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辈子的大风大浪都挺过去了,也不怕前面再来大风大浪。
新一天的早晨,艳阳高照,孟阚抬手依旧优雅地缓缓掀起帘子,走出帐篷。
脚被阳光明媚地照亮之时,他脑海中便闪现出开头的那句话。
无论多奇怪的话,只要与他联系起来,都恰合时宜。
子乌禅师几乎在同时也走出帐篷。
他们对视,中间隔着的不是阳光映照下的苍白,而是一张大圆桌,一个比孟阚更优雅的白衣人静坐在桌旁,似已坐了亿万斯年。
时间凝结成冰不知多久才破碎,他们继续迈动脚步。
白衣人在斟酒,圆桌上有十只精巧的白瓷酒杯。
虽然只有孟阚与子乌禅师两个人走过来,但白衣人却认真地把每一个杯子倒满。
“孟阚,叶引。”白衣人的语音也同样优雅:“我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就是大家群起而攻的玉龙王。”
这一次不仅那些乌合之众听了瞠目结舌,连孟阚也突然如遭雷击。
但最感震惊的却是子乌禅师。
他自己都早已遗忘的俗名竟被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叫了出来。
而这个陌生人又很坦然地自称“玉龙王”。
这里只有孟阚与叶引才真正了解玉龙王的秘密,因为真正了解,所以难以置信。
至于别的那些人,因为身在局外,所以当白衣人自称“玉龙王”的时候,立刻就相信了。
他们也不得不相信,对那个秘密而言,他们是局外人,但对目前的形势而言,他们已深陷其中。
孟阚就坐,叶引就坐。
孟阚手指轻触冰冰凉凉的白瓷杯。
叶引却显得前所未有地手足无措。
白衣人微笑:“几十年风云变幻,变了太多人,唯独变不了孟阚。”
孟阚也微笑:“你错了。”
白衣人面露好奇之色:“错在哪里?”
孟阚道:“我已经变了,而且变得很彻底。”
白衣人举杯慢饮,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
孟阚漫不经心地道:“因为你出现了,所以我才变得很彻底。”
白衣人哦了一声,缓缓放下酒杯,皱眉问道:“可否再讲得详细点?”
孟阚道:“因为你当众自称玉龙王,所以我解脱了,他们不再把我看成是玉龙王,我就算真的无恶不作,他们也不想拿我怎么样了,子乌禅师叶引处心积虑了这些年的阴谋诡计也都一一泡汤。”
白衣人定了片刻神,陡然展颜朗笑道:“好吧,原来我不知不觉间已救了你,不知不觉间替你背了黑锅。”
孟阚道:“我想这一切绝非不知不觉。”
白衣人道:“那会是什么?”
孟阚道:“我若所料不错,你肯定来自崖顶。”
白衣人道:“你认为我是十二长老派下来假冒玉龙王而巧破叶引阴谋的人?”
孟阚道:“我是不是料错了?”
白衣人向他举杯,悠然道:“你当然是料错了。”
孟阚表面依然从容又平静,并不举杯相迎,只冷冷道:“我当然是没料错。”
白衣人举杯的手尴尬地顿在半途,想收也收不回,想送也送不出,只讷讷道:“孟阚,孟少爷,千古武林第一智者,确实名下无虚。”
叶引在旁听得愣了两三次,终于忍不住问孟阚:“你说他究竟是谁?”
孟阚道:“他反正不是玉龙王,他能用玉龙王来骗过那些乌合之众,却休想骗过我们俩。”
叶引冷笑:“那是当然,玉龙王的秘密本就是一场惊天骗局。”
白衣人面色恢复最初的淡淡优雅,收回酒杯,自顾自一饮而尽:“那我究竟是谁?”
XXX
萧十一郎最近失眠多梦,梦中参杂着太多陌生的人物与心绪。
今天帐外阳光明媚,人声却寂寂。
一缕微妙的暖风吹动不薄不厚的门帘,透进来久违的醇美酒香。
酒虫蠢动,他苏醒之前先忍不住喉头滚动咽了几口唾沫。
终于缓缓睁开眼的时候,眼皮的肿痛在酒香的悄然抚慰下也轻松舒服了一些。
早晨饮杯酒,梦中愁绪尽消解。
酒呢?酒呢?
他猛地翻身坐起,厚重的被褥乱糟糟地堆在床角,窗前柜台上一小段蜡烛,烛泪溶溶。
这个宽绰的帐篷里,不止有前门,后门的门帘是青黑色的,似乎正象征着后门外是地狱。
此时后门的门帘被一只手掀起,一只真如鬼爪的大手。
一个真如恶鬼的黑头巨汉毫无顾忌地冲进来。
但掀起门帘的那只大手却不是他的。
而是用根粗麻绳颤巍巍吊在他向两边伸直的臂膊下的一个侏儒。
那个侏儒什么都不大,唯独一双手比那巨汉还大。
黑如铁的粗糙大手紧握着一柄九环大砍刀,一双三角眼满是咄咄逼人的凶光。
伸开两臂吊着他的巨汉木讷至极,眼睛竟没有了,只剩两个黑黝黝的深窟窿。
他一冲进屋,就呆如木鸡地站在门前,吊在他手臂下面的侏儒却显得烦躁多动,不停地叫嚷着挥舞大砍刀。
“萧十一郎!”侏儒大叫不已:“还认识我吗?”
萧十一郎摇头,整个人都懵了。
他认识的侏儒并不多,印象最深刻的当然是逍遥侯。
侏儒呲牙咧嘴,三角眼也睁得圆鼓鼓的:“我就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整个人又震颤了,他勉强笑道:“不是所有侏儒都可以自称逍遥侯的。我虽与逍遥侯不是太熟,但也终归是打了几次交道,看得出你绝非逍遥侯。”
侏儒怒道:“放你娘的狗臭屁!眼睛睁大了,仔细瞧瞧,我就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果然把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仔细地瞧着他半晌,还是不停地摇头:“你不是。”
侏儒更怒了,扭头仰面望了巨汉一眼,吼道:“俗话说贵人多忘事,这家伙才不是什么贵人,对不对?”
巨汉被他吼得更呆了,呆呆地小声道:“他不是贵人,您才是。”
侏儒哈哈大笑道:“你放屁,他就是贵人,若非是他,我今天也成不了玉龙王。”
玉龙王?
又是玉龙王?
最近怎么突然冒出这许多玉龙王?
萧十一郎道:“你真是逍遥侯?”
侏儒收住笑声,回头看着他道:“当然。”
萧十一郎道:“你又成了玉龙王?”
侏儒道:“当然。”
萧十一郎忍不住摸了摸后脑勺,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困惑过了:“那你究竟是逍遥侯还是玉龙王?”
侏儒道:“现在我当然是玉龙王。”
萧十一郎道:“你把我搞得越来越糊涂。”
侏儒道:
“玉龙王是一个地位,就像皇帝一样。
玉龙王的地位在江湖中才叫真正的至高无上。
不是所有人随随便便就能自称玉龙王,我逍遥侯虽曾惨败在你手下,但又苦修几年,武功大有精进。
再次重出江湖,我怒斩了七十八颗江湖顶尖高手的头颅,独闯了一百座守卫森严的城堡,上千座险峻的强盗山。
这巨汉就是其中一座强盗山的首领,被我三招之内轻松收服,做了我的代步工具。”
萧十一郎听着,他终于把目光转向那巨汉,只见那巨汉面无表情,皮肤黝黑,秃头上几道刀疤清晰地突现。
他似乎能精准地感觉到别人在看自己,敏感地把一双黑洞洞地眼睛与萧十一郎对视。
萧十一郎不知道怎地浑身僵了僵,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他觉得这个巨汉很可怜又很可怕。
比那疯疯癫癫的侏儒可怕多了,他真想问清楚这个巨汉的身份来历。
侏儒笑道:“你一定觉得这个巨汉很熟悉。”
萧十一郎实话实说:“很熟悉,但想不起他究竟是谁?”
侏儒道:“他叫紫安,与你曾结拜为兄,在一座强盗山上力挫八大杀手,后来准备留在那座山上为王,你却拒绝,独自选择去漂泊四海。”
“紫安。”
萧十一郎几乎要冲过去拥抱那个巨汉:“紫安,好兄弟,你怎么成了这一副糟糕模样?”
巨汉鼻翼扇动,嗓音沉闷地道:“萧兄别来无恙,可惜我已经是别人任意驱使的傀儡,不能见礼了。”
侏儒道:“紫安,你何不向前多走几步,和久别重逢的好兄弟靠近一点?”
巨汉道:“你不是玉龙王,你也不是逍遥侯。”
侏儒厉声道:“你想表达什么?”
巨汉道:“你什么都不是,所以今天你休想杀了萧十一郎。”
侏儒冷笑不止:“你一个傀儡,瞎眼了所以只知道瞎说,给我靠近一点。”
巨汉双脚站定稳如磬石。
萧十一郎一股热血上涌,声音也不觉哽咽:“好兄弟,好兄弟,你不是什么傀儡,你不是,你还有情感,还恋旧情。”
巨汉自嘲似地冷冷笑道:“昔日翩翩公子紫安,如今黑头傀儡无名,别再叫我好兄弟了,我就是傀儡,我已无名。三年期间,我做他的代步工具,助他杀了无数忠良,我不配再做你的好兄弟了。”
萧十一郎道:“无论如何,你都不是有心的,全是被逼无奈。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
巨汉的冷笑突然变成了狂笑怒笑,突然向他拔足奔来,双臂高高举起。
吊在他双臂下的侏儒也笑了,呵呵诡笑着挥舞手中大刀,刀风凌厉,来势凶猛。
萧十一郎从床头拿起割鹿刀,头发散开飘起,割鹿刀正欲还击,侏儒舞动大刀已削去他好几绺头发。
割鹿刀只是一柄小弯刀,对方又来势突兀迅猛,还击起来异常艰难,再加上巨汉紫安庞大的身躯将他逼退在床前一小块角落里,难以自如地回旋。
侏儒边挥刀猛砍边呵呵诡笑道:“紫安傀儡,看吧,你说错了,我今天要杀了萧十一郎易如反掌。我就是玉龙王和逍遥侯!”
萧十一郎手握割鹿刀根本无法抬起,整个身躯也无法站直,被那侏儒的迅猛刀风紧紧地罩住。
紫安突然对他怒吼:“傻子,快抛下割鹿刀!”
萧十一郎心中一激灵,五指松开刀柄,割鹿刀竟闪电般飞出,从巨汉胯下穿过,远远刺穿前门帘子而去。
没有了割鹿刀,他双臂灵活了很多,整个人也一下子机智了很多。
才懂得割鹿刀其实有时候也是累赘。
紫安,你还是把我当成好兄弟的,你还是想要救我。
侏儒见他突然抛了割鹿刀,得意洋洋地叫道:“哈,果真是傻子,没了武器,看你血肉之躯如何敌我这快刀斩乱麻。”
巨汉又对萧十一郎吼道:“傻子,快蹲身往前滑。”
萧十一郎很听话地蹲身,整个人像条鱼一般迅急地往前滑,前方是巨汉还未闭拢的胯部。
他就直接从紫安胯下滑了出去。
侏儒眼珠子乱转,终于想通了紫安是在帮萧十一郎,怒道:“真是个不地道的傀儡,做傀儡也不安分。”
紫安又笔直地站着,不动不摇不语,只空洞洞的将一双瞎眼对着平安脱困的萧十一郎。
好兄弟,我只能助你到这了,以后你的生死也不再与我有关。
萧十一郎领会了他的心语,深深感动,热泪盈眶,在心里热切地回应:我也要救你脱困。
紫安没有眼睛,却似乎能清楚地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不要你救。
紫安大吼着,双臂抡起,侏儒就像颗圆球一样在他的双臂间飞舞。
侏儒厉声道:“你他妈想干嘛,快停下来,我头晕死了!”
紫安完全置之不闻,仍旧急促地抡动双臂。
突然那颗圆球爆开,刀光乱闪,血雨怒溅,巨汉被侏儒的快刀砍成了四分五裂。
侏儒落地,晕乎乎地在巨汉四分五裂的尸体血泊间转了几圈才停下来。
萧十一郎终于怒了。
他这辈子多情,却不多怒。
这一次他真的怒了,极少怒的人,一旦怒了后果将不堪设想,因为那将唤醒他身上的诸多潜力。
XXX
孟阚慢慢饮尽一杯酒,慢慢笑道:“你是叶引,俗家叶引。真正的叶引。”
子乌禅师愣住了,今天他已经不止一次愣住。
他愣愣地指着自己鼻头:“那我是谁?”
孟阚对他已经彻底不屑一顾:“你也是叶引,出家叶引。假的叶引。”
子乌禅师哈哈大笑:“你错了,我不是假的叶引,我是邪恶的叶引。”
白衣人点头:“所以你一开始就想邪恶到底?”
子乌禅师道:“邪恶也是一种事业。这世间有多少雄图霸业不是起源于邪恶。”
白衣人道:“那我就是正义的叶引。”
孟阚摇头:“你是冷漠的叶引,漠视一切的叶引。”
白衣人道:“我已经晕了,求求你,别再绕下去。”
孟阚微笑,给他斟满一杯酒道:“他冒用你的名字投在凌绝顶的门下,学得凌绝顶的大半武功绝学,开始在江湖无恶不作,等到几十年后事迹败露,所有罪名都压在了叶引身上。他做了无关痛痒的子乌禅师。”
叶引接过酒杯,也微笑了:“子乌禅师,你何必出家呢?”
子乌禅师又愣住:“我为什么不能出家?”
叶引道:“如今朝廷生变,张将军纠合各方叛军首领,意欲谋乱改朝。你若从军助他一臂之力,这李氏天下的改朝已是无可挽回的劫数。”
孟阚笑道:“叶兄有所不知,子乌禅师早已与张将军暗签盟约,负责在江湖上收集朝廷情报,和一些秘密宝籍,搞乱了武林,这全天下也太平不了多久。”
子乌禅师也笑了:“看来你们都比我还了解我自己呀。”
孟阚总算去看了他一眼:“还好吧,知己知彼方能坐收渔利。”
叶引道:“不是百战不殆么?”
孟阚道:“我又不和任何人开战,我向来太懒,只想坐收渔利而已。”
子乌禅师道:“不开战就好,这才显示你的英明。”
叶引冷冷道:“但我要开战,孟少爷虽不主动开战,却愿意做我的幕后智囊。”
子乌禅师又愣住,他讨厌愣住,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孟阚奇道:“为什么打自己?”
子乌禅师说:“我不想再蠢下去。”
叶引道:“你什么时候蠢了?”
子乌禅师刚想回复,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孟阚的帐篷竟爆炸了。
烟尘滚滚,碎布纷飞,一个侏儒也飞了出来,重重砸在圆桌上,满身是血,奄奄一息。
萧十一郎的身影在烟尘里若隐若现。
子乌禅师讨厌愣住,但此刻又还是不禁愣住。
孟阚伸手在桌下摸索了半晌,等他将手抬起来时,手中一柄小弯刀,刀光照耀在他脸上如阳光般明媚。
他优雅笑了。
割鹿刀!
叶引望了一眼割鹿刀,垂头看向杯中酒。
酒面浮着灰尘。
叶引轻轻叹息道:“可惜一杯好酒。”
孟阚把割鹿刀随手抛出,割鹿刀竟精准地飞到萧十一郎的手里。
萧十一郎接住割鹿刀,缓缓走出,像一座移动的高山。
孟阚伸手对他示意,要他也坐下来,有杯酒专门为他筹备。
那杯酒不是从那酒壶里倒出,而是一杯不知出处的血酒。
萧十一郎没有坐下来,只拿起酒杯,血、酒、尘土在杯子里混淆一团。
他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酒杯砰地搁回桌上,他喝过酒的嘴一片深红。
似有烈焰在眼中不停地舞动。
孟阚鼓掌,叶引也鼓掌。
孟阚道:“现在你可以去无垢山庄了,子乌禅师呢,我想他也该早在那里等你。”
子乌禅师愣愣地道:“我不是就在这里吗?”
孟阚道:“你何必再装下去,你这个什么都是假的家伙。”
叶引道:“孟兄也早已看懂了。”
两人相视一笑,笑容都优雅如风。
“子乌禅师”道:“好吧,我承认我不是真的子乌禅师,子乌禅师是我的师父,我的师父确实早在无垢山庄等着了,却不是等萧十一郎,而是等你们。”
说完他竟自袖中抽出一柄精致匕首,抹脖子自尽了。
他还算聪明,明知不能和这三个人硬碰硬,师父也说过,他们迟早会看出你是冒牌货,等到一切暴露时,你自己一死了之吧。
孟阚感叹:“子乌禅师的弟子们都是一群忠心不二的死士,比我的弟子们好多了。”
萧十一郎转身,自顾自远去。
不远处的群雄,如森严的剑林。
叶引还是举起融了一些灰尘的美酒悠悠饮尽。
孟阚道:“是时候开战了。”
叶引点头:“开战吧。”
天绝崖脚下,四面八方涌出一群群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武士,瞬间将那些跟着子乌禅师来此的武林人围在谷中央。
战斗就这么一触即发。
身前身后已战成了一团乱麻,孟阚与叶引仍如置身方外般悠然对饮。
孟阚道:“你这是什么酒,我仿佛没有喝过。”
叶引有点得意地微笑:“我这是战无不胜,最适合在战场上喝。你从未赴过战场,当然喝不得这酒。”
现在已是战场,孟阚道:“机会难得,所以今天我要喝个痛快,你这里还有这种酒么?”
叶引挥手指向天绝涯的左边,只见一个巨大而制作复杂的装置傲然而立。
孟阚奇怪地问:“那是什么?”
“那就是酿酒器,专门酿这种酒的。”
只见一群群的武士从战尘纷飞中不断抬出尸体,抬到那个酿酒器前,开始放血,一桶桶的鲜血被提上去倒进酿酒器里。
孟阚终于懂了:“是用人血酿的酒?”
叶引点点头更得意地笑道:“而且是我的士兵亲手杀死的敌人之血。”
孟阚将壶中最后一点酒倒进杯子里,一口饮尽,很痛快地赞道:“他妈的,果然是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