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月无星。
看上去那一团团低压的云会挤落一场大雨。
但三更已过，夜依然那么干燥安静。
萧十一郎将马留在了山下。
他独自向山上的无垢山庄进发。
无垢山庄被一片不明出处的光静静地笼罩着。
那是权力与声望的废墟。
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也曾属于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在那里度过了此生最有权力但声望却最糟糕的几个月。
现在他又回到这里。
不是为了权力，也不是为了声望，而是为了真相。
人一辈子需要获取的真相远比需要埋葬的真相更多。
萧十一郎不想自己的幸福在将来演绎得糊里糊涂。
所以他来了。
一半的自愿。
一半的身不由己。
最后的身不由己。
这次之后他就携手沈璧君彻底地退隐深山，享受余生。
再也不用管江湖的是是非非，再也不用理武林的恩怨情仇。
浓烈的酒。
妖娆的女人。
这些都握在了子乌禅师的手里。
他手里握着的何止酒和女人。
很快，萧十一郎的命也将被他捏碎在手里。
可惜——
可惜孟阚不会来。
就算来了，子乌禅师也依然拿他没办法。
所以子乌禅师依然偶尔会叹叹气。
所以子乌禅师并不彻头彻尾地高兴，他并不胜利得彻头彻尾。
暗夜。
滞闷的空气。
孱弱的风。
幸好他一开始就命令下来，要那重院子里灯火辉煌。
他披着月光般的青袍，抱着月光般的美人，温存到此刻，仿佛夜终于洒落了月光。
月光在哪里？
月光就在他的酒杯里。
不需要风去把云团撕碎，不需要满月在云间露露脸。
他拥有的月光和他拥有的酒与女人一样，都是来自他自己的手掌。
萧十一郎进到这院子里的时候，阿五阿三刚好断气。
他们的惨烈死相在辉煌的灯火映照下显得唯美如诗。
萧十一郎从未见过这么唯美的死相。
死得越惨烈，越唯美。
这都是因为辉煌的灯火。
以及灯火下愈演愈烈的翻云 覆雨。
萧十一郎就站在门边看着老和尚和女人的翻云 覆雨。
仿佛也是在看着一首唯美的诗。
仿佛在这院子里在这灯光下，任何事都变得唯美了。
正当老和尚终于翻身要把女人压倒时，这场翻云 覆雨却戛然而止。
女人赤裸如玉的胴 体被老和尚一把推开了。
重重地推开了。
好绝情。
女人扑倒在冰冷坚硬的地上。
老和尚披上青袍，拿起女人的薄衫向女人抛去。
薄衫像一朵云，一片月光，轻轻盈盈地盖住女人冷得发抖的胴 体。
女人又开始低泣了。
没有比情 人的绝情更值得她大哭一场的事了。
老和尚站起来对她说：“若我能杀掉这匹狼，再封你做爱妃。”
他不再看她一眼，径直走向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看着他，面无表情。
萧十一郎只在心里转念：这就是子乌禅师？
这就是可以给他所有真相的子乌禅师？
子乌禅师立在他面前如诗。
萧十一郎很自然坦率地与他对视，也如诗。
一首沧桑的诗对视一首孤独的诗。
即将开场的决斗是不是也如诗？
XXX
想看决斗还早。
子乌禅师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和萧十一郎一对一。
萧十一郎明白。
所以当子乌禅师就近在眼前时，他没有急着拔出割鹿刀。
他没有急着出手。
子乌禅师是凌绝顶的徒弟之一，是孟阚的师兄之一。
萧十一郎的武功在他面前就像蝼蚁在老虎面前。
老虎只需轻轻一拍，就足以把他拍成灰尘。
但他毕竟已来了。
所以无论怎么样终究是要一对一的。
这之前他还须应付一重重障碍。
很快随着子乌禅师的一招手，那些障碍奇迹般出现了。
是他创造的一个噩梦般的奇迹。
是他耗尽心力苦苦训练出的一支军队。
一支“玉龙王”组成的军队。
每个“玉龙王”都能抵他的一只手。
他的一只手就够萧十一郎头疼的。
萧十一郎感觉自己也有点胆怯了。
他甚至开始盼望孟阚会神兵天降来协助他击退这支军队击毙子乌禅师。
反正他已估计出靠自己之力战胜子乌禅师的几率微乎其微。
就算现在知难而退，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
萧十一郎当然不退。
他没有拔出割鹿刀。
他只是握起了两个拳头。
他等子乌禅师施施然走开以后才挥出拳头。
他已很多年没用拳头打过人了。
敌人数量越多，他越擅长用拳头攻击。
那些“玉龙王”用的也是拳头。
金黄的拳头。
就像在油里面熬煮过几天几夜一样。
这一只只金黄的拳头打在他身上比一头发疯的牛更凶猛。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庙里的钟鼎，那些拳头就是笔直撞过来的大锤。
而他的拳头打出去却轻飘飘的。
这很要命，却也能救命。
他整个人随着拳头也轻飘飘的。
那些重如千斤的拳头撞过来撞到他身上，他的身体就随着拳势弯曲出巧妙的弧度。
他身体变成了一片云，一团丝线，在那些来势汹汹的拳头下变化无穷。
子乌禅师站在不远处的一座阁楼上观战。
时而为萧十一郎鼓掌，时而为萧十一郎叹息。
当他鼓掌的时候，萧十一郎总是一拳打碎一个玉龙王的鼻子。
当他叹息的时候，萧十一郎的鼻子总是猝不及防地被一个玉龙王的拳头逼到了死胡同。
子乌禅师像个专业的看客，精通鼓掌和喝彩，也精通怎样使主角分神。
看客们最大的乐趣往往不是台上那场戏的情节，而是演戏的人有多笨。
萧十一郎不笨。
所以萧十一郎听到的鼓掌声比叹息声更多。
所以萧十一郎明白子乌禅师的鼓掌和叹息都是为了让他分神。
子乌禅师让他分神不是为了让他被那些“玉龙王”击倒，而是为了观察他的应变能力有多强。
能被孟阚看重的人，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击倒的。
在他身上肯定有什么不凡之处。
子乌禅师听说过很多萧十一郎的故事。
在那些故事里，除了有萧十一郎的孤独不羁，还有萧十一郎的机智。
萧十一郎的机智让他已经无数次击败比他强的人。
逍遥侯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
子乌禅师开始注意萧十一郎也是在萧十一郎击败逍遥侯之后。
逍遥侯是他的师弟。
能击败他的师弟，如果不是武功绝顶，就是有非凡的应变能力。
这几年子乌禅师派了一些人去试探萧十一郎的武功，发现萧十一郎的武功其实并不高。
但每次都能奇胜。
正在于他非凡的应变能力。
所以这一次子乌禅师要好好看他的应变能力到底有多非凡。
突然萧十一郎不见了。
无论子乌禅师的眼睛怎么找，就是找不到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不见了！
但他的那支军队里每个玉龙王都还在疯狂出拳。
拳风呼啸，拳影重叠。
这些玉龙王不是瞎子不是傻子，绝不会没有目标还盲目地出拳。
所以萧十一郎肯定还在。
还被围困在战团的最中心。
但为什么看不到他了？
他不可能只在子乌禅师的眼里变成一缕空气。
子乌禅师看不到，这些玉龙王也该看不到。
如果他们看不到，他们的拳头就该已停下来。
子乌禅师皱眉，满眼的困惑神情。
第一次。
第一次有孟阚以外的人令他如此困惑。
这小子果然非同一般。
他呼啸一声，众玉龙王瞬间停止出拳。
只有叫停他们，才可能再看到萧十一郎所在的位置。
他挥手，又示意他们往周围散开。
他们就一步步散开，暴露出战团的最中心。
看到了。
果然看到了。
但子乌禅师再次看到的不是萧十一郎那个人，而是一只手掌，一条在手掌上翻腾的蛟龙。
蛟龙掌！
孟阚曾说过除了我没有人有资格叫玉龙王。
为什么？
因为除了我，没有人会使蛟龙掌。
那是凌绝顶的绝学，凌绝顶只秘密传授给了孟阚。
凌绝顶死后，那就变成了孟阚的绝学。
但这却是子乌禅师第一次看见真实的蛟龙掌。
原来蛟龙掌真的存在！
子乌禅师差点吓晕过去。
有这蛟龙掌，十个他也不是萧十一郎的对手了。
想不到孟阚竟然将蛟龙掌的绝学传给了萧十一郎。
想不到萧十一郎果真资质不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精纯地掌握。
所以孟阚才毫不顾忌地任萧十一郎独闯无垢山庄。
孟阚早已稳操胜券。
萧十一郎经历和子乌禅师的这一战之后就退出江湖，所以蛟龙掌依然会是传说。
子乌禅师苦笑着，疲惫地挥挥手。
无数的玉龙王又气势汹汹地涌上去揍萧十一郎。
他们还不知道他们马上就会死得很惨。
子乌禅师转身，走下阁楼，一步步像踏着自己腐败的灵魂，正走向孟阚为他早已堆好的坟墓。
他走得很慢。
感觉前所未有地疲惫。
这是不是因为死亡在召唤？
他已懒得做最后的挣扎反抗。
他走到楼下，走出阁楼，走回院子里时，萧十一郎已拔出割鹿刀傲立在四散而倒的玉龙王身体中间等着他。
是身体，不是尸体。
萧十一郎极少杀人的。
就算是一心想杀他的敌人万恶不赦的敌人，也最终会被他放一条活路。
这性格和孟阚还真有些像。
孟阚一定和萧十一郎相见恨晚吧。
子乌禅师想到这里又苦笑。
为什么不是我和萧十一郎相见恨晚？
为什么我要站在邪恶的山巅？
现在他才领悟，那些邪恶欲望其实狗屁不如。
“你拔出了割鹿刀？”
萧十一郎直直举着割鹿刀，不必回答。
“你不打算再用蛟龙掌了？”
萧十一郎也不必回答。
“如果你不用蛟龙掌，想打败我是非常难的。”
萧十一郎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和满院的死亡一样，唯美如诗：“我的割鹿刀就是一条最强悍的蛟龙。”
子乌禅师听懂了。
他点头。
他继续苦笑。
蛟龙掌的功力不止积蓄在掌心，还能体现在身体的各个部位。
萧十一郎紧握割鹿刀，他的掌心有充分的蛟龙掌功力，这也足以让冷冰冰的割鹿刀瞬间变成一条最强悍的蛟龙。
掌翻蛟龙，势如风暴。
子乌禅师说：“我不甘心，要败也该败在他的手里。”
萧十一郎说：“我不会杀死你，只会让你告诉我一切真相。你还有命在，所以你还有机会去败在他手里。”
子乌禅师说：“这样挺好。何苦一败再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