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斯的大脑就是他的痛苦之源,他除了要与大脑里的肿瘤所导致的生理上的痛苦作斗争,还要与自己大脑中由思想冲突所导致的精神上的痛苦作斗争。
虽然琼斯认同凯恩斯的政府应该适度管控社会的主张,但他认为这种管控的目的不是为了限制人的自由,而是最大化每个人的自由,所以,他认为自己本质上是个纯粹的自由主义者。
但由于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除了希特勒的《我的 奋斗》,琼斯还看了很多与自己的价值观相左的书籍,比如马基雅维利,卡尔.施密特,车尔尼雪夫斯基,托马斯.霍布斯等人的某些著作,所以这些人的思想对他固有的自由主义价值观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在给他带来极大精神痛苦的同时也使他感到深深的不安。
这是一种担心自己会深陷其中,从而改变自己的价值观的不安,因为他们的思想的确具有某种难以抗拒的魔力,这种不安也促使他不断思考一个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如何避免自己的政 治主张不破坏美国的民 主和自由。
每天,在阅读过这些人的著作后,琼斯只有通过阅读《圣经》才能平复内心的不安和痛苦,才会更加坚定自己的信仰,而不会对自己的信仰产生怀疑。只有《圣经》才能使他摆脱假象的迷惑和诱 惑,才能让他看清真相,才能让他安然入睡。
于是,书读的越多,琼斯对《圣经》的感悟就越深刻,只有《圣经》才是真正的智慧源泉的念头就越强烈。如果说怀特医生给琼斯的特效药是医治他的大脑中的生理性病变的良药的话,那么《圣经》就是医治他的心灵和思想上的痛苦和冲突的良药。
随着知识面越拓越宽,琼斯觉得困扰自己的问题不但没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因为每一本书都给他提出了很多问题,他只能通过看很多其它的书才有可能解答这些问题,而当他看其它的书时,又会产生更多的问题,于是他就必须看更多的书,结果就是,琼斯看的书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从苏格拉底的《形而上学》到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学大全》,从笛卡尔的《方法 论》到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从达尔文的《进化论》到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
从神学到哲学再到科学,只要琼斯能找到的书,他就会读,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还研究起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并且还从中悟出一个道理:既然相对论也要基于绝对,基于光速绝对不变定律,那么其他的理论无论如何辨症,如何相对,如何深不可测,也都必须遵循一个绝对的逻辑起点,只有绝对才有相对,在社会学和政 治学领域,这个绝对的逻辑起点就是绝对的正义。
当然,不论看什么书,琼斯每天必读的还是圣经,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伴随着不同的思想在他的大脑中剧烈碰撞,他越来越意识到,造物主就是一切思想,学问,理论,智慧的绝对的逻辑起点。
“我觉得在这里也挺好,至少我可以读很多书,知道吗,到目前为止,我在这里所读的书已经远远超过了在外面所读的书的总和,就相当于我又上了两个大学。我现在真的非常享受这种生活方式!”,在闲聊时,琼斯对汤姆说。
“你的心态真好,虽然我也觉得在这里静下心来看书也挺好,但我还是难以忍受这种失去自由的煎熬,我宁愿被冷冻然后一直睡到刑期结束的那一天,我可享受不了这里的生活!”,汤姆撇着嘴说。
“教授,谁不渴望自由呢?”,琼斯笑了笑,“所谓的服刑就是要用时间来惩罚犯人,必须要让犯人感觉到在失去自由的状态下的那种时间的缓缓流逝,这是一种生命的流逝,只有在监狱里,人才会感觉时间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在慢慢凌迟着人的生命,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服刑岂不成了好事,在监狱睡上十年,出狱的时候和十年前一样年轻,这不等于变相延长了生命吗?如果美国的监狱都冷冻犯人,估计美国的犯罪率会飙升,所有的监狱都会爆满。”
汤姆点了点头,“好在我们并未虚度光阴,我们读了更多的书,有了更多的思考,与其说我们被剥夺了时间,不如说我们把时间从陷害我们的人的手里抢了回来,不是吗?”
“是啊!”,琼斯感叹道,““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当你努力去把握它的时候,它才真正属于你,不论你是在监狱里还是在自由世界!”……
在读书和思考之余,琼斯还要试图解决现实中的问题,平时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提醒克拉克要对犯人有最起码的尊重,每一次克拉克都能虚心接受琼斯的忠告,但每一次克拉克都并未真正改变对待犯人的态度,他对犯人的粗暴态度一如既往,这令琼斯感到既无奈又失望。
除了读书,思考,忍受随时向他袭来的头疼以及对克拉克狱长的无奈和失望,琼斯还会做一件重要的事,这件事就是想凯瑟琳,“凯瑟琳现在做什么呢?她过得幸福吗?她是不是在哪个地方为流浪汉们做慈善呢?约翰逊会对她实施家暴吗,会背着她和别的女人胡搞吗?”,时不时,类似的问题就会难以抑制地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
对于服刑的人来说,读书的最大好处就是会使人忘掉时间,或者说,会感觉时间过得非常快。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十二月份,一整年就快结束了。在圣诞节期间,虽然琼斯的父母,安迪,布雷克等人都来监狱看望了他,但他还是感觉很孤独很失落。
当桌子上的凯瑟琳问琼斯为什么闷闷不乐时,琼斯的回答是,“因为我很想你!”
圣诞节过后,又迎来了一件大事,汤姆将在本月的三十日假释出狱。
二十九日的晚上,琼斯非常严肃地对汤姆说:“教授,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既然明天你就离开这里了,所以今天我必须和你说这件事,希望你能答应我!”
汤姆笑着说:“琼斯,干嘛这么严肃!有什么事就说吧,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一定答应你!”
“教授,这件事的确在你的能力范围内,明年是大选年,我希望你代表民权党参加总统选举。”
“参选总统?”,汤姆瞪大了眼睛,“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先不说我对竞选总统不感兴趣,即使我想竞选总统,谁会选一个被假释的罪犯呢?”
“我没开玩笑,”,琼斯一脸认真地说,“教授,你有顾虑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罪犯,你感到自卑,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让你参加总统竞选,我希望你能勇敢迎接这个挑战,重拾做人的信心和尊严,即给自己一个重新正名的机会,也给人们一个重新认识你,了解你的机会!其实能否成功当选总统并不重要,我只是希望你能突破自我,勇于向看似不可能的事发起挑战!你愿意接受这个挑战吗?”
思索片刻后,汤姆面带难色地摇了摇头,“琼斯,我知道你是在鼓励我,但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有顾虑,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我是个罪犯,人们不会接受我的,所有人都会觉得我人品有问题,没有人愿意选一个人品有问题的人当总统,参加总统竞选不会让我重拾做人的尊严,只能令我更难堪!”
“教授,如果你仅仅为了个人利益和个人尊严参加竞选,也许结局真的会令你难堪,但如果你是为了公众的利益参加竞选,那么你就会在公众那里争得本属于你的尊严!”,琼斯语气坚定地说道,“你不是为自己参选,你是代表民权党参选,代表人民参选,你是对我们的政 治理念理解得最为透彻的人,在竞选的过程中,美国人民在更加深入地了解民权党的政 治主张的同时,对你的认识也会更全面更深入,人们会发现你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在一个没有案底的虚伪政客和一个有案底但肯于为人民发声的有良知的学者之间,我相信正直的人会选择后者,你有能力做一个好总统,不论从道德,还是从思想层次而言,你都当之无愧,如果你能竞选成功,我相信你一定不会令美国人民失望,一定会解决掉困扰美国社会多年的顽疾。当然,总统竞选会有很多变数,但即使你没选上,在整个竞选的过程中,你也已经为宣传和传播民权党的政 治理念和主张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与此同时,你也会收获广大民众对你的尊重和信任!”
汤姆若有所思地看了琼斯一眼,然后低下头陷入思考。
琼斯继续说道:“教授,别说你是被冤枉的,即使你真的有罪,你也应该用实际行动重新证明自己,我希望你参加总统竞选,不只是想让公众重新认识你,也想让我们的敌人重新认识你,不论身陷任何困境,都要对自己充满信心,只要我们坚信自己是善良的,别人无论以什么名义给我们贴标签,都无法改变我们的本质,如果我们就此消沉,才是陷害我们的人最想看到的结果,而勇敢站出来,以最积极乐观的心态投入到政 治活动中就是对我们的敌人的最有力还击,只有与邪恶进行勇敢的战斗才能找回做人的尊严!”,说到这,他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汤姆。
汤姆皱着眉头,低头不语,此时他的大脑正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是啊,汤姆教授,虽然你竞选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但与敌人战斗的过程就是找回尊严的过程啊!”,这时,一旁的保罗按耐不住了,他脱口而出道。
琼斯用责怪的目光看了一眼保罗,眼神中传递出的意思是:“你怎么能说教授竞选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呢?”
保罗立即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于是他一脸尴尬地低下了头。
但保罗的话却使汤姆抬起了头,他看了看保罗,又看了看琼斯,目光突然变得坚定起来,“谁说我胜选的可能性小!我回去就作准备,明年年初就报名参选,我倒要看看我能不能当上总统!”
一听汤姆答应了,琼斯和保罗都笑了起来,琼斯用力拍了一下汤姆的肩头,“太好了,教授,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从前的那个勇敢的汤姆教授又回来了!”,然后,他对保罗说:“我说了一大堆,还不如你的一句话,看来还是你的激将法管用!”
受到夸奖的保罗显得更尴尬了,他没想到自己的一句无心的话却起到了奇效,于是他只能用僵硬的傻笑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汤姆仍然保持着严肃,他对琼斯说:“的确,保罗的话激起了我的斗志,但其实在此之前,你的话就已经令我下定了决心,如果只是为了我个人的尊严,我不会参与总统竞选,但如果为了实现我们的政 治主张,为了民权党,为了美国人民,我愿意参选,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是的,这是每一个民权党人的责任!”,看着窗外由满天的星光和城市的灯光共同绘就的色彩缤纷的自由世界,琼斯感慨道,然后,他举起咖啡杯,“来,让我们庆祝一下吧,我们既要庆祝教授明天重获自由,又要预祝教授成功当选美国新一任总统!”
然后,咖啡杯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和三个人的开怀笑声就交织在了一起,并且穿过监室厚厚的玻璃和墙壁飘向了自由的天空……
第二天一早,汤姆最后一次来到了图书馆,犯人们纷纷走过来向他表示祝贺,很快,他就被犯人们包围了起来。
汤姆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然后他又抬起头,扫视着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和一层又一层的书籍,看起来,他仿佛要将这一刻的画面永远记录在自己的脑海里,“原来只是觉得这里很大,现在突然感觉这里是如此的壮观,如此的庄严!”,他由衷地感叹道,此时,他对这里的一切反而恋恋不舍起来。
保罗笑着说:“心情好了,眼前的一切自然就会随之也变得美好起来!”
琼斯若有所思道:“也许知识就是这样,只有到最后一刻你才会感受到他的力量和壮美!”,然后他紧握住汤姆的手说:“教授,虽然再过一两年,我才可能假释出狱,但即使在这里,我也能和你并肩作战,如果在竞选上遇到什么问题,你就来监狱,我们共同探讨解决这些问题!”……
送走汤姆后,一种失落感突然占据了琼斯,是的,一个和自己朝夕相处了一年多的知己突然就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了,这怎能不令人顿感失落和感伤。
来到书籍收发站,琼斯坐下来静静回忆着和汤姆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想着想着,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晚劝汤姆参加总统竞选的那一幕,又想起了保罗的那句比较冒失的话,于是他问保罗道:“保罗,你为什么说汤姆教授胜选的可能性很小?你对他真的没有信心吗?还是说,这真的就是你的激将法?‘
保罗怔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我就是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我倒是很想知道你真的对汤姆教授很有信心吗?”
琼斯说:我认为凭汤姆教授的理论功底和对民权党政 治理念的深刻理解,民权党内无人可与他匹敌,唯一的障碍就是人们对他的成见,但我觉得在普通民众尤其是广大失业者眼里,教授的罪犯身份不一定是劣势,反而可能成为优势,因为在当今的时代,每个底层民众都可能成为罪犯,汤姆以假释犯的身份参加总统大选,人们不仅可能对他产生一种同情和亲切感,还很可能被他不屈不挠的精神所感染,如果他能在大选中正常发挥,他不仅在党内初选中胜出的可能性很大,而且在最终的选举中也很可能击败民 主和共和党的候选人,因为民权党拥有最广大的支持者,他们就是民权党候选人最终获胜的基石!”
“嗯,”,保罗淡淡地笑了笑,“我也希望汤姆教授能最后胜出,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