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重明、秋炼和落落继续来至一处山间,这里巨木苍苍,树叶浓密如车盖。
暮色苍茫时,重明他们还没有走出迷魂阵般的森林,隐隐觉得心中不安,因为老是感觉草科树后有一双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看,似幽灵野魂。
天色渐晚,月色朦胧,疲惫的他们再也无法继续行走,就在一棵大树的树根处合衣而睡。
好在森林里的那双眼睛好像消失了。
清晨,重明他们睁眼醒来以后,发现在旁边的虬扎树根上,站着个不满三尺的小孩,那小孩衣不蔽体,发丝柔软细腻如白色绒毛,面部清秀可人,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水木灵气,双目闪闪,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
重明吓了一跳,站起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就住在这里呀。”小孩子答。
秋炼也醒了,坐起身子,向小人温柔地说道:“你家在哪里?是迷路了吗?我们可以带你回家!”
小孩子大胆靠近:“不是我迷路,而是你们迷路!这座山名叫长留山,意思是说,人经过此处,会长长久久留下来。为何留下来?因为找不到出去的路。”
重明、秋练和落落都开始有点紧张:“这是真的吗?进到此山就出不去?”
小孩点头:“很多人到了这里,找不到路,又没有食物,都变成白骨。”
反身回到密林中,很快从里面捧出个骷髅,拿给重明他们看。
秋练和落落看到骷髅,仿佛觉得它是重明的,也是自己的,惨然道:“别再拿着了,还是让它早点入土为安吧。”
重明倒满腹疑惑望着眼前的孩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为何没有变成白骨。”
小孩子此时突然浑身变成雪白色,连头发也都全白了:“我当然不会死,因为我是此山的守护者,是傒囊。”
秋练自语着:“傒囊,傒囊,原来是这个小妖。”知道它的本性是喜欢让人以手相引,向它说道:“过来吧!我拉着你。”
傒囊嘴边荡漾笑意,“嗯”了声,慢慢伸出手,去牵秋练。
重明看着眼前的一幕,突然生出醋意。
其实,重明对傒囊小妖的天性是了解的,它只是想让人牵手,仅此而已,正是因为对傒囊的了解止步于此,才让重明担忧吃醋,生怕傒囊和秋练牵手后会有什么“契约”,比如此生追随之类的事。
重明挡在秋练和傒囊之间。
看着傒囊无处安放的手,重明把手伸过去,和它白如莲藕的小手牵在一块。
傒囊好像并没有失望:“谁拉住我都一样!我会带你们走出这片长留山。”
秋练见重明去牵住傒囊,起初不知何意,等意识到他是因为自己生出醋意后,扭过头,偷偷笑起来,完全没听傒囊说出的话。
落落则在观察秋练,见她发笑:“秋练姐姐,你笑的太夸张了吧,好像新娘子出嫁前的样子。”
秋练撇嘴:“你知道啥!新娘子出嫁前都是痛哭流涕的。”
落落不以为然,振振有词:“痛哭流涕是真的,哭过以后就在盖头里面笑,那样的笑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不谈论这个,傒囊说会带我们出去呦。”
秋练才算反应过来,转向傒囊:“你真的能把我们带出长留山?”
“我可以带你们出去!”傒囊话锋转过,“我带你们出山后,你们要到吴州帮我找个朋友回来,它也是傒囊,名字叫白傒。”
重明和秋练同时说道:“傒囊不能离开故地,离开故地必死,白傒既然不在长留山,那么可能已不在世上。”
傒囊沉思着:“长留山的范围很广,就算是吴州之外,地底还有长留山的余脉,只要它没进入到吴州,而是在吴州之外,是有可能活着的。当年它走出此山,是要去见个人,谁曾想多年来没有再回来。我本来应该去寻找它的,可是长留山不能无傒囊,我离不开。”
重明、秋练和落落相互望望:“假如白傒还活着,我们定会尽力把它带回来。”
得到允诺,傒囊牵着重明的手向山外走去。
傒囊轻车熟路,在密林里绕着弯,经过山边一座傒囊坟墓后就走了出来。
此时身后是山林,眼前是平原,旁边是块写着“长留山”三字的石碑。
傒囊松开重明的手,指向远方:“我的朋友就在那片地方,希望你们把它找回来。”
重明他们远走,回头时,还能看见傒囊朦胧白色的身影。
重明、秋练和落落望见座州城,便是吴州,不过他们要找的白傒可能在吴州附近,因此他们没急着进城,而是停在距离州城几里之外河岸边的一家“香香包子铺”的铺子里。
既能填饱肚子,又可顺便向人打听打听傒囊小妖的事。
香香包子铺坐落在几株柳树间,数目刚好是五棵,倒和东晋的陶渊明晚年所居处所颇为相似。
店里售卖各色包子和牛肉汤,后面有个小院,十余间房,可供人住宿——那些夜晚行路、筋疲力尽者往往会在此地借宿,生意还过得去。
店前是通向吴州的大路,大路旁是个方塘,秋水盈盈,残荷未凋。
店里摆着几副桌凳,已经有两个客人,各占一桌,重明、秋练和落落也拣副桌凳坐下,然后喊出:“店家,给我们拿些吃的。”
过去片刻,没有回应。
客人里有个少年,下身穿着湿淋淋的粗布裤子,上身则是破破烂烂,看不出具体的模样,更像是包扎伤口的白布,浑身带着血痕。
看他的样子,好像刚刚跟很多人交过手,要不就是被许多恶狗咬过。
“狗咬少年”已来了片刻,也和重明他们似的,喊不出店家,此刻苦笑着自言自语:“这店家肯定喜欢睡懒觉,也定然没有老婆,要不然肯定早被人拎着耳朵出来了。”
另外的那个客人,是个脸上有伤疤的汉子,此刻用拳头敲打着桌子,口口声声地说道:“打听打听,在吴州城,谁不知道我杜勇,到你这小铺子里吃点东西,是给你面子,谁曾想小铺子的掌柜倒摆起架子不出来!再不出来,老子把你的铺子砸了!”
杜勇早已不耐烦,把桌上的茶壶和茶盏全都扔出门外,怒火依旧不熄。
“这里难道没有店家?”落落说着,心里多希望店家能出来,那样杜勇便能安静。
狗咬少年接口:“店铺开着门,若是没有人,怎么会这么敞开着,除非······除非这店铺不干净,是属于某个妖怪的,它早看见我们,正在想着对付我们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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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别的可能!”落落也在集思广益,“这是家鬼店,白天常常如此敞开,人来后,没有店家招待,来的人自然会走。到了夜晚,店里亮起灯火,世间路过的鬼会看见这家店,进来享用饭菜——开店的鬼会招待它们。”
“小兄弟,你比我还异想天开。”狗咬少年好像是在称赞,又像在自嘲。
就在这时,连着后院的小门里传来脚步声,接着走出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他衣衫整洁,面容清秀,眼神却分外的忧郁深沉,仿佛有着很多的忧愁。
他经过厅堂,路过客人身边,站在门口,呆呆望着,好似不在意铺子里的客人,也不是望着外面的那条路或者路人的行人。
他的眼中有柔软的光芒,应该是看到荷塘里残留的那朵粉红色的荷花,又远远不止荷花,还有别的谁也不知晓的东西,然后呓语似地说道:“我会再次看见你!肯定会的。你千万不要离开。”
落落看着这奇怪、落寞的男子,说道:“你是谁?也是来吃东西的吗?你没找到店家。”
狗咬少年望着手里的茶盏,像是在端详茶盏上的龟裂纹路:“他应该就是店家,铺子的主人。”
“我叫林湘,是香香包子铺的店家。”他好像此刻才意识到店铺里是有客人存在的。
杜勇猛地捶响桌子:“你这个半死不活的家伙既然是店家,快把包子和牛肉汤端上来,给大爷充饥!”
“多有失礼,我马上去办。各位请稍待。”林湘说着去了厨房,从里面端出热气腾腾的包子。
包子刚端出来,本是要先给最近的狗咬少年,杜勇大咧咧地走去,一把将三盘包子全部抢走,回到座位,拿起包子猛吃起来。
狗咬少年脸色铁青,默默忍受。
林湘忙给狗咬少年赔礼:“稍等,我再去拿。”
再次从厨房端出数盘包子,给了狗咬少年和重明他们。
重明拿起包子,刚想吃,就发现不对劲,忙去看秋练,秋练也拿着包子放在口边,没有咬下去。
两个对视,心领神会:包子不能吃,里面被下了药。
落落早已饿坏,等不得,拿起包子吃起来,重明刚要阻止,伸出去的手被秋练拦下,只听秋练小声道:“将计就计。”
重明知道,江湖之上常有黑店,黑店挂羊头卖狗肉,表面上是做小本生意,内里是用药药人,谋财害命。好在他们所用之药都是蒙汗药,不是剧毒之药,人吃了后最多昏晕,过去相当的时间自然会醒来。
醒来时间的长短和药量有关,因此只要吃上很少的包子,虽然晕倒,能很快醒来,到时候就能揭穿林湘的阴谋。
重明不再阻止落落,也吃起包子,秋练也和落落那样大吃大嚼,吃完一个又一个。
秋练是彼岸花妖,吃再多都没事,只要装着昏过去就可以,落落是平常人,如此吃包子恐怕要很久才能醒来。
重明和落落都是平常人,少吃些包子醒来的就快,重明想提醒下落落,又担心他嚷出来,破坏计划,只好眼睁睁看着,边吃边因忧虑而叹气。
重明瞥眼看了下狗咬少年,发现他脸上呈现狡狯的笑容,回望重明一眼,仿佛他也看出包子有问题,也知道重明他们在玩的把戏,而且他也吃起了包子。
杜勇吃的最早,也吃的很多,最先晕过去,然后是落落,接着是迷迷糊糊的重明,最后是狗咬少年和秋练。
林湘从后面小院里走出来,看见客人都已晕倒,叹息出声:“我本不是坏人,但为见最爱之人的亡魂,只好牺牲你们。”
他忙走出店门,急切地东张西望,发现没有客人出现就退回来,挂上“打烊”的牌子,将门牢牢锁上。
日光懒懒地照下来,树荫投下。
铺子后面院落里有个木架,像是个歪倒横放的“工”字,平常都是他用来悬挂牛肉和牛杂碎的,现在却把杜勇、狗咬少年以及重明、秋练和落落拴住双手,挂在上面。
林湘拿出把剔骨尖刀和一个很大的粗瓷海碗,慢慢走来,来到他们旁边,掀开个倒扣的水缸,里面露出半截孩童的身体。
孩童浑身雪白宛如白玉:衣衫是白的,头发和皮肤是白的,连脖颈处长的汗毛也都是白的,感觉这个孩童像是从地下长出的白色蘑菇。
孩童眼睛闭着,身体僵硬,似乎已死去,并且死去很久,因为他的状态只会让人想起从泥土里挖出的腐败的蝉的幼虫——身上长满蛛衣似的霉斑。
林湘看着那雪白的小人:“你让我看见妻子的亡魂,我会帮你恢复妖力的。”
然后神色坚毅、步履刚强地走到杜勇的跟前,将他的头掰过去,拿过尖刀,刺入脖颈的血脉,接着鲜血如泉水似的涌出来。
他像盛接雨水似地接血,接过满满一海碗的人血,然后将还在流淌着的血弃之不顾,转过身,走向那个半截身子被埋入土里的雪白孩童。
他双手端着那满满一海碗的血,来到那雪白似的孩童前,缓缓将海碗放在头顶,慢慢倾斜,像给菜蔬浇水似地把人血泼上去。
奇怪的是那些血泼上去,根本没有机会流到地上已经被孩童的皮肤完全吸收。
小人僵硬的身躯开始变得柔软,手臂缓缓移动,眼睛睁开,好像刚刚不是死去,仅仅是冬眠入睡,现在正慢慢醒来。
秋练和狗咬少年几乎没有受到蒙汗药的伤害,是意识很清醒的时候故意让林湘绑住的,故而两个自始至终都清清楚楚知道眼前发生的事,目睹了杜勇被杀被接去全身大部分的血,却都没有出手相救,是乐的借助他人之手翦除世间的恶人。
“这个通过血液复活的小人好像也是傒囊?它莫非是那只白傒。”秋练想到长留山那只指引他们路途的傒囊的交待。
这只正在饮血的傒囊和长留山的那个在相貌方面几乎完全相同,好像孪生兄弟,是白傒的可能性很高。
可是白傒不是来看望故人朋友吗?怎么会在这里。
刚刚林湘说过“你让我看见妻子的亡魂”,这是傒囊的本领。
基于傒囊的这项本领,它很可能是遭遇了林湘的控制,那么待傒囊完全恢复过来再动手相救吧!
想到这里,秋练发现了个事实,便是长留山那只傒囊所说的几句话是正确的:吴州之外还是有长留山的余脉。
香香包子铺正是位于余脉之处,才打破了“傒囊离开故地必死”的魔咒——所在之处本来还是故地,自然不用死。
而傒囊出现身躯僵硬定是在让林湘看见自己妻子亡魂时妖力大大受损,以至于身体受到极大伤损,会昏死过去。
傒囊昏死,若不以人血灌之,假死会慢慢变成真死,身体腐烂凋零,若灌以人血,则会复活。
秋练思绪万千,猛然看见重明已醒来,只听重明小声地嘀咕:“落落还未醒,我有力使不出,这个时候只能靠你解围,如若晚了,我们的血都会被放光,盛在海碗里,去喂傒囊。”
落落吃的包子太多,睡的很沉,若不然此刻清醒着,定会扯开嗓门:“秋练姐姐,快点动手呀!”
秋练刚要回应,见狗咬少年微微睁开眼,转向重明和秋练小声道:“还是我来救你们吧!记住,我叫江巳,是只妖,是任何蒙汗药都药不昏的上古之妖。”
江巳说过,运用体内的妖力,将双手的束缚松脱,从架子上下来,走向林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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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湘此刻已将海碗里最后一滴血滴落在傒囊的身上,回转身,打算再取新鲜的血液,却发现刚刚昏倒的少年竟然醒来,站在自己面前,惊慌失措地说道:“你明明吃过包子,怎么会?”
江巳轻蔑地望着他:“吃过呀!而且还吃了很多,可是我却根本没事。昏倒也是假象,就想看看你打算做什么勾当。”
“好可恶!”林湘说过将海碗扔过来,接着快速扑来,扑来时手中多了把刀,横刀削向江巳。
江巳躲过海碗,眼看刀尖从脖颈前滑来,伸出右手,抓住了林湘的手腕。
林湘只觉手腕疼痛无比,手里的短刀落地。
“就这样的本事也想害人,真是让人笑话。”江巳嘲讽着。
林湘道:“那是我要做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做的事。”
“但是你现在做不成了。”江巳冷言冷语。
林湘自知无法摆脱对方,默默无言。
秋练挣断绳索,从架子上落下来。
重明喊叫起来:“秋练,快把我们放开,不然可真要吊死了。”
秋练这才想起重明和落落,于是,给他们松开双手的束缚。因为落落还没醒,重明就半抱着他。
看着被擒住的林湘,秋练和江巳等商议处置办法,身子埋在泥土里的傒囊却跳了出来,像个病秧子似地挡在前面:“你们不要伤害他,他也很可怜的!”
因为吸收人血不多,妖力恢复有限,傒囊看上去还很虚弱:“他害人是为我,你们要杀他,就杀了我吧!”
秋练啧啧赞叹,想不到路上遇到的妖都蛮够意思:“你想替他死,确实很有情义,不过你别忘记,他用人血救你,还不是想利用你,想看见死去的妻子的亡魂。”
傒囊依旧不改初心:“那说明他也有情有义,不忘自己的妻子,而且,当初在长留山,林湘的妻子肖茹曾经牵过我的手,这是对我最大的恩义,因此让林湘和他妻子的亡魂相见也是我报恩的方式,就算妖力用尽而死,我也不怨。”
“那说说你的故事吧!”回到包子铺厅堂上时,秋练如此说。
白傒在长留山不知待了多少年,某天,它走出山林,来到山下,在大雪霏霏的路途上向雪中带斗笠的行人伸出小手,在细雨蒙蒙的时节向路人伸出胳膊,在夕阳余晖里向人伸出手,但是等待它的都是嫌弃和憎恶。
在它失望透顶、准备返回长留山永远不再出来的时候,它看见个小姑娘的脸庞和眉眼。
小姑娘大约十来岁,个子比它稍稍高出些,头发长长的,脸蛋圆圆的,眼睛也很大,好像年画里那些穿着花衣裳的孩子。
小姑娘跟着父母走过那条路,看见它后便松开父母的手,过来询问:“你为什么会在路边?要去哪里?我可以带着你去。”
问过话,名叫肖茹的小姑娘向它伸出手。
白傒拉住肖茹的手:“我听说吴州城外出现了鬼市,我想去那里看看人世的灯火。”
“我和父母要回州城,路过那里,正好带着你。”肖茹拉着白傒向前走。
吴州城南数里出现的所谓鬼市,应该说成是妖市更为恰当,因为吴州是个唯一不见阴阳师和捉妖师出现的地方,加之有过去写出《西游记》的吴承恩曾经在此逗留过一段时日,曾经有妖出现在吴承恩身边,因此从很久以来这里的居民是能够接受妖怪的存在的,如果不是有官府的明文规定,那么很可能会出现妖怪和人类彼此一家亲的局面,其乐融融,彼此的生活交织在一起。
纵然明面上人和妖怪是对立的,是不能相容的,可是潜移默化中也对妖怪的存在有了默许,城南这片地方就是单独留给生活在附近深山水泽或者隐蔽角落的妖怪们,让他们建立自己的集市,开展贸易,过上更加丰富多姿的生活。
这片地方挂满了红灯笼,摆放着一个个摊位。
狐狸一家都是有着人身,穿着衣服,只露出狐狸脑袋,正在包馄炖,从竹篓里取出木炭,把锅里的水烧开,煮混沌,很快坐在桌边大约十只的鼹鼠就每人面前放了一口小碗,小碗里盛着两三只馄炖,这几个馄炖吃下去后,鼹鼠们就都吃饱了,各放下一枚铜钱,就拎着脚边像香菇娘那样大的灯笼跑着队伍回家去了——它们的家就在前面水塘后的花生地里。
水塘里有条可以载人的乌篷船,船家是个浑身鱼鳞、有着乌鱼头的家伙,还有条袖珍的乌篷船,船家是条大鱼,十多只拎着灯笼的鼹鼠上了袖珍船,大鱼驮着船在水面上快速游去。
人身野猪头的小妖怪在摊位上卖馒头,馒头里有馅料,非常美味,虽然只有两个山羊妖过来买走五个馒头,可是馒头却少了很多,细细去看,就能看到小野猪妖在自己偷吃。
然后,它的母亲来了,给了小野猪妖一巴掌。
几只猫头人身的猫妖在摊位前卖鱼干,大鱼小鱼摆满摊位,当然了,如果有人能够出更多的钱,也能从它们手里买到鼠肉干,可是它们没有把鼠肉干放到明面上,因为对面就是鼠妖一族的摊位。
鼠妖们来了几十人,它们的摊位是有一只大鼋驮着的,摊位主要售卖香烛和灯笼,以及很多的铃铛,几只鼠妖站在摊位上大声吆喝,招揽客人,不过很不幸运,大鼋打了哈欠,动了动身子,它们的摊位就剧烈摇晃起来。
狼妖的摊位上在卖火腿,蚯蚓妖的摊位上在卖丸子······
客人很多,又都提着灯笼,让这片地方变得更加明亮,不过饭菜的蒸汽在空气中弥漫,又有了雾霭,一切都渐渐笼罩在朦朦胧胧之中。
白傒跟着肖茹以及肖茹的父母走在繁星照耀水面的水塘边,经过一个个摊位,仿佛突然之间走入别样的世界。
这里是为妖怪准备的集市,人类也能涉足,人类不仅可以做客人,甚至还能自己摆摊位,会被一视同仁。
肖茹拉着白傒,对父母说道:“爹爹、母亲,我饿了,想要吃包子。”
肖茹的父母也觉得肚子饿,点点头:“那我们就还去那个摊位吃晚饭。”看看白傒:“你也跟我们一起吧。”
白傒觉得自己被肖茹的父母接受,很是感动:“好啊!”
他们在一个卖包子和牛肉汤的摊位前坐下,饭摊的主人是个慈祥的老者,老者身边带着自己的孙儿林湘。
爷孙两个都是普通人,做的包子美味,牛肉汤鲜美至极,肖茹和父母每次经过,都会留下来品尝,一来二去,已经熟识。
林湘看着肖茹,说道:“你又来喝牛肉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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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肖茹微笑说,“谁让你和爷爷做的牛肉汤味道好呢。不仅我喜欢,我的父母也很喜欢。”
“能让你们喜欢是我们的荣幸。”林湘的爷爷道。
林湘留意到和肖茹坐在一起又牵着手的孩童:“他是谁?”
肖茹也忘记问和自己牵着手的孩童的名字,听到林湘的发问,转过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傒,是长留山的傒囊。”白傒回答。
“傒囊,是小妖呀!《白泽图》记载,两山之间,其精如小儿,见人,则伸手欲引人,名曰傒囊。”肖茹的父亲见多识广,“傒囊把人带去所居之地,那人便会死去,肖茹,快点松开他。”
肖茹的母亲听后站起来,将茫然无措的肖茹抱过去,肖茹迷迷蒙蒙,还牵着傒囊的手未松开,在其母亲的拉扯下才算放开。
林湘和爷爷也在得知眼前浑身发白的孩童是傒囊后,战战兢兢,连忙退到旁边,眼光警戒地望着,毕竟妖怪不可怕,可是把人带去一个地方就能取人性命,这就有点可怕了。
附近那些妖怪摊主以及妖怪和人类客人听到关于傒囊的言语,也被惊动,纷纷把目光投过来。
傒囊是上古就有的妖怪,和这些狐精、猫妖以及野猪妖等还是有所不同,妖族的地位更高,不免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悲哀。
那些妖怪都窃窃私语:“怎么是傒囊,它也来凑热闹吗?真是不明白。”
白傒发现自己成为焦点,忙解释:“我虽然是傒囊,可绝对不会害人,更不会害愿意牵着我手的肖茹。你们知道的关于傒囊的言语是一半对一半错的,不要全信······”
“无论如何,你终归是小妖。”肖茹的父母说道。
肖茹:“我看你在路边孤独无助,希望帮助你,谁知你竟然是会害人的妖,我不要再相信你。”
“没错,我是妖,但不会害人。”白傒悲伤万分,又看了肖茹一眼,慢慢走开。
白傒沿着荷塘边走去,那些摊主或者客人看到后,都会不自觉地让开道,生怕和他有任何的接触,看到这样的场景,白傒痛苦不已。
灯火映在荷塘里,那里宛如出现个阑珊的天地,天地里有白傒伶仃的身影。
白傒走出人群,暮然回首,看到肖茹和林湘牵着手走到荷塘边,正在仰望天穹里的一颗颗星辰。
“她不会接受我,也会永远忘掉今天发生的任何事。”白傒思量着,落寞伤怀的情绪将他包裹起来。
白傒准备走开,然而在他要掉头离去的时候看到了可怕又惊悚的场景。
他是傒囊,除却善于向人伸出手外,还有个独特的本领:能看见世间之内死去之人的亡魂,看见那些不得投胎转世的鬼。
白傒在灯火通明里,看到荷塘中冒出个老婆婆的鬼魂,鬼魂穿着华丽的裙衫,珠翠满头,面目苍白的如同白纸,从水里升起,登上岸,走向坐在桌边的肖茹,用长长的手爪抓住了肖茹的手臂,把她凌空抓去。
水边上还有两个已成骷髅、穿着花花绿绿衣衫的女子鬼魂,女子鬼魂的目光盯着肖茹,充斥着贪婪。
水塘中间还有数名小儿张牙舞爪、让人畏惧的魂灵。
白傒见肖茹遇险,顾不得刚刚之事,反身沿着荷塘跑了回去,边跑边大声喊:“肖茹,我来救你。”
白傒跑到跟前时,肖茹已经被老婆婆的鬼魂拽着来到了荷塘中,两个女子的鬼魂以及数名小儿的鬼魂则围拢过来,将肖茹团团围在中间,将肖茹往水底摁下去。
肖茹的父母、林湘以及林湘的爷爷都站在水边,看着肖茹要沉入水中,不顾一切要跳下去。
那些妖怪摊主以及水塘里的乌鱼妖还有驮着袖珍船的大鱼都是茫然地看着,因为它们都看见了老婆婆、女子和孩童的鬼魂,妖族和鬼族互补干涉,谁也不会多管别人的事。
妖怪们围在周围,成了冷漠的看客。
白傒赶到,阻止住肖茹的父母等,然后踏水去救肖茹,在他快要抓住肖茹的手时,那些鬼魂皆仰起头,发出嘶吼,接着从水中飞出许多的白骨,白骨粘附在白傒身上,如同枷锁,将他推回到岸上。
“这些死人骨头,怎么这么结实。”白傒落在岸上,浑身被白骨围绕,挣脱不出。
肖茹的父母和林湘的爷爷见白傒也无能为力,不敢再等下去,一起跳入水中,留林湘在岸上。
白傒激发体内的妖力,变成云朵、棉絮,从白骨堆里飘了出来,摆脱困境,站到林湘身边。
白傒和林湘见肖茹的父母、林湘的爷爷以及肖茹全都沉入了水中,水面的波纹荡开,归于平静,灯笼和星辰的倒影逐渐清晰,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忽然一声大响,荷塘激起巨大的水花,在水花中,肖茹飞了出来,白傒和林湘将其接住。
肖茹浑身湿淋淋的,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的爹爹、母亲,还有林湘的爷爷全都被拽到水底,再也上不来了。”
围观的众妖怪们无人去救,林湘还是个孩子,唯有白傒跳下去两次,但是每次刚到水面上,水中会飞出许多白骨。
白傒自知妖力微弱,也无能为力。
林湘、肖茹和白傒从夜晚等到天亮,又等到傍晚,荷塘里浮出肖茹的父母和林湘爷爷的尸首。
那些摊主妖怪们此时好像才看到眼前发生的事,帮着打捞起尸体,又帮着买了棺木,停放尸体。
林湘和肖茹在棺木前烧化纸钱,伤心流泪。
白傒则看见肖茹父母和林湘爷爷的魂灵出现,因此使用妖力,连通生死,让肖茹、林湘和自己亲人的魂灵相见。
白傒连通生死之界,妖力损耗太过,危在旦夕,可他还是假装坚强,告别而去,回到长留山后再也不他去,数年之间都在恢复妖力。
寒冷的初冬之夜,荷塘里荷叶凋残,荷梗败落,但是里面的水还是那样清澈,那样映出旁边一家家摊位前挂着的明亮灯笼。
雪花飘落,灯笼的光以及水中的影都变得非常模糊。
几个背着包袱的急匆匆的客人冒雪而立,搓手哈气,奔向烟气蒸腾的小摊前,还未坐下便喊出:“来三碗热汤面,要酸辣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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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住,我们现在还煮不了面,麻烦你去别家吃吧。”面摊主人客气地说,“旁边那家卖包子和牛肉汤,味道很好,你们不妨去尝尝。”
几个客人没好气,气愤不已地转身,走向了卖包子和牛肉汤的小摊。
这个摊位上没有大人,只见两个穿得干干净净的孩子在忙活,这两个孩子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
男孩唇红齿白,眉眼有神,头发和罩衣上落了薄薄的雪,他全然不顾,动作熟练地将一笼包子取下,盛出碗牛肉汤,用木盘托着放到客人面前。女孩穿着浅红色衣裤,外面有斗篷,正坐在锅灶前加木柴,掏出柴灰,她本来肤白如脂,面上和手上却沾染许多炭灰,看上去宛如沦落街头的小乞丐。
男孩给客人送过食物,又打开一个蒸笼,迅速从里面拿出个包子,蹲下身,放到女孩的嘴边,女孩咬了口,细细嚼着,夸赞道:“你做的包子真好吃,比以前的还要好吃。”
男孩待女孩咽下,又把包子递过去:“你没有了父母,我失去了爷爷,咱们两个相依为命,或许只有包子和牛肉汤还能让我们忘记痛苦。”
女孩慢慢咬下去,咬了一小口,边嚼边流眼泪:“我好想爹爹和母亲······”
“我也很想爷爷。”男孩道。
男孩是林湘,女孩则是肖茹,他们正在为失去的亲人而伤心难过,那几名客人已走过来,坐下后点了包子和牛肉汤。
林湘和肖茹望向旁边的面摊主人,面露感激之情。
原来自从林湘和肖茹一起接管摊位后,那些妖怪摊主曾经见死不救,有些羞愧内疚,渐渐地不再出现,销声匿迹,鬼市里便只有人类摊主了,就连客人也就只有人类了。林湘和肖茹摊位旁边所有摊位主人都不约而同达成个默契,那就是但凡有客人过来,都以各种理由和借口推托,把客人推到林湘和肖茹的摊位前,只有他们那边坐了人,自己方才开张,故此那几名客人才吃不到面。
既然来了客人,林湘和肖茹一起忙活,勤勤恳恳给客人端上拿手的饭菜。
林湘和肖茹并肩站着,眼目直直望向荷塘上面的落雪,陷入发呆中,林湘忽然开口:“他们都在帮我们,把客人推到我们这里。连着好几个月都是这样。”又道:“我们有客人,他们便没有买卖做,我不忍心再这样下去,不如我们把摊位撤去吧?”
“不卖包子和牛肉汤,我们会饿死的。”肖茹难过地说道,“我家的财产和房屋都被族人抢去,我一无所有,而你也只有这个爷爷留下来的摊位。”
“我爷爷还给我留下了一笔钱呢。”林湘轻声道,“我们去别的地方能够重新开始。”
“你们不要搬走,我们是真的要走了。”说话的是那些摊位的主人,“几个月以来,你们的买卖越来越好,有目共睹,虽然也有我们的暗中成全,但主要还是你们的包子和牛肉汤味道好,得到食客的肯定。现如今,很多人过来,直奔你们的摊位,这也不言自明。”
又道:“你们两个留下来好好经营,肯定能生活下去,我们要去新的地方自谋发展。等你们攒够银两,可在荷塘外的路边建个铺子,同时兼做客栈,定然生意兴隆。”
林湘和肖茹那个晚上,看到一家家摊位在自己眼前消失,一个个摊位主人的身影在风雪里逝去,最后只剩下他们这个卖包子和牛肉汤的摊位。
来年春天,河水变暖,还没有客人上门时,林湘独自走到荷塘边,站在那里,望着水面,然后纵身一跃,落入水里。
自从肖茹的父母和林湘的爷爷死在荷塘里后,里面的冤魂全都消失了,林湘才如此大胆敢跳下去。
林湘潜进水里,游到岸边,看见水里的两块大石,从石头下面取出个沉甸甸的布袋,游回到水面,爬上岸。
岸边站着听到响声的肖茹,肖茹以为林湘被冤魂拽入水里,等看到林湘安全出现,方说道:“我还以为你······”潸然欲泪的模样。
“我去拿爷爷留给我的银两。”林湘将沉甸甸的布袋举起。
林湘和肖茹点数银两,有两百两之多,再加上他们半年来积攒的,数目非常可观,然后林湘指着路边的一块地方:“我们买下那块地,建一个铺子,名字我都想好了,叫:香香包子铺。”
两百多两银子毕竟不多,香香包子铺历时数年方才完全建成,在这期间,林湘和肖茹边卖包子和牛肉汤凑银子,边请工人建造,终于在两个十六岁那年拥有属于自己的铺子和家。
尾声
“这就是你们夫妻和傒囊当初的故事。”秋练道
“是的。”林湘点头,“我们夫妇本该幸福地生活下去,可是结婚几年,没能生儿育女,有一天,肖茹趁着我去州城里置办货物,跳进了门外的荷塘里······白傒再次出现,他在荷塘边看到了个女子的灵魂,说于我听,并讲述了魂灵的模样,我告诉他那是肖茹的魂灵。”
“然后······”重明追问。
林湘:“然后白傒运用妖力,连通生死之界,让我和肖茹的魂灵相见。”又道:“白傒损耗妖力,变得像个身患重病的病人,身上银光闪烁,手脚突然获得很强的力量,他走到后院的院落里,就在双脚刚刚接触到地面片刻之时,便慢慢陷入进去。他渐渐合上眼睛,身子僵化,出现蚕衣似的东西将它团团包裹住,进入到假死的状态。”
眼见白傒陷入泥土里如同个埋在那里百年的石俑,林湘懊丧难过。
在一个冷寂的寒夜,他拎着灯笼,盯住石俑似的白傒躯骸:“你是让我和亡妻魂灵相见才变成这样的,我必须让你恢复,不然时日太长,说不定会出什么变故。”
在那个夜晚,林湘发下誓愿后用水缸将白傒的躯骸遮盖住,以便掩人耳目,不使来住店的客人有所察觉。
他查遍妖书,终于找到拯救傒囊的办法:以人血浇灌,满七数可复活。
他先先后后用蒙汗药药昏过五个人,有有独行的客人,有温文尔雅的书生,还有携带兵刃的江湖人物,以及对年轻的夫妇,杀死他们,用海碗接过血,淋在白傒躯骸上。
在那之后,遇到了个穿着红袍、撑着红伞的俊美少年。
少年带着十余名随从以及几辆牛车浩浩荡荡地从铺子外的大路上走来——每个人都显得很疲累,衣衫上都粘着树叶,车子上则堆满整整齐齐的原木。
林湘想用那少年和一个仆从的血来救白傒,便在饭菜里下蒙汗药,企图将所有人药翻,谁知少年和手下全都没事,完好无恙。
“就这点手段也想对付我,实在是不自量力。”少年说过化成一足的毕方鸟。
林湘看着他们离开,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重明、江巳和杜勇上门,林湘便下药,取了杜勇的血,但还差一人才能凑够七人,好在白傒已然复活。
“做了恶事终究还是难躲开天道轮回。”林湘这样给自己的执念以及所做之事带来恶果一个尘埃落定的总结。
林湘说完这句话后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或许他在见过亡妻的灵魂后就应当也跃入那荷塘中,追随妻子的脚步,阴间六道不弃:两人的魂灵会在暮色苍茫的黄昏时分出现在荷塘边的柳树下。
可是一旦有那么微若游丝的期许,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毕竟不死还是可以看到她,她的魂灵虽是虚无缥缈的,但那张脸始终能给他带来莫大的慰籍。
林湘的眼光落在桌面的灯烛上,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两束火焰,他喃喃自语:“白傒妖力受损,无法再让我看见亡妻的魂灵,我们无法再见一面,这些时间里,我浑浑噩噩地活着,忘记了死,也忘了生。”
“你这样情深意重,肖茹肯定明白她此生没有选错人。”秋练非常激动地说着。
在这人世,成妖的秋练也算颇有阅历,知道对很多人来说原来当初再深的情谊,愿意以死相随的感情,那人离去后,也会在一日日的茶米油盐当中变得薄如云烟蝉翼。
像林湘如此情痴者,已少之又少,让人敬佩。
始终待在旁边的白傒看着林湘,突然开口:“我饮过人血,现在妖力已然恢复多半,可以在傍晚时让你和肖茹的魂灵相见。”
“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林湘眼里显出豁然的神色,“我找到更好和她相见的方式。”
林湘说过话,让众人稍等片刻,他要去做件事。只见他离开座位去了后院。
天朗气清,日光映照出他单薄的身影,仿佛他的身子要化作影子从此遁去。
重明、江巳和秋炼等看见后不知何故,呆呆出神,等了半刻,林湘又从从容容走回来,怀里多出个不大不小的紫檀木盒:紫檀木盒上雕刻着牡丹花花纹,四角有铜箔包裹,一尘不染,看来是存放贵重东西的。
林湘将木盒打开,推放到重明和秋练跟前:“这盒子里是店铺的房契和些许银票,现在我把它们送给你们。这些身外之物,于我已没有用。”
林湘脸色凝重,看得出他所说言语是真心实意的。
“你这是要做什么?”秋炼似乎预见到不好的事,眼神凄婉,“我们不会要你的东西,也不会要任何人的东西!”
“房契和银票固然是好东西,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它们的主人要把它们好好保管好,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也要好好活下去。”重明说着望了眼秋炼,投以赞同的目光,而后转向林湘,“刚刚的包子和牛肉汤都有蒙汗药,我们大家都没好好吃,麻烦你再给我们准备些吧。”
落落此时方慢慢醒过来,抬起头,看看周围:“我刚刚在吃包子时怎么会睡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太累,所以吃着吃着睡去了!”重明没有细说,含混不清地遮掩过去刚刚发生的事,又面向林湘,“落落吃的最多,估计已不饿,不用管他。”
“可我已经是必死不可,谋害人命的人只有这条赎罪的路!”林湘朗声说着,声音既悲壮又萧索,然后站起来,“只有死方能继续和肖茹厮守,这是我早已想好的结局。你们会把这家店很好地照管下去的······对吧。”
“不好!”重明惊呼出声,匆忙转过头来,欲飞身而起去阻止林湘任何过激的行为。
秋炼和落落也身子震动,双眼炯炯有神地盯住林湘。
江巳坐在林湘旁边,距离很近,猛地站直身子,似乎林湘要做出任何轻生的举动他都会快速出手。
白傒的座位也紧挨着林湘,听到他说的话,脸色变得更白,神情更忧伤。
可大家还是很慢,慢了许多,因为他们的脑海里都装满林湘和肖茹过去的故事,惋惜死去的肖茹,在想象着假如她没有跌入荷塘,还好好地活在人间,那么作为客人的重明和江巳等来到这里,就会遇上对勤劳恩爱的店家,会吃上没有下药单纯只是味美的包子和牛肉汤,是不是眼下就会出现美好的场景。
林湘还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望着屋外,望着那柔软阳光里的荷塘和柳树,嘴角却流出了抹胭脂红——沿着嘴角滑下,滴落在地板上。
他的身子稍稍弯下去些,用手轻轻捂住胸口,一把尖刀插在那里,衣衫已湿透染红,他的那只手的指缝里也渗出血来。
他倒下去的时候重明、江巳才反应过来,扶住他,将他平放在地上,上半身仰起。
林湘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大家,露出欣慰的神情:他没有怨恨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原来的生活,反倒是相反,这些突然出现的客人让他停止了在人世继续造孽。
香香包子铺的后面埋葬着林湘的爷爷,埋葬着林湘的妻子,埋葬着肖茹的父母,现在又多出座坟茔,里面埋着林湘。
当天夜晚,重明、江巳、秋练、落落和白傒都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中发现包子铺消失,只有前面纯净的水塘,在水塘的岸边有个高高瘦瘦的老者正和一个孩童望着水面。
他们眼巴巴从早晨盼到黄昏,让白傒去看荷塘边的柳树下,问那里有无林湘的魂灵,白傒看了许久,才道:“没看到,好在肖茹的魂灵还在。”
暂时看不到不代表后面看不到,今天看不到不代表明天看不到,重明、江巳等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每天都簇拥着白傒待在铺子门口,望着那个方向。
有的时候,来了客人,客人看见他们看的入迷,也会凑过去站在他们身后,盯着那个方向,想要能够看出些什么。
每天从黄昏开始直到深夜,他们都那样看着,过去几天,白傒都道:“只看见肖茹的魂灵······”
他们逐渐出现懈怠:江巳走开,打来满满木盆的水,清洗伤口;落落从重明的手臂里挣脱出来,就像摆脱身上一座重重压下的大山,不由得脚步都轻松起来;重明失去支撑,在那里站着,顿觉双腿麻木,走回铺子倒了热水来喝;秋练看看周围,就剩她和白傒,默默叹口气,也想放弃。
在这个时候,白傒竟然喊起来:“他出现了,我看见他了!”
它用激动兴奋的声音再次把重明等聚集在身边,手指着荷塘边柳树下。
它回过头看着大家,以为也会从他们脸上看见开心幸福的表情,哪知看到的只有好奇和疑惑,它方才明白除了自己以外,身边的朋友无人能看见魂灵。
白傒忙忙致歉,然后运用妖力,将生与死的边界打破,进行融合,让人间和冥界如两条奔腾的河流那样进行了完美的交汇。
重明、江巳、秋练、落落以及白傒看见了林湘和肖茹的魂灵,两个犹如冰凌般洁白的魂灵紧紧抱住,依偎树下,俨然如在尘世。
林湘和肖茹的魂灵重逢,大家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后面的事就是谁来照料香香包子铺,成为店主,拥有紫檀木盒里的房契和银票。
首先是白傒,第一个站出来:“我是妖,是长留山的守护者,涉足人世,也是为还恩义,林湘和肖茹的事情结束,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去做:阻止毕方鸟继续荼毒长留山。所以,我无论如何不能当店主,但是希望以后能在香香包子铺来去自如,吃包子不花钱,住店也免费,除此之外我无欲无求。”
轮到江巳的时候他则道:“我是妖,粪土富贵,不以金银为是,再说早已习惯茹毛饮血,不善厨艺,难以担当,唯有的要求就是能在后面院落里住些日子,以便好好养伤,并且希望等我妖力非常弱不得不变出原身时铺子的新主人能够允许我留在铺子后院或者附近,能有那么一席之地安身。”
白傒和江巳说过各自的心意就都把目光集中在重明、秋练和落落的身上,意思也不言自明:重明他们在江湖流落,四处漂泊,现在刚好留下来,完成林湘临终的心愿,成为香香包子铺新的主人。
重明有点彷徨:“你们各自有自己的事,我们三个也一样啊。”
之后说出原委。
他们受师命下山,肩负重任,要遍历天下各州镇寻找百妖,绘制百妖图影,打算要在几年的时间里完成这项使命,回去交差,万万没有留下来当铺子主人的道理。
况且他们的师父神通广大,掐指算算就能洞察世事,若是知道他们贪图安逸,贪恋钱财之物,接下了铺子,非过来打断他们的腿。
看重明说的认真,白傒和江巳也没有了主意,发起呆来,莫非最好的结果就是把紫檀木盒放回原处,将铺子关起来。
始终望着紫檀木盒的落落突然开口道:“现在天气已冷,很快就过完秋天,迎来冬天,那时候我们在路上颠簸实在太辛苦,刚好可以留下来,渡过寒冬,到时候再走也不晚。师父若是知道,也不会见怪的。”
重明和秋练对望,都觉得冬天在外面飘荡固然辛苦,可是不致耽误大事,他们需要忍受,而且能够忍受:“冬天还是很长的,留下来照顾铺子会耽误事情。”
落落拿过紫檀木盒,忧愁无限地说道:“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举目无亲、颠沛流离的日子,我们还是逃不掉呀!”
悱恻凄楚的语声让大家都有点鼻酸。
促使重明和秋练改变主意的,还是江巳,他认为重明、秋练和落落留下来,成为铺子的主人,不仅可以过上段舒适的日子,一洗往日的风尘,而且对要做的事也没有影响。
要绘制百妖,眼下就有,傒囊自不必说,他江巳也应该有资格,因为他是腾蛇。
还有个毕方鸟,在吴州城里,想看到它的原身进行精准的绘画,自然需要时间。再说成为铺子里的主人,处在这交通要道,说不定还会有妖主动上门。
即便没有妖上门,他们不还是可以缓缓寻找合适的人,把铺子交出去吗。
江巳的理由很充分,落落、白傒在旁边附和,重明和秋练才心思活泛,答应留下来。
重明、秋练拉过落落,站在外面,双手合十:“师父,你老人家远在天涯,也能洞察我们现在的处境,我们虽有心渴望安逸,却未敢片刻忘记使命,终是林湘临终所托,两位朋友白傒和江巳又无心于此道,我们三个只好赶鸭子上架,滞留在此。我们会寻找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把铺子转交出去,再继续上路,寻觅世间之妖。此为心志,望师父知悉。”
望空拜了几拜,就算得到师父的允可,把事情定下。
······
林湘的事情结束以后,白傒突然想到它是长留山的守护者,多日前那个撑红伞的少年竟然能带着许多人从长留山拉走树木,那么长留山势必已发生傒囊无法左右的事,它需要及早回去看看。
“白傒,你应该回长留山,因为我们在来的时候,有傒囊拜托我们寻找你的踪迹。”重明想起那个傒囊托付的事。
秋练和落落也道:“是的,你应该回长留山,和你的伙伴相聚。”
“我要阻止那个撑着红伞的少年。”白傒语气坚定。
白傒向重明他们告辞,走到院落里,看见远远的出现个全身雪白的小人,飘飘然然地沿着大路而来。
来的方向正是长留山。
白傒径直迎上去,拦住与它同样相貌和衣衫的傒囊,傒囊看见白傒,似乎很惊讶,还以为白傒是上次去李府的侥幸存活的同族,道:“你见到毕方鸟吗?有没有请求它不要再去毁坏长留山!”
白傒听得云里雾里,说出它曾经因为妖力损伤在这家铺子里蛰伏许多天,如今才刚刚恢复,还不知道毕方鸟是什么!
傒囊似乎此刻才明白白傒为何会出现在眼前,白傒肯定是长久地留在长留山的余脉上恢复妖力,才没有受到牵累,也不知长留山具体发生的事,就把毕方鸟带领人众不断砍伐山林树木的事说出来,然后急不可待地道:“你最好还待在这里,不要回去,也不要进城。我还要去向毕方鸟求情,不能和你再说下去。”
风风火火的傒囊饶过白傒,迈开步子走向吴州城。
重明、秋练、落落走出来,看着远去的傒囊,自言自语:“它不是拜托我们来找白傒的傒囊?”
白傒道:“你们碰到的可能是我以前死去的伙伴,也就是傒囊的魂魄,是它拜托你们的。”
重明、秋练和落落打个寒颤,似有所悟:“原来我们在长留山遇到的是傒囊的幽魂。”
江巳从厅堂里走出来,望着傒囊远去的背影:“它要去吴州找毕方鸟吗?离开故地的话肯定会死。”
白傒猛然醒悟,望着大家道:“不能让它再往前走,请你们和我一起阻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