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她挣开他的怀抱，抬眸与他对视着：“你可曾想过，义父为何要收我为义女？当年潼城历经战祸，无父无母的孤儿何止百千，为何义父偏偏挑中了我？”
仲陵茫然地摇摇头。
“因为义父说，我的眼睛会杀人。”
言兮笑着继续道：“初见时，义父便知道了我心中的恨，他说我眼中透出那种极端的冷静与死寂，令他都觉得害怕。可他也明白这些东西可以为他所用，所以他收养我，教我习文学武，让我伴圣驾，接近秦王，让我摸清秦王的实力，以及朝中百官派系，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所以对外，我是他疼惜看重的义女，实则我是他最得力、最好用的眼线、暗桩，甚至杀人工具。”
仲陵怔住了，半晌才道：“怎么……怎么可能，老师他……他不会这样的。”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人和人之间本就是交易，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言兮道：“我们都是棋子，可以被利用，自然也可以被抛弃的棋子。”
仲陵脊背泛起一阵刺骨的冷意，曾经珍藏在心中的美好破碎成灰，所维系的最后一点信仰和理念轰然倒塌，耳中还能清晰地听到破碎和呐喊的声音。
“义父想要放我自由，他同意我们的亲事，便是想让我们从这场是非旋涡中抽身，从此过安生的日子。可是……”言兮叹了一声，“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呢？”
仲陵垂下头，无法回答。
言兮却长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重负，心中轻快了许多，眸光又如从前那般柔和美好。
“仲陵，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能再选一次，如果时光能倒流，你是否会放弃为殷将军平反，和我厮守到老？”
“我……”仲陵张着口，却沉寂下来，最后道：“我不知道。”
言兮眼中的光渐渐褪去：“你做不到的，因为这才是你。我们带着彼此的心结和心病，勉强在一起，终究不会快乐的。自欺欺人地过一辈子，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她苦涩一笑：“不过是我妄想罢了。”
两人于黑暗中静静对视着，言兮抚上仲陵的脸，掌心在面庞上轻轻摩挲，莞尔一笑，眼中有盈盈星光在浮动。
“真的好想和你多待一会，可是……不能了。”她葱白的指尖掠入他的鬓发，轻声道：“仲陵，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无论遇到什么境况，都要好好活下去。然后，忘了我。”
仲陵唇角轻颤了颤，苦笑道：“怎么可能？”
月已西沉，从天窗泄下，落在言兮身上的月色也一寸寸散去，牢房陷入彻底的黑暗。仲陵看不到她的脸，却感觉到她的气息在靠近，声音就轻轻地落在耳边。
“如果做不到的话，那就恨我。”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一片柔软覆住，那样轻，又缠绵不舍的吻，如梦幻一般。
他闭上了眼，感受到她的唇在轻颤，可思绪却悠悠飞得很远，连她的声音也变得极为缥缈。
“这样以后，你的心将不会再难过……”
等到再次睁眼，又跌回沉甸甸的现实，牢房中依旧一片死寂，除了受刑和受伤犯人的哀嚎，其他人倚在墙角或躺或坐，无聊地数砖块、抓虱子。
一切都和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他们也没察觉出他的异常。
那个吻，那夜里她说的话，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仲陵一下恍惚，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能撑坐而起，靠在墙上，忽觉得有什么硌人。
拨开身下的茅草，便见一盒胭脂色的金疮药以及几瓣碎玉。
她来过？她真的来过！
仲陵捧起碎玉发了会愣，合上掌心，将碎玉按在心口处，紧紧地。
当所信仰的碎为齑粉，所珍爱的离己而去，他又该靠什么而活。
他一遍一遍地质问自己，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初还能否坚定地走这条路？如果能重新来过，自己的选择是否会不一样？是不是自欺欺人地活着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他好像真的有点后悔了。
可纵然后悔又有何用，在这死牢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后悔。
也许在死去之前，他会先被遗忘。
或许此刻已经不再有人记得他了，他本如此想着，直到文彦的到来。
文彦提着一壶酒并两个酒盏，教牢头取了块席子铺在牢房外，隔着牢栏与他对坐，酒盏摆在身前，斟满酒，将其中一杯从牢栏递进去。
仲陵靠在墙边，看了他一眼，并未接。
文彦将酒盏收回，笑了笑，道：“也是，你如今这境地都是我害的，你心里对我有怨是应该的，这一杯当我自罚——这些年来，我从没把你当过朋友。”说罢，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浓烈的酒气入喉，辣的他微微皱眉。
仲陵道：“此事因我身世而起，即便你不揭穿，也终有瞒不住的一日，或者说多亏了你，我才知道自己是谁，不至于至死还是个糊涂鬼。”
文彦垂头捏着酒盏，嘴角噙了丝讥笑，又斜睨仲陵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点么？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以德报怨，假模假样，好像心胸能容得下天地，实则不自量力。”
他又斟了杯酒，仰头饮下，道：“可是我更恨我自己，恨自己做不到你那样的豁达，不能像你一样坦荡，甚至连承认这些的勇气都没有。”
从未见过这样满脸恨然妒怨的文彦，陌生却也格外真实，仲陵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忽而也释然了。
“从前觉得你聪明风流，洞悉人性又能率性而活，堪得上神仙君子一般的人物，可笑竟错认了。”仲陵笑着叹道：“可错认的又何止你一人。”
文彦报之一笑，背过身来靠在牢栏上，道：“是啊，我是太贪心了，和你们在一起，总是在算计，却很少真正肆意国，实在太亏了。而到头来，所求的只是一场空，想想着实没劲。”
“你不是得到她了吗，怎会只是一场空？”
“你说言兮？”文彦反问道，继而低头吃吃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