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父亲如今要我嫁给权贵,是不是也像当年接受外公的提携,觉得牺牲些什么是应当的?”白槿宜反问。
白老爷脸色一僵,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茶杯,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当年若不借助方家之力,也不会今日的白家?更没有你如今衣食无忧的日子。”
白老爷的语气缓了缓,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婚姻大事,从来不是个人私情。并非为父想让你嫁给权贵。” 他忽然抬眼,“是白家需要联姻,是为父当年丢失的尊严,需要你这一代 ....”
仿佛意识到说漏了嘴,白老爷陡然止住声音,随即别过脸去,望向窗外的月亮,他终究没敢说完那句 “需要你这一代用婚姻来重拾。”
白槿宜根本没听进去,方才父亲说 “牺牲些什么是应当的” 时,她眼前晃过的全是稚儿跪在青砖上的血渍,是茶肆里那个系着半朵木槿花帕子的模糊身影。
“那稚儿呢?后来究竟怎样了?您回去找过她吗?”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已是流落到漠北的第三个年头,机缘巧合之下,我再度与她相逢。”
“当时她情形如何?日子过得顺遂吗?” 白槿宜听闻此言,忙不迭地一连串追问。
“她的境况并不如意。” 白老爷轻声叹息,语气里满是惋惜,似是眼前已浮现出少女那道落寞孤寂的身影。
“我是在边关乡下的一间茶肆邂逅她的,看样子,她在那儿当茶娘。彼时我已在北方漂泊三载,历经风霜,模样大变,她没认出我来,而她的变化更是翻天覆地,全然没了当年好女儿的模样,开始我也没认出她来,直到....."
“什么?” 白槿宜下意识前倾。
“她给客人续茶时,袖口滑下来半寸 ,露出来那条手帕。”白老爷忽然顿住,喉结重重滚动。
“是我送她的帕子。” 白老爷声音发哑,“淡青色,绣着半朵木槿花,边角磨得发白,却还系在腕子上。”
“既然找到了稚儿,您为何不相认呢?” 白槿宜陡然拔高了声调,情绪略显激动。
她实在无法理解父亲的决绝,这个孤苦无依、柔弱温婉的女孩儿,为了父亲几乎付出了一切,即便父亲未曾对她付出真心,可至少也不该如此轻易地割舍吧?
何况二人还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最为艰难困苦之时彼此扶持,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就激不起父亲一丝一毫的眷恋?
白槿宜理所当然地这么想着,话语间便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质问之意。
“那时您还没和我娘定下亲事吧?就算您与稚儿没法再续前缘,好歹也该给她些许慰藉啊!漠北那地方,天寒地冻、凄风苦雨的,您要是不救她,天知道她一个弱女子往后该怎么活下去。”
“救人一时容易,可要救人一世就难了。”
面对女儿一连串的逼问,白老爷先是沉默片刻,随即缓缓开口。
他心里清楚,以白槿宜的少女心思,听完自己这番讲述后,恐怕很难引发多少有关人生与命运的深沉思索,更多的想必是对 “稚儿” 的怜悯与同情。但这并无大碍,因为这恰是他想要引导白槿宜去体悟的关键之处。
“以你如今的见识,或许还无法深刻领悟为父今日对你的告诫,不过为父啰啰嗦嗦这许多,只是想让你明白另一个道理 —— 人,终究是无力与命运抗衡的。”
白老爷忽然换了副口吻,随着话题的层层递进,这位深藏不露的一家之主终于显露出了他的本色,仿若一位剑术高超的侠客,在一番看似温和的招式之后,陡然刺出凌厉的杀招。
他言辞变得冷峻,疾如狂风,快似骤雨,裹挟着一贯的高高在上、颐指气使,那不容置疑的气势,一波又一波冲击着白槿宜的思绪。
“稚儿身世悲惨,不得善终,那是她的宿命。
“同样出身低微,为父却能平步青云,身居高位,这难道不是为父的命数?”
白槿宜静静地听着,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只觉得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有对那稚儿命运的惋惜,有对父亲过往艰辛的动容,也有对未来自己命运的隐忧。
白老爷似乎察觉到了女儿的细微反应,他轻轻咳嗽一声,再次切换话头。
“你之前提及的那刘小姐,才情满腹,出口成章,本应觅得良婿,有个美满姻缘,最后却无奈委身嫁给一个厨子。在外人眼中,她想必满心都是不情不愿。
“然而…… 你母亲当年贵为千金小姐,却不得不遵从你外公的安排,下嫁给为父这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试想她心中,又能有几分乐意?”
“这其中的艰难困苦、无可奈何,若非亲身经历,根本无法体会,既如此,也唯有认命罢了。”
白老爷轻轻摇头,面上似有惋惜之色,可语气却依旧强硬,带着老一辈人对命运既定的某种笃定。
“你生来是个女儿身,倘若日后长大成人,也无法继承我的家业。不过,这并非你的过错。既然无法承袭家业,便只能外嫁他人,好为家族开枝散叶,结下几段良缘,与英雄豪杰联姻。
“这,也是你的命!”
白槿宜一下子说不出来话了,原本扬起的脑袋也在此刻低垂下去。
依照她往日的脾性,真该重重冷哼一声,抬手撞翻几案,让茶盏滚到父亲绣着云纹的靴面上。要是想应景,还能吟诗几句,或是说上两句俏皮话。
可这次她不得不克制住了性子,她只是贪玩,并非没心没肺、油盐不进。
有些道理她并非不懂,只是不愿去懂,她总想着能多在自由的生活中翱翔一阵子,不想这么早就被残酷的现实拽回地面。
父亲今日这番话的有多大份量,她怎会掂量不出?
白老爷见她沉默不语,心里明白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稍稍放缓语气。
“从小我便对你太过宠溺,后来你离家去了书院,为父又忙于政务,咱们父女俩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 说起来,都是为父的错,是为父对你疏于管教,才让你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您言重了……” 白槿宜手指绞在一起,回话时,脸颊忍不住微微发烫。
“唉。” 白老爷轻叹一声,接着说道。“为父知晓你心思聪慧,也不愿对你太过苛责,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教给你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希望你能用心体悟。今日之事,我不再追究,不过为父相信,往后的事,你定不会让为父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