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骆家独女,出生之时日曜当空,紫气东来贯日而过,留下一条紫痕,苍穹二分,三日方散。此女先天体蕴幽香,能安神静气。
待得出生满三月时,红谷奇人,自号拙匠的兰锴竹亲自登门。此人高祖时入仕,官至中书令,其位列三公之上,后天下大治,不顾高祖三次拜留,辞官归隐红谷。
骆戎恳请其为女赐名,单字为昙。兰锴竹更言待此女三岁将再登门,收为关门弟子。并许骆戎长子可随行入谷,三年后将出生的次子也可在三岁入谷,各自择取一门学问相授。
说到骆家子女,在这江南三州谁人不羡慕。骆家长子骆溪,自红谷学了捭阖纵横之术,年方三十已拜入司徒王滕门下,官至大鸿胪,位列九卿。内安藩镇,外制异邦。据传刚入仕时骆伯韩,曾孤身一人,就凭借这三寸之舌,一旬瓦解六处同盟。
二女骆昙更受锴竹先生垂爱,收为关门弟子。锴竹先生初携骆昙入谷,便将此生精研的十一门学问说与其听。骆昙不知是早慧还是年幼,偏偏都扭头不睬。
锴竹先生方才大笑不止连说三句天不负我。十五载春秋,骆昙男儿性子,正合兰锴竹脾气,传了此生本不欲传人的王道韬略,定国之术。骆昙出师后由锴竹先生外徒李然举荐,入了镇西大将军昌阳侯府做校尉,也是大衍唯一女武官。
因早前边疆战事频发,朝中特许昌阳侯自制兵器,昌阳侯与李然交情过命。有李然担保,便纳其师妹骆昙之论,依其长策,炼兵锻器,整军改制。边地狄夷各族游牧占多,单说新制甲胄,普通箭矢射不能透,狄夷各族失了这最大依仗,还有何一战之力。攻更有利刃长槊,劲弩强弓,良马勇驹。两年前西垂一部戎族时常侵掠边地村庄,一日寻边斥候发现敌军驻扎处。昌阳侯斥骆昙率一队百人大槊精骑冲阵三次,便将这足有千人的戎族骑兵,赶至西漠深处。
后折返补给,重领两千铁骑,奔袭直插三戎腹地。那一战号称十万的三戎联军如同纸糊的一般,半日溃败,全族西退五百里。
新制军队小露锋芒便拓土五百里,惊得周边小国尽皆上书,求来国都陈阳朝拜纳贡。自此衍朝军备皆按此统一制式,名曰:紫云制。昌阳侯为骆昙请封,便直接得了个从五品的游骑将军。
见到二姐,骆嵩脸上愁云消去些许,将二姐领至榻前说道:“二姐,这是卫萤。”
骆昙榻边坐下,握住卫萤双手,轻声言道:“师父去找些药材晚些便至,你这病症自己该是最清楚,师父同我说痊愈怕是不能了。但少忧思殚虑,多沉静心神,再加上师父之方,该是能与小弟平安到老的。”
听到骆昙言语,骆嵩泪眼朦胧,喜忧参半,最后也只得无奈叹气。卫萤与骆昙两女撇开骆嵩自故闲聊大半个时辰,骆嵩只得坐于一旁斟茶递水。直到卫萤又睡了去,骆昙才起身,将骆嵩拉至茶园。
檀湖早春鲈,乌山雨前茶,便是文人雅士在年后二三月最爱的两件事物。如今谷雨早过,茶山上已无茶女采茶,骆嵩与骆昙行在茶山上。良久,骆昙言道:“刚刚我见卫萤面色,有你在此,身体该是没有大碍。至于神伤……”
“二姐但言无妨。”
“师父早已看出你根骨殊奇,自小气海闭合,丹田中蕴有不凡清圣气机。若早开气海清气散逸亡失,需及冠后清气内敛方可服下此丹。且你拜师机缘不在红谷,便未收你为弟子,只传了医术。”
骆昙拿出一枚翠绿药丸,骆嵩虽不明此与卫萤有何关系,却也未插嘴,“此丹名唤痴梦,可以药力冲开你的气海闭阻。自此武道便是坦途。卫萤此症,正要你这股三圣之气滋养心神,但你得习一门外门兵器与一项内门功夫,以兵做引,内功为基,方能送清气入体。二姐也知晓你不愿习武,若非你所愿,也不必勉强。师父尚有其他方法药石医治,只是不如……”
未等骆昙说完,骆嵩急言:“我便是从前再不愿习武,此时也愿意。”
“如此便好,那你先回去陪卫萤吧。师父快到山下,我这就去迎。”骆昙说完转身下山去了。
待再回转,骆昙身后是一位黑发长髯,步履沉实的英挺男子。单看面貌,也不知是几多年岁,仿佛时光在他脸上变幻万千,双眼内黄气似流云,若隐若现。
“先生,”骆嵩起身一揖到地,“还请先生救治卫萤。”
兰锴竹抚了抚骆嵩头顶,好似自家孙儿一般。微笑看了看卫萤,坐于卫萤对面,三指搭脉。不过几个弹指,兰锴竹便站了起来。转向骆嵩,说:“此证本无法可医,所幸这女娃娃心神先天便为三尸神所养,受此重创尚能不散,但此刻三尸神亦无回天之力。你且按此方抓药外加这我求来的铜芝,连服五日,一日两服,可保一年无虞。至于之后便要靠你自己用功,这三圣之气乃滋养圣物,你有此机缘也算是天有所眷。”
骆嵩再揖,锴竹先生继续言道:“痴梦丹确是可以助你冲开气海,但你如今心思服药后一梦三日,怕是要种下魔种,对你来说也不知是福是祸。你万万记得一边房内坐下,放开心思,由它自去,紧守本元,三炷香后服丹,梦中心神万万不可着力。老朽与昙儿自会为你护关。至于卫家的女娃娃你也可放心。”
骆嵩瞧着尚未醒来的卫萤足足一盏茶的时间,嘱咐红泥好生照顾,莫忘煎药。便转身与兰锴竹和骆昙离去了。
红泥心细只瞧见之前少爷攥着药盒的手,用力到微微颤抖。
骆嵩闭关已近三日,锴竹先生便在门前的石凳上静坐了三日,三日来未曾进水进食,气若游丝。骆昙此刻仍是目光炯炯,紧盯草庐。
日头当空,兰锴竹缓缓睁眼,回望了一眼身后房门,又看了看身前已燃了三天的紫铜香炉。忽地本自散空中的轻烟,凝聚成线打着转儿直向上升去,可升至半途却又急转直下,尽数萦绕庐上久不散去。只是渐渐有一半轻烟转黑乍地向屋内钻去。
兰锴竹起身负手,抬头望天,叹道:“哎,大衍一梦,自始至终,由它自去,越是用力却越不得力。法然兄,果真如你所言,劫数啊。”
屋内盘坐蒲团之上的骆嵩全然不觉,这三日一坐,沧海桑田。这一梦,见万物从无至有,再由盛转灭。可却有一物似有还无,从无生灭。仿佛便是这自身所蕴养的三圣之气,自己未生之时已存于世间。自己梦中随这三圣之气,看惯了平常百姓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知足完满。也看惯了王公贵胄的勾心斗角,庙堂上的角力竞逐,沙场上的腥风血雨。可这一切终究逃不过一场生离死别。随着三圣之气历经千万年风霜,骆嵩已浑然忘我,那阻塞气海的便是一份执着,眼见将消散而去。
可不知怎地,骆嵩却在梦中渐渐恢复神智,开始喃喃念道,从前也读佛经,总觉人生八苦虽未看得通透,也能笑对。可如今不过一场爱别离便已将自己折磨地心力憔悴,若是八苦交煎岂不生不如死。察觉到气海的阻塞松动,骆嵩心内一喜,向阻塞冲去。却不知如何,越冲越紧,渐渐却又恢复了原样。内心焦急,只为卫萤性命担忧所激,内心滋长莫名狂气,直指那物,吼声震天:“我骆嵩今日,定要让你烟消云散!”
只见此时阻塞之物扭曲变化成了人形,却是模糊不清,开口道:“要我让开也不必如此费力,只消你答应我一件事。”
“但说来。”
“你我本自一体,不过因这丹田里的鸟气强被分开,如今你我重归一体,不但我这阻塞消弭无形,且于你大有裨益,何乐不为?”
“是何裨益你但说来,我自有决断。”骆嵩此时不复平日温良的性子,仿佛烈火一般。看在眼里的模糊人影不动声色,实则内心雀跃不已。
“裨益有二,但先听我说说从前,你我前世乃漠北刀圣,刀锋所至,战无不胜。往昔一日九战,败了中原九派绝顶高手,那风光一时无两,自此便被称为九圣。有一日,应大梵心寺所请,去切磋武学。说是切磋,不过挑战。第一场独战当时的三位豪侠,一刀破三剑,三人一死两伤。谁知寺中贼秃说我伤人性命,要留我在寺中参禅十年方可离去。我要离去谁敢挡关,可偏偏哪些寺中贼秃不顾死活,硬是百人棍阵耗我气力,那一战当真血雨腥风,杀到最后我都有些不忍了。谁知我手软当时,那戒律堂首座取出一座尺许琉璃塔砸向我,我挥刀断塔,却被塔中那鸟气给拘将起来。终一生,囚于梵心寺。过了百年重又做人,你便是与那鸟气同化的魂魄,我依旧在气海中与那鸟气不死不休。如今你我若再归于一,你习武练刀定能一日千里。此乃最大裨益。其二,我也不再独立于你,你也不必再担心体内隐忧。且那鸟气从此不再有所窒碍,可以伐毛洗髓,任你所用。”
“那于你又有何好处?”
“只要能再握刀,便再无憾事。不过日后你这温吞性情怕是会变成与我一般热烈,莫要怪我没有先提醒你。”
“哼,莫要小瞧了我,自小读书养气,若脾气不能做主,岂不是白做了圣贤弟子。”骆嵩口上硬气,心中琢磨,怨不得之前不愿习武,原来武性被三圣之气压制了,不喜剑或许更是前世习气,“无需再多言了,你速速离开气海吧。”
“哈哈哈哈,不想我墨九还有握刀的一日。英魂纵千古兮胆气豪,拔刀向日月兮苍穹泣,泼墨九千里兮谁人敢敌。”模糊人影喜极而泣,仰天长啸。骆嵩不知觉也随着念道,只见那人影渐渐消失,自己心中豪气顿生,似乎当下便想游侠千里江山,快意江湖恩仇。只一瞬的念头很快便被十多年读书养气的功夫给驱散了去。
若有人在旁,便会见到此时屋内的黑烟全全被骆嵩长鲸吸水般一气吸入,随后又一下全部吐出,只是吐出的不是烟雾,而是黑水。骆嵩陡然睁开双眼,眼瞳金色仿佛怒目金刚,金光四射,吐出的黑水遇光即消,全部蒸腾不见。
目中金光消散,骆嵩双眼渐渐清明,回过神来,对此前房中发生一切全无印象,只是有诵唱的豪壮诗句现时还在胸中萦绕。倏然骆嵩灵光乍现,以肉掌作刀,扫、劈、拨、削、掠、奈、斩、突,一气呵成。这最最平常的刀中八法,在骆嵩一双肉掌之下,竟比寻常高手使上名刀宝刃还要圆转如意,轻灵不碍沉猛,霸道不妨迅疾。八式打完,骆嵩又想再打一套,却怎么也提不起那意境,只得无奈推门而出。
骆昙闻声,初看去,门前的小弟,一时邪魅张狂,一时浩然刚正,又一时慈眉善目。再看去,却依旧是那个一眼倾城的俊小弟。不待骆昙开口,兰锴竹倒先答出她心头疑问:“昙儿,你没看错,如今你这小弟,确是魔种已生。所幸三圣气能压住魔种,否则江湖从此多难了。”
“先生,如今气海窒碍已除,习武当无碍了吧?”骆嵩行至兰锴竹面前,询问得并没什么底气。
“自然无碍,你休整几日便往南去棠山,寻到云波院之后将这竹枝插于髻上,自然有人来授你武艺。只是你于学艺这三年内不可人前显露此人所授之武学,可能做到?”
“君子重信,先生放心。只是卫萤……”骆嵩面露难色。
“这卫家女娃娃,老夫今日就亲自带至红谷,这你可放得下心了?”
“先生大恩,仲商铭感五内。但有所命,定当从之。”骆嵩正欲屈膝,却被兰锴竹一把扶住。
“无需如此,你这一跪除去你父母也只有你那未来师父能受得起。寻常男儿膝下是黄金,你这膝下之物怕是整座江山也换不来。”
“不知仲商膝下有何物?”
“我若说是天下苍生,你可信?”
“这……”
“哈哈哈,但行眼前事,切莫愁未来。”
当晚,兰锴竹便带卫萤往红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