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支训练精良数量庞大的军队井然有序地秘密部署在无垢山庄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下。
这支军队还运来了三台火炮，将炮口上仰遥遥对准了山巅的无垢山庄。
体格健硕威猛的张将军正从坐骑上翻身落地。
他走到火炮前，脸也像炮口一样上仰。
他看见山巅的无垢山庄静伏着，样子显得很疲倦。
负责上山侦查的士兵回来了，报告他说已确认萧十一郎进入无垢山庄。
他沉默半晌，挥手命令：“开炮！”
引线点燃，三台火炮几乎同时发射出炮弹，呼啸着直逼山巅的无垢山庄而去。
张将军转身，上马，策马回营。
他的营地就扎在不远处的一家生意还算兴隆的客栈里。
XXX
决斗已结束。
没有人死只有人败是不是决斗？
子乌禅师败了，如他预想的完全一样。
萧十一郎胜了，但他身上的伤比子乌禅师要多得多。
子乌禅师身上的伤只有一处。
在额头。
焦黑如炭。
一个小圆点。
就像是烫出的崭新戒疤。
萧十一郎身上的伤遍布全身。
其中最严重的一处在右胸。
肌肉下面盖着的就是心脏。
那是被拳头打出的伤。
差一点就隔着肌肉打碎了他的心脏。
子乌禅师果然功力雄厚不比常人。
萧十一郎能侥幸避开那么多“玉龙王”来势迅猛的拳头，却无法避开子乌禅师轻描淡写击出的一拳。
子乌禅师也只击出了一拳。
萧十一郎也只回击了一招。
用割鹿刀的刀柄回击了一招，不偏不倚地击中子乌禅师的额头。
子乌禅师和萧十一郎几乎同时中了对方的一击，几乎同时立足不稳往后跌去。
接下来子乌禅师主动认输。
萧十一郎接受他的认输，同意停战。
子乌禅师邀请萧十一郎去阁楼上喝酒。
又是一张大圆桌。
又是满桌诱人食欲大动的佳肴。
又是几坛连皇帝都很难喝到的美酒。
子乌禅师等萧十一郎就坐以后才慢慢坐下给萧十一郎斟酒。
酒杯雪白，酒的颜色碧绿。
碧绿的酒流进雪白的酒杯里，如春天的湖水倒映着春天的景色，那么相得益彰。
萧十一郎接过酒杯，看着杯中酒。
他万万想不到今晚竟会和子乌禅师同桌饮酒。
更想不到自己竟会对子乌禅师的邀饮毫无顾忌。
子乌禅师举杯与他干了第一杯之后才道：“你可知我为什么突然不打了？”
萧十一郎想了想道：“因为你觉得再打下去结果还是一样，一样的我赢你输，你觉得再打下去真是浪费时间。”
子乌禅师摇了摇头道：“我既然明白再打下去的结果，就更该明白自己今晚最好把时间拖得越久越好。”
萧十一郎不懂。
他的思维已不年轻，已不灵活。
近几年来他有很多事都不懂。
子乌禅师道：“失败者都擅于拖延时间，不是么？”
萧十一郎略懂了。
不仅失败者经常利用拖延时间来全身而退，就连稳操胜券占据优势的那一方也经常利用拖延时间来更完美地创造和把握机会。
拖延时间也是一种学问。
子乌禅师道：“但对今晚的我来说，拖延时间是最愚蠢的行为。”
萧十一郎又疑惑了：“为什么？”
子乌禅师道：“因为一句俗话。”
萧十一郎道：“哪一句？”
子乌禅师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萧十一郎皱眉道：“你是指我是螳螂，而后面还跟着黄雀？”
子乌禅师笑道：“就是这意思。”
萧十一郎道：“那黄雀是谁？是他？”
子乌禅师当然明白萧十一郎口中说的他是指谁，摇头道：“不是。”
萧十一郎道：“不是他还能是谁？”
子乌禅师道：“我的同谋，刚才我终于想通了，那个人比我要狡诈精明不知多少倍。”
萧十一郎已对谜底好奇得有些迫不及待：“那个人究竟是谁？”
子乌禅师一字字缓慢而严肃地道：“张将军。”
萧十一郎道：“是朝廷中人？”
子乌禅师点头道：
“是意欲反叛，颠倒乾坤的张将军。
如今的朝廷早已是名存实亡，张将军的势力日益膨胀，不知已有多少忠良之士被他派人暗杀。
他的父亲在以前开国的时候争夺权力而输得很惨，他继承父命，私底下厉兵秣马，窥探时机，随时会拉起一支庞大的叛军攻击朝廷。
他有足够的筹码来翻盘。”
萧十一郎听得愣住了：“你是说你在和他同谋合作？”
子乌禅师叹了一声道：
“所以我的那些阴谋并不如你们想象中那么简单。
我负责扰乱江湖的秩序，张将军知道他如果反叛，实在找不到太正义的理由，那样一来，江湖中定将涌现很多维护朝廷的爱国侠士来抗击他。
那隐患是很大的，朝廷的军队早已一盘散沙，一击即溃。
但江湖中若组织起军队来，就不是那么好对付了。”
萧十一郎道：“江湖中侠肝义胆的豪杰们，已被你杀了多少？”
子乌禅师冷笑道：“除了你，除了孟阚，除了天绝涯上一直不问俗事的十二长老，应该已被我杀得差不多了吧。”
萧十一郎道：“五大剑派？南北少林？”
子乌禅师道：“早已从里面就分崩离析。现在的五大剑派和南北少林早已和朝廷一样空有躯壳，名存实亡。”
萧十一郎道：“看来你确实是一个祸害，确实该死。”
子乌禅师笑道：“你是不是想再打一场？”
萧十一郎道：“你该死，但不会是死在我手里，我无权来审判你惩罚你。”
子乌禅师道：“那谁才有权呢？孟阚？”
萧十一郎冷冷道：“不论是谁，都不会是我。”
子乌禅师道：“当然不会是你，你本来就是一个强盗，不是大侠。”
萧十一郎缓缓道：“我只需要知道那些我早该知道的真相，然后和你说再见。至于江湖的存亡，关我什么事？”
子乌禅师鼓掌赞道：“好，这才不愧是大盗风范，强盗无论做得多大，终究是自私的。”
萧十一郎道：“请你开始把那些真相说出来吧。”
子乌禅师点头道：“天就快亮了，也确实到了说出真相的时候。从哪里说起呢，从青夫人说起吧。”
萧十一郎道：“青夫人？和青夫人有什么关系？”
子乌禅师道：“当然有关系，她就是一切的导火线。记得那个叫冰冰的女孩吗？”
萧十一郎记得，他好多次想忘掉那个女孩都没成功。
每次试图忘掉他都充满了悲伤和痛苦：“哥舒冰。”
子乌禅师道：“不错，就是她，逍遥侯的妹妹。”
萧十一郎皱眉听下去。
子乌禅师道：“你最后只知道了她是逍遥侯的妹妹，却不知道她还有个身份。”
萧十一郎急声问：“什么身份？”
子乌禅师道：“青夫人的徒弟之一，特意被青夫人安排在你身边，叫你去杀那些背叛了青夫人的人。”
萧十一郎想起来了，疑惑地又问：“冰冰确实叫我杀了一些人，但……”
子乌禅师道：“但她说那些人都是逍遥侯组建的一个秘密邪恶组织里的成员。”
萧十一郎道：“难道不是么？”
子乌禅师道：
“是。
确实有个叫天宗的组织，确实做尽了邪恶勾当。
但组织的首领却不是逍遥侯，而是青夫人。
冰冰叫你杀的那些人，全是中途悔悟要退出组织的，间接来讲都是回了头的好汉，结果被你全杀光了。
他们认不得你，却都认出了冰冰。
他们知道青夫人终究是放不过他们，他们终究是难逃一死，所以就干脆与你以命相搏。”
萧十一郎听得有些胆寒。
子乌禅师继续道：“那年你意外获取的权势很雄厚，但名声却一天比一天糟糕，那都是冰冰在按照青夫人的指令来暗中创造的局面。”
冰冰。
萧十一郎那年已经在冰冰身上得到过一个残酷的真相，他已经难以想象冰冰那样一个坚强纯真的女孩其实竟有那么多残酷的真相。
现在他又在那残酷的真相上面得到了另一些更残酷的真相。
萧十一郎如果还年轻，现在已经无法克制地流出眼泪。
他这辈子最心痛的事情就是被人欺骗，更何况还是被一个看起来那样坚强纯真的女孩欺骗。
幸好他现在也有点老了。
脸上的皱纹让他的心也变得可以对很多残酷的事实无动于衷。
他还要继续听下去，他问：“风四娘和沈璧君呢？那晚在西湖，我回去以后再没找到过她们。直到今年我才重遇她们。”
子乌禅师道：“沈璧君是被欧阳舞救走了。”
萧十一郎道：“风四娘呢？”
子乌禅师道：“被孟阚带走了。”
萧十一郎道：“还有呢。”
子乌禅师无奈地笑了笑道：“没有了。”
萧十一郎突然瞪着他道：“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子乌禅师道：“没有了就是没有了的意思，你需要的真相，我也只能说到这里，别的我也毫不知晓。”
萧十一郎道：“很好。”
子乌禅师叹气：“不好，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为了这些真相与孟阚合作，千里迢迢来这里击败我？”
萧十一郎也叹气：“我也不明白，这些真相确实不值得。”
子乌禅师道：“你听没听过一个成语。”
萧十一郎道：“你说。”
子乌禅师道：“玉石俱焚。”
萧十一郎道：“这个成语有什么不妥？”
子乌禅师道：“张将军应该会把握住今晚的机会，创造出我们玉石俱焚的假象给孟阚看。”
萧十一郎道：“你早就知道他今晚会那么做？”
子乌禅师笑得居然很悠然：“所以我才说不打了，我才懒得去拖延时间，张将军的千军万马已经将这座山重重围困，张将军的几门火炮已经装满弹药对准了这里蓄势待发，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跑不了，就算插上翅膀也跑不了。”
萧十一郎道：“你甘愿就这么死在他的火炮下？”
子乌禅师不以为然地笑道：“否则还能怎么样？”
萧十一郎道：“你不是想死在孟阚手里么？”
子乌禅师哈哈大笑了：“我也说过了，何苦一败再败？”
萧十一郎冷冷道：“但这样的败很可耻。”
子乌禅师笑得终于有些苦了：“什么样的失败不可耻呢？”
他看着萧十一郎又问道：“你还听过那么八个字没有。”
萧十一郎听他说。
子乌禅师道：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我毕竟是张将军手里利用的一颗棋子而已。
我再厉害也算不过他的，他才是宏图大略，思虑周到。
江湖有那么多的神奇武功，摘花飞叶，掌翻蛟龙，一拳可打死一头牛，一剑快如闪电，轻身如燕。
但这些在张将军的千军万马和火炮面前都什么也不是了，连狗屁也不是。
他一挥手，那些比我的玉龙王们更训练精良的士兵和铁马就会汹涌而来势如破竹，踏碎我们的身体。
他的火炮一出击，这座山直接就夷为平地。
你见过火炮没有？
那才是真正的神话。”
萧十一郎不听了，他慢慢站起来，走到窗前。
凭窗望出去足以将山下的景色一览无余，尽管是黑暗的夜晚，他也能看清楚山下确实有无数的人头攒动。
子乌禅师还在桌前一边喝酒一边说着张将军的厉害，似乎已彻底疯了。
突然三声沉闷的巨响，萧十一郎望见三颗大火球迅速地向这里冲击而来。
萧十一郎回头，语声讷讷地说：“我知道我需要的真相了，所以我现在可以说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