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群龙围劫
书名:英雄无觅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16970字 发布时间:2021-03-26

寒钓小阁,筑在幽幽西湖畔,深深夜色里。

昏灯,微风,冷星,残月,愁人。

愁积心头而染眉梢,冯天书凭栏,已望西湖很久。

西湖水寂,犹如他一直不散的愁情。

使他愁的,并非他残废的双腿。

今夜开始,能惹得他愁情渐浓的,只有一件事。

世间的男男女女几乎都要经历的一件事:相思。

冯天书在他双腿已废的状况下,竟突然相思了。

然而没有人会为此感到惊奇,花包谷甚至一眼就猜出,自己的二哥究竟在为谁相思。

除了柳妩媚,还能是谁?

但从娇客楼离去时,知道真相的他们,不是应该厌恶柳妩媚,憎恨柳妩媚吗?

冯天书对柳妩媚的相思,简直违背常理。

不过很快,真正的事实就会昭然若揭,这份相思,这份愁情,定然再没有谁会表示疑惑了。

冯天书的相思已全化作愁情,顺着目光柔柔地静静地流进西湖水,寄托在水面冰莹的月影间,吹过杨柳梢的清风里。

清风吹远了相思,却并没有把相思吹薄,反而越远越浓,远到天际的几颗冷星,远到冷星畔的一轮残月。

突然,星光月光再洒落人间时,已映满了冯天书的愁情。

相思不解,愁情不散。

花包谷忍不住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他的相思,他的愁情,都发生得猝不及防,毫无预兆,令一直紧随他左右的花包谷,突然有些悲伤,有些不安。

所以花包谷已咬牙决定,立即去打破他的沉思,尽管这样做,对一个为情而愁的残废人来说,是件很冷酷的事。

但花包谷宁愿冷酷地大煞二哥的风景,也不肯自己继续在二哥身后,一个人孤独地承受着悲伤。

他问冯天书:“青夫人的计策真的有效吗?真的能制住宫城雪?”

冯天书目光微颤,面容微变,在浓浓的相思愁情中,突兀地回过神来,回答道:“青夫人毕竟是和玉龙王比肩而论的人物,宫城雪即使再狡诈,也一定算不过青夫人,你何必担心呢?”

花包谷道:“其实我担心的不是青夫人,我是怕柳姑娘她……”

冯天书柔声道:“柳姑娘对我们说出了真相,她从青夫人的组织里私自出逃,也是青夫人计划中的一部分。既然她并非真的背叛了青夫人,青夫人就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花包谷还是皱着眉头:“我是怕事后青夫人不再让柳姑娘来找我们。”

冯天书动容,强笑道:“柳姑娘和我们本就萍水一场,相逢有缘,终将离别。世间的缘常常是素昧平生,聚短离长。”

花包谷知道,自己终于又说错了话。

他没有使自己的悲伤消除,也没有使二哥的愁情转移。

二哥的目光已满是支离破碎的凄凉。

勉强装出的一副笑脸,本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坦然,自己的不在乎,平常心,却只给身边的花包谷一种特别压抑的感觉。

花包谷难过地沉默了。

刚才二哥的相思,至少还有着期待,心里还有着希望。

现在这期待和希望,都被花包谷愚蠢地打碎了。

花包谷简直已愧恨得无地自容。

他能看见,在昏灯下,月光里,风中残烛一般的二哥,坐在轮椅上凭栏望湖的背影,已是那么地单薄,充满了不幸。

他禁不住默默地为之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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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酒已不多,每一盘菜的颜色都已清冷惨淡,与窗外斜漏进来的浓浓夜色相映,宛如宫城雪此时的脸色。

青夫人曼声叙说着他幼婴时凄然的故事,他孤零零地守在席桌上,依旧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

等故事讲完,席桌上所有的酒坛也都被他喝空了,他的面颊嫣红,如洇湿了桃花汁,如多愁多情的少女一般迷糊地醉了。

原来他并不是永远能保证不醉的人。

当他自己的那些充满不幸的故事做了下酒物时,醉很快就将他包围了,俘虏了,侵占了。

但他还留着一小半的思维是始终清醒的。

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要给自己留下退路,这是他的原则。

他对酒的欲 望已更加饥 渴,他不想青夫人这么快就说完那些故事,他知道自己今后喝酒,是再难遇见如此好的下酒物。

他以筷击杯,醉目迷蒙,说话时,声音也像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带着某种既深入骨髓又捉摸不透的酸楚之意,令闻者莫不心伤动容:“讲下去,讲下去,不能就这么完了。”

青夫人柔和的目光痴望着他,眼角似已酝酿着泪水,淡淡道:“故事当然还没有完。”

宫城雪急迫地催促:“那就别停,快接着讲,你一停,我不仅耳朵难受,心更难受,人生中从未有过的难受。”

谁能想到冷血如他,也有身心皆难受时?

青夫人道:“我了解。”

宫城雪笑了,笑容里充满了怪异的表情:“你了解,所以你偏要在我听得最入迷、兴致最高的时候,戛然而止,故意用这种法子来折磨我,打击我,对么?”

青夫人未置可否,缓缓从他笑脸上转开目光,温柔地道:“你还想不想我讲下去?我要听实话,而非一大堆自欺欺人的屁话。”

“我想,我当然想。”

宫城雪激动地分辨道:“况且,我现在只会说醉话,疑真似幻的醉话。你要明白,醉话与屁话,之间从来都有很大的区别。至少放屁是不需要非得喝醉酒的。”

青夫人突然冷冷地瞪着他:“但有时候清醒的人说出醉话,会比喝了很多烈酒的人说得更多。”

她吩咐欧阳舞:“叫掌柜的再弄十几坛上好的酒来,顺便来几个伙计把这桌席撤走。”

欧阳舞应声下楼,宫城雪听见却不干了,大叫道:“你凭什么要撤走我这桌席?”

青夫人道:“凭我觉着它碍眼。”

宫城雪笑道:“好,够霸道,这才是青夫人该有的口气,但你还得再凭一些理由,才能使我口服心折。”

青夫人的目光突然和语声一起沉了下去:“还凭你想听我继续说下去,而且是像方才一样,细斟慢饮,以我说出来的故事做天下间最好的下酒菜。”

她淡淡地问宫城雪:“这理由足够了吧?”

宫城雪抚掌笑道:“足够了,足够了,这理由一明摆出来,连我也突然觉得这桌席特别碍眼。”

XXX

夜已深,秋已深。

夜深惹人寂寞,秋深惹人悲愁。

有多少人在夜深时还不愿去睡?

有多少人甘心久久地享受寂寞?

那种似乎永无止境的寂寞,也正和秋深的悲愁一样。

夜色是寂寞的象征,也正和秋景给许多人的感受一样。

都一样是象征,是蓝本,是存积人无数心理寄托的所在。

虚无缥缈的所在。

此时此刻,好酒已上桌,夜色秋景已交融着每一滴酒流入宫城雪的杯中。

杯中已载满了宫城雪油然而生的寂寞与悲愁。

他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感怀人世的时候,也有触景伤情、寄托愁思于虚无的时候。

他也懂得去享受夜深的象征,秋深的象征。

就像一心痴痴地享受杯中美酒、自己的不幸故事那样,总是有别常人的,连青夫人也无法了解。

三杯下腹,宫城雪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突然朦朦胧胧地眯了起来,眯成了两条狡猾的细缝。

他张扬着难辨真假的醉态,微笑,摇头,打哈欠,连声对着手中的第四杯酒抱怨道:“这酒没有方才的好。”

青夫人眉如云遮雾绕的远山,也不禁轻轻地皱了一下。

她布满伤痕的生命中是极少皱眉的,极少有人或事能使她困惑到必须皱眉的地步。

这次,她却允许自己困惑一下,皱一下眉,因为她开始觉得宫城雪越来越好玩。

而且她似乎也想看看,别人对突然皱眉的她有什么印象,是否变得比平常更痴迷。

她皱眉,高山流水的诗意在眉梢削匀,眉头细致地舒展开时,就像她嫣然遗忘的一丝笑痕。

“怎么没有方才的好?”

宫城雪徐徐解释:“喝进口腔里,和白开水一样,一点都不辣、不烈、不香。流到肚子里,还引起了我几阵反胃。”

他瞪着一双有些泛红的眼睛,很严肃又很夸张地质问青夫人:“使人倍觉难受的酒,怎么会是好酒?”

酒的好处是其实难受却感到刺激痛快。

当难受变得清晰无疑时,醉意已浓如夕阳。

青夫人柔声回应:“酒当然是好酒,只是你的状态已不行。”

这次该宫城雪皱眉了,讶异地问:“怎讲?”

青夫人黯然神伤,缓缓道:“你醉了,所以再好的酒,喝进你的胃,也和白开水差不多。”

宫城雪朗声大笑,笑了很久,才义正词严地一字字道:“我醉了?我可从未醉过,你了解我,你也知道我真的真的从未醉过。”

青夫人竟点头,眸子深处幽幽透出一缕无可奈何的感伤:“你从未醉过。”

她紧接着又道:“但你不是一个永远都不会醉的人,世间绝没有永远都不会醉的人,现在你已确确实实是醉了。”

醉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打死也不承认自己醉了。

宫城雪仍不服,傲然道:“以前我一次喝完的酒,不比今夜的少,我也从不喝劣质的酒,而我至今确确实实没有醉过。”

青夫人道:“那只因你的心情不同,心境不同。一个人醉不醉,和他的心情心境紧密相关。一个失败的人总要比一个成功的人醉得更快,一个愁闷的人也通常醉得比一个高兴的人快。还有一点最关键的因素,就是一个人想不想醉。”

一心想醉,一意求醉的人,老天爷总能毫不吝啬地满足他,让他比不在乎醉不敢醉的别人都醉得更快些也更彻底。

有人还曾经说过,想醉求醉之人,即便本没有醉,自己也会下意识地装醉,装到一定程度时,连自己都可能分不清是真醉假醉了。

这状态或许就和现在的宫城雪相差无几。

宫城雪的目光像飘着细细的雨雾,迷 离而沉静。

他就用这样的目光深情地凝望着青夫人。

等青夫人的话音落下,他的左手大拇指就高高地竖了起来,郑重其事地称赞:“青夫人说出的话,总是天底下最无可挑剔也最无可辩驳的真知灼见,说道理,我们男人也本就永远说不过你们女人的。”

青夫人道:“但世间许许多多透彻深刻的结论却几乎都出自你们男人的分析。”

宫城雪想了想,也不禁点头:“这是为什么?”

青夫人道:“这或许是因为女人们虽个个都心细,擅于去观察生活的细节,却总难免拘于情感,浮于表面,不能展得更开,挖得更深。自古以来,对世事有独到见解的女人少之又少,这不仅是长期不变的男尊女卑造成的结果,还因为男女历来的思维方法迥异。”

宫城雪道:“说得直白一些,莫非就是女人们都爱斤斤计较?本来一件事已该结束了,女人们却偏要再追究下去,纠缠下去。”

青夫人未置可否,淡然道:“男人们都怕麻烦,爱面子,所以不喜欢总把小事化大无理取闹的女人。”

宫城雪摇头摆手,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别再说这些了,说说我为什么今夜醉得快,说说今夜的我是什么心情。”

青夫人道:“今夜的你,心情很浮躁。”

宫城雪皱眉问:“只有浮躁?”

青夫人道:“除了浮躁,你还很紧张,痛苦,恐惧,沮丧。”

宫城雪更迷惑了,又问:“就是这五种心情令我今夜醉得比谁都快?”

青夫人道:“不错,你想继续听你的故事,却又怕自己在故事的外面突然崩溃。你不愿心底的痛苦沮丧太清晰地暴露在脸上,你也知道这两种心情在听故事的时候非来不可。”

宫城雪道:“所以我喝酒,大口大口地喝酒,喝很多很多的酒,从没有过像今夜这么强烈的醉的欲 望。”

青夫人黯然:“因为此时此地,唯有酒唾手可得,也唯有酒能轻易地将你的心麻痹。”

宫城雪笑了,又以筷轻轻击樽,催促道:“现在我已醉了,你怎么反而啰嗦起来?男人只有喝醉之后才可能啰嗦,女人却无论醉与醒都很啰嗦,名满江湖的青夫人也不例外。快,快,别说这些不相干的废话,我要接着听故事,我有权听完我的不幸。”

青夫人讲的那些故事从另一个角度缓缓展开了。

这个角度源自与世隔绝的鸣雁谷。

XXX

鸣雁谷中,除了那群退役隐居的御医之外,其实还住着别的人。

住着一个英俊威武的大侠,以及一个暮气沉沉的老汉。

夺得婴孩的那一晚,青夫人又从自己卧室里秘密潜出,前往鸣雁谷,她怀抱婴孩要找的人正是那个大侠和老汉。

那一晚的鸣雁谷,也如谷外的红梅庄院一般幽静。

御医也如谷外庄院里的每个女婢丫鬟一般彻夜失眠,但他们强迫自己装睡,装得什么事都不知道,什么人都不理会。

只因他们还想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如果让青夫人发觉他们都还没睡,那青夫人就一定要亲自帮助他们入睡了。

青夫人不会因此感到麻烦。

她热衷于给别人助眠。

轻轻一掌,匆匆一瞬,也确实不麻烦。

死亡有可能是天底下最不麻烦的事了。

被她成功助眠的人,都只能一觉睡到死。

睡到身体腐烂,就直接烂在床上。

有多少人甘愿这样?

这些老掉牙的御医不甘愿。

他们不是怕死,只是想死得安安乐乐。

想死得安安乐乐,就得学会远离一些事,避开一些秘密。

学会适当地装聋作哑,学会强迫自己做一个突然间很贪睡的傻子。

学会见风使舵,识时务。

如果这一切你总是学不会,你也休想青夫人来细细地亲手教。

青夫人不怕教的麻烦,却经常没耐心,所以她只有及早地清除你,清除每个学不会这些事的“聪明”人。

她和玉龙王一样,极不喜欢“聪明”人挡在自己前面。

XXX

鸣雁谷最深处有间草庐,清清静静,也建得十分小巧隐蔽。

草庐独窗,雪白窗纸薄如洒下的月光,本来还投映着微微摇曳的烛焰。

但青夫人怀抱婴孩漫步走近时,烛焰都突然灭了。

这没有引起青夫人的惊疑,她的每一个脚步仍下得毫不经心。

今夜的这次造访,本就需要秘密进行。

不燃灯烛,岂非正显得秘而不宣?

门未关,只是轻轻地半掩着。

青夫人没有伸手推门,门已被她的内力暗中催动,无风自开。

门里一片漆黑,连月光都没有照进来。

青夫人神目如电,目光炯炯,这点黑暗自然影响不了她的正常视物。

她已很快看清了在窗下的床边,那个英武的大侠岿然端坐,身畔佝偻着一条细瘦的影子,正是那个大侠一生中最忠心的老仆人。

看清了他们,青夫人没有放下戒心,她冷冷地静立在门口,目光射进房内的黑暗中,犹如一双杀气腾腾的匕首。

只因除了他们,她还看清了两柄利剑,各紧逼着那个大侠与那个老仆人的咽喉。

剑光彻寒,闪烁刺眼,但刺不破房内的黑暗,所以第一眼看去,并不易觉察到剑光,然而眼珠已猛可间产生了一种刺痛一种晕眩。

那是唯有遭受了尖锐的强光侵袭时,眼珠才会产生的感觉。

这些感觉就代表着危险已近在眼前。

全身上下都在以各种奇特的方式对大脑发出警告。

这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之一。

足以镇定自若地处理这件本能的人,必是绝世高手。

青夫人固然是绝世高手,所以当刺痛与晕眩猛可间产生时,她的思维并没有被扰乱,视线也纹风不动,整个人看来仍是冷冷静静淡雅温和的样子。

对峙良久,以剑胁持着那大侠的人突然声音阴惨惨地道:“天底下恐难再找出第二个比青夫人更守信守时的人了。”

另一个剑尖紧抵着那老仆咽喉的人随即附和:“青夫人身在江湖,讲情义的同时,竟也不忘做生意,天底下最狡猾精明的商人只怕也莫过于她。”

青夫人淡淡地笑道:“素闻轩辕愁不仅自己终生愁眉苦脸,也常令敌人日夜发愁,痛不欲生。我还听说过,孟极乐一辈子与轩辕愁形影不离,被誉为江湖近百年来最完美默契的搭档,出战千余阵,无一阵落败,连曾与松长老堪堪打成平手的太湖神龙刘角,也只在你们的精密配合下走了十三回合便已魂堕黄泉。”

以剑胁那大侠之人畅快淋漓地仰首而笑:“青夫人果真非同凡响,靠音辨人的功夫果真乃当世一绝,不错,我正是夜来极乐的孟极乐。”

另一人却语声沮丧:“早知如此,就不必为烛光发那一阵愁了,本来想用黑暗做身份的掩护,现在却证明是多此一举。”

孟极乐笑得更乐,乐呵呵地嘲讽道:“轩辕愁,我早已多次告诫过你,你所愁之事俱是自找的麻烦,可惜你偏偏固执己见,总不听我的建议。现在拖累着我也一起于青夫人面前摔了个大大的跟头,真是丢脸,丢脸。”

轩辕愁叫道:“即是觉得丢脸,你居然还笑得出。”

孟极乐理直气壮地大笑:“多笑一笑,丢脸的失败感自卑感羞 耻感就会奇妙地通通消失,不信你试一下。”

轩辕愁闷声道:“要我笑,简直比要公鸡下蛋还难,你是知道的。”

这两人你言我语,竟斗开嘴来,一发不可收拾,青夫人在对面听着,也不插嘴打断他们,只是脸上的神情已有点哭笑不得。

他们斗了半天嘴,轩辕愁斗输了,像霜打的茄子一般,闷声不吭,孟极乐这才得意洋洋地把话头转向青夫人:“真不好意思,斗嘴是我们的家常便饭,机会来了若不斗一斗,当真难受得要命。但你放心,我们有分寸,绝不耽误今晚的正事。”

青夫人故作疑惑:“今晚有什么正事?”

孟极乐道:“你猜。”

青夫人道:“你们的正事莫非与我一样?”

孟极乐道:“想不到青夫人装傻的功夫也是一流。”

青夫人柔声道:“承蒙夸奖。”

孟极乐道:“青夫人过谦了。在谈正事之前,我知道青夫人还要求我们做一件事。”

青夫人道:“哦?”

孟极乐悠然笑道:“你想让我们把灯烛重新燃起来。”

青夫人笑靥舒展,声音更柔:“原来你也会猜人心思。”

孟极乐道:“青夫人不喜男性常伴左右,不喜别人背叛自己,不喜在黑暗中呆得太久,这三不喜,早已是江湖上众所周知的。”

XXX

灯烛又燃,引得薄纱般的月光也小心翼翼地透窗而入,斜照在烛焰里,与淡金色的烛光交辉,煞是迷人眼。

众人面目明明白白地展现无遗。

那个大侠虽受寒锋所胁,却正气凛然,面不改色,沉稳地端坐在床边,如山一般的信念坚不可摧,世间再无什么事足以令他心生畏惧。

他的那个身形佝偻面容却矍铄目神却炯然的老仆人也毫不畏惧地静坐在一旁,根本没将紧逼着自己咽喉的利剑当一回事。

以剑胁持那个大侠的孟极乐,身高八尺,枯瘦异常,像一根随时都会拦腰折断的细竹竿。

不过他的一张脸倒也很符合他的名字,不笑时,满脸变化匮乏的褶子也带着七分奸诈阴毒的笑意。

至于他的绝配搭档轩辕愁,竟是一个油头粉面的英俊小生,只是一直浓眉紧锁,锁着深秋般的忧郁。

就凭这忧郁,已足够轻而易举地俘虏很多女孩子的心。

可惜青夫人早就不是女孩子。

就算是,忧郁也并非她喜欢的风格。

屋内有张漆痕斑驳的圆桌,配着四张同样老旧的圆椅。

烛台就放在桌上,烛焰摇摇曳曳,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连只茶杯都没有。

青夫人走进来,缓缓坐在桌旁,怀中的婴孩乖巧地打了一个小哈欠,甚是惹人怜爱。

孟极乐瞟着那婴孩,也是一脸的怜爱,似恨不得伸手过去抱一抱,笑着叹息道:“多漂亮的孩子,可惜从一生下来就注定命苦。”

青夫人道:“只要他在我这里,我保证他能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孟极乐幽幽地笑道:“怎奈我们也早就发誓,一定要绝了萧氏的种,以报夙仇。”

青夫人问道:“不知你口中所言的萧氏,是何渊源?”

孟极乐仰面哈哈大笑,一时间笑得气喘吁吁,不可开交。

把陷入沉默的轩辕愁也弄得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道:“好好的,你突然笑疯了么?”

孟极乐大笑道:“青夫人又在装傻。”

青夫人泰然自若,毫不动容,冷冷淡淡地听着。

轩辕愁想都没想,皱眉沉声道:“就算是聋子也听得出她又在装傻。”

孟极乐痛快地继续大笑,点头道:“我们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呆子,她似乎觉得我们可以第二次随随便便就上了当。”

这下子连眉目锁愁的轩辕愁也不禁轻声笑了起来,他一笑,整个人就变得更忧郁了:“似乎第一次,我们也没上当。”

青夫人终于又开口,柔媚地笑道:“你们一唱一和,可真把我给弄傻了。”

轩辕愁的笑声戛然冻结,闷闷地道:“那我们干脆就故意上你的当,小孟,你且将个中内情对她如实相告,当场揭破她可笑的伪装。”

孟极乐悠悠地含笑道:“湖北萧氏,一门三大侠。凌绝顶三弟子萧决,即青夫人同门师哥。独行公子萧咸,出道不久竟已入主崆峒剑派,就任第五代掌门人,可惜半年前已败于我们足下,老命归西。至于第三个大侠,当然就是这一位,萧寂萧总教头。为人刚正不阿,素来嫉恶如仇,颇得百姓敬畏,怎奈在朝廷遇到多方倾轧,终于背负叛国冤名,逃亡至此。途中屡受拦击,身上已重伤累累。若非萧总教头有伤在身,我们也难将他顺利制住。”

“那萧总教头为什么偏偏来投奔青夫人呢?”轩辕愁故作疑惑地紧皱双眉道:“我想青夫人若还要继续装傻,一定会问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大致有三点解释。”

“愿听其祥。”

“这一点,萧决生前与青夫人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恋情。”

“他们的恋情一度在江湖上传为佳话,怎奈命途多舛,萧决也最终因身负冤名而被害。”轩辕愁颔首接口道。

“萧决虽死,但青夫人一直是萧门凋零之后唯一能信赖的武林人。”

“所以萧寂寻求庇护的最佳去处即是青夫人这里。”

“不错。”

“那第二点呢?”轩辕愁催问。

“第二点,当然就是这里隐居的一大群御医。”

“怎讲?”

“萧寂在逃亡之初,刚出京城就中了三种剧毒。其中一种剧毒只有这里的一位老御医有方可解。”

“那最后一点又是什么?”

“是这婴孩。”

“哦?”

“这婴孩是萧总教头在民间的一个私生子,也唯独青夫人有能力保得他们父子安全团聚。”

“原来如此,原来任何选择都并非盲目,更非偶然。”

“正如我们也是从一生下来就已命里注定,永远是最默契的搭档。”

轩辕愁的双眉皱得更紧,把忧郁锁得更深。

孟极乐却得意地哈哈大笑:“瞧你这小子,又害臊了。”

他们的说话竟一时间让原本冷清的屋宇变得喧闹起来。

但他们旁若无人的状态却并没有改变青夫人温柔平和的表情目光。

甚至当他们突兀地提及曾令青夫人伤心欲绝过很久的那场恋情时,青夫人也仍是静如处子,安如泰山。

青夫人的平静与稳重也已成了她广为人知的优点之一。

她突然硬生生地问:“你们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她的语声其实仍那么轻柔,但听在别人耳中,却冷不防变得硬生生,就像冰雪覆盖的碎石。

轩辕愁望了望孟极乐,这问题当然还是孟极乐来回复。

孟极乐漫不经心地回复了两个字:“风筝。”

青夫人认真地等他做解释。

“我们是乘风筝来的,先看准了方位,测好了风向,然后把整个人巧妙又牢固地套在一只大大的风筝上,从几百丈的陡峭悬崖之端一跃而下,有种奋不顾身玉石俱焚的快感。”

这些解释听来实在不可思议,实在难以置信。

但青夫人没有表达出对这些解释的半点质疑。

她也没有立刻再问别的问题。

她知道从高空俯瞰,这片与世隔绝的雪谷是很容易被发现的。

这片雪谷毗邻她的红梅庄院,从高空俯瞰,也是一目了然。

在陆地上看不出端倪的事,往往在空中就什么都看得明白。

正如人生,当自己困惑迷茫之时,只需换个角度去对待,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恰在这时,那大侠突然朗声而笑。

他的笑与他相貌神情目光一样,都勃发出一种引人敬畏的正义感,凛凛有威,傲视世间的一切邪恶肮脏。

能在他的笑声里不羞愧脸红的人,一定未做过什么亏心事。

青夫人羞涩了。

轩辕愁惭愧了。

就连一向狂傲不拘的孟极乐,也情不自禁地微微脸红。

世间从未做过亏心事的人确实还少得可怜。

孟极乐当然又最先沉不住气,把剑尖抵得更紧,叱道:“做了人质,你竟还笑得出。”

萧寂反而将脖子挺得更直,显出了一种分外倔强的自信心,仍是朗声笑道:“我只笑你们太自作聪明。”

轩辕愁也急了,语气也冷厉如刀:“小孟,萧总教头在激我们么?”

孟极乐迟疑片刻,脸上渐渐恢复了笑容,奸邪如蛇的笑容,声音也阴冷如蛇吐信:“放心,萧总教头喜欢找死,我们总归是要成全他的。”

萧寂一字字很稳实很清晰地道:“不错,我是喜欢找死,所以我才不惜惹恼朝廷中三分之一的势力,才不惜奔命到青夫人这里。”

孟极乐来了兴趣,哦声诡秘地笑道:“原来你到青夫人这里,并非寻求庇护,而也是来找死的?”

萧寂有些悲凉地轻笑:“我最初的逃亡路线是自东向西,自京城向遥远蛮荒的西域边陲,目的地其实是崆峒剑派的总舵。”

孟极乐惊奇地问:“崆峒不是在山东境内么?几时跑到西域边陲了?”

轩辕愁皱眉:“萧总教头胡说的本事并不高明。”

青夫人冷笑:“你们错了,他绝非是在胡说。”

孟极乐哼了一声,讥诮地笑道:“那我就得好生听听,到底怎么绝非是在胡说。”

青夫人曼声道:“如今的崆峒虽入主山东,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海岛,江湖人大多误以为崆峒剑派源于海外东瀛。其实忘了更有名气的一座大山,也叫崆峒,在甘肃境内,正是紧接西域。”

孟极乐愕然:“但昔日崆峒剑派举办第五十届英雄盛会时,地点就在山东的那个岛上。每一届英雄盛会,最后都被极详细地载入江湖史册,绝不可能有假。”

青夫人淡淡地笑道:“崆峒剑派最初发源自山东海岛,但由于内部分歧,七十年前已裂为两派,一派依然驻扎于原地,在江湖上行事较为张扬,因此广为人知。另一派则秘密地远赴甘肃,隐遁在险山深处,极少与世交流,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被江湖遗忘。”

她顿了片刻,又柔声接着道:“然而十年前,萧咸接任崆峒新帮主之后,雄才大略,第一想做的事,就是将分裂的崆峒重新合并一家。”

孟极乐总算懂了,忍不住问道:“他成功了么?”

青夫人点头:“甘肃崆峒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同意合并,只因最后萧咸主动让步,甘愿将崆峒总舵移至甘肃,门下十大执事长老,也让甘肃一方占了七个,甘肃崆峒才终于答应。分裂了足有六十年之久的崆峒剑派才重又并为完整牢固的一家。”

萧寂补充道:“这是崆峒的私事,当时我二哥办得极其低调,我若非是他一向来往密切的亲兄弟,也难以知晓丝毫风声。”

孟极乐道:“半年前你二哥已被我们所杀,此事你知晓么?”

萧寂沉声道:“我怎会不知晓?”

孟极乐道:“你二哥既已不在,崆峒还能接纳你么?”

萧寂道:“不能。”

孟极乐道:“你明知不能,逃亡途中的第一个投奔对象却还是崆峒?”

萧寂道:“我预先并不知道,当我先在山西的一处崆峒分舵落脚藏身时,才知道如今的崆峒不仅已不能接纳我,而且还暗中与我对头勾结,准备算计我,拿我做礼物讨好朝廷。”

孟极乐笑道:“如今的天下,隐藏着太多的不稳定,明眼人都看得出,朝廷已在渐渐陷入另一场变故。天下大局又将分崩离析,又到了该改朝换代的时候。崆峒那么做也算聪明,早早地为自己谋求了一条后路。”

萧寂面容黯淡,不禁沉沉地叹了一声。

人间多少无奈事,他已遭遇至此,命运竟非自己能左右,即便昔年豪气干云,权威之处有目共睹,最终也逃不过“身不由己”四字。

孟极乐道:“崆峒既已不接纳你,你又发觉了他们的诡计,所以只得又独身踏上漫漫逃亡之路。”

萧寂黯然道:“从崆峒的那个山西分舵出来时,我卑怯如失手的小偷,前所未有地受挫感令我一直以来的自信瞬间跌落千丈。那时我就暗暗发誓,逃亡再难,也绝不投靠任何人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不是我这种人能承受的。”

他竟毫不避讳地将内心自高自傲的一面袒露在众人面前。

这么做,与其说是想让别人看清他的缺陷,不如说是想让自己看清一切而有所改变。

现在已到了必须有所改变的时候。

孟极乐讥笑道:“但你如今还是投靠在青夫人这里。”

萧寂突然很激动地声明:“我说了,我来这里是找死,不是什么投靠!”

孟极乐皱眉,讶然道:“我根本看不出你有任何找死的意味。”

青夫人幽幽一叹,柔声道:“他说的没错,他就是来找死的。”

孟极乐目光中显出了一种很重的怀疑之色,冷笑道:“你难道真会致他于死地?青夫人杀人一定要有充足的理由,这一点,连我们也坚信。”

青夫人道:“我想杀他,只因他是萧决的弟弟,只因我还难舍旧情、难忘旧恨。昔日的那场恋爱破灭,萧决把我伤得有多么深,别人永远也难感同身受。”

她说着说着,语声竟一下子充满了怨毒,连本来柔和的目光也已冷厉如刀。

她这些突兀变化使在场的每个人都终于对她产生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尤其当我知道,他要和我分手的原因,竟是已在外面又爱上了别的女人,还让那婊 子怀了他的孽种。当我知道这一切之后,我就发了毒誓,一定要杀了所有帮他背叛我的人,我相信一定有别人在背后怂恿他迷惑他,才使他最终背叛了我。”

孟极乐惊讶地瞪圆双睛:“这婴孩,其实是萧决和另一个女人的后代?”

青夫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暂时陷入了痛苦的沉默。

孟极乐又问:“后来你查出是谁在背后怂恿迷惑萧决的么?”

萧寂主动地答道:“她查出了我。”

青夫人怨毒的目光突然直直地瞪住萧寂一派正气的脸。

萧寂毫不畏缩地接受她的瞪视,又缓缓道:“当萧决听说那女人已有孕时,千里迢迢前去看望照顾,他不知道那一次青夫人也跟踪而至,并和替他们把风的我不小心打了个照面。”

孟极乐恍然:“男女情爱在世间做下的孽债是最多的。”

他竟也忍不住感叹了一声。

萧寂旁若无他地续道:“如今我大哥二哥都已死,湖北萧氏只剩下我和这婴孩。出了崆峒以后,我很快就接到了青夫人的密信,信中写明,婴孩已到了她手,若想婴孩有命长大,继承家族香火,我就非去投靠她不可。我深知这一去凶多吉少,但实在也别无选择。”

孟极乐道:“原来还有这么些事,青夫人既有意想杀萧总教头,不如干脆交由我们,我们和萧氏可是不共戴天的世仇。”

青夫人立场强硬,冷冷道:“我必须亲手杀了他,至于这婴孩,我已决定让其痛苦地活下去。”

孟极乐诡笑道:“你能确定这婴孩活下去是绝对痛苦的?”

青夫人道:“江湖上谁都知道,青夫人有上万种令人痛苦终生的手段。”

孟极乐怔了怔,笑着做了一点让步:“好,好,好,婴孩就但凭你处理,我们绝不插手。然而萧总教头此刻还在我们手里,我们已让了一步,不能再让。”

青夫人柔和地笑着,轻轻叹了一声:“看来你们还是不懂。”

孟极乐冷笑:“不懂什么?”

青夫人道:“不懂我向来一诺千金,话出如风。”

孟极乐道:“这两点,江湖上谁人不晓?”

青夫人目光一闪,微笑道:“那你还和我讨价还价?”

孟极乐的冷笑又变成了诡笑:“青夫人一诺千金,却不知对我们会有何诺言?青夫人话出如风,我们也从不言语欺人。”

青夫人正色道:“我可以现在就赠予你们一句可抵千金的承诺。”

孟极乐道:“那我姑且听听。”

青夫人道:“你若放了萧寂,我大可保证你们今晚能平安完整地离开这里。”

轩辕愁忍不住问道:“什么叫平安完整?”

青夫人笑靥如花,幽幽地道:“平安就是指太太平平,大家安然相对,绝不出手。完整的意思其实就更好理解了。”

轩辕愁突然有些慌神,急声追问:“到底是什么?”

青夫人一字字温柔又清晰地道:“当然是身体完整,毫发无伤。”

孟极乐哈哈大笑:“青夫人看不懂形势,还在一个劲地说梦话。”

青夫人想了片刻,故作糊涂地道:“也许我说的真是梦话,连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孟极乐道:“方才你只说要我们放了萧寂,难道对另一个老头视若无睹么?由此分析,你说的绝对是梦话。”

轩辕愁听他这么一说,又镇定了下来,冷冷道:“不仅是梦话,而且简直是屁话。”

那老头突然嘶哑着声音道:“其实是鬼话。”

孟极乐笑道:“你原来不是木头。”

那老头道:“谁说我是木头?我明明是鬼。”

孟极乐笑得更开心了:“有趣,有趣。”

那老头郑重地缓缓道:“只因我是鬼,青夫人才不需要你们也将我放了。”

孟极乐故意一本正经地问:“那你是什么鬼?”

那老头道:“恶鬼。”

孟极乐冷笑:“我看你应该是病痨鬼,而且很快就会变成死鬼。”

那老头唉声叹气道:“我本不愿杀人,怎奈世间偏偏有那么些人想找死。”

孟极乐皱眉道:“哦?”

那老头阴森森地笑道:“对我表示怀疑的人,就是在找死。”

随着他阴森森的一笑,加上严重佝偻的背脊,他的整个人突然都似在扭曲萎缩,脸部罩着一层单薄迷 幻的黑雾,目光也烙铁一般灼红,眉梢眼角的每丝皱纹更是莫名其妙地相互纠结成一团——这或许正是民间传说中恶鬼的形象。

他的这形象一时间可怖得令所有人都难以从容地直视。

尤其是胁持他的轩辕愁,终于也忍受不了,闷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拖到现在才暴露出本性?”

恶鬼怪笑道:“只因我与萧总教头一样,身有重伤,刚刚服药不久,正需要充足的时间认真调理。”

他冷哼一声,握起了拳头:“没想到你们非但自己废话连篇,竟也爱听别人说废话,却正好为我功力的恢复争取了充足的时间。”

轩辕愁瞪着孟极乐,又开始愁眉苦脸地抱怨:“都怪你,平常就话多,关键时候也话多,今晚看起来我们是死定了。”

孟极乐不慌不忙地笑道:“别忘记,凡间的鬼也要呼吸的,此刻无论怎么样,他的咽喉还被你的利剑威胁着。”

这句话刚说完,恶鬼的第一轮反击也正好完了,完美地完了,谁也没看清他究竟是怎样出手的,他的手已突然拿到了轩辕愁的剑,剑尖正紧逼着轩辕愁的咽喉。

轩辕愁姿势僵硬地站在那里,脸都吓白了,再也说不了半个字,只怕一出声,就会穿喉而死。

青夫人赞赏道:“恶鬼的武功相比当年一成未减,反而更不可思议了。”

她对着孟极乐,柔声道:“萧总教头的伤应该也调理得差不多了,他的武功也很不可思议,你信不信?”

孟极乐已笑得有一点勉强:“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信?我只恨这根舌头,一旦说起废话来,就没完没了。有人曾经警告过我,若再不控制一下舌头,总有一天要死在舌头上。想不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手中的剑已向萧寂咽喉虚刺一招,没等萧寂有任何反应,他又已剑锋转向青夫人,剑招急变,诡异凌厉,先将自身严密地防护起来。

青夫人毫不避让,赤手运掌直直地向那剑锋迎了过去。

眼见那寒光闪闪的剑锋顷刻就要穿掌而过,谁知招走半途竟又变了,剑锋垂直一转,向屋顶刺去。

孟极乐的身形也紧随剑后,急快地飞了上去,轰地撞破屋顶,同时抛落长剑,展开轻功逃遁。

但他的轻功刚展开,还没逃出十步,咽喉已被自己的剑对穿,手握他剑猝不及防刺来的人正是萧寂。

那一晚险象环生,情势几番急转,就这么毫无悬念地化险为夷。

萧寂从屋顶落回屋中,手里仍紧握着孟极乐的长剑。

青夫人道:“好快的剑法。”

萧寂道:“只可惜再快的剑法也杀不死你。”

青夫人道:“你不妨试试。”

萧寂看了看她怀中的婴孩,肃然道:“你会让他活下去的,对么?”

青夫人道:“我会当成亲生骨肉一样好好地将他养大。”

萧寂点头:“为了确保你说的是真心话,我就让恶鬼留在你身边,他是我大哥萧决生前收的唯一弟子,你当然不会随随便便就杀他。”

青夫人柔声笑道:“恶鬼可不是凡人能杀得了的,我再厉害,也只不过凡人一个。”

萧寂道:“很好。”

他把长剑一举,寒光一闪,已划破了自己的喉管。

恶鬼见此,似也微有动容,却绝不上前拦阻。

青夫人目光柔柔地看着他一剑杀了自己,突然叹息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杀他,他是自己多疑了。”

多疑的人,总归要付出一些代价。

死亡对某种人而言,并非最惨痛的代价。

因为死亡一向只惨不痛,有时甚至宁静安详。

XXX

宫城雪两眼闪着的光与杯中酒光面具微光一样,都显得迷 幻忧伤,似乎正慢慢向埋葬已久的秘密逼近。

在青夫人的叙述里,他得到了自己的许多秘密,而在这所有的秘密之外,他确信有更多自己的秘密存在,却注定将永远遗落,无法问津,如一潭彻底干涸的雨水。

不知何时生发而茂盛,也不知何时枯萎而灭亡。

他连连问道:“还有呢?故事就此为止了么?”

当他连声问了三次以后,青夫人才淡淡地回答:“自然后面的故事还很长。”

宫城雪摆手道:“算了,算了,别再讲了。”

青夫人道:“你不愿继续听么。”

宫城雪含糊地笑道:“我倒是想听下去,怎奈长夜将尽,适合讲故事的时间已不多,而且你说我今晚已醉,现在我果真有了一点醉的意思。”

青夫人温柔认真地看着他,目中突然有了泪光,这也是极少发生的状况。

自从与萧决的那段恋情破灭以后,她已再没流泪过,面对叛徒,她的眼泪更成了一件奢侈之物。

但现在,目中闪着泪光,眼角也似挂了一颗泪珠。

宫城雪不仅是她组织中的叛徒,而且还是抢走她爱人的那叛徒遗下的孽种,她本该永生永世恨他才对,谁也不知道她现在为什么反倒有要对他流泪的预兆。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只是眼含薄薄的泪光,视线迷蒙地凝望着他,良久沉默,像一封盖满尘埃无人再想打开的信笺,那么古老的悲伤压在她纤弱黯淡的眉际。

宫城雪醉了,醉得满怀欣喜,醉得甚至已有些傻里傻气,自顾不暇地落杯斟酒,一次次更快地落下空杯,斟酒时却一次比一次迟钝笨拙。

他一面手中忙乱,一面怪笑道:“原来醉也有许多好处与乐趣。无论多么痛苦的故事,听到醉鬼的耳里也苍白无味,既然苍白无味,就感受不到有多么痛苦。听完一段段的故事之后,只像是做了一场支离破碎的梦,梦醒无痕,醉醒无伤,我还能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宫城雪。”

没有真正醉过的人,是听不出他这些话中的辛酸悲凉。

也只有一度独自痛醉过的人,才懂得他此刻深不见底的寂寞。

所有的辛酸悲凉都已化为满腔寂寞,又从寂寞的表情声音眼神中再次喷薄而出。

当知道自己非但是一直无依无靠的孤儿,还是自己衷心爱慕着的主子眼里的孽种时,他已只剩寂寞,连那些在寂寞中循环不休的辛酸悲凉也成了寂寞的衍生品,使他的寂寞变得更明显更深刻更真实。

突然他干呕起来,嘴张太大,舌头向内吃力地卷着,感觉喉头变成了一只硕大的苍蝇正兴奋地往口腔外爬。

这感觉他也并非是头一回遭遇,但现在仍令他手足无措,仿佛自己又面临着全新折磨,这感觉是一件新事物从他的身体里嚣张到底地释放出来。

干呕几次后再抬头睁眼,视线中的一切都不甚鲜明,青夫人完全成了一团浑浊欲碎的泪光。

宫城雪醉目四扫,竟发现偌大的楼厅里已只剩下他和青夫人。

——欧阳舞呢?

——柳妩媚呢?

她们怎么不见了?何时不见的?

刚才只一心顾着拿自己的故事下酒,却忘了注意这两人的行踪,这两人对今晚发生的一切而言都很重要,绝不会消失得无缘无故。

宫城雪不禁笑了。

青夫人又在暗地里玩什么花样?

此刻胜局已定,她还需要玩什么花样?

难道她那两个乖徒儿的莫名消失,是为了去给宫城雪买口棺材,筹备后事?

宫城雪笑得越发地古怪。

他觉得自己真没必要在乎太多,思考太多,顾虑太多。

也许神思清醒时,这些事很有必要。

但现在,他深知自己是彻头彻尾地醉了。

醉了的人就该严守醉的一些哲理。

乱七八糟,莫名其妙,虚实难辨。

有了这些哲理,连青夫人似也成了一个迷 幻的存在。

青夫人已是他醉了之后产生的即时错觉。

月夜,渐昏的灯,那一团团含糊的泪光,都是他醉了之后产生的即时错觉。

酒,永远喝不够,仿佛醉,也永远不会醒。

但当他再放下空杯,找到桌上最后的半坛酒时,他一动不动了。

他终于又动,竟是抬手一下子将那半坛酒摔到地上。

酒坛碎,酒花溅,如悲泣,如泪,如凌乱的目光。

青夫人开口了,微微吃惊道:“醉了的人当万分珍视余下的酒,你为何却将余下的酒付之一地?”

宫城雪闷声地抱怨道:“因为没有下酒物。”

青夫人道:“我倒是还有一点,可惜现在已不会再有酒。”

宫城雪瞪眼,瞪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你刚才讲的故事果然很曲折精彩,但我不会相信是真的。故事是人讲的,人的舌头最擅长作假,添油加醋。”

青夫人道:“我只负责讲故事,至于你信不信,我可以对你说两个字——随意。”

宫城雪道:“这两个字我喜欢,因为它们正代表着双方之间最起码的尊重,但你莫非已忘了我们初时做的交易?”

青夫人道:“我没忘。”

宫城雪道:“那现在你已可以说了,说你怀疑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青夫人道:“从你还是婴孩时开始,我已在处处监视你,防备你的背叛。我带你进了红梅庄院,就一直没对你放下警惕。”

宫城雪笑了笑:“也就是说,这二十几年来,你一次也没相信过我,我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被你暗中怀疑?”

青夫人不否认,平淡地缓缓道:“我让柳妩媚假装叛出我的组织,也是为了考验你,试探你,可惜最终你还是做了叛徒。”

宫城雪笑道:“有了柳妩媚做替罪羊,我当然会减短我的潜伏期,叛得更彻底。”

青夫人道:“柳妩媚这步棋无疑下得很正确,不仅是使你过早地陷入圈套露出马脚,而且还帮我查明了在你背后促发你背叛的那个人。”

宫城雪瞪大眼睛,讶然道:“你已知道他是谁?”

青夫人道:“子乌禅师。”

宫城雪又仰面哈哈大笑。

随着震动屋瓦的笑声,他全身上下的醉态突然都神奇地消失殆尽,整个人又完全恢复正常。

优雅,诡异,像一句谁也解不开的咒语。

青夫人变了脸色。

她意识到自己今晚并没有全胜。

上当的人不是宫城雪,而是她。

今晚她不仅并没有全胜,甚至有可能全败。

因为就在她说出子乌禅师这四字时,她突然想通了很关键的一点,这一点也立刻被宫城雪说了出来——

“你既知道我是与子乌禅师合谋串通而背叛了你,就还该知道今晚子乌禅师不会不在我之外再安排几条退路。我若失败,他必须保证我全身而退。况且这一次,他暗中安排的不仅有退路,也有更致命的后着。你忽略了讲故事一向的好处,就是给人充足的时间反败为胜。”

听完这番话,青夫人目光沉静如无风拂波的水面,整个人反而更加地稳重镇定。

每当遭逢危机之际,心就平和淡然了。

这也是她异乎常人的一种优点。

她凝望着地上的酒坛碎片,似乎在从中探寻着什么至关重要的真相,过了半晌才淡淡地问:“刚才你的干呕和摔酒坛,想必都是预先谋划好的暗号,那些在你背后埋伏的人,即时听号而动,对么?”

宫城雪悠然道:“那确实是两种暗号,但还有第三种暗号,号为三段响,潜龙才出江。”

青夫人皱眉,抬起目光直直望着他:“这种行动的策略当真很周密,周密而保险。”

宫城雪道:“干呕为号,伏地听声,摔坛为号,立身准备,这时还没有百分百必胜的把握,等到第三个暗号响起,群龙才会纷纷现身,做空前绝后的一击。”

青夫人道:“你一直称他们是龙?”

宫城雪笑道:“子乌禅师耗费三十年心血,培养了一支千古最强的杀手军团,所有杀手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他一字字有力地接着道:“玉龙王。”

青夫人似乎全身一震。

这名字使她也突然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惊恐之意。

宫城雪冷冷道:“你一定很熟悉这名字。”

她当然很熟悉,并深深地了解。

世上了解这名字的人加上她也不超过十个。

这名字代表着一段可怕而痛苦的往事,一句永远摆不脱的诅咒。

她一生中从没畏惧过任何人或事。

除了这名字,除了潜藏在这名字里的那些秘密。

那是一些本该早就不属于人间的秘密。

那些秘密的复苏只意味着人间又将沦为一片生灵涂炭的地狱。

她一直隐瞒着那些秘密,不敢轻易地公之于众,况且很久以前的一天,她已和其他知道秘密的人定下了协约,让这名字带着那些秘密在人间彻底地飞灰湮灭。

但现在其中一个人为了满足私欲,竟违背了协约的条目,重拾旧日秘密,释放了这名字的无穷邪恶。

这名字谁都能冠以称呼,然而因其代表的邪恶秘密,所有冠上这名字的人都将变成嗜血狂魔,以杀戮为乐。

宫城雪冷笑:“原来青夫人也有害怕的时候。”

青夫人表情凝重,沉声道:“我害怕,只因为无可奈何,你等的不就是我害怕的时候吗?”

宫城雪道:“不错,青夫人害怕了,我才算有了百分百的取胜把握。”

青夫人冷冷道:“那你怎么还不引发第三个暗号?”

宫城雪悠然一笑:“已经引发了,不过引发的人不再是我,而是你。”

青夫人不懂,她方才除了说过几句话,就只有深深的沉默。

难道是她的话语中,无意间有什么词对上了暗号?

宫城雪似乎很热衷于看她一脸的困惑之色。

能让青夫人困惑,自然已非常不容易。

他缓缓解释道:“你亲口承认了你害怕,正是引发了暗号。只有你亲口承认的害怕两字,才是确凿不移的。”

突听头上一连串的机关声响,楼顶竟豁然出现了一个大圆洞,十几条黑影披着惨淡的星光从洞口如落叶飘飘而下,将青夫人当场围困。

这是十几个手无寸铁的和尚,低眉垂目,口中念经,阿弥陀佛四字竟念得诡秘阴冷,充满杀气。

青夫人面临他们的围困,反而又妩媚地微微一笑。

这一笑在此情此景看来,确实很突兀,很奇怪。

宫城雪不由地问:“你笑了,难道不怕了么?”

青夫人笑道:“我已怕过,何必再怕?”

宫城雪愣住,半晌才道:“好,这些玉龙王,每三个能当一个子乌禅师,你的武功之强,子乌禅师曾说过单凭他一己之力绝不是你的对手。我就问他,要多少个他才能打败你,他想也没想就断然回答四个他来一击致你于死地已绰绰有余。我现在数了数,到场的一共有十二个玉龙王,折算成他,刚好是四个,所以已无需我再插手。”

青夫人道:“你打算走了么?”

宫城雪已优雅地伸伸懒腰,站起来道:“此时不走,有什么理由能挽留我的心?”

青夫人道:“你不是一向爱凑热闹,爱瞧好戏吗?这里显然有一场好戏要立刻上演。”

宫城雪摇头:“你错了,真正的好戏不在这里,在一条街上,现在应该要演到高 潮了,我一定得及时赶去。”

他招手,就像在给青夫人做再见,又像在给楼顶洞口的某个人做暗示。

青夫人竟也温柔地向他招手,很和蔼地目送他攀着楼顶洞口垂下来的一根绳子缓缓升离地板,然后从洞口闪身离去。

他走,并不是真为了去看另一场好戏。

青夫人有无可奈何的事,他也有。

难以正视青夫人的生死就最让他无可奈何。

他刚离开娇客楼,刚离开青夫人的视线,脸上的优雅就又崩溃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

有谁知道,在他心里,对青夫人的那份爱慕永远没减弱消失,相反到此时已更坚如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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