时候是像虫子,但是把它捏死后它会变回本来的面目。”
江巳把白色肉虫子捏死,肉虫子没有破裂成汁液,而是变成了一粒米,那种由稻谷结出、可实仓禀、可做米线填饱肚腹的米粒。
“这也真是奇怪,明明是白色虫子,怎么忽然变成了米粒?”重明、秋练和落落几乎是同时问出来这个问题。
江巳听了不徐不疾,说出原因。他本是只妖,多年前偶然的机会天地间百妖的封印被摧毁,他得以逃脱到人间,以江巳的身份在江湖间流落。因为一个叫袁英的姑娘,为救她和家人逃出魔掌,和人为敌,不曾想那名道士精通奇幻之术,能够撒豆成兵,搬山移海,还能用米粒变成白色肉虫子。当时他刚好化出原身腾蛇,已经占据上风,道士向他撒下很多的米粒,米粒化成白色肉虫子钻入他的鳞甲,深入肌肤。
“我明白了,匕首和血迹会出现,是你想用《三国志》里关将军和华佗的故事:刮骨疗毒。”重明道。
“没错,我正是用这样的办法以匕首来取体内的白色肉虫子。”江巳有点后悔,也很是自责,“我没有想到白色肉虫子没有取出来,自己的血却流了很多,这种办法是饮鸩止渴,根本不能完全祛除它们。”
“你呀,应该到医馆里看大夫,或许大夫有办法对付它们!”秋练有些叹恨似地说,叹恨他病急乱投医,而且这个“医”还是他自己本人。
1
“我看过大夫,很多大夫都给出同样的医治办法······”江巳说话之音格外细弱,比不上夏夜床帐附近的蚊蝇。
江巳在几个州城村镇都看过大夫,大夫几乎给出同样的医治办法:选取相当数量的上等珍珠,研磨成粉末,将其涂抹在周身,那些白色肉虫子便会从肌肤里钻出来。
在山林渊薮间,每每多见有禽兽受了伤,或者身上出现蜱虫,它们会找到那些山泉干涸后留下的污泥潭,在污泥潭中打滚,让全身包裹在厚厚的污泥里,等到污泥脱落后它们便能获得痊愈。
这种医治之法被早期的大夫发现,写于《本草纲目》之类的书中,得到传承,也刚好被那些大夫用来医治江巳。
可是上等珍珠世间本来稀少,平常的村镇根本找不到,就算是像吴州这样的州城也难以寻觅,因此江巳完全不能找到药来疗疾。
毕竟是妖,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他曾经在夜里潜入州城府库窃盗,却因为自己本身正处于妖力衰退的时期而力不从心,差点被府库的守卫抓住。
妖力越来越弱,又不能搜求,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用了这种近乎自我摧残的笨方法。
重明、秋练和落落听说了江巳的遭遇,先是莫名的忧伤,后来又听说有办法可以祛除他身体肌肤里的肉虫子,则又全都精神振奋,允诺说定会在尘世上为他找到可以治病的上等珍珠。
当天重明他们给江巳抓了些内服外敷的药,又端来包子和牛肉汤让他充饥,留下秋练在铺子里照看。
重明和落落则带着林湘留下的紫檀木盒去了吴州城。
他们两个在一家家的药材铺、金玉首饰铺和当铺购买珍珠,买到许多大如草珠的上等珍珠,然后带了回来。
秋练找来臼杵,把珍珠放入其中,磨成粉末,盛在瓷碗里。
重明、秋练和落落把碗里的珍珠粉送到江巳面前,又一起走出,关上门扉,江巳则把自己脱的一丝 不挂,赤身裸体地用珍珠粉涂抹全身。
没过多久,那些白色的肉虫子被逼了出来,纷纷向外钻,像是泥土里冒出来的白色草芽。
白色肉虫子爬出后,身上也沾了珍珠粉,蠕动两下便死去,变成粒粒白米,掉落在地。
看到地面上那许多米粒后,江巳松了口气,擦去身上的珍珠粉,穿上衣服,去开了房门,见到天井里的重明、秋练和落落后说道:“珍珠粉帮我把它们逼了出来,我现在已平安无事,谢谢你们!”
“没事就再好不过。”重明他们说着,都走进房间,看那些会变成肉虫子的白米有何不同。
他们蹲在那里,煞有介事地看着,发现也不过就是普通的白米,假如不是看到它们变成肉虫子,会让人想到用它们肯定会熬出粥,做出大米饭。
秋练和落落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只小油鸡,小油鸡全身鹅黄,可爱极了,唧唧足足地叫着,在重明他们身边快乐地啄米吃。
江巳见了这些小油鸡会心一笑,此刻江巳似乎已变成《后汉书·逸民传》里的高凤。
江巳肌肤里的白色肉虫子已全部不见,伤口处涂抹了金创药,慢慢恢复健康。
翌日早晨,江巳因为妖力衰退变成了孩童,比落落还要矮小的孩童,因此一个上午,落落都像哥哥似地待在江巳的身边,带着江巳捡拾木柴,在灶前烧火,或者从外面经过的货郎那里买皂儿膏、澄沙团子、乳糖浇和十色糖。
等到了下午,江巳突然失踪。
房舍里无人,院落里无人,厅堂和厨房之处也看不到他的影子,外面的水塘边也没有,重明、秋练和落落喊的嗓子冒出烟来,都没有看见江巳的身影。
还是落落眼睛雪亮,看见后面院落里那棵歪斜着的老柳树树根处盘曲着绿莹莹的一条小蛇:小蛇太过于细小,看上去像段柳枝,卷缩在树根和落叶间。
不过等到看见它时,他们很快从它忧郁伤悲的眼神里看出它是江巳所变,若是还不能确定,那么它身后的两只小翅膀更能说明所有。
重明蹲下身,打量着小蛇:“它是江巳,现在已经失去妖力,变成了蛇。”
落落有点担忧:“它为何会变得如此微小,将来真能恢复过来吗?”
秋练:“妖力消失,自然会变成小蛇,再说,要是变成修蛇那样的大蛇,香香包子铺里怎么藏得下。”又道:“它会慢慢恢复,并变回人身江巳的。”
落落也蹲了下来:“我们大家还都很牵挂你,你应该能感觉到吧。你虽然不再有人身,变成了小蛇,好在还没有去远,我们始终都知道你还在,也能随时看到你。不过我们忘记了,你躲藏起来的时候吃什么东西呀?”
秋练看着眼前的上古之妖腾蛇,说道:“它既然躲藏起来,就像冬日百虫的蛰伏,是不需要吃任何别的东西的。它会蜷缩着身子,躲藏起来,任凭外面日月风云的变幻······”
长着翅膀的小腾蛇舒展开身子,像是个大壁虎似地趴在树根上,慢慢昂起头,对着重明、秋练和落落吐吐口中的信子,又放低头颈,缓缓点点头,似乎是在表示感激,也似乎是在拜托重明他们。
它展开翅膀,像是被风吹送的飞蓬似的飞动起来,飞在各人身边,从他们的脖颈处用翅膀轻轻摩挲。
接着,绕过个圈子,飞回到腐朽又充满树洞的老柳树上。
腾蛇沿着树身蜿蜿蜒蜒向上爬,等到与屋脊平齐的时候跳过去,落在屋顶上,钻入瓦当的下面。
重明和落落纵身来到树杈间,掀开那片屋瓦,看见长着翅膀的小腾蛇盘曲身子躺在那里,并且合上了眼帘。
落落以为它死了,想要用手去触碰,重明赶忙阻止:“它现在已然进入蛰伏状态,在等待妖力的复原,我们都不要打扰它!”
落落听过把伸出的手收回去,安安静静地盯着看,发现小腾蛇身子起伏有序,并发出极轻的鼻息声。
至此,小腾蛇入睡,开始了蛰伏。
“我们期待着下次见面的日子。”重明轻轻合上瓦当,与落落飘飘然飞落在地。
江巳变成小腾蛇,藏身瓦片,除却重明、秋练和落落外无人得知。
一切都天衣无缝。
2
这是个萧瑟的冬日傍晚。
万物已经没有生机,村落和田野也变得沉闷不已,天上灰色的云朵在缓缓流动,几只乌鸦擦着云边向荒芜的疏林飞去,落在了摇摇晃晃似乎随时要被寒风吹折的枯枝上。
乌鸦盯着疏林边那条羊肠小路上的一个踽踽独行的少年,等着少年体力不支倒下去。
道路崎岖,还留有未化完的残雪。
假如乌鸦会说话,它们肯定会大声说道:“不要浪费时间,快点倒下去吧,用你的血肉来填饱我们的肚子。”
乌鸦们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他们开始昂起脑袋,在“呱呱”地叫着,鸣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
没过多久,从其他地方飞来更多只乌鸦,很快聚集了千百只,它们时而飞起到空中,时而齐齐向天空发出凄惨哀绝的叫声,更为重要的是,它们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小路上的少年。
少年是腾蛇,若是死去,足够所有的乌鸦吃好几天。
少年是只腾蛇妖,他不仅迎来了自己妖力衰退的时期,还在不久之前遇到一个厉害的对头——道士。那名道士有着很强大的捉妖术力,以术力化成无形的剑,剑从他的身子上穿了过去,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口。
在他流血的时候,也有妖力在向外渗透。
他早已看见身边疏林上集合的乌鸦,见怪不怪,冷笑两声,说道:“你们想吃我的肉吗?可惜你们选的时候不对。我虽然受伤很重,虽然妖力在流逝,但还不至于倒下!”
他忽然停住,平息静气,双手紧紧握成拳头,运起全身剩下的妖力,妖力在流转,越来越快,他身体上慢慢渗出白色的烟气。
白色的烟气在风的吹拂下飘落到路边的枯草上,那些坚硬的桔梗似乎迎来了春天,上面冒出小小的嫩芽,嫩芽伸展长大,开出朵朵红色的小花。
烟气落在疏林里,所有受到影响的树木都在枝头长出花骨朵,花骨朵变成白色的李花。
他运用妖力想要减轻身上伤口所带来的痛苦,也想借此阻止身子的缩小,可惜的是,他只达成前面的希望,后面的一个他无能为力——所有的腾蛇在妖力变弱后,会慢慢变成个孩童,他不能改变这样的宿命。
没过片刻,他便从英气勃勃的少年变成身高不满三尺的懵然孩童。
在他身边疏林里等着享用美食的乌鸦们见到如此诡异可怕的场景,都惊慌失措地飞跑了。
他看着头顶仿佛无穷黑点、争相逃走的乌鸦,纵身跃起,伸手抓住一只,用手轻轻向外扯开,把乌鸦撕成两块,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走过疏林和旷野,他来到繁华的州城,在那里他继续用自己的名字:江巳。
江巳以孩童的面目在人世上生活了两年,某一天,他走在街巷里,看着热闹的人世风景,脸上露出笑容,可那笑容马上凝结,源于他看见迎面走来两个道士。前面的道士大约三十余岁,穿着深灰色的道服,腰间系着丝绦,头发蓬乱犹如草窝,背着松纹古剑,脸色安宁又布满风霜,虽然道士看上去沧桑了许多,可他那副面容对江巳来说太熟悉了。
江巳想起两年前的事,想起那柄无形剑,眼目里迸出火来:“冤家路窄。”
后面的道士年岁较小,大约十余岁,面容不俗,眼眸如水,穿着浅色道服,系着丝绦,背上背着把较小的古剑,身边挂着个葫芦。
小道士眼光锐利,似乎在打量着街巷里的行人,当江巳看到那能看清世间隐藏之妖的目光后,忙忙把头转了过去。
若不是因为妖力衰弱让江巳变成了孩童,他才不惧怕什么道士,就算整条街道上到处都是道士,甚至于闯入了道观,他都会镇定自若。
年长的道士和小道士似乎并没有留意江巳,也没有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很弱的妖气。
“父亲,我们去吃些东西吧?”小道士边走边转过脸对年长的道士说道,“虽然我们清晨刚刚吃过,可是我只吃了个硬邦邦的馒头,那碟五香豆腐干都让你吃下了肚。现在已经过中午,再不吃饭我就要饿瘪了!”
年长的道士面色如常,依旧在不徐不疾地走着:“我们是替天行道捉妖的,要随时保持肚子里空空如也,这样才不至于变得大腹便便,否则就算是只小妖我们也休想捉得住,因此不吃东西是为了更好地在世间捉妖······”
“可是现在又没有妖,我们还是需要填饱肚子呀!”小道士反驳父亲的谬论。
“怎么会没有妖?”年长的道士猛地停住,转过身来,望向了江巳,“妖最善于变成年幼的孩童,来掩饰自己的身份——比如眼前的这位。”
其实江巳被发现,主要怪他自己。
他低头躲避小道士的眼光,是佛家所说的“着相”。
他现在妖力很弱,几乎和平常的孩童没有区别,就算是站在对方跟前,对方也不会怀疑他是妖,只要大大方方地走自己的路,自然平安无事。江巳没能做到这样,在他看见这对既像师徒又像父子的道士走过来时没有勇气走过去,还在小道士看他时躲避了眼光。
小道士没有留意,没有多心,年长的道士却发现这微小的细节,凭借敏锐的嗅觉觉察出异样,嗅到了那丝若有若无的妖气,看见了他手臂上的鳞片。
年长的道士确定江巳是妖,故意卖关子,说破江巳身份的时候回过身来,身子纵起,两个起落已来到江巳的眼前:“差点被你这只小妖骗过,还好我发现了你。”
小道士也行动迅速,使个鹞子翻身,纵身到街巷边的屋脊瓦当上,双腿如风向前奔来。
江巳面对猝然而起的变故,没有惊慌失措,动如脱兔般向后滑出丈余的距离,调转过身子向远处跑去。
他体内所余妖力不足原来百分中的一分,便将这仅存的少数妖力发挥到极致,跑出了风驰电掣的速度来,可惜街巷之中人山人海,车马不断,他接连不断地撞到几个人后速度慢下来,额头和手心处也因为竭尽全力而出现汗水。
年长的道士和小道士轻身功夫不错,又分别从地上和屋脊处追来,逐渐占据上风,眼看要追上江巳。
江巳频频回眸,眼看道士逼近,不禁开始着慌,一个踉跄,似乎要跌倒在地。
3
当江巳推开几人冲出某个街巷口时,他已经能感受到身后年长道士伸过来的大手,忽然斜地里冲出个女孩,拉住他的手,拐进街巷口的一家气韵恢宏的酒楼。
江巳不由自主,像连着丝线的风筝那样被小姑娘牵住穿过了熙熙攘攘的厅堂,进到厨房,厨房后面有个很窄小的角门,他们从角门处溜了出去。
江巳惊喜道:“你是谁?”
“别说话,快点逃!”小姑娘脚下不停。
角门外面是个很僻静的巷子,巷子窄而短,江巳跟着小姑娘白驹过隙似地出了巷子,来到热闹繁华的街巷。
小姑娘带着他又在各个酒楼、铺子和饭馆里跑进跑出。
江巳看着小姑娘拉住自己的那只温润如玉的小手掌,看着上面戴着的悬挂三只银铃铛的银手镯,听着犹如竹音般的铃铛声,看着小姑娘身后跟上来的猕猴、白鹦鹉和小熊猫等动物,目驰神迷。
每次跑进那些酒楼、饭铺和铺子里,那些掌柜和伙计都讨好谦卑地招呼她“袁星若姑娘”。
江巳心里冒出十分强烈的疑问:“这个叫袁星若的小姑娘到底是谁?她为何要帮我?”
袁星若在本处州城晴雨州出生长大,是晴雨州的一州之主袁盛的掌上明珠,平常时候多是陪着父母或家中的仆妇梅姑到这些酒楼饭铺里吃东西,到这些铺子里采买货物,因此在晴雨州没有人不认识袁星若。而且袁星若年纪轻轻却任侠好义,把贫贱富贵者同等相待,从来不仗势欺人,甚至还会怜悯体恤弱小可怜者,曾有沦落为乞丐的青年得到袁星若的帮助,得以在州城马房里谋到个司御的职务。那名青年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也不忘袁星若的恩德,买了个白鹦鹉送给她。
袁星若心地仁厚,善良可人,在晴雨州很是受人喜爱,故而当她带着江巳跑出那些酒楼、铺子后,掌柜、伙计被追来的年长道士和小道士问话,都故意说道:“确实看见个小姑娘带着个孩童跑进来,他们两个好像跑到楼上去了······”
袁星若拉着江巳冲进一座空荡的院落,反身关上门扉。
袁星若松开江巳的手,和他面对面站着,彼此认认真真地审视对方。
在这个时候猕猴跳到袁星若的肩膀上,小熊猫在她腿边趴着,白鹦鹉飞在头上,蜥蜴趴在她的手指上,而活蹦乱跳的猕猴又跳到江巳的身上,去揪他的耳朵和鼻子。
江巳推开猕猴,望向袁星若,说道:“是你救的我,我不会忘记你。”
袁星若听后脸上泛起红晕,然后道:“你为何会被道士追?”
江巳说道:“我绝非平常所见的世上之孩童,而是到处流浪的妖,正因为这样的身份才遭到道士的追逐。”
他本以为袁星若得知他是妖后肯定会吓得跳开,至少脸上会出现惊恐的神色,但却刚好相反,袁星若表现的很平静:“你真的是妖?那么你能变成什么?”
江巳看看她左手手腕上的铃铛,那是三只纯银制作的小铃铛,用红色的绳子系在银镯上。
他告诉袁星若:“我还是能勉强变成银手镯和铃铛。”
在袁星若眨眼的功夫,听到铃铛轻脆的声音,看向自己的手腕,发现左手上的三只铃铛尚在,而右手手腕处却平白无故多出银手镯和三只铃铛,铃铛同样地系在红绳上。
袁星若恍然觉悟,感叹:“原来你真的是妖。”
在她要轻轻触碰铃铛时,银镯连着铃铛从她的手腕处挣脱,飞入半空,落到地面上后又变回江巳,站在当地。
袁星若没有因为他妖的身份而心生嫌弃,反而因为突然有个妖族朋友而觉得自豪,说道:“你跟我回晴雨州外面我的竹寮,暂避风头,等到没有了危险再走。”
袁星若拉住江巳的手,想走到院子外面去,江巳却把她拉了回来。
江巳走到门边,通过门缝向外张望,片刻后才走回到袁星若身前:“那两个道士应该还在附近,现在出去不太安全,再等等吧!”
他们在这无人居住的破落院子里直等到夜色降临,才谨小慎微、蹑手蹑脚走出去,在黑影的掩护下步入逐渐冷落的街巷。因为大半天没吃东西,袁星若和江巳都有些肚子饿,猕猴、小熊猫、白鹦鹉和蜥蜴也饿的走不动路,所以他们也没得选择,只好走进家饭铺。
这是家很小的饭铺,掌柜的精打细算,把这小小的产业看得比命重要,先看见猕猴、小熊猫等走了进来,以为是山野东西跑进来,就要用刀和木棍来轰撵,忽然看见袁星若走进来才猛然知晓这些动物是袁盛大人掌上明珠袁星若的“伙伴朋友”,客客气气地迎上来。
袁星若和江巳坐了最里面的桌凳,点上六碗面,面端上来后袁星若和江巳各吃一碗,剩下的四碗袁星若则分给自己的“伙伴朋友”。
袁星若养的这只猕猴,非常有灵性,吃面的时候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它忽然把竹箸扔下不顾,向外面跑了出去,像倚门悬望的老妇人那样靠在门板处向街巷两边张望,忽然看见了什么似得回过头,冲着袁星若挤眉弄眼,抓耳挠腮,甚至还发出窘急的叫声。
其他客人以及江巳都觉得猕猴的样子很古怪可笑,唯独袁星若看出这是猕猴发出的报警讯号,意思是有危险接近。
结合她当天所遇之事,走向饭铺的极有可能是那两名道士。
袁星若示意江巳赶快躲起来,江巳则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门外,袁星若也随着他的眼光望着,与此同时他们看见地上出现两个人影,人影一高一矮,背上都背着剑。
来的人正是那对既是父子又是师徒的道士。
原来这两个道士在追丢了江巳后始终在州城各处徘徊,以顽强的毅力搜寻着,天色已黑,他们看见街巷里一家亮着灯火的小饭铺,前来吃东西。
年长的道士和小道士踏进饭铺时江巳已经隐没身影,袁星若的手腕上却多出银镯和三只铃铛。
年长的道士漫不经意环顾四周,眼光从各个客人面上掠过,正准备找桌凳坐下,眼前一亮,目光停留在袁星若的身上,认出来她,走过去,在桌边坐了下来:“小姑娘,你今天上午带走的男孩现在在哪里?说出来,我请你吃面。”
4
袁星若冷冷地望着他,并不答话,而是冲着掌柜的喊:“店家,有人打扰我吃东西,你还管不管!”
掌柜的忙走过来,冲着年长的道士口口声声喊着“道爷”,劝他坐到别的桌子上去。
年长的道士取下古剑往桌子上拍去:“我哪个桌子也不去,就要和眼前的小姑娘同桌而食。”
掌柜欺软怕硬,不敢多言语,惭愧地站在旁边。
还留在门边的猕猴看出袁星若受到欺负,气愤不过,三两步跳了过来,出其不意地从年长道士的身后扑上去,要是这一击得手,年长道士的后背至少要被挠出几道血痕。
但是年长的道士似乎身后也长有眼睛,猛地从凳上站起,回身以掌下劈,掌力仿佛有开山裂石的威力,把猕猴击打在地。
猕猴奄奄一息,似乎就要死去。
袁星若见此冲了过去,把猕猴从地上抱起,看猕猴嘴边流出鲜血,心痛的几乎哭出来,然后仰起头向年长的道士说道:“你这个恶道士,干嘛要伤我的伙伴。”
小熊猫、白鹦鹉和蜥蜴也都待在袁英身边,向着年长道士愤怒地露出各自锋利的牙齿和指爪。
“什么伙伴朋友,不过是只猢狲,树倒猢狲散的猢狲而已。”年长的道士很轻蔑的模样。
“你赔我的伙伴朋友!你赔它的命!”袁星若几乎是在嘶吼。
小道士慢慢走过来,用手摸摸猕猴的脖颈,感受到那依旧跳动的脉搏,说道:“你不要难过,它没有死,只是受点伤而已。”
“真的吗?”袁星若梨花带雨地望着小道士。
“它还活着。”小道士的语言虽然简单,可传递出的意思是坚决无疑的。
年长的道士把小道士无情地推搡开,站在袁星若的面前:“刚刚那个男孩,他不久前还在这里是不是?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你若是告诉我他没在,那么这些碗筷要怎么说得通——你和你的伙伴朋友加在一起不过五个,怎么有六碗面?”
袁星若望向刚刚江巳留下的碗箸,有点慌神,心想百密一疏,毕竟还是露出破绽。
袁星若只是强口说道:“我饿了,想多吃一碗面,不行吗?”
年长的道士看她言语支吾,已经能够明白其中多涉诡谲,慢悠悠地坐在袁星若身边,让掌柜的给煮两碗面。
袁星若想趁机溜走,抱着猕猴刚刚走出几步就被年长道士用剑挡住,无奈之下,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
袁星若只是个柔弱的女孩,在面对两个背着古剑的道士时毫无还手之力,所幸两个道士还没有意识到她右手手腕上的铃铛是江巳变的,算是保全了江巳,因此心里也算暗暗得意。
又瞥眼瞧瞧这对道士,想:“这里是晴雨州,是我爹爹说的算,谅你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脸上涌起骄傲的神色。
她的这种神情变化被年长的道士看见,并被误解:年长的道士认为这个小姑娘肯定是把他要找的男孩藏在很隐蔽的地方,一个除她之外别人无法发现之处。
年长道士心想:“只要困住你不怕不能找到他!”
年长的道士正在吃面,忽然看见小道士手里托着块绣着苜蓿花的丝巾,丝巾里包着的是三只用红绳系在银镯上的铃铛,铃铛银白如雪,配合着紫色的小花,仿佛是坠落在离离芳草间。
小道士面向袁星若,低声下气地说道:“你手腕上的银镯和铃铛是哪里得到的,和我娘亲给我的竟然是一样的?”
袁星若被他们困住,完全没有好气:“我凭什么告诉你,你的手镯铃铛是你的,我的是我的,跟你毫不相干!”
小道士听后神情落寞,默默低下头,只顾看着那银镯和铃铛,已无心情吃面了。
年长的道士看着银镯和铃铛,记忆被带回。他想起当时幸福的三口之家,他还是田风,儿子还是田霜,想到给妻子戴上银镯铃铛时妻子的笑容,想到那次自己的受伤,想到逐渐变的贫寒窘迫的家境,想到妻子梅仙草的离去。
田风看着田霜托在丝巾里的铃铛便想起那天分别的场景,想到他拉着儿子的手,站在家门外的大路上,看着自己的妻子梅仙草一点点走出他的世界。
这些年来他始终都认为是梅仙草不能安受贫困的日子,抛弃他们父子两个,心里的爱变成恨。
田风渐渐心死,带着田霜到处流浪,同时也把自己捉妖的本事传授给他,然后,父子俩穿上道服,成了道士。
田风道:“干嘛把它又拿出来!”
田霜道:“我看见这个姐姐手腕上的银镯铃铛,就想到了母亲。”
田霜在袁星若出现的时候,从后面追赶,听到铃铛的声音后他很好奇地远远盯着袁星若手腕的铃铛,也只是惊鸿一瞥便没有后续,幸好又在这家小小的饭铺里遇到袁星若。
田霜的话对田风来说,没有丝毫值得惊异的地方,因为这样纯银打造的铃铛世间多的不能再多,谁都能拥有,况且眼前的小姑娘手腕上戴的是一对。
不过田霜的话在袁星若听来却觉察出些什么,因为她两只手戴的铃铛并不是一对,其中右手手上戴着的银镯铃铛是江巳所变,另外的则是梅姑送给她的。
袁星若不知道田霜的母亲叫梅仙草,要是知道她肯定会通过铃铛想到梅姑和梅仙草可能是一个人。
田风让儿子田霜收起铃铛,付过面钱,押着袁星若离开饭铺,袁星若身边的猕猴、小熊猫等也紧紧跟随在后,像甩不掉的小尾巴。
他们带着袁星若住进晴雨州的客栈,算是拘押住袁星若。
田风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他见袁星若不开口,不吐露任何的讯息,想到采取此种方略。他坚信自己的方略能够凑效,并小声地告诉自己的儿子田霜:“逃掉的孩童必然是妖,但是他逃走后应该还没有去远,会在周围留意着我们和他恩人的举动。我们押扣住这小姑娘,那个小妖就会自投罗网!”
世间大多的妖都有情有义,比人强的太多,肯定会出手相救自己的恩人。
父子两个带着袁星若和猕猴等住进客栈,要了两间房,田风住一间,田霜和袁星若以及猕猴、白鹦鹉、小熊猫和蜥蜴住一间,也算是由田霜看管袁星若。
过去许久,都没有动静,田霜却和袁星若说起话来,两个越说越多,渐渐的无所不至,很像两个青梅竹马的好友。
两个孩子在嘤嘤私语,田风听得有些困倦,不知不觉地入睡。
田霜带着袁星若逃出,来到个小巷,叮嘱:“你回去问问梅姑的名字,知道名字后就能确定她是不是我母亲!”
袁星若只知道梅姑是她父亲救下的妇人,几年里负责照顾她的起居生活,就像奶娘似的,平时也都是喊梅姑,至于梅姑的名字还不知道,因此在和田霜谈起银镯铃铛的事后,田霜央求她做这件事。
袁星若满口答应,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方后转身跑开。
5
袁星若跑回府宅,在路上遇到焦急寻觅她的梅姑以及父亲母亲,袁星若倒一时间忘记自己刚刚脱险,开始关切起梅姑的事情来:“我遇上一对父子捉妖师,那孩童捉妖师名叫田霜,手腕上戴着和我手腕上相同的银镯铃铛。”
袁星若伸出左手,把右手藏起来。
梅姑听后发了呆,先是巍然长叹,继而脸上露出少许的喜色,向袁星若的父母恳请,允许袁星若带她去那家客栈看看。
袁星若的父母有点担忧,但是想到捉袁星若的道士若是梅姑的亲人,那么也就不会对众人造成威胁,当即答应了梅姑的要求。
“那跟我来吧。”袁星若跑在头里,身后则是梅姑、父亲、母亲以及猕猴等伙伴。
闯进客栈来到那房间之前,袁星若和梅姑都深深吸下口气,然后敲响房门。
门扉洞开,里面则空空如也。
袁星若、梅姑等见房间空空荡荡,并没有人,又声势浩大地下了楼,去问掌柜和伙计,伙计听后说道:“两位背着剑的道爷急匆匆离去,好像有什么要紧事,那个小道爷不愿走,被硬拉着离开的!”
袁星若听后有点失望,梅姑则完全委顿下去。
在回去的路上,袁星若突然走入个小巷,右手上的银镯和铃铛变回江巳,和袁星若告别而去。
······
数年后,袁星若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那天晚上,她和梅姑刚刚吃过晚饭,正在竹寮前的小院里照看猕猴、小熊猫和许多只黄茸茸的小鸭,突然听见马车的声响,马车停在竹寮前,从中走下她的父母。
袁盛因为替同僚求情,触怒权臣,被打成乱臣,不久后要面临大祸,才和夫人急匆匆赶到竹寮,要带着袁星若、梅姑逃到岭南之处避祸。
袁盛走到女儿面前,很简短地说道:“你和梅姑带上平时所穿衣衫,快点跟我们逃走!”
袁星若从小到大在父母的庇护下,从未见识过世间的艰难险阻,也不知某天苦难会降临,一时无措。
反应过来后,匆匆和梅姑去收拾衣物,装在包袱里,提着包袱出来,上了马车。
袁星若带走了猕猴和小熊猫。
马车行出数里,来到座破庙外时,突然从树枝间飞出很多的铁爪,铁爪由绳索相连,勾住马车的车顶,绷得直直的,将马车牢牢地阻拦住。驾车的车夫还在竭力抽 动鞭子,想让可比昭陵六骏的两匹健马快速奔跑起来,就见一只飞镖破空而来,刺入车夫的咽喉。
车夫倒下时,袁盛掀帘步出,见到马车前立着许多人。
这些人中有两个穿着灰色袍子的,像是领头者,使用的兵器是短棍和鱼骨。短棍两头包着铁皮,看上去十分沉重;鱼骨就是条大鱼去掉肉后剩下的完整鱼骨。
除去这两个领头者,就是许多拿着弓箭的劲装者,个个弯弓搭箭,目光如炬。
当然那些扔铁爪的杀手则隐藏在树枝间,已拿出手里的暗镖。
袁盛凛凛站在马车的驾驶台上,环顾四周,说道:“你们为何要挡住我们的去路!”
两个头领相互望望,齐道:“我们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挡袁大人的路,只是有人出银两让我们好好看着袁大人,不让袁大人出晴雨州!袁大人还是老实跟我们回去吧。”
袁盛已知晓他们是那权臣派来的,但是既然逃到此处,就这样放弃,实在心有不甘,决定放手而战。
袁盛少年时曾习学过掌法和拳脚,多年以来未曾搁下,自认可以和江湖中人一决高低,眼下遇到急难,要保护亲人,更是平添三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袁盛身影飘动,率先出手,用双掌分别攻向两位头领。
双掌飞来,两人轻轻侧过身子,躲开攻击,顺势以手里的短棍和鱼骨击向袁盛的背部。
就在短棍和鱼骨击向袁盛后背时,他身子猛地倒翻,拔了上去,再以双掌分击两人的头顶。
两人见袁盛翻转身子,犹如只大鸟从空扑下,便各伸出手掌,向上迎了上去。
四掌相交,袁盛霎那间静止在半空中,接着便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掌上,用力下压,直到两个头领手臂弯曲到胸前的不足数寸的时候,才完全僵持住。这个时候两名头领还有右手空闲,趁此机会,各以兵刃拼命向上刺了过去。
袁星若和母亲在马车上看见,都大喊:“小心。”
袁盛早有提防,猛地松开手掌,将双膝弯过,向两人的兵刃踢了过来。袁盛以极快的速度踢开兵刃,又踢出数脚,在两名头领的胸腹上结结实实踢了几脚。等到身子站稳,两名头领才各伸出手,牢牢抓住袁盛的脚掌,用力一抛,将袁盛抛到空中。
袁盛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又在马车车顶上站定。
两头领见后,拿着短棍和鱼骨飞身而上,袁盛不愿意妻女受到伤害,飞身迎来,彼此身影纷飞,激斗起来。
袁盛与他们又交手数十招,瞥眼观看着前面的弓箭手和躲在树上的发暗器者,心中在思谋别的更好的方案,忽然在踩到连接铁爪的绳索时有了主意,就将身子更加快速地飞动起来,并在绳索间如鱼般穿梭往返。
很快的,短棍砸断一根绳索,鱼骨也砍断两根绳索,直到最后一根连着铁爪的绳索断裂后,袁盛飞身跳到马车的驾驶台上,用鞭子在马身上狠狠抽过,双马就脱缰似地奔跑起来。
袁盛驾着马车冲开前面的弓箭手,极速前行,并且变换方向,躲开飞来的飞镖。
在袁盛望着身后的人影越来越远并且坚信能逃脱罗网时,发现马车车轮忽然坠入路上挖出并且铺着树叶的深坑里,快速跑动的双马被拉扯住,身子高高扬起,又慢慢落下。
就在这个时候,袁盛看见许多只羽箭从身后的夜空里出现,向一动不动的马车飞过来。
袁星若、梅姑和袁星若的母亲已从马车车厢走到驾驶台上,站在袁盛的身边,仰首望着飞来的羽箭,在那刻他们眼里充满绝望:“我们这次逃不掉了!”
密集如蝗的羽箭飞到眼前时,他们已是等死,袁星若的母亲和梅姑心中恐惧,不敢再看,拥抱遮护住袁星若,而袁星若是无所畏惧的,和父亲袁盛盯着那羽箭。
羽箭慢慢落下,近在咫尺。
此时,众多的羽箭突然被一件物事阻挡而四外散开,掉落在地上,犹如鸟雀的羽毛。
6
袁星若细细去瞧,看见在他们的头顶上空出现了银镯铃铛,三只银白色的铃铛在空中转圈,发出悦耳的乐声,同时铃铛周围形成个无形的屏障,就是这屏障让羽箭纷纷折返掉落。
袁星若看着铃铛,想到多年前发生的事,那时候有个叫江巳的孩童为躲避道士的追踪变成她手腕上的铃铛,就和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样,也和眼前夜空里出现的完全相同。
看来多年后,他又以如此的出场方式和她相见了,袁星若不由得地喊出来:“江巳,是你来救我们吗?”
夜空里的银镯铃铛继续响动片刻,落在袁星若等人的跟前,变成个眉眼如画的少年,也正是妖力恢复如初的江巳。
江巳的相貌还和当初变成孩童的模样很像,并无多大改变,袁星若能很容易认出他。
袁盛和夫人以及梅姑都走近相谢救命之恩。
袁盛他们还有话要说,那些杀手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
江巳见此,担忧众人的安危,说道:“你们稍等,待我打发他们离开。”
江巳走向那些杀手,走到距离他们很近的时候缓缓停下,微微而笑,然后召唤了故乡的河川。
他本是被封印很久的蛇妖,偶然的机会从封印里漏出来,降落到人世间,虽然已经活过了二十年年,却都是天地之中天南海北各处寄托形骸,故而他的故乡只是一条这些年他生活过的河川。那条河川有着透明如琉璃的蔚蓝色河水,水中有着许多相忘于江湖的鱼虾,岸边则是很多白花、黄花,等到日落西山,有个少年从水里走了出来,站在河边视野最好的地方眺望那漫天余晖。
他召唤来的“故乡的河川”就是那条水光潋滟的河流,河流横陈在天空,像是尘世突然颠倒了过来。
河川里的水向下流淌,流出的水形成一个个气泡,这些气泡小的如核桃,大的如水缸,从空中逐渐分离,落向两个阴沉沉的头领和那些穿着劲装的杀手。
泡泡如胶似漆般粘滞,困住人后谁也不能打破,就像被装入极为坚固的布口袋。
在那泡泡里面能够看见外面,却无法走出来,只能众人各自努力向着一个方向缓缓逃离。
“他们今生会困在里面出不来吗?”袁星若走到江巳的身边,问出这个似乎有点傻乎乎的问题。
江巳:“他们不会被永远困在里面,也不会死去,过了些时间水泡就会破碎。”
“那他们就不用死了。”袁星若看着天上的河川,看见了荡漾的水波、水里的游鱼以及江巳站在河岸边孤独忧伤的背影。
江巳打发走敌人,把陷入深坑的马车轻轻抬了出来,跳上马车的驾驶台,说道:“你们上来,我送你们去到安全的地方!”
袁星若向江巳伸出手,江巳怔了怔,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了上去。
袁盛则扶着夫人和梅姑蹬上马车。
袁盛等人进到车厢,袁星若则和江巳并排坐在驾驶台上,共同驾驶马车。
在微微映着青光的夜幕里,马车绝尘而去。
过去这些年后再次相遇,袁星若还没有适应,心里老是隐隐约约觉得事情不太真实。她用力掐掐自己,不断地揉着眼睛,再转过头去看江巳,有血有肉的江巳就在自己身边,他身上富有魅力的男子气息也在源源不断扑来并不断地证明:确实是曾经的那个允诺彼此会再见的江巳回来了。
袁星若试探地询问:“这些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江巳说道:“那次逃得劫难后,我就到人烟繁盛之处去藏身,因为深山幽谷、绝壑石洞颇多禽鸟异兽,我在只能变成蝾螈、泥鳅或者小蛇躲到那里,很可能会遇到危险。躲在繁华州镇人家的瓦片下或者墙隙里,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然后等待妖力慢慢恢复。现在的状态是再次的轮回,属于妖力最强大的时候。”
袁星若喜道:“怪不得能把那帮人轻易打发。”
江巳:“我现在的妖力处于妖生之中最高的,也像天上的圆月,在满盈的时候就开始要向残缺转变,从此以后每过一天妖力都会大幅度地流失······”
“这样的循环可不好。”袁星若又好奇道,“你为何这么巧在我和父母危难的时候出现?”
江巳说道:“我是来看望你的,已经到了竹屋,看到你和父母急匆匆离去,就跟了上来。”
袁星若微笑:“你果然没有忘记我。”
江巳的脸上泛起红晕。
在说话的时候袁星若不知不觉睡去,马车里的袁盛等也都闭目休息,江巳却不敢稍有懈怠,驾驶马车小心翼翼行进。
······
过了一夜,清晨时已过数个村镇和州府,马车在长满花草的河流边停下。
袁星若醒来后叫醒父母和梅姑,大家吃些干粮,喝了清水,齐齐站起身,呼吸着花草的芬芳。
就在他们要重新启程时,天上飞来只青鸾,青鸾的背上站着两个道士:少年道士,五官精致,面皮白净,萧萧如风,腰间挂着个葫芦;中年道士,气度不凡,鬓间已有白霜。
这两个道士就是田霜和田风,当年他们从客栈匆匆离去确实是田风的意思,因为他由爱生恨,不愿再见入了他人之门的发妻。
他们两个在江湖流落,偶然的机会到个大官的家里捉妖,捉到只化成丫鬟、为祸匪浅的虫妖,从此得到赏识,成为大官的座上宾,过上富贵的日子,这名大官恰恰是袁盛得罪的权臣。
那些派出去的杀手裹在泡泡形成的口袋里狼狈地回来,田风以术力打破水泡,救下众人,又嗅出水泡里的妖气,因此那名权臣让他们父子出手。
父子俩乘骑青鸾,追了整宿,终于追上袁盛一家。
田风站在青鸾背上,冲着下面喊:“袁盛袁大人,请你和家人跟我们回去!”
袁盛仰头:“你们方外之人也牵扯到红尘纷争中来,看来这世道的确和以前不同了!”
田风:“只因世间有妖干预世事,所以我们才会出现。”
田风看到了江巳。
青鸾飞低,贴近过来。
田霜忽然飞身跃下,来到袁盛跟前,用剑指着袁盛的脖子。
田风见儿子得手,拔出古剑,飞身刺向江巳。
田风也一击得手,居然刺中江巳的胸口,这有些太容易,让田风觉得不太寻常。等到他去看刺中的地方时,发现剑身根本没能刺进去,而他要再次用力时发现刺着的已不是江巳,却是只生着翅膀的绿色大蛇。剑尖在鳞片上滑过,发出“嚓嚓”的犹如金革相击的声响。
田风忙咬烂手指,嘬了口血,喷了过去,在血染上剑身时,剑身变得血红,仿佛刚刚烧红的烙铁,同时变得坚硬无比,将腾蛇身上的鳞片划落数片。
腾蛇看见脱落的鳞片,不敢再恃强,举起翅膀,向下猛地扇过来。
田风原地纵起,身子优雅地转过许多圆圈后,飞上与腾蛇眼目平齐的地方。接着,田风念念有词,身子变出许多虚影,虚影绕着腾蛇的头颈附近飞舞,让腾蛇眼花缭乱。
虚影消失,田风的真身猛然飞出,一剑刺向腾蛇的眉心。
腾蛇身躯庞大,来不及避闪,只是向下稍稍低了低头,赤红的剑尖贴着腾蛇头上的鳞片滑过,许多鳞片掉落。
腾蛇受挫,激发体内的妖力,张口吞向田风。
田风迅速向上飞,可是力气很快穷尽,不得不回身用剑向下刺来。
腾蛇迎面而上,用口咬住剑身,甩动脖颈,将田风和赤红的古剑远远甩出去。腾蛇甩开田风后贴着地面飞去,想要解救袁星若一家,却看见田霜已收起剑跪在梅姑面前。原来刚才田霜控制住袁盛后,袁星若的母亲冲出来,护在相公身边,而袁星若也挽着梅姑走了过来。
梅姑看着田霜,似乎看见年少时候的田风,可她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年就是自己的孩子。
袁星若望着田霜,说道:“你是当年的小道士,对不对?”
田霜认出袁星若,因为袁星若手上还戴着那银镯铃铛,说道:“我是田霜。当年我失约,很对不起。”
袁星若苦笑着拉过梅姑,说道:“你失约没来,应该向你的母亲说声对不起,因为我们曾经找了你很长时间。”
袁星若又把手腕上的铃铛取下,递给梅姑,对田霜说道:“这银镯铃铛是梅姑当年给我的。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母子相认,田霜唰地跪倒在地。
梅姑没有拉起他,只是说道:“你不能带走袁盛大人一家,当年就是袁盛大人救的我,是我的恩人。”
田霜答应母亲绝不会为难袁盛和他的家人。
就在这个时候,腾蛇飞来,看见田霜跪在那里,知道他已经和母亲相认,也不再是敌人,于是掉转身,飞向田风。
田风不敢掉以轻心,向上飞起,同时忙从袋囊里取出个木匣,从木匣里抓出许多米粒,向腾蛇扔了出去。米粒仿佛急风骤雨,沾满腾蛇的身子,然后那些米粒变成白色的好像蛆虫的肉虫子,肉虫子不啃噬鳞片,而是从鳞片的空隙里向里面钻。千百只白色肉虫子很快钻入鳞片的缝隙,在里面啃食血肉······
腾蛇全身犹如针刺,鳞片里流出血,再也飞腾不起来,翅膀扇动几次还是止不住沉重的身躯下坠,只听轰隆一声大响,腾蛇坠落到河岸边。
它摆动身躯,不断地击打水面和河岸,想把那些白色肉虫子拍打出来,可是所做的一切仅仅让他更加伤痕累累。
田风冷笑,呼喊儿子田霜共同除去这只上古大妖。
田霜飞落在父亲身边,走向挣扎着的腾蛇。
袁星若看在眼里,心焦如焚,冲着腾蛇喊道:“江巳,我们已没有危险,你自己快快走吧!”
这样的几句话,让痛苦万分的腾蛇恢复冷静,腾蛇忽然身子一溜,悄无声息地滑进水里。
再次从水里冲出时便快速地向南飞去。
腾蛇飞过几个镇子,因身体上的疼痛和流血太多难以支撑,看着到的个热闹繁华的州城,它就落了下去,变成个少年。他到铁匠铺买来尖刀,到药铺买来药膏,又去绸缎铺买来白布,便找个无人的角落,自我疗伤,却没能取出所有肉虫子,就涂抹上止血的药膏,缠上白布,把自己包裹成“狗咬少年”,走进了香香包子铺。
袁盛对田风讲述了梅仙草的遭遇,真相大白,田风、梅仙草和田霜一家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