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肩微微抖动起来,心底深处的恐惧终于掩盖不住,只能攥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可不过须臾,她便平静下来,还轻笑了一声,于黑暗中听着只觉森然。
仲陵借着月光努力地要看清她,看到她俏美的脸庞格外清冷疏离,看到她眼中令人惊颤的、从未见过的凛冽寒意,不由得一愣。
“你还在恨吗?”
“我当然恨,我恨不得他们给我爹娘给我爹娘陪葬。”言兮默了默,又道:“可我不知道该恨谁,怎么恨。”
“那一战死了那么多人,又不独我一家,偏为何我不能放下。那些守城将士负隅顽抗都不肯投降,毕竟城破了,我们会沦夷狄奴隶,并不比活着好,至于他们吃人……”
她顿了会,才道:“对于他们而言,将死的人已经不是人了,他们也不再是人了。
“是的,我恨过孙固,恨他用一城百姓的命去换那个根本不算赢的胜利,恨他默许甚至纵容这样的事发生。可我又该怎么恨他,恨他没有能力打跑敌人?怪他死守愚忠,不肯纳城投降?我恨他,却连个恨的理由都找不到。
“可笑吗?这么多年来,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仇恨,可却不知道该找谁报仇。我常在想,若是所有人都没错,那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总要有人对当年的事负责。仲陵,你说造成这一切的祸源究竟是谁?”
仲陵没有回答。
无论是潼城一战的悲剧,还是父亲蒙冤致死,自己而今身陷囹圄,在拨开重重迷雾与表象后,都将答案指向那个人,那个至高无上,从来没有人敢去质疑的皇权拥有者。
“义父说权利和仇恨会异化人性,他叫我不要恨具体的人,因为没有意义,换一个人在那个位置,这一切依旧会发生。”言兮抱着头痛苦道:“杀人剖心,敲骨吸髓,从前到现在,这样的事从未停止过。”
“所有人,在面对惨剧人寰的悲剧时,只要不殃及自身,都可以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当年潼城城内断粮数月到不得不吃人的地步,可我来到京城后见到的是什么?文武百官贪墨横行,党同伐异;纨绔子弟纸醉金迷、奢靡成风;寻常百姓庸庸碌碌,蝇营狗苟,没有人在意潼城里的绝望,根本没有人在意,他们只是把战事当成饭后消遣的谈资。
“还有你和殷将军,天下人都知道你们是清白的,是被冤枉的,却还是默允用你们的性命去维持表面的太平。
“呵,什么太平盛世,不过是粉饰太平罢了!
“一切的美好只是假象,仇恨才世界的真相。天下人不曾无辜,所有人都有罪,包括我自己,所以我恨,我恨所有人,恨天下人。”
仲陵讶异地张着口,半晌后才道:“你……当真如此想吗?”
“当然,从地狱里爬出来,我都觉得自己肮脏无比。”言兮看着他,似乎不可置信地问道:“仲陵,你难道不恨吗?明明你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落得这样的境地,你不恨吗?当你带着将士在战场上浴血奋战,而朝中的人却忙着拉帮结派,中饱私囊,你们用性命换来的和平,被这样的人心安理得地挥霍殆尽,你就一点都不恨吗?”
仲陵沉默着道:“我也想过恨,可……我做不到。”
“为什么不去恨呢?”言兮喃喃道:“把过错都推在别人身上,自己就能好受一点,就能活的心安理得一些,不是吗?”
或许天性使然,抑或是理性克制,他确实不会去恨,就像母亲背负那样的秘密与伤痛,却从未对他表露过一丝的哀怨,她总是教自己做一个善良正直而乐观的人,这便是她所有的期许。
因为仇恨会把人拖进深渊,仇恨会让人留在痛苦的过去,无法自救,她不愿她的孩子生下来只是为了延续仇恨,所以她从不教他恨,而是让他学会宽容和理解,并告诉他说他父亲也是这样的人。
想到这,仲陵忽然有些释怀了,也有了勇气再次揽言兮入怀。
“放下仇恨吧,言兮。”他轻声道:“也放过自己。”
言兮怔然许久,忽而鼻头一酸,眼泪便流了下来。她揪住他的衣领,额头抵在他胸口上。
“没用的,仲陵,没用的。”她静静地道:“我的人生早在那时候就已经终结了,之后的一切是你给我的。”
那些深藏在心,从未对他表露的爱恋和依赖,使她渐渐活了过来,几乎令她忘却这段不堪的过往,可在确定他将要远离时,那些痛苦的回忆再次清晰起来,她也变得虚弱而苍白。
“还记得你们进城的那天,正好下初雪,我从地窖里往外看,看到屋檐和枝桠上挂着雪堆,晶莹剔透还泛着光,在灰蒙的天空背景下,像一副雪景图。你就是在这雪景中出现,头盔上的红缨衬着白雪,像一簇火。你一遍又一遍从院门经过,那么惹眼,我想叫住你,想多看看你……在地窖待的时间太久了,回到地上总是不习惯,总是害怕,可是看着你,我就觉得心安,就有勇气走出那个院子。”
言兮闭着眼,呢喃着道:“走出那个白骨如山的院子。”
她没有提,他也没有注意到的,在被白雪掩埋住的院子角落下,是满满的一堆骨头,有她爹娘的,还有别人的。
她一直逼自己不去看,好像那样的话那些东西就不存在了,可是在他带她出院子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登时浑身一震,几乎魂飞魄散。
之后哪怕别过头闭上眼,那堆白骨依旧会在眼前和脑海中出现。
似乎是注定了,她这一生都要活在“吃”与“被吃”的恐惧中。
仲陵拥着她,臂上力又重了几分,想给她一点慰藉,哪怕自己伤痕累累,也努力想给她一些安慰。
“言兮,已经过去了,会没事的。”
“是啊,都已经过去了。有你在,我总觉得一切都会变好。”言兮安静地靠着他怀中,轻叹了声:“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连你也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