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都是狰狞树影,唯有他所傲立之处是花丛围绕的诗情画意。
他若付诗兴,倒也可吟哦几句佳妙,只是超脱已久,诗词歌赋顿成庸俗。
他傲立这块圆岩上,衣袂共发丝飘飘,举目晴朗夜空,神思共星月悄悄。
他常揽寂寞萧然,与世隔绝,手中一管精致玉箫,随着起伏不定的心绪轻微摇动。
别人无论何时何地看见他,都觉得他是在优哉游哉地享受,虽难以看透他到底在享受什么,却深知那是别人努力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快乐安宁。
此时此地,看见他的只有两人。
婀娜多姿妩媚多智的黑蜘蛛。
身躯庞大满脸呆色的封岳。
黑蜘蛛不敢随便打破大公子周围的这片寂静,似乎稍不留神打破后整个世界都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灾祸。
黑蜘蛛最怕接近傲立寂静中的大公子,又最喜欢观赏这种状态的大公子。
大公子不说话,不动作时,可以引发她内心深处强烈的恐惧,也可以撩逗她身体隐秘处暗藏的一片火。
她已被那片火焚得忍不住绞紧双腿,真希望封岳不在旁边。
而她目不转睛看着的男人,却始终冷冰冰。
突然一阵冷冰冰的风迎面刮来,刮起三五花瓣落在大公子脸上衣襟上。
大公子伸手抹掉脸上的花瓣,送入嘴里细嚼慢咽,微笑柔声道:“你们也该尝一口,很香甜。”
黑蜘蛛擅制毒药,对草本花木的品种素有了解,知道这些花含着剧毒,骇然失色道:“公子,你怎么……”
大公子淡淡道:“你认得这些花是剧毒?”
黑蜘蛛急出了哭声:“公子,这些花的毒是没有解药的。”
大公子仍气定神闲,不以为然:“如果关小千在这里吃了这些花,你还会吓得哭出来吗?”
黑蜘蛛咬着嘴唇道:“我又不爱关小千,我此生只深爱公子。”
大公子叹道:“即使你爱关小千,也不会着急的,是么?”
黑蜘蛛灵光一闪,明白大公子真正的意图,笑道:“关小千百毒不侵,难道公子你……”
大公子悠然缓缓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从不知道我也百毒不侵?”
黑蜘蛛关切道:“你怎能这般吓唬我?再百毒不侵,吃下去身体也不好受的。”
大公子道:“这花瓣吃在嘴里香甜,吞进肚后整个人神清气爽,并没有半点不好受,你不妨试试。”
黑蜘蛛又急道:“我可不比你和关小千,我虽擅长施毒,却非百毒不侵,公子你是嫌弃我了,想毒死我吗?”
大公子突地仰天长笑。
黑蜘蛛听得毛骨悚然,痴痴道:“你……真的要毒死我?”
大公子收敛笑声,转头凝望她在月色下愈发苍白的脸:“蜘蛛,你听不出我是开玩笑?”
黑蜘蛛下面的一片火瞬间冷冰冰的熄灭,勉强笑道:“公子挺会开玩笑,我没被毒死,差点被笑死。”
大公子道:“笑死总比毒死好。”
黑蜘蛛内心从所未有的孤独痛苦,仓促地转换话题道:“公子让我找的人,我已带来。”
大公子点头道:“辛苦你了,蜘蛛,你去那边茅舍睡觉,天亮咱们还得赶路,回家后,我自会重重赏赐你。”
黑蜘蛛平生第一次急迫地想远离大公子,听了他这话,如蒙大赦,转身往那边掠去。
大公子转眼看着封岳。
封岳仍是满脸呆色,仿佛已是一具空壳。
他两只手软软地垂下,引以为傲的力气半分都使不出。
他在川南封家总受偏见,现在又成了废人,开始后悔跟着封云离家闯荡。
大公子道:“你的脸板得这样死,难道从没开心过?”
封岳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冷声道:“封云是你的属下,还是你的朋友?”
大公子微笑道:“我当然把他视作朋友,可他总以为我居高临下。”
封岳道:“所以他不是你的属下?”
大公子道:“他做的事情,多半也不是我授意的,你常伴他左右,应该知道他的意图。”
封岳道:“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意图。”
大公子叹道:“他的意图就是想打败我,他觉得只有让我跪在他脚下,我才能当他是真正的朋友。”
封岳虽年长,经历丰富,怎奈始终直肠直肚,思考行事都很老实单纯,对大公子言语中涉及人性复杂微妙处,他听来全然不懂。
大公子目光炯炯,优雅地飞身飘落他面前,含笑道:“他的意图有违常理,已近走火入魔,纵使我头脑机敏,也是费了大劲才勉强察觉。”
封岳满心悲苦,素来刚硬的面孔突显憔悴:“我跟随他离家远走,是相信他可凭自己的努力扬名立万,而非与我一样在家中受尽委屈,但他的雄心壮志竟全用到你身上。”
大公子道:“你虽不聪明,却也不笨,终于知道他把一切精力用到我身上是非常不值的。”
封岳沉声道:“他为何非得要在你手下做事?”
大公子悠悠道:“因为他喜欢我。”
封岳皱眉:“你是说他心甘情愿?”
大公子笑道:“你了解他的,若不心甘情愿,就算威胁要他的命或千金利诱也不能让他动一下。”
封岳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活着总得考虑自己的利益。”
大公子道:“你觉得在我身边做事,对他没有半点益处?”
封岳道:“他毁了自己,此刻又被关小千东方寒抓住,不知要受多少折磨,但我绝不同情,那都是自作自受。”
大公子并不意外,微笑道:“他们一定是去洛阳。”
封岳道:“你难道不正是叫他去洛阳?”
大公子道:“洛阳是个好地方,六朝古都,风景秀美,即使我不叫他去,他也会去,作为叔叔的你该知道他童心未泯,很是贪玩。”
封岳突然转头瞪着他,冷厉地沉声道:“现在洛阳是险境,你打算怎么救他?”
他双臂若没有废,已恨不得抬起来重重给大公子一拳。
大公子无动于衷,仍是轻描淡写地笑着:“他神通广大,根本不需要我救,更不需要你担心。”
封岳又悲从中来,眼角隐约闪出泪光:“他毕竟是我的侄子。”
大公子深表同情:“你陪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情感的深厚没有人会怀疑,但我还是劝告你先放下一切烦恼,好好休息。”
封岳激动地直言道:“我愿意过来见你,不是因这两条废掉的手臂,而是因我要哀求你救他一命。”
他说着话竟直接屈膝跪地,磕头不止。
大公子冷笑道:“你死了这条心。”
封岳昂首,怒道:“他为你做事,身陷险境,生死难料,你却什么也不想为他做?”
大公子道:“我会做事,我会去洛阳。”
封岳怔住:“你会救他?”
大公子道:“他根本不需要我救,你别小看你侄子。”
封岳凄然沉默半晌,昂起的头有气无力地垂下,深深叹道:“不管怎么样,我……”
大公子伸手在他肩头,似乎安慰道:“你该回家。”
封岳沉默,一动不动。
大公子的手在他肩头拍了几下,扭了几下,关节发出清脆的声音。
封岳已疼得满头大汗,想抬头,却突然感到脖颈如受巨石压迫。
大公子的手一番动作非常轻捷利落,转眼收手,手中玉箫温柔地抵住他前额。
暖融融的内力竟透过箫管笼罩他面门,顺着七窍直达心间,就像轻纱随风飞舞,悠然伴着春水滑过久已枯竭的大地。
他脖颈的压迫顿消,全身上下无比放松,说不出的舒服。
大公子道:“你现在又有两条自由的手臂,今后如何打算?”
封岳慢慢站起,惊愕地看着他:“你果然不是人。”
大公子道:“江湖上都称我是魔神。”
封岳放松舒服之余掩不住内心深处的毛骨悚然:“你既是邪恶的魔,也是仁慈的神。”
大公子笑道:“邪恶仁慈,是人自己想当然来区分的,魔与神难道真的是正与邪?”
封岳心头一凛,沉声道:“你不信正邪?”
大公子道:“我想做就做,想吃下那些剧毒的花瓣就吃,想接好你的双臂就接,为什么要管你们人永远解释不清的正邪?”
封岳突然也痴了,目光发直,沉重的语声低了下去:“他心甘情愿地跟着你,的确不是为利益,你有比金山银山更大的魅力。”
大公子笑道:“我还比阎王更可怕。”
封岳道:“在你身边呆久了,自然而然他就激发了空前未有的野心。”
大公子道:“他也要当魔神。”
封岳黯然:“可惜他当不了。”
大公子道:“可惜。”
封岳道:“你不信正邪,你想做就做,他却信正邪,他觉得你是邪,只有邪足以一直雄霸武林。”
大公子道:“无毒不丈夫,他懂的正是这五个字。”
封岳道:“所以他现在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大公子道:“所以他现在还是个人。”
封岳脸上不经意地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笑:“你说我该回家了,我就回去。”
大公子道:“他们若问及封云,你怎么说?”
封岳斩钉截铁地说出几个字:“我什么也不说。”
XXX
洛阳古迹闻名天下,纵使王朝已成历史,诸多王侯轶闻仍在民间口口相传,令旅人对那些辉煌繁荣无比向往。
洛阳牡丹也闻名天下,各色花品不胜枚举,美不胜收。
关小千一行人进城途中,已惊艳地发现十里郊外满是盛开的牡丹花田,不高不矮的山上也花树茂密。
马车来到城门,迎接的不是负责盘查过往的守城巡丁,而是一个衣服花团锦簇又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鄙人安士处,洛阳韩府管家,受命在此等候,您便是韩老爷日思夜念的贵客关大侠吧。”
关小千这路上也对韩老爷日思夜念,很好奇这是个什么身份的人,为何竟提前知晓他的行踪,为何如此热情。
他不多与安士处废话,点头请其引路。
安士处带了两个随从,上一辆精巧的小马车,缓缓在前却不进城,而转向左边不远处的一座牡丹盛开的山岭。
富豪就像狡兔,总有不止一个隐秘行藏隔绝尘嚣的住所。
不同的是,狡兔三窟都为起码的生存,富豪那些住所多为闲情逸致赏玩风景。
进山后,山色秀丽,越发清静。
顽皮的月儿探头车外,看见鲜花点缀的路上三三两两走着手执兵器的武林人。
有的武林人行色匆忙,根本没兴趣观赏风景,眼睛要么直瞪着前方,要么直瞪着他们的马车。
有个壮汉背负双斧,凶神恶煞的眼睛正好对准月儿的眼睛,只吓得月儿一激灵,慌乱地把头缩回。
苏娘奇道:“外面有什么,你怕成这样?”
月儿低声道:“外面有人。”
苏娘微笑:“山花盛开的季节,有人来赏玩多正常。”
月儿摇头:“都是面目凶恶的武林人。”
苏娘皱眉,伸手撩开帘子,凑眼果然看到路上走的都是武林人。
月儿叹道:“他们可不像来赏玩的。”
苏娘回头,沉吟道:“难道他们也是韩老爷的客人?”
对面的封云笑道:“人家有钱请许多客人,喜欢请什么客人就请什么客人。”
月儿道:“但那些人对我们明显都没好意。”
苏娘道:“他们一个个板着脸,目露凶光,就像是专程去杀人的。”
封云又忍不住接嘴:“他们是嫉妒我们有这么好的马车坐,而他们只能苦巴巴地徒步。”
苏娘冷哼道:“谁和你说话了?”
封云冷笑,不说话了。
苏娘问关小千:“如果这是陷阱怎么办?”
关小千道:“如果这是陷阱,我也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样的陷阱。”
苏娘道:“你变了,你比以前倔强。”
关小千正色道:“我以前的确不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苏娘也正色:“那你现在为何偏向虎山行?”
关小千道:“因为我内心堆积了太多疑团,我不愿再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你们若是怕,我可以下车自己去。”
苏娘急道:“你变了,我却没变,你该记得我从不怕的。”
关小千展露出与她重逢以来第一缕真诚而质朴的微笑:“我记得。”
XXX
艳阳高照,神清气爽。
山头有座角楼被两排庭院围绕,院中杂花生树,瓜藤攀结,乍看之下就像普通农家,别具意趣,显得一切都置身事外,无忧无虑。
马车行驶到前院门口停住,管家安士处下车引领关小千等人进门,穿过曲折回廊,又在大片瓜果花木间走过,不久抵达角楼。
原来这是洛阳东城的城墙延伸,伸到此处是一要冲,不仅风物俊美,也是古来兵家必争。
仰头看去,这座角楼前后左右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及田畦,枝叶与瓜藤将城墙遮掩得密密实实,秀丽中极富峥嵘的威严。
单看这角楼已知韩老爷在洛阳定有呼风唤雨之能,地位名望绝不低。
关小千内心的疑虑更多,双手暗暗握紧拳头。
安士处躬身道:“众位侠士,韩老爷就在楼上,请吧。”
角楼共三层,韩老爷在第二层,他们上去时,月儿忍不住又好奇地东张西望,突然警惕地拉住苏娘的手,低声道:“里面好多武林人。”
第一层有个虚掩着门的大厅,里面虽然安静,透过门缝却可发现寒光闪动。
关小千东方寒白丑也早已察觉,这地方的确是凶险难测的陷阱,但为了探查真相,他们不得不状若无事地上前。
封云忍不住又接嘴说风凉话:“这地方兴许是韩老爷的资产,向来做吃喝住宿的买卖,那些赏玩风景的人累了渴了饿了就到这地方歇脚,有什么稀奇?”
他的声音并不低,安士处在前听见,温言笑道:“这位公子说对了,这地方是属于韩府,不做韩老爷私下独居之所,一年到头都做着旅客生意。”
封云得意道:“现在你们知道真是自己多疑吧。”
苏娘月儿根本不理他,众人很快来到二楼门前。
安士处躬身道:“各位客人请进。”
关小千五人鱼贯而入,封云夹在白丑与东方寒之间。
进门后,厅堂宽敞光亮,封云擅自走了出去。
他竟直接走向一个见他们进门就起身笑迎的老人,态度颇为亲热,似乎交情匪浅:“韩叔叔,咱俩叔侄暌别太久,可想死我了。”
那个老人原来正是盛情邀请关小千的韩老爷,走到封云面前亲热地抱了一下,慈和地笑道:“贤侄,这些是你朋友吧,阿齐在路上看见,飞鸽传信给我,我也早对你甚是想念,但为保险,便暗中派人先查探你朋友们的来历身份,知道都是江湖上有胆识有品格的豪侠,尤其是这位关侠士更算年轻有为。”
封云笑道:“所以你赶紧拟就请帖,深情厚谊地把他邀请过来,却是苦了我一路上蒙在鼓里,还不知这韩老爷正是我日思夜念的韩叔叔。”
韩老爷歉然道:“对不住贤侄了,只好在酒筵上敬你三杯谢罪。”
他笑着招呼关小千等人:“大家风尘仆仆,长途劳累,快过来入座,吃一杯洗尘酒。”
关小千知道封云不可能真的是一路上蒙在鼓里,这对叔侄一搭一档,做的一出好戏,令他们不得不加倍警惕。
月儿突地轻呼,拉扯苏娘的衣角,贴耳小声道:“苏姐,你瞧左边那人,好脸熟。”
苏娘看向左边,看住某人,微微皱着的眉头猛然因内心震动而分开。
那人不仅脸熟,而且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在上个市镇停留时,被车厢里探出头去的封云浓痰触怒的青皮。
他其实竟是韩老爷的人?
那天封云的一口痰难道是别有深意,甚至又是诡计?
看来这桌筵席的确是鸿门宴,可关小千已毅然坦然地坐了下去,她也不好此刻退缩。
心中深爱的两个男人都坐了下去,深陷未知的危险,她必须坚定地和他们共进退。
她柔声安抚着月儿:“别多心,稍安勿躁,我们风尘仆仆,长途劳累,早就饥渴,先大吃大喝一通。”
月儿虽缺乏经验,看人不透,却很愿意听她的话,两人肩并肩坐下。
满桌佳肴美酒,喷香逼人,月儿刚坐下已食指大动,唇舌生津。
韩老爷热情慷慨地扬手道:“大家千万别客气。”
第一个动筷的竟是冷酷沉默的东方寒。
他不声不响,一下子就吃了好几块肉,喝了半杯酒。
第二个动筷的是关小千,他不声不响,一下子也吃了好几块肉,却滴酒不沾。
韩老爷瞧着他们敞开了吃,对封云正色道:“这位便是威名远镇的大漠之鹰么?”
封云道:“叔叔今天可有福气,这份机缘可真难得,东方兄身为大漠汉子,最是豪爽侠义,你交上这样一个朋友,今后更没有谁敢不给你脸面。”
韩老爷道:“不知他愿不愿意与我交朋友。”
封云得意道:“看他吃得痛快极了,显然已不拿叔叔当外人。”
韩老爷捋着胡须笑吟吟道:“这位先生莫不就是……”
不等他说完,兀自举筷夹菜的白丑声震屋瓦地朗笑道:“我就是臭名昭著的白丑。”
韩老爷赶忙殷勤地给他喝空的杯中倒酒,觍颜道:“在下并非江湖人,对江湖事向来孤陋寡闻,不懂您的名声威望,言语有冒犯,白先生勿怪。”
白丑哈哈笑道:“你这桌酒菜极好,应该重赏厨子。”
韩老爷微愕,眼睛有点发直,满脸的温和之气顿显滑稽:“客人吃得开心,我必重赏他们。”
他为掩饰自己的尴尬,立刻举杯道:“诸位长途跋涉而来,着实辛苦,容在下敬诸位一杯。”
关小千东方寒白丑苏娘封云举杯迎上。
月儿却羞涩道:“我还小,不习惯喝酒。”
韩老爷慈和道:“小姑娘请便。”
月儿笑嘻嘻地点头,再也不理旁人,开心地大快朵颐。
众人干了这杯酒,她已吃了不少菜。
她舔着舌头,忍不住又道:“好渴,难道你这里只有酒么?”
韩老爷转头吩咐一个属下:“取两瓶冻过的山泉水来。”
那个属下领命离开,不多久拿了托盘回屋,盘上是两个不大不小的精美花瓶,瓶口冒着淡淡的水雾,瓶身满是细小晶莹的水珠。
两个花瓶都放在月儿面前,月儿急迫地抱起一瓶,咕嘟嘟喝下几大口,赞道:“真凉爽,真清甜。”
苏娘酒量本不差,但久不碰酒,才喝下一点已有些头晕,含笑柔声道:“我也喝几口。”
月儿笑着把另一瓶推给她,看她喝得和自己一样快意,点头道:“比酒喝着舒服吧。”
其实她根本没尝过酒的味道。
苏娘也以点头回她:“的确。”
韩老爷诚恳道:“若是不够,我再叫人取两瓶来。”
月儿对他温柔中略带俏皮地嘻嘻一笑。
苏娘也笑得温柔,说出的话很伶俐:“水喝多了不好,万一喝饱了,满肚子都是水,还有什么空隙装饭菜,岂不枉费了老爷这桌精心筹备的酒筵?”
韩老爷笑呵呵点头道:“是,姑娘说的是。”
封云眨巴眼睛,对韩老爷诡秘地悄声道:“那便是我对你说过的女人。”
韩老爷奇道:“真是她?”
封云悠然道:“能打动我的女人,连口才都非同凡响。”
韩老爷笑呵呵点头道:“是,贤侄说的是。”
封云道:“说话既好听,又有道理,这样的女人你一辈子遇见过多少?”
韩老爷迟疑道:“好像还一个都未碰上,毕竟不如你的福气大。”
封云道:“实不相瞒,咱们已结为夫妇,这是我的娘子了。”
他轻啜杯中酒,微微含笑道:“唉,不知我哪来这么大福气。”
苏娘听他又在大庭广众下口不择言,怒从心起,终于强忍,坚持不睬。
岂料他紧接着脱口一句更可恨的话:“叔叔,今天在你地头上,你全权做主,一定要给我讨回公道。”
韩老爷立刻满目惊异:“贤侄受了什么委屈?”
封云凄然叹道:“我娘子哪儿都好,就是有点水性杨花,见了东方兄喜欢,见了关大侠也按捺不住,不仅让我做了乌龟,还联手挟持我,想用我狠狠诈封家一笔银子,叔叔,这些人表面上一派正气,背地里却害人不浅。”
苏娘脸上惨白,怒得浑身发抖。
月儿怒道:“你……你太无耻了。”
关小千东方寒白丑反倒始终冷静。
关小千喝下一杯酒,吃下一块肉,满足道:“好酒,好肉,韩老爷,多谢你的款待。”
东方寒几乎和他同时放下筷子。
白丑满足地打了个嗝:“关老弟,这桌酒筵真不错,吃得真爽,即使韩老爷在里面下了毒,我也情愿毒死。”
韩老爷冷冷道:“韩某人绝不是下毒害人的宵小之徒。”
白丑讥诮道:“但你肯定是轻信小人言的蠢蛋。”
刚才热闹和善的酒筵上,现在已针锋相对,满是杀气。
韩老爷肃容道:“谁是小人?”
封云道:“在小人眼里,别人都是小人。”
白丑道:“别逞口舌,把我们诓来,除了吃一顿饭,不就是要打么?”
封云道:“白先生直肠直肚,难怪容易吃饱。”
白丑瞪眼道:“少废话,吃饱了就打,玩什么阴谋诡计?”
封云道:“江湖人打架,都要打个是非曲直,否则和街头无赖有何区别?”
白丑冷哼道:“那你给出个是非曲直。”
封云悠悠道:“把东西搬上来吧。”
这话是对韩老爷说的,却完全是居高临下的命令口气。
韩老爷并不计较,非常顺从地叫人下去搬他所要的东西。
很快几个人就搬着一样四四方方的笨重之物进屋。
关小千等人看见这东西,顿时变了脸色,再难冷静。
这东西竟是一口稍有些破损的棺材。
封云起身,手掌蕴蓄强劲功力扫过桌子,桌上杯盘碗碟噼里啪啦碎了满地。
韩老爷站在他身旁,那些碎片并未伤及。
其他人都是武功高强,应变奇速,眼见碎片飞溅,很灵巧地闪过。
封云此举,不是为了突袭暗算,而是为了给那口棺材腾地方。
苏娘突地心头一震。
她已想起那天在自己客栈中,封云也是搬了一口棺材放到桌上。
难道今天封云要故技重施?
难道这口棺材就是那口棺材?
难道这口棺材中也躺着关小千师父的尸体?
这口棺材平平稳稳地上桌,封云伸手推开棺盖。
众人首先看见的是一截剑柄。
朴实无华的剑柄,铁质部分已经生锈。
关小千凝视剑柄,心头一震。
他虽没在那天亲临苏娘客栈,却非常熟悉这柄剑。
这是他此生最熟悉的一件物品。
他爱剑如命,几个月来他手中无剑,记忆也恢复很慢。
直到此刻,他记忆才完全恢复,明白自己的人生因这柄剑才有了更多的追求及更坚定的信念。
这柄剑正是他当年上山学艺时,师父亲手赠予的。
他迫不及待地走近几步,眼中所见又令他心头一震,大片泪水夺眶而出。
他看见了师父,冷冰冰的死了很久的师父,自己的这柄剑冷冰冰地插在师父胸口。
他浑身也冷冰冰的,思想冻结,无法动弹。
他完全恢复了记忆,里面有一段画面竟是自己用剑杀了师父,脸上挂着忘恩负义的狞笑。
难道真是自己杀了师父?
刚清晰起来的记忆,再度错乱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