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咆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听说过沈宁的事迹。
包括十八骑闯辽东,几乎在万军之中将霍秦元帅栾青峰击杀。
硬生生将大周老将军麦铁杖的尸体抢了回来,宁军十八骑一战成名。
之后沈宁叛离朝廷,在燕山立下山寨。
再之后带着千余人马,自大周最北边的燕山千里奔袭东平郡大野泽,两战屠灭巨野贼刘金称数万大军。
紧跟着将当时如日中天的济世郎李薄击溃,直接导致了李薄这个当时极有可能成为绿林道霸主的人,现在沦落为窦士城手下的一个不受重用的将领。
接手齐郡,鲁郡之后,沈宁的名字开始在大周的疆域上广为传播。
与绿林道上实力第一的云清寨对阵,从无败绩。
杀郑玉,擒刘武。
诛武黑闼,灭杜伏威。
每一件事,都足够惊天动地。
十年,沈宁由一个不入流的小小马贼,成为如今天下间最有权势之人,靠的绝不仅仅是运气。
也是在很小的时候,王咆就知道沈宁有一柄黑刀,有一匹举世无双的大黑马,还有一身标志性的黑甲。
他记得,义父王伏宝曾经不止一次提起过沈宁这个人。
虽然没有交集,但义父对这个人颇为推崇。
王伏宝曾经说过,不提沈宁后来诸多事,单单说在辽东带着两万大周府兵杀出重重围困回到中原,历时月余,转战千余里,这件事绝不是随意一个人就能做到的。
虽然在那个时候,大部分绿林道上的豪杰都是用运气来总结沈宁那一战的辉煌。
曾经不止一个人说过,若是自己当时在辽东,照样也能将那两万府兵带回来,而有了那两万府兵,要想打下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简直易如反掌。
要知道第一次征伐辽东的时候,司徒冲带着南下突袭平壤城的三十万府兵,可是大周最最精锐的人马。
要知道,大周自立国一直到征伐辽东之前,府兵在对外战争中从来没有打输过!
即便是面对号称天下致锐的草原狼骑也凛然不惧。
灭南陈,征吐谷浑,抗击狼厥,每一战都打出赫赫威名。
景守信于万军之中单刀伤可汗,庄烈两千骑兵力抗四十万狼骑。
靠的不是他们个人的武艺有多强,而是他们手下都有一支百战精兵!
听着这个人的故事逐渐长大,王咆心中也有诸多的不服气。
他曾经对王伏宝说过,如果有朝一日他带兵和沈宁相遇。
那么他一定撕碎了沈宁的黑甲,崩断了沈宁的黑刀,再将那匹大黑马抢过来,最后一刀割破沈宁的咽喉。
当初听到他这番抱负的时候,王伏宝哈哈大笑。
并不是讥讽的笑,而是赞扬着义子的豪气。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到的时候,王咆发现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犹如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直到直面沈宁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做好打这一战的准备。
他本以为来的人是宁军的一个将军,是自尧城赶来支援被他围困的这支残兵的宁军。
即便他看到了那面烈红色战旗上巨大的李字的时候,他还是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而当他终于醒悟的时候,那大黑马载着黑甲骑士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王戈!”
看到那黑甲将军天神下凡一般骤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王咆下意识的喊道:“到我身边来!”
自从王咆记事开始,亲兵队正王戈就一直与他寸步不离。
尤其是自他领兵之后,王戈与他便形如一人。
因为王戈的后背上缚着王咆的九把刀,因为那是王伏宝历年送给王咆的生日礼物。
九把刀,每一柄横刀上都寄托着王伏宝对他的殷切希望,也寄托着王咆自己纵横天下的志向。
王戈知道这九柄横刀对王咆的重要性,也知道自己的重要性。
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到了王咆的身边,而这个时候,王咆恰好举起了手里的那一柄横刀,试图将迎面而来的黑甲将军斩落马下。
王戈了解王咆的武艺,他甚至确定,即便是大将军王伏宝也未必是王咆的对手。
事实上,自十五岁之后王咆在夏军之中就难觅对手。
曾经有人说过,便是大夏猛虎苏定方也不一定能赢得了王咆手里的九把刀。
王戈催马向前,让自己的后背露在王咆面前的时候,王咆手里的横刀已经举到了半空。
王戈之所以要冲到王咆身前,是为了让王咆能够更加顺畅自如的从他背后将那些横刀抽出来。
他在王咆还小的时候就跟着他,两个人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令人震惊的默契。
但是这默契,在那个人面前不堪一击。
王戈就位,王咆舞刀。
但就在这时候,那个如恶魔一般的黑色身影到了他们面前。
恍惚中,王戈似乎是看到了那个人手里忽然炸起了一道黑色的闪电,那是燃烧着能焚尽一切的黑色火焰的闪电。
他的眼睛骤然间眯了起来,突然间觉得这黑色竟然如此妖异,如此之美。
黑甲将军手里有一道闪电。
这是王戈的第一感觉,他没有时间再去想别的了。
那黑色的远比一般横刀要长的刀子瞬间没入王戈的脖子里,嚓的一声,他脖子上的链甲被刀锋轻而易举的切开,紧跟着被切开的就是他的脖子。
在王戈失去意识之前,他竟然还听到了一串清脆之极的响声。
他背后来不及被王咆抽出来的八柄横刀,几乎同时被一刀斩断!
八刀尽断,王戈的脖子也断了。
当他的头颅飞上半空的时候,他甚至还看到了少将军王咆才举起来的横刀也被那魔鬼一样的人斩断,紧跟着那黑色的刀锋一旋,自上而下劈落。
人的头颅在被切下来之后,还有极短暂的一段时间可视可听。
正因为如此,王戈看到了少将军的胸口上绽放出一团血花。
少将军……竟然连刀子都没有劈出去!
……
……
“带着这么多刀上战场……有意思。”
跌落在地的王咆在昏迷之前,恍惚中听到了那个黑甲将军说话。
“杀人而已,何必九把刀?”
说完这句话之后,那个黑甲将军便催动坐下大黑马继续向前冲了出去。
然后王咆失去了意识,眼神逐渐朦胧随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之所以没死,只是因为他的运气真的好到了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步。
后来王咆在回想起来的时候才明白,之所以沈宁没有再看他一眼,是因为沈宁自信于那一刀一定杀了他,而沈宁不知道他身上有一件窦士城赐给王伏宝的金丝甲。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几百名亲兵将他从乱蹄之中抢出来,然后拖上马背疯了一样的逃命。
他没有被沈宁那一刀斩杀,也没有被战马踩死。
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明白自己之前的抱负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
杀沈宁,断黑刀,碎黑甲,抢黑马……在沈宁那一刀面前不过都是一个不入流的笑话罢了。
小人物
他悲哀的发觉,自始至终沈宁都没有正眼看自己。
或许在沈宁眼里,自己就是个更加不入流的小人物罢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出生天的,保护着他的那几百个亲兵在杀出战团之后只剩下十几个人。
而宁军精骑似乎对这十几个人完全没有兴趣,根本就没有理会他们逃走。
在颠簸中醒来的王咆回身去看的时候,发现自己麾下的骑兵已经被宁军精骑冲击的支离破碎。
在将夏军骑兵杀了一个对穿之后,分成无数个小队的宁军精骑如同耙子一样来回梳理着。
溃败的夏军骑兵根本就没有一丝抵抗的余力,哀嚎的声音响彻天际。
败了
这是王咆第一次如此惨痛的失败。
他没有死在沈宁的刀下,也没有死在王伏宝的刀下。
他其实很明白,义父那一刀其实已经劈下来了,就劈在他心里。
他没死,虽然王伏宝愤怒到了极致,虽然在某个瞬间王伏宝真的想一刀剁了他。
想到自己被王伏宝一脚踏翻,想到自己伤口里不断的淌血……王咆的眼神里就闪过一丝痛苦,他不怀疑,如果不是当时苏志等人阻拦,义父那一刀一定会砍下来。
躺在军帐的床榻上,王咆眼神空洞的看着大帐的顶部。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是什么都没有去想。
就在这个时候,大帐的帘子被人从外面撩开。
王咆立刻闭上眼睛装作熟睡,因为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咆儿的伤势如何?”
进来的人走到他身边问道。
然后医官的声音在王咆身边响起:“回大将军,少将军的伤势很重。
若不是回来的时候用过了伤药,只怕已经救不回来了。
不过即便如此,也难保不会留下什么遗害……卑职担心……即便少将军养好了身子,也再难恢复如之前那样强壮。
刀伤破开了肚子,泄了元气,没有几年很难复原。”
“派人把他送回洺州去……大营里没有足够的伤药,还是回洺州好一些,记住!
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少将军是力战而伤的,若是你们提起来骑兵尽死的事,休怪我无情!
这件事若是被朝廷里的人知道,不仅仅是咆儿……我也会受到牵连!
这个时候我不能倒,否则……谁来守护大夏?”
听到这句话,王咆的心里忍不住一酸。
他救我……不过是怕影响了他的前程?
他看重的……还是他那大将军的职位?
王咆感觉自己的心里裂开了一道口子,在淌血。
……
……
当马车摇摇晃晃进了洺州城的时候,兵部只是派了一个品级不过从六品的主事在门口等着。
虽然王伏宝上书朝廷的奏折里把王咆写成了一个力战不退的英雄,但毫无疑问,王咆的身份地位还不足以让朝廷里的贵人们亲自来迎接。
兵部的主事只是交待了几句,然后就转身离开。
马车缓缓启动,经过了大街小巷到了王伏宝的府邸门前。
躺在马车里的王咆想,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么多百姓,只怕谁也不会想到马车里躺着一个才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
他自嘲的笑了笑,忍不住喃喃了一声。
小人物。
进了府门之后,王咆才刚刚在自己的房间里躺下来,就有朝廷里的官员进来探视,只不过却不是来探视他的伤情。
那几个面无表情的官员站在王咆床前的时候,王咆甚至错觉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来自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
“王咆”
站在最前面的官员身穿紫衣,显然是个四品以上的大员。
“本官是刑部侍郎戈理,奉旨前来问你几句话。”
这个四十几岁,脸色白的如同发了病一样的阴沉男人看着王咆,他的眼神毒的就好像一条露出了尖牙的眼镜蛇,而说话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点人气。
“你负伤……是不是因为王伏宝救援不力?
是不是败了?败势如何?死了多少士兵?丢了多少土地?宁军是不是已经渡过了漳河?
王伏宝是不是畏战退缩?本官还听说,王伏宝有意投降?宁军的人,是不是见过王伏宝?”
戈理看着王咆认真的说道:“你可要仔细想好,本官问你的话……是宫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