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连城璧没有沈璧君那么幸运了。
他们伤痕累累的裸体浸泡在冰冷的酒里。
两大缸的陈年状元红,果然将他们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都弄得绯红。
也不知那绯红到底是因为醉透了,还是因为冻透了。
酒香醇厚,弥漫了整个昏暗的溶洞。
一个人端着一盏精致油灯施施然步入溶洞。
不管何时何地出现,这个人全身上下都满是不可言喻的优雅,那种倾世的优雅,那种绝代的优雅,亘古无二了。
他当然就是玉龙王。
溶洞的温度似乎一下子受到了他的潜在影响,从刺骨深寒变成了微微的暖意。
他走到两只大缸之间,明快地拍了拍手掌。
掌声一起,浸泡在满缸冷酒里的萧十一郎与连城璧竟突然同时翻腾坐起,酒水淋淋漓漓地沿着布满瘀伤擦伤的身体流下。
玉龙王笑道:“两位感觉怎样?”
两人都在大口地粗声喘息,过了很久才猛地抬眼直直瞪视对方,玉龙王在他们之间形同空气。
玉龙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一只金漆托盘里装的两套衣物,缓缓道:“你们故人重逢,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一个外人也不好插在中间碍眼,就此先走一步。那里是给你们准备的衣物,我会在洞外精诚恭候。”
话音未落,人已不见,真如空气般来去无痕。
溶洞里又变得空寂寒冷,两个生生死死地纠缠了大半辈子的男人仍在直直瞪视对方。
喘息不知什么时候已静止,连城璧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态度温文如昔冷静如昔:“请。”
萧十一郎也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态度也洒脱如昔寂寞如昔:“请。”
玉龙王临风玉立,溶洞在他身后如少女的容颜在默默憔悴。
萧十一郎和连城璧穿好他预备的衣服,挺立着饶具趣味地观望对方。
真红大袖衫,九品服色上身,他们同时成了满身华贵的新郎。
“我这是第二次穿上新郎装。”连城璧笑了笑,笑纹锐如刀痕。
“我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萧十一郎也笑,如一匹饱经风霜的狼。
他们并肩缓步走出,如交契深厚的老友。
玉龙王转身,笑脸迎接他们:“看上去,你们已尽释前嫌。”
连城璧毕恭毕敬地对他一揖到地:“敢问阁下是何方贵人?”
玉龙王道:“成事之后,你再称我贵人吧。”
连城璧又转头望了望萧十一郎:“今日能与萧兄共着喜服,实在也算荣幸。”
萧十一郎这回连笑都不笑,漠然直视前方,只隐约见到蜿蜒小溪一缕,如仙子掉落在凡间的秀发,溪岸不远处一间草庐孤零零地立着。
玉龙王替萧十一郎道:“其实不是荣幸,是最后的抉择。”
最后,也是最痛苦。
Xxx
沈璧君走近了。
两个新郎,一个新娘。
这就是结局了吧。
风在山谷里静谧地吹拂,吹拂她的秀发,吹乱她的心绪。
她止步,虽然眼前的景象令她已茅塞顿开,但人情世故却在心底又积郁成一团乱麻。
是的,她有教养,是淑女,熟读诗书,也懂女红,而最终她仍旧是个这么不谙人情世故的傻女子。
她到如今也涉世未深,全凭一颗痴心,一张绝美容颜,才在险象环生的江湖里侥幸活下来。
如果没有连城璧,没有萧十一郎,她可能早就死了,要么也成为一介庸俗的持家主妇。
玉龙王风姿秀逸的身影立在他们后面不远处,负手垂目,似在细赏溪水远逝,几瓣落花渐与雪光混淆。
山谷飘起细雪,细密雪粉蹁跹若舞,洋洋洒洒,寂寞中些许异样的瑰丽,竟也美不胜收。
两个新郎一个新娘,三对目光交织在烂漫雪景里,本已苍白的回忆正愈见清晰,布满生动的色彩。
远岫停云数朵,万千雪花自云缝间纷至沓来,来到这空落人世,惹起那铺天盖地的悲伤。
沈璧君无声无息,连城璧无声无息,萧十一郎无声无息,仿佛当他们的目光终于交汇,千言万语都失去了意义。
他们从未这样子面面相觑过吧。
这两个男人从未这样子同时把目光投注到她的脸上过吧。
性格出身经历都迥异的两个男人,此时投注到她脸上的目光竟是一般无二的专心渴望。
他们究竟在专心渴望着什么呢?
为何现在被他们竞相默视的她会说不出地迷惑?
“你更爱谁?”
玉龙王优雅柔和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但蓦然回首,玉龙王依旧在不远处的溪岸负手垂目,看逝水潺潺。
那真的是玉龙王在秘密地提醒她吗?
沈璧君的迷惑丝毫未解。
多想把他们每一个都好好地看,看连城璧的温良如玉,看萧十一郎的洒脱不羁。
但最后她的目光闪闪躲躲地望向了他们之间的那片似永远填不满的虚无。
我更爱谁?
更爱谁,今天我就是谁的新娘吧?
发自肺腑地说,她更爱萧十一郎,只要他们在一起,心灵就会永远相通。
但连城璧也曾对她关爱有加,细致入微的柔情也曾令她一度暂忘与萧十一郎经历的点点滴滴。
能与自己最终相濡以沫的伴侣,不一定就是自己最爱的那一个。
皑皑白雪像夏天黄昏的归鸦在云端进行着疲倦不堪的翱翔。
天地一片无止境的黯然,朵朵雪花落地又化作妩媚的蓓蕾,在落魄的寒风里等待二度绽放。
或许,沈璧君暗自想道:或许我哪一个都不该爱。
她觉得现在她应该毫无留恋与顾忌地转身走开。
走开,一个人,一辈子,孤零零,谁都不想谁都不理谁都不爱。
这才是最后的最正确的抉择吧。
“连城璧,无垢山庄本不必毁灭,可惜你娶了我,错误地去不顾一切。”
连城璧听着,一如往昔地温和平静。
“萧十一郎,”沈璧君凝视萧十一郎那双依然明亮的大眼睛,顿了顿,似乎在试图鼓足勇气:“谢谢你。”
没有别的话了,只有“谢谢你”三个字。
谢谢你让我懂了爱情,谢谢你让我领悟了自由,谢谢你使我今生有牵挂。
她终于转身。
双脚却重如千斤,难以动弹。
飘散在风中的秀发上沾满雪花,雍容华贵的霞帔上也渐被雪花染白。
晶莹冰凉的雪花兀自在山谷里洋洋洒洒。
他们为什么不说话?
她好想马上脱了这身新娘装,今天她突然心特别地痛,不愿再做谁的娇羞新娘了。
良久。
复良久。
她隐约听见——
连城璧在说:“我已不是好人,已不是那个温柔称职的好丈夫,已不是万众瞩目的武林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我已什么都不是,比空气还卑微,我不配继续爱她。她的以后就通通交给你吧。”
萧十一郎态度依旧漠然,语声冷冷淡淡:“你有何打算?”
连城璧苦笑,一叹,叹得像即将飞灰湮灭的梦:“我擅长发疯,你懂的。”
沈璧君默默听到此处,一阵来势突兀的锥心剧痛。
她急待转身,却什么都来不及了。
连城璧又开始“发疯”。
这一次无论谁都会坚决地认为连城璧是真的“疯了”。
因为他在突袭玉龙王。
奋不顾身地扑向玉龙王。
缤纷雪花曼舞,他疯癫的身影在其间朦朦胧胧地穿插。
真的变成了一场即将飞灰湮灭的梦。
玉龙王没有转身,恍似全无察觉,但连城璧的身影利箭般袭到背后时,他漫不经心地一抬手,五指微张,波地一声脆响,连城璧就真的整个人彻头彻尾地飞灰湮灭了。
他真的变成了一缕空气,一场梦,沈璧君也呆在当场,整个人彻头彻尾地思绪糊涂。
这个人,活生生变成了视野中的影影绰绰。
这个人,活生生变成了漫空飞舞的寂寞。
泪,一滴,已够。
终于还是因为这个人而落下泪,一滴,已够。
泪飘在无数雪花中,也慢慢凝结成雪花,晶莹剔透,又那么地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哀伤,莫名其妙的寂寞。
从没想过,连城璧的消失也令人如此哀伤如此寂寞——
萧十一郎无声无息地走到她背后,轻柔地问:“你恨我么?”
沈璧君没有回应。
她第一次对萧十一郎的声音彻底无动于衷。
第一次忽视了萧十一郎的方方面面,第一次在萧十一郎面前显得麻痹冷漠。
过了很久,她才,一笑而过。
含泪的笑,放走那一丝为连城璧而生的哀伤寂寞。
“我没去出手相助,你恨我么?”
沈璧君突然转身面对他,目光好亮好亮,好冷好冷。
但萧十一郎棱角分明满布沧桑痕迹的脸,眉目间的悲情野性,还是那么容易就将她整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融化成风。
她的脸色表情眼神又开始和发丝一样温柔,巧笑倩兮,今天她还可以做一个人的新娘:“我不恨你,谁都该有自己的一个结局,连城璧选择了那个结局,你也帮不了的。我不想我爱的两个男人都在我面前死掉。我还要多活几年呢。”
玉龙王在远处的溪岸,朗声朝他们道:“连城璧非死不可,就和青夫人一样,他们都一心求死,我不杀死他,他还是有很多办法当场死去。人生一世,终有自己的宿命,每个人都不是无缘无故在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