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的无垢山庄已在张将军的炮火轰击下变为一片烈火熊熊,熏红了半边天。
那半边天开始飘起细雨。
在细雨中的烈火,燃得更疯癫凶狠。
本已是废墟的无垢山庄,到天亮时,就会化作连城璧一样的寂寞空气了。
不远处的云来客栈,张将军在里面独酌,他的士兵们守卫在门外,他的亲信副将们立在他桌边看着他独酌。
他喜欢他的亲信副将们看着他做任何事,就算是与美妾云雨时。
他喜欢把自己彻头彻尾地坦白在他们面前。
他要他们每一个人都把他彻头彻尾地认清。
他要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的成就与实力不是无故得来的。
他们每一个人现在都口渴了,虽然他们每一个人都掩饰得很好,但还是瞒不过他的直觉。
他会给他们每一个人一杯酒解渴,却不是现在。
现在他还有喝酒的兴致,现在他还想继续喝酒,而且他要等的那个人应该已快来了。
只有那个人才配与他同桌痛饮。
他接下来的一系列胜利,几乎都是那个人替他预先铺垫好的。
他从没有真正发自肺腑地佩服过一个人。
只有那个人,方方面面都令他不得不佩服。
若非那个人无意篡权夺天下,否则他也心甘情愿做他的牵马人。
他这般的雄图大略,这般的威武精明却自认只配为那个人牵马。
那个人究竟是谁?
究竟有多厉害,可以让张将军如此屈尊降贵?
那个人终于来了。
客栈外有一棵樱花树。
满树的粉白樱花,枝头低垂,他走来时头发上衣袍上落了很多花瓣和雨滴。
他走来时,优雅得如仙鹤,超脱得像方外客。
他走得并不快,也并不慢,但当他走到张将军面前时,张将军只觉自己的眼睛还来不及一眨。
张将军的威猛气势在他抵达酒桌时就突然消失了。
张将军把战袍脱下,因为战袍上有太多战争留下的残酷痕迹。
因为张将军知道那个人不喜欢杀戮。
张将军自觉把一切有关杀戮的东西丢开了。
一挥手,那些每个都杀敌无数的亲信副将也退出客栈。
客栈门被关紧。
客栈里灯火辉煌。
一桌美酒,一桌佳肴。
那个人似乎很满意张将军的安排。
虽然张将军对他那么谦卑礼貌,他却还是要对张将军表达应该有的尊重:“孟阚谢过张将军的盛情邀请。”
张将军笑道:“孟少爷何必客气?你为了我的宏图大业付出了这么多,我早该奉你为座上贵宾,进行一番重谢。”
孟阚也笑道:“张将军——哦,很快您就不只是将军了,我该叫你陛下了吧。”
张将军居然听得有些脸红,汗颜道:“孟少爷还是叫我将军吧,现在称陛下还很痴心妄想。”
孟阚道:“现在一切都如我们的预想在发展,只需最后进攻京都的一战,这陛下之称也就梦想成真了。”
张将军诚恳而郑重地道:“那一战我胜券在握,夺得天下以后我还有一个奢望,不知也能达成否。”
孟阚道:“张将军但说无妨。”
张将军一字字道:“我希望孟少爷能不嫌弃,做我的军师,永远辅佐在我左右。我甚至甘愿拿出一半的天下给你,与你共持朝政。”
孟阚笑了,也诚恳而郑重地道:“我天性喜静,执掌天下实在太吵了,天天要去听那些精心粉饰过的谎言,还有那些逆耳的诤言。天天守着世间最大的权力也容易腻。我还是适合退隐林下,过着采菊东篱不问俗事的生活。”
张将军面露惋惜之色叹道:“孟少爷有帝王相,这我是肯定没看错,经过这一年多的合作,我更看清了孟少爷的非凡魄力和强悍实力。孟少爷若身入军伍,必将战无不胜。孟少爷若修文从政,必将权倾朝野。用不了多久,不需要我这狗屁将军,也一样能轻松夺取天下,而且是绝对的众望所归。”
孟阚悠然笑道:“对于天下,对于权威,我实在没有什么兴趣,我之所以与你合作,不是因为你的势力在慢慢壮大,也不是因为你确实有治理军事和朝廷的真才实干。而是因为我想世间早一点太平,这样我才能放心归隐,不被打扰。你是有没有我都总有一天会反叛,战争总有一天会发生。我出手助你,只是将战争提前了一点,让战火烧得更急更旺,结束得也将早一点。”
张将军哑口无言。
孟阚说完,优雅地笑着站起身,向张将军深鞠一躬,然后转身准备离开了。
客栈门缓缓打开。
外面斜风细雨,天已亮得迷蒙。
还是有一片片樱花瓣在斜风细雨中飘落得无比寂寞。
一个比樱花瓣更寂寞的人静静立在樱花树下。
就像找不到归宿的鬼。
背后张将军斟酒的声音很响。
张将军故意将酒杯在酒坛边沿敲得很响,孟阚明白他把张将军的心伤透了。
孟阚的讽刺一丝丝精准地钻入了张将军的心。
他要击倒所有人。
在归隐之前,他要成为全天下最大的赢家。
他似乎已经成为了。
但他看见樱花树下那个鬼一样的人,就明白自己还是差了一点。
这一点真要命。
真让他要命地心头难受。
樱花树下那个鬼一样的人,就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居然没有被张将军凶猛的火炮炸死。
孟阚似乎毫不意外。
三发炮弹能轻松炸毁无垢山庄的废墟,却绝难炸毁萧十一郎的生命与意志。
萧十一郎是个非凡的人。
他也是个非凡的人。
他们身上总有很多奇迹像家常便饭一般发生。
“我知道你不会被炸死。”
“但你还是存着一丝侥幸,让我千里迢迢赶去无垢山庄找子乌禅师拼命,然后你好一举将我们炸死。”
“我知道你不会被炸死。”
“你为什么要把这句话连续说两遍?”
“因为我知道得实在太晚了。”
“所以你是在提醒自己,以后别这么大意疏忽?”
“以后,就没有这种事了。以后我会和你一样归隐。”
“我还活着,好好地活着,你能放心归隐?”
“我能。”
“你怎么一下子看得这么开了?”
“我只是看出你我之间已没必要再斗下去,我斗不过你,你也休想打败我,我不喜欢两败俱伤的局面,我喜欢到最后皆大欢喜。”
“很好,我本来也没想再继续斗了,我想在最后知道真相,真正的真相。”
“很好,我本来也想过要告诉你了,我把子乌禅师也懒得告诉你的那些真相通通告诉你。”
“请开始吧。”
“几十年前,有个公认最厉害的大侠,叫凌绝顶,他封刀退隐之后,在一座险山深处开门立派,收了五个弟子,分别是大弟子也就是你爹萧决,二弟子我,三弟子子乌禅师,四弟子逍遥侯,五弟子青夫人。”
XXX
大雪封山。
寒风凌厉。
一叶小舟在冷冰冰的江上向西急走。
舟里躺着凌绝顶的尸体。
他退隐之后第一次应别人的央求而出山就死在了回山的路上。
谁也不清楚他是怎么死的。
虽说江湖上想杀他的人依然很多,而且最近江湖上涌现的后起之秀也很多,他们初入江湖急于出名,没有比杀死江湖上武功最强者更适合出名的事了。
但让他死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我可以把这个千古谜团解给你听,凌绝顶是被我气死的,想不到吧,江湖上武功最强者竟会被气死。
当初我偷习他的蛟龙掌,不用五日就达到了巅峰境界,他察觉以后,除了愤怒,还有惊愕。
想他修成蛟龙掌也是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而我却只用了短短五日。
他终于看出我是绝世武学奇才,本来不想追究太深,惊怒到后来就变成了赞赏。
可惜啊可惜,我受不了这个啰里吧嗦的师父,更受不了他的苛刻吝啬。
我知道他手里有很多比蛟龙掌更厉害的武功没有教出来,也不情愿这么轻易就教给我。
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很会胡思乱想钻牛角尖,于是我常常和他唱反调。
他被我气死是在他出山替别人做完事回来的路上。
我特意去迎接他,没有把师弟师哥师妹们一起带来,因为我心中早有了计算。”
——
凌绝顶跃下马背,立在江畔,眼望对岸迷茫,寒风刮着碎雪在江面引出一圈圈裂纹。
突然一叶孤舟如诗般荡出雪花织就的雾,来到他面前。
是他的二弟子,也是他最看重的一个弟子孟阚。
孟阚毕恭毕敬地扶他上了小舟。
可他的马却不能上去,小舟只能勉强承载他们两个人。
孟阚很坚定地给他说对岸不远,等把他载过去之后再回来载马,马会没事的。
他一向信任这个二弟子,想也没想就点头同意。
小舟徐徐荡离岸边。
荡进那一片雪花纷飞的迷茫深处。
小舟就像谜语消失在江面。
小舟上,撑浆摇橹的孟阚突然嘭地一声向凌绝顶跪下。
凌绝顶冷不防地吃惊看着他:“你干什么?”
孟阚沮丧地垂头说:“弟子不孝,在师父出山的日子里,做下了十恶不赦的事情。”
凌绝顶脸上变色道:“什么事情?”
孟阚道:“我把天绝涯派下来请师父的使者给杀了。”
凌绝顶浑身一震,整个人差点跌倒,颤抖着手举起似要朝孟阚打去:“你……你真把那使者杀了?”
他知道孟阚嘴里是绝无假话,孟阚也没理由会编造这样惊天动地的假话来激怒他。
孟阚的声音和他的手一样颤抖着:“弟子有眼无珠,看不出那是使者,还狂妄地一定要与之一较高低,结果……结果用蛟龙掌错杀了他。”
凌绝顶听到蛟龙掌,脸色变得更青,怒吼道:“你……你怎么这样不知好歹?现在使者呢?”
孟阚道:“现在使者的尸体被我悄悄埋在了地窖里。”
他急声保证:“师父放心,我埋得很周密很深,师兄师妹们都不知情,本来我还想瞒着您,但我……”
凌绝顶再也站不稳了,轰然跌倒,喘着粗气道:“你让我一世声名都毁了。世上没有纸能永远包住火,天绝涯上的那些长老知道使者的去向,使者久日不归,他们定会生疑,定会暗中派人来调查。到时候我不仅保不了你,连我自己也保不了。”
孟阚垂头颤声道:“对不起,师父,我太年轻气盛,太好斗,又难以把握分寸,所以才错手杀了使者。”
他坚决地声明道:“但师父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师父。”
凌绝顶发青的脸突然已惨白,气息也突然很虚弱:“此番出山,一路上我眼皮直跳,就知道会有事情发生,想不到竟是这么严重的事情。我十岁开始独闯江湖,直到三十岁才扬名立万,五十岁方能被公认江湖最强。江湖人人都知道我侠肝义胆,济弱扶倾,没想到老了来一世英名却毁在你手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得禁不起寒风一刮。
他似乎逐渐睡着了。
孟阚重新站起来,站得笔挺如松,又优雅如鹤。
他不再去撑浆摇橹,就任凭小舟载着他和师父悠悠在江湖毫无方向地飘荡。
良久师父虚弱地叫了一声:“怎么岸边还没到?你把我一世英名都毁了。”
天黑了。
等天亮时,小舟才又徐徐荡出迷茫的江雾。
风雪已停。
小舟上已只剩下凌绝顶。
凌绝顶已冰冷的尸体。
——
“凌绝顶死后,我们几个徒弟也打算出山闯江湖,这时候我又出了个改变江湖整整八十年命运的主意。
那个主意就是玉龙王。
我提议说既然江湖上还不知道师父已死,我们不妨在他老人家的基础上创造出另一个绝代风采的大侠,这个大侠和他老人家一样济弱扶倾嫉恶如仇。
这个大侠姑且叫玉龙王。
虽然这名号过于大气做作,我的师兄师妹们也很快就答应了,觉得这真是一个又保险又有趣的主意。
于是不多久江湖上就出了个全新的大侠玉龙王。
玉龙王成为新一代广受崇敬的武林最强者。
这一切都发展得很如意,甚至超出我们的预想,但半年后就出问题了。
江湖上竟出现一个邪恶嗜杀的玉龙王,他十天不到就杀了上百人。
于是江湖上公认的新一代最强大侠变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恶魔。
我们怕最终谎言败露,就想撒手不干了,当时萧决与青夫人相爱,他们是最先撒手离开的。
留下的我、子乌禅师、逍遥侯,一时间不知所措。
江湖上渐渐流传开十二长老要授权各大门派讨伐玉龙王的消息,逍遥侯眼见情势更严重,也在某一夜不辞而别。
子乌禅师也想走,但被我拉住。
我说既然玉龙王名声扫地,我们索性破罐子破摔,就让玉龙王成为嗜杀成性的魔头。
子乌禅师说你还要玩下去呀,玩得已经很过火了。
我说我这是以牙还牙以毒攻毒,我一定会逼出那个假的玉龙王。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假的玉龙王是子乌禅师。
他某天喝醉酒用玉龙王的名义奸杀了一个趁夜赶路的村妇,事后知道严重了,就设下迷魂障,弄出个假的邪恶的玉龙王。
他有把柄在我手里,而不久我也让他知道真相了。
那天他喝的酒里被我偷偷放了春药,那个村妇也是我安排的。
我就是要玉龙王这个谎言失控,我就是要江湖上存在这么一个人人恐惧的魔头。”
XXX
萧十一郎听到这里,眼睛暗了下去,他缓缓道:“还有么?”
孟阚道:“你为何一定要把所有的事都问清楚?有些真相只适合永远埋葬,不适合说出来的,说出来会令你痛苦不堪。”
萧十一郎冷冷道:“还有么?”
孟阚叹了一声道:
“真是执迷不悟,好吧,我就毫不保留地都说给你听。
你是萧决与青夫人的独子,萧决死后,青夫人把你交给了萧决的好朋友草原剑神抚养。
草原剑神,寂侠客,还有中原的老祖爷,世间除了我和青夫人,就只有他们对你的身世知根知底。
我不想他们最终告诉你身世的秘密,所以设计杀了他们。
你若知道了你是谁的儿子,到头来肯定会与我作对。
因为你非同凡人,你的心思之缜密,思维之机敏,足以看穿我的一切阴谋。。”
萧十一郎接着问道:“还有么?”
孟阚道:“还有,还有最后一个真相,你保证会喜欢这个真相的。”
萧十一郎道:“你说。”
孟阚一字字悠然道:“风四娘没有死,她吃了我的一种药丸,假死在了草原上。你以为亲手埋葬了她,其实那坟墓里只有一个肥胖的蒙古妇人。”
萧十一郎竟毫不动容,淡淡地问道:“现在她在哪里?”
孟阚道:“她就在附近,她或许一直在偷瞧你,我想她不希望你最终知道她还活着,她只希望你和沈璧君幸福,尽管她曾那么深爱你。”
萧十一郎心很痛,很凉,表面上却依然那么淡。
孟阚道:“现在她说过了,她已不再深爱你,她深爱的人已换成了我,所以就算你能杀掉我,你也最好别出手,你怎可以杀掉风四娘深爱的人?”
萧十一郎道:“我也希望她幸福。”
孟阚笑道:“她肯定会幸福,我是很擅长给人幸福的。”
萧十一郎冷冷道:“很好。”
说完转身,缓步离开,斜风细雨,樱花漫舞。
他也如诗如谜,在风声里在雨雾中,影影绰绰。
XXX
孟阚笑着,叹着,听着。
笑着萧十一郎最终还是没有打败他。
叹着世事无情,没想到世间仅剩的两个非凡之人都选择去归隐了。
听着身后的客栈里,张将军还在把酒杯在酒坛上敲得叮叮当当。
现在,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也许,人世间从未有过真正的胜利者。
因为胜利不会永恒。
萧十一郎走上归途。
又有人在一个家里等着他归来。
有个他此生最爱的女人。
孟阚也走上了归途。
他骗了萧十一郎。
其实风四娘虽然还活着,但并不在他身边,也并不深爱他。
他依然将余生孤独。
他的归途依然永远没有最终的目的地。
依然没有谁会痴情地等他归来。
第一次他感觉孤独真是很要命。
这时他看见了一个来要他命的鬼。
恶鬼!
他站住,幸好他的姿态依然优雅非凡。
他嘴角勾出一抹优雅非凡的笑痕。
那是萧决的徒弟,也是青夫人的徒弟。
一个独行在复仇路上的恶鬼。
终于遭逢了仇人。
终于可以来要命了!
他望着这个鬼一点点逼近,以逸待劳是他惯常的风格。
这就是结局,他何不坦然接受呢?
除了这个结局,前面已没有什么值得他去追寻。
他微笑地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喜欢这个结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