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包谷望望窗外逐渐暗下去的天色,又望望冯天书那仍旧疲惫不堪的背影。
店伙计已将他们预订的几样简单的菜品送进了房间。
等店伙计走后,花包谷叹口气,面对桌上的几样菜,一点食欲也没有。
冯天书却终于从窗前转过轮椅,微笑着对花包谷道:“先吃吧,一会凉了。”
花包谷心底吃惊不小,只觉此时的冯天书奄奄一息,虽然表面上显得温和随意,其实很轻易就能看出他萎靡的精神状态。
两人坐在桌旁,举筷夹菜,吃得鸦雀无声。
第一碗饭扒干净了,冯天书才愕然叫道:“怎么没有酒?”
花包谷也愣了愣道:“你今晚想喝酒么?”
冯天书沉默半晌,表情有些呆滞:“算了,我们本就不是酒鬼,一餐无酒也要不了命。”
他话音刚落,房门外响起一个熟悉而冷漠的声音:“但这一餐应该有酒。”
原本紧闭的房门竟自动缓缓打开了,一个也熟悉而冷漠的人缓缓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坛未开封已能嗅到醇美香气的酒。
是顾祥!
这个优雅的少年又如此神秘地出现了。
然而此时的顾祥,手中只有一坛好酒,没有了折扇,脸上也没有了笑容,表情异常冷漠。
花包谷惊喜地站起迎接,冯天书脸上的喜悦也夹杂着一点吃惊。
顾祥冷冷地拒绝花包谷的迎接:“你们不必为老友重逢而感觉高兴,因为这次我来,除了找你们喝酒,还有件很可怕的事情要做,况且我和你们从来都不算是朋友。”
花包谷怔住问:“什么很可怕的事?”
顾祥道:“杀人。”
冯天书也突然面无表情了:“你要杀人,竟先来找我们喝酒?”
顾祥道:“因为这坛酒本就是给你们准备的,因为我要杀的人本就是你们。”
花包谷目瞪口呆,半晌才讷讷道:“我们?”
顾祥道:“来,先坐下喝个畅快。”
冯天书道:“好。”
仿佛现在对顾祥这个人,他已只能说“好”。
花包谷转身坐回桌前,脸色和心同时沉了下去,自己的二哥已残废至此,顾祥真动起手来,仅凭他一人之力,当然绝非顾祥对手。
酒坛不大不小,正好每人三碗。
三碗下肚,顾祥也让他们明白了所有的事。
原来顾祥回到自己的族人聚居地时,那里早已是满目疮痍,渺无人踪。
他惊恐万状,四处寻找自己的族人,最终什么也没找到。
那一晚,月明星稀,夜风陡寒,玉龙王来到他的面前。
玉龙王告诉他,他的族人在玄机岛,即玉龙王现今盘踞之地。
玉龙王已将他的族人全都冻成了冰块,如果他能帮玉龙王取到冯天书花包谷的项上人头,去玄机岛献给玉龙王,玉龙王保证给他的族人解冻,不会有谁受伤死亡。
冯天书道:“这么荒唐的保证,你信了?”
顾祥道:“玉龙王给的所有保证都不是荒唐的,我只信玉龙王。”
花包谷道:“你真要杀我们?”
冯天书道:“万一你办好了此事,拎着我们的项上人头风风火火地赶去玄机岛,玉龙王又突然不认账呢?”
顾祥冷冷道:“我说了,我只信玉龙王。”
冯天书也冷冷道:“你了解玉龙王么?”
顾祥道:“谁都不可能真正彻底地了解他。”
冯天书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突然不认账?”
顾祥眼中寒光闪烁,直瞪住他道:“我说了,我只信玉龙王。”
花包谷似乎一下子开窍了:“他也只能信玉龙王,除此之外,他还能正面反抗玉龙王,和玉龙王针锋相对么?何况他就算有信心和本事,也无法凭己之力找到玄机岛去查验真假,除了玉龙王自己外,谁也不会知道玄机岛的所在。”
顾祥点头道:“所以我选了天底下最保险的一条路走。”
冯天书沉默半晌,叹道:“酒已喝完,你的行动是不是该开始了?”
顾祥道:“其实我一直在尾随你们,你们去蒙古草原时,我就已开始等待最佳的行动时机。”
冯天书道:“现在黑衣人、柳妩媚、萧十一郎都不在,我又已双腿残废,凭花三弟的功夫,当然不敌你一招半式。”
花包谷瞪眼道:“二哥你未免把我看得太没用了吧,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银样镴枪头。”
冯天书肃然道:“你确实不是什么银样镴枪头,你的武功修为,在广阔江湖上,也能算是一流水平。可与顾兄比起来,你还是差太远。如果我双腿还完好,与你合力,也未必是他对手。”
顾祥站起来,眼神更冷:“我不会可怜残废和侏儒的,别以为你大肆吹捧我,就会让我对你产生恻隐之心,对你最终手下留情。”
冯天书笑道:“你想太多了,你准备先杀谁?”
顾祥道:“先杀你。”
花包谷立刻窜上去挡在冯天书面前,昂然叫道:“你试试看。”
顾祥道:“闪开,我一根手指就能轻松要你的狗命。”
花包谷似乎真有些畏惧了,但仍是紧紧挡住冯天书:“你试试看。”
顾祥左手的食指伸直,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会,悠然道:“好吧。”
花包谷跳起来猛地向他冲过去,怒吼道:“最见不得别人这么狂了!”
他刚冲过去就跌了下来,重重地跌在地,一张脸已扭曲发红出汗。
顾祥半蹲在他身后,左手伸直的食指有一半已深插进他的后脑勺。
冯天书终于也怒了,浑身都颤抖不止,但他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三弟惨死。
手指拔出,血激出如箭。
一支血箭正好射在冯天书的脸上。
血与他脸上的汗水泪水交融出一种诡异的颜色形态,缓慢地顺着脸颊流下。
顾祥又把那根食指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会:“你说的不错,凭他的功夫,不敌我一招半式。”
冯天书长袖翻飞舞动,袖管膨胀,滑出数柄短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射向顾祥。
顾祥冷漠不躲,那些短剑一挨他的身体就纷纷折断跌落,仿佛他的身体已是绝对的钢筋铁骨。
冯天书惊诧道:“金钟罩?”
顾祥笑道:“是玄机岛的金缕玉衣。”
冯天书也笑了,一种认命妥协地笑:“我仅剩的一种杀手锏都对你毫无作用,看来今天这颗项上人头真要保不住。”
所以他并不为兄弟之死而悲痛欲绝,他深知自己很快就要赴其后尘。
顾祥慢慢向他走过去,空气也慢慢杀机四伏。
冯天书绝望地闭眼,眼前立刻渲染开一幅前所未有的纯净风景,他只感觉自己在虚无缥缈地陨落,从十万丈碧霄落下。
XXX
如果真有梦,萧十一郎已数度在梦中深深沦陷。
可惜一切只是如果,萧十一郎早就丧失了做梦的力量和灵感。
世间再也找不出比现在的他更头脑空洞的人了。
风微妙地吹动一绺头发掩盖着他酸涩已久的眼角。
汗水配合泪水营造了梦的假象。
竹叶也默默在风中纷飞。
窗扇敞开,世界仿佛缓慢地失去了颜色,仿佛缓慢地成了远去的记忆。
萧十一郎睁眼,从所未有地疲惫,从所未有地宁静,从所未有地思念。
都因为没有梦,却还能想这想那,想沈璧君想风四娘,想那些他一度辜负的女人。
他明白自己时日无多,应该设法尽早地补偿她们。
但风四娘已来不及了,她为何要这么急着走呢?
走去那个他难以洞察和接近的世界。
除非一死,了之。
玉龙王的脸呈现在眼前,就像一幅张挂在墙已亿万斯年的古画。
萧十一郎才睁眼,就莫名其妙地与他四目相对,某种说不清的感觉在他们交汇的目光中绘声绘色地流淌。
玉龙王良久之后优雅微笑:“这叫做慧眼识英雄。”
萧十一郎整个人仍虚脱着,吃力地道:“你有慧眼?”
玉龙王道:“你也是英雄。”
他扬手在萧十一郎上身点了几处穴道,力量立即犹如决堤洪水,汹涌来袭,萧十一郎焕发新生地喘息了半晌。
力量复苏本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
玉龙王满意地道:“现在你可以去做你最该做的事了。”
萧十一郎困惑:“什么事?”
玉龙王一字字很郑重地道:“救沈璧君。”
“救”这个字终于把浑浑噩噩的萧十一郎彻底震醒。
他急迫地翻身跃起,声音中微含怒气:“她怎么了?”
仿佛是玉龙王把她怎么了,但玉龙王只说:“我是在传递一个信息罢了,别无居心。”
然后玉龙王又说了他该去什么地方,他冲出去,玉龙王立刻掩门。
他没有多说别的话,他觉得循序渐进才是最好的办事手段。
等萧十一郎救了沈璧君之后,他再继续别的事吧。
况且两虎相争,他的计划中,真正要得到的棋子并非萧十一郎,而是沈璧君。
这中间的秘密,他很乐意永远地瞒着所有人。
XXX
良久复良久,门又开,玉龙王走出,到竹叶依然漫天纷飞的院子里,篱笆墙也开了。
他坐下,有一盏古琴作伴,琴声飘扬,如谁飘零的人生。
他膝头躺着一个女人,秀发散开,流瀑般落在琴弦间,琴弦动,琴声匆匆,发丝寸断。
那个女人就是青夫人,沉眠的容颜,前所未有的安详,死亡终于给了她最完美彻底的幸福。
宫城雪来的时候,纷飞的竹叶已落满地,和着尘埃悠悠滚动。
宫城雪风尘仆仆而来,就像长途跋涉来解厄的独行侠。
他果然为青夫人筹备了可称世间最华丽的棺材。
棺材里黄金锦表,软丝衬壁,名贵花品千千万万朵铺展如彩云。
沉淀江河底也足有千千万万年之久的阴沉木精雕出的棺材,风轻轻吹过,棺材中的花瓣飘飞出,与竹叶一起漫漫舞蹈。
棺材落定,玉龙王琴声断,玉龙王起,将青夫人的尸体抱向迎面而来的宫城雪。
宫城雪没有恨玉龙王。
玉龙王早就表明了他不会救青夫人,他的每句话都是绝对毋庸置疑的。
“你说到做到了,也许你是对的,死亡才是青夫人最后应得的解脱。”
玉龙王道:“我去的时候,青夫人已战死,但子乌禅师安排下的十多个冒牌货也都被她一一击毙。”
宫城雪点头,他知道那十多个冒牌货其实并非青夫人的对手,所以玉龙王又说:“青夫人明显是自尽的。”
青夫人自尽了,她是自己不想再活。
她把那些令她痛苦至深的回忆及秘密通通在宫城雪面前交代明白,只为一死快意。
玉龙王笑道:“现在你懂我为什么不救她了吧,因为她若一定要死,谁也救不了。”
宫城雪接过青夫人的尸体。
好轻,像羽毛织就的一件衣服,轻托在手,随时可能飘起飞远去天际,化为一抹迷迷离离的夕阳。
玉龙王看着宫城雪,表情在微妙变化:“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准备怎么处理她的后事?如果可以,我会乐意帮忙。”
宫城雪也笑了,笑得那么冗长,像他自己曲折的故事:“走一步算一步吧,或许我会拉着她的尸体走到天尽头,把她葬在天尽头,把她葬在真正算永恒的地方。”
青夫人裸露在外的肌肤柔滑如脂,散发着永恒的芬芳。
她就像永恒不死的一抹夕阳,在夜晚的边缘永恒地悲伤,又彰显她永恒的坚强。
宫城雪将她小心翼翼地放进棺材里以后,意味深长地叹道:“我从没有想过结局,但现在我好心痛,我好想结局快些来临。”
玉龙王淡然道:“你的结局已不远,去迎接夕阳吧,夕阳的结局便是你的结局。”
宫城雪毕恭毕敬地朝他深鞠一躬:“我相信你,此生最后一次相信你。”
他拉着棺材一步步艰辛地走出竹林,夕阳已在竹林外的天际出现了。
太阳每天在那个时刻都会衰老一次,死一次,第二天还可能再活过来,虽然千篇一律,但宫城雪很奢望,很嫉妒。
青夫人如果真变成了夕阳,第二天也可能再活过来吧。
宫城雪对青夫人的爱地老天荒,可惜已深邃到此生难续。
XXX
冯天书安然醒来,他没有死。
他身在一辆疾驰如飞的马车里。
一个人,孤零零,连花包谷也不在了。
他吃力地挣扎起来,掀起车门帘,一条熟悉至极的曼妙背影令他浑身震颤。
柳妩媚。
是柳妩媚救了他?
柳妩媚没有觉察他已醒来,并掀开帘子看见了她,依然奋力策马,车轮卷起阵阵烟尘吞没了他们的视线。
顾祥呢?
刚想起顾祥,顾祥就又噩梦般出现了。
马车在严重倾斜,车轮撞击石壁,碎石乱飞,柳妩媚无意间回头,终于看见了已醒来的他,大叫:“准备跳车。”
话未说完,她已飞身跳下,冯天书却如何跳?他已双腿残疾。
柳妩媚当然知道这一点,伸手托起他的后背,灌入一股力量使他毫发无伤地从车门滑飞出去。
马车如箭般撞上路边一块巨大岩石,撞得四分五裂,彻底散架了。
柳妩媚对瘫倒在地的冯天书郑重地道:“我背你。”
冯天书木讷地望着她,半晌才说:“好,好吧。”
柳妩媚气呼呼地骂道:“危急关头你还害什么羞?”
他犹豫的半晌功夫,顾祥已逼近他们。
柳妩媚瞪着顾祥道:“玉龙王有没有叫你也把我杀了?”
顾祥摇头:“没有,但挡路者必死。”
柳妩媚冷笑:“硬碰硬,我们是不相上下吧。”
顾祥道:“青夫人门下自然非同凡响。”
柳妩媚道:“所以你知趣的话,就改天再想法杀他吧。”
顾祥又摇头:“我能改天,可我族人们等不及了。”
柳妩媚道:“但你执意要在今天杀他,恐怕也难上加难。”
顾祥道:“其实我该等你背上他之后再出现,那样的话,我的胜算会多一些。”
柳妩媚笑道:“原来他的犹豫还是正确的。”
顾祥笑道:“弄拙成巧。”
突听一串娇媚可爱的笑声响起,一个也很熟悉的声音道:“算上我怎么样?”
柳妩媚道:“算上你正好。”
她和这个人对视,一种凝固了很多年的隔膜终于化解。
是欧阳舞。
顾祥不笑了,他哭丧着脸,仰天叹道:“你们说我现在该怎么做?你们两姐妹联手,我今天非但杀不了冯天书,自己也必死。”
欧阳舞悠然笑道:“你可以在那块大岩石上一头碰死。”
顾祥疯疯癫癫跳起来,叫道:“好建议。”
他果然笔直冲向那块巨石,最后却不是在上面一头碰死,而是垫脚飞身反跃,瞬间他也变成了可怕难缠的刺猬。
千千万万的暗器飞袭柳妩媚三人。
风声撕裂空气,柳妩媚和欧阳舞一下子怔住。
她们没有准备出手应付的迹象。
在顾祥发出那些暗器的同时,她们还看见了另一个人:宫城雪。
她们怔住,不是因顾祥之举太过出其不意,而是想不到宫城雪突然会来。
并且竟是来救她们的。
宫城雪像片乌云飞去,卷走了所有的暗器,然后飘飘落地。
宫城雪冷冷道:“也算上我一个如何?”
欧阳舞笑道:“当然可以。”
柳妩媚道:“我们本是同门,一家人,遇到此情此景就该一致对外。”
她们没有立刻惊疑宫城雪是怎么从青夫人的亲自惩罚中全身而退的。
她们只默契地发现这个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现在充满了善意与哀伤,全身上下从内到外都变得温和而柔软。
他就像一朵柔软的白云轻飘飘地立在她们眼前,突地瞪向冯天书道:“因为他,我们才又成了一家人?”
柳妩媚终于鼓起勇气道:“我爱他,他也已算我们的家人。”
宫城雪嘴角轻扬:“只此一次。”
顾祥哭笑不得地望着他们。
欧阳舞悠然道:“我的那个建议应该还有效。”
顾祥转身,跃上巨石,然后跳下。
宫城雪道:“那一面是悬崖,你们不用去查看了。”
欧阳舞冷笑:“我才懒得去查看呢。”
他们却也不禁为顾祥感到深深的惋惜,他也是身不由己,绝非真心为恶想将他们逼上死路。
他这一死,身上的沉重负担——那些被玉龙王冻在玄机岛的族人们——就彻底放下了,而随着他身体坠入万丈深渊的负担也终于变成绝望。
宫城雪回头,重新扛起了属于自己的那份负担。
他继续艰辛地拉行着装有青夫人的棺材。
欧阳舞和柳妩媚一起怔住,望向棺材。
她们懂了什么。
一起冲上去拦住了宫城雪。
宫城雪停下,很识趣,他的目光越过她们望见了一角突出去很远的悬崖,那里似乎正是他要追寻的天尽头。
他满意地怪笑了。
满意而疲倦而颓废。
夕阳照亮他半边骷髅脸半边俊俏至极的脸。
像阴阳相隔的眷侣。
良久,宫城雪才淡淡地说:“里面是青夫人,她死了,是自尽的。”
欧阳舞整个人都崩溃了,立刻瘫倒在地,第一次显出了小女孩永远长不大的脆弱心灵。
柳妩媚任凭欧阳舞瘫倒在地痛哭,她毕竟是姐姐,已没那么不堪一击。
她比欧阳舞稍微能把青夫人看得透彻一些。
青夫人情到最深,唯有自尽是最好的选择。
但青夫人到底是对谁情到最深呢?柳妩媚永远无法知道。
柳妩媚只知道宫城雪对青夫人也已是情到最深。
所以她不会干扰宫城雪处理青夫人的后事。
欧阳舞也不会,她已彻底无力,连站都站不起了。
宫城雪把棺材一点点拖到那角悬崖上,推开盖,小心翼翼地抱出青夫人的尸体,然后在悬崖边缘与青夫人的尸体静静地依偎着。
从背影远望去,青夫人仿佛还活着,成了宫城雪此生最幸福的伴侣。
天地也因他们而无比沉寂。
又有落叶落花随风飘飞,天际的夕阳像化开的情愫,深深地笼罩着宫城雪和青夫人。
柳妩媚突然也静如这时的天地,面无表情道:“在那楼上,夫人特意把我们支走,要独自面对面给宫城雪讲述他的身世,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
欧阳舞傻兮兮地看着她问:“为什么?”
“因为夫人爱他,夫人爱他比爱我们多太多,夫人到死也不会视我们如己出,可从一开始夫人就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
欧阳舞泪水横流的脸显得更傻,就像个懵懂的小孩:“他或许真的就是夫人的亲儿子。”
柳妩媚又露出了一种表情,纯粹得让人害怕的表情:“或许。”
两人痴痴地望着宫城雪拥抱青夫人尸体的背影,感觉那已是一座不容任何人侵犯的丰碑。
欧阳舞不哭了,突然站起来对柳妩媚说:“我祝福你和冯天书,你是我这辈子最好最好的姐姐。”
柳妩媚愣住:“你说这些干什么?”
欧阳舞的眼睛有了微妙变化,那是宫城雪和青夫人的形象在她眼里默默风化,她叹息道:“我想接下来该我去处理了。”
柳妩媚还是不懂。
欧阳舞非常平静地道:“宫城雪也要自尽了,我知道,你本也该知道。”
柳妩媚的目光融化,垂首看着冯天书,突然悲伤,突然情意绵绵:“你就是去处理他们的后事么?”
欧阳舞道:“我祝福你们,我曾经爱过,我懂爱被接受是一种多么甜蜜满足的感觉。”
她接着又道:“就此告别吧,宫城雪已算得到了自己的结局,我也该去追寻自己的结局。”
结局就是结局,不需要最完美,不需要绝对的大团圆,只要自己心甘情愿,只要自己能够接受。
欧阳舞和宫城雪就彻底认命了。
飘飞不息的落叶落花如同苍天眼泪,欧阳舞也似乎一下子风化。
柳妩媚走过去主动紧紧地抱住她:“我也深爱你呢,傻丫头。”
欧阳舞于是又痛哭流涕,她一直给人心机深沉的印象,到头来谁懂她的傻呢?
还是只有姐姐懂。
XXX
这天夜里,他们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找了家客栈落脚。
竟偶遇了黑衣人。
黑衣人似乎根本没看到他们,他们却听说天绝帮和中原四煞的同一大哥出现在镇外的山坳里。
黑衣人去追了,柳妩媚背着冯天书也追过去。
黑衣人的身影没入山坳里的沉重黑暗中。
那个爱人玩游戏的冰雪佳人又出现了,拦截住柳妩媚和冯天书。
冰雪佳人嫣然道:“就到此为止吧,我们都不干涉这些恩恩怨怨。”
冯天书顿了半晌,点头道:“为了找他,三弟惨死,我也残废,我在想这些代价到底值不值得?”
冰雪佳人道:“不值得,这三个字从我嘴里说出,你会信么?”
冯天书叹息:“我信,但我想知道一切的真相。”
冰雪佳人于是将真相毫不遗漏地向他娓娓道来。
冰雪佳人道:“其实你们的大哥就是个立贞节牌坊的婊子。”
冯天书漠然,默然。
他本就不真正地了解大哥,以前的了解全是自以为是。
柳妩媚背着他,他背着沉重的真相,转身离去时,他与柳妩媚相对一笑,算是简简单单地化解了全部。
如果他要爱柳妩媚,就该彻底抛开这些真相。
柳妩媚问冯天书接下来去哪里呢,冯天书很干脆地说回强盗山吧。
回他们初识的地方。
东望路漫漫,天地寂悠悠,两条似已彻底合为一体的人影在遥远的天尽头跋涉前行。
强盗山一切如故。
花花草草,每块山石,那间木屋,蜿蜒小径,都没什么改变。
甚至屋里那个洗澡用的大木盆也玩好无损,里面还盛满了温热芬芳的浴水,仿佛风四娘刚出浴,才去风一般地追寻萧十一郎开展另一段传奇故事不久。
但事实是风四娘已经不在,萧十一郎也已不在。
这就是物是人非的感觉吧。
改变的从来是人。
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猛地跳出来拦住他们的去路。
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鬼头刀。
一个大汉狞笑道:“兄弟们,事情办妥了,没想到还有这意外收获。”
“是啊!这残废衣着华贵,肯定很有钱。”
“钱麻子,你他娘的就只知道见钱眼开,你不看看别的?”
“吉言老鬼,托你吉言,我算看清了,你色胆又起,瞅准那水灵灵的小姑娘了吧?”
最先开口的大汉厉声吼道:“都给老子闭嘴,有喷口水的功夫,早动手擒住这俩猎物了。”
冯天书苦笑:“我们成猎物了。”
柳妩媚微笑:“但他们还没那实力来擒住我们呢。”
言罢,她突然步态灵动,身形飘忽,如鬼魅般在那些大汉之间穿梭了一遍。
领头大汉皱眉问手下:“你们冷吗?”
别的大汉早已抛下手中鬼头刀,紧紧抱胸不停地剧烈发抖。
钱麻子脸上每颗麻子都惨白了,结巴地说:“这姑娘是山精树怪么,会法术呀。”
吉言老鬼直接冷得倒在地上,蜷缩成团。
柳妩媚不再理睬他们,背着冯天书自顾自地一路向前。
走了几步,冯天书突然叫住她:“问问他们是什么事办妥了。”
很快那群大汉就都齐刷刷地跪在柳妩媚面前。
领头大汉讲出了实情:“有人出了惊天大价钱,要我们兄弟几个带一坛骨灰来这里厚葬。”
冯天书立刻恍悟,急问:“你们葬在了哪里?”
大汉们便引他们来到后山的一片草坪,一座新坟孑然而立。
坟头插着一根枯树枝,枝头飘着一尾袖巾。
冯天书陡然泪眼决堤,泪流满面,柳妩媚只觉他整个身子陡然在她背上崩溃成泥。
“花包谷。”
对不起,三弟,我没能亲自给你装殓,给你厚葬,我不算一个称职的兄弟。
他们都默契地猜到定是冰雪佳人要那伙山贼带回花包谷的骨灰坛来这里安葬的。
屋中那盆未凉的浴水,也定是冰雪佳人所用。
冰雪佳人,真是千古罕有的一大妙人,谁也捉摸不透他到底算是好人还是坏人。
或许对他那样的妙人而言,活在世间,洒脱第一,好坏已完全不重要。
XXX
半月后。
那间木屋里传出喧杂的沐浴声。
柳妩媚推着轮椅,带冯天书前去那里,途遇此情,一起呆在当场。
在屋子里洗澡的似乎是两个人。
似乎是一男一女。
柳妩媚听着那凌乱的水声,突然脸红。
冯天书却恍悟一笑:“是他们回来了。”
柳妩媚红着脸问:“他们是谁?”
冯天书深情脉脉地凝注着她:“鸳鸯啊,阿鸳阿鸯,两兄妹。”
柳妩媚愕然:“他们怎么一起洗澡?”
冯天书狡黠地笑道:“他们是合体人,阿鸳阿鸯的一边肩膀与对方紧紧相连,永远无法分开,所以洗澡也顾不了那许多。”
柳妩媚脸更红了,似乎看懂了冯天书眼睛里另一层微妙的阴谋,赶紧俯身下去,蹲在轮椅前,把红得滚烫的脸深埋在他的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