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咆之所以极轻蔑的骂钟万彻是个白痴,其实道理简单之极。
才下过一场大雪,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
夏军在繁水到魏县的必经之路上设伏,一连等了两日宁军也没有来反攻,王伏宝心里自然起了怀疑,于是派斥候悄悄靠近繁水查看。
钟万彻的大军夜里离开了繁水,黑夜遮挡住了人马,却遮挡不住雪地上留下的痕迹。
数万人马行进,雪地上踩的一片狰狞……而显然,宁军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个极大的失误之处。
人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或许真是如此。
这次王伏宝尽提人马而来,派兵万余夜袭魏县得手之后。
将大部分兵力布置在魏县和繁水之间,试图截杀钟万彻的援兵。
钟万彻却转攻洹水,试图将夏军困在魏县之内,这样的打算不可谓不大胆,也不可谓不壮阔。
但一场大雪,暴露了他的意图。
王咆尽带夏军骑兵不下两万,还有精选轻甲步兵两万余,星夜兼程离开魏县,抄近路直奔洹水方向而去。
雪过天晴,太阳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人的眼睛看的时间久了便会很不舒服,若是在冰原之地,如果没有防护的措施,或许会让人短暂失明。
但中原地方的雪没有那么厚,太阳出来后用不了多久也就开始融化。
在原野上,一条黑线渐渐的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支身穿黑色甲胄的人马,顺着官道一路往西北方向行进。
大周修建的官道平坦且宽阔,虽然因为积雪的缘故行走起来多了几分泥泞,但队伍前进的速度依然很快,看得出来,这支人马似乎急着赶去什么地方。
在距离官道大约二里处,有一片树林。
而此时,身披白袍的夏军就藏身在这片树林中。
小将军王咆站在一棵大树后面,眼睛死死的盯着远处官道上那一队人马。
“少将军!”
爬上一棵大树的亲兵低头对王咆说道:“看旗号,宁军贼的人马应该最少不下三万人。
虽然看不太仔细,但大致不会有错。”
“嗯”
王咆嗯了一声,嘴角忍不住挑了挑:“吹角,进攻!”
他身边的传令兵立刻将号角举起来,很快,呜呜的号角声便从树林中传了出来,一群雀儿被惊飞,渐渐的消失在天际。
骤然间,从树林中冲出来的白袍人马如一道翻滚的雪浪一般涌向了官道。
冲在最前面的是夏军的骑兵,出了树林之后骑兵就开始加速,马蹄踏地的声音如同贴着地面炸响的闷雷。
战马的四蹄将残雪激荡起来,就如同浪花。
战马嘶鸣,二里左右的距离对于轻骑兵来说转瞬即至,虽然雪地中行进影响了战马的速度,但敌人同样也会受到影响。
当夏军自密林中冲出来的时候,官道上的宁军也立刻做出了反应。
迎战的号角声响了起来,似乎在和夏军进攻的号角声相互回应一般。
看起来长龙一样的队伍迅速收拢,在最短的时间内组成了一个一个的方阵。
而就在这个时候,带着骑兵冲在最前面的王咆忽然眼神一变。
“不对劲!”
他自幼被王伏宝收养,饱读兵书,自能走路开始就跟着王伏宝东征西讨,亲眼看过的厮杀不下百余战。
对于战争,他丝毫都不陌生。
对于队伍的人数,他几乎一眼就能判断出来个大概。
就在夏军才冲出树林的时候,官道上的宁军就开始变阵了。
这说明宁军时刻在提防着遇到埋伏!
而且……宁军的人数绝不是之前看到的那样多!
看起来最少有三万人的长龙,在号角声响起来的时候就开始变阵,组成了十个防御方阵然后迅速并拢。
每个方阵千余人,也就是说官道上的宁军最多不超过一万人!
王咆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忍不住就要下令大军停止进攻!
官道上的宁军确实只有一万人,却足足打出了四万人马的旗号。
看起来绵延很长密密麻麻的行军队列,其实中间是空的。
也就是说,看起来是横排有十个人,实则只有三四个人。
中间空着,从远处看过去根本就分辨不出来!
在远处密林里的号角声响起来的时候,宁军领兵的将领眼神立刻一亮。
“吹角,结阵!”
“弓箭手列阵,三矢之后退后。枪兵列阵防御,勾镰兵……等夏军的骑兵冲过来之后,听我号令反击!”
“喏!”
下面的将校立刻应了一声,吩咐手下人立刻列阵防御。
“你们都知道!”
为首的将领是个三十几岁的男子,白面无须,看起来身上没有什么军人特有的冷冽杀气,甚至还带着几分不属于战场的书卷气。
但这个人的眼神格外的坚毅,看向远处的敌军,没有丝毫惧意。
为首的将领扫视了一眼手下的将校,提高声音说道:“你们都知道,咱们没有援兵!
敌军兵力必然远多于咱们,而咱们身在此处只能靠自己!
大将军出兵之际就说过,咱们这一支人马九死一生。
但既然咱们来了,难道还能转身就逃?!”
“逃!敌人是否会放过咱们!”
“不会!”
周围的士兵们大声回答道。
“靠自己!”
身披铁甲的将领大声道:“我是个文官,手无缚鸡之力!
但今日,我将站在你们身边,生同生,死同死!
在魏县城外,有近四千同袍的尸体依然丢弃在那里,今日一战,宁愿做那横陈于雪中的尸体,也不能向侮辱同袍的敌人投降!”
“生同生!死同死!”
身穿黑色甲胄的宁军士兵们整齐的高喊着,握紧了手里的武器。
他们是骄傲的宁军士兵,他们身上的甲胄,他们手里的兵器,他们身体流淌的血液都是骄傲的。
他们之中有新加入宁军的士兵,也有许多百战老兵。
但他们都有着一种宁军特有的骄傲,从不会惧怕任何敌人。
“战!”
看起来带着几分文弱的将领抽出了自己的横刀,指向远处汹涌而来的敌人。
“战!”
声震云天。
当夏军的骑兵进入一百五十步之内的时候,宁军最外围的弓箭手便松开了弓弦。
上千支羽箭密密麻麻的飞了出去,就如同扑向了一片庄稼地的蝗虫。
骑兵的速度太快,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发箭,当羽箭到敌人骑兵身前的时候,已经被拉近到了羽箭足够射伤敌人的距离。
第一轮羽箭射过去,最前面的夏军骑兵立刻就倒下去一层。
战马向前扑倒,马背上的骑兵被甩出去很远。身子重重的砸在地面上,激荡起一片残雪。
临阵不过三矢
三轮羽箭过后,夏军的骑兵被放翻了数百人。
但羽箭不足以让敌人进攻的脚步停下来,挥舞着横刀的骑兵一边喊着一边催动战马向前。
第三轮羽箭过后,宁军的弓箭手立刻后撤,顺着枪阵刻意留出来的缝隙退到了后面。
他们没有在枪阵后面站住,而是继续向后退。
随着弓箭手撤下去,枪阵开始变得密集凝固起来。
为弓箭手后撤而留出来的通道关闭,密密麻麻的长矛斜着指向半空。
退在了枪阵后面的弓箭手继续发箭,这次他们针对的不是已经冲到了五十步之内的敌人骑兵,而是骑兵后面紧跟着冲过来的大批步兵。
抛射
向来是弓箭手对付步兵的犀利手段。敌人向前冲,弓箭手便缓缓退后,他们始终保证着足够的距离发箭。
站在枪阵后面的文弱将军面色坚毅,但没有人看到他握着横刀的手微不可查的颤抖着。
他的手心里其实都是汗水,后背上也是。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这个计策本来就是他想出来的,这个时候他怎么表现出害怕?
而且是他坚持要率领这一支诱敌的人马,虽然他明知道这场厮杀胜算并不在自己这边。
他叫崔潜。
他是个文人。
雪地上行军必然会留下痕迹,这么白痴的事……久经沙场的宁军,怎么可能会忽略遗忘?
撞击
骑兵狠狠的撞击在枪阵上。
血浪翻腾。
天空中挂着一轮皎月,月光水一样洒在大地上。白茫茫的积雪将月色反射出去,所以夜晚的黑并不太深邃厚重。
魏县的城墙上,守军打着火把来回巡视。
他们不时看一眼城外,借着月色能隐约看到雪地上那些如细微波浪般的小小起伏。
那是数千具被他们丢弃在荒野上的尸体,已经和积雪冻在了一起。
今夜当值的夏军将领是从五品的别将石松,他是大夏国将军石赞的堂弟。
石赞死后,他也受到了牵连,虽然没有获罪,但在仕途上很难再有升迁。
他不是王伏宝的亲信,尤其是他深知皇帝陛下对王伏宝并不是真的信任。
所以他一直以来都刻意和王伏宝拉远距离,因为他堂兄石赞的事,现在的石松已经谨慎的让人觉着可怜。
在城门楼子里守着火炉坐着,石松还是觉着冷的有些忍受不住。
面对着火炉,身子前面倒是暖和起来,可背后上总感觉有一股阴森森的风吹过似的,冷到了骨子里。
他下意识的从腰畔将酒囊解下来,刚放在嘴边就想起了大将军王伏宝立下的军规。
当值之人若是饮酒,杖责三十。
他抬起头看了看外面,忍不住自嘲的摇了摇头。
将酒囊丢在一边,看着炉火怔怔出神。
就在这个时候,站在城墙上一个当值的夏军士兵揉了揉眼睛,仔细的看了看城外后也忍不住自嘲的摇了摇头。
“疑心生暗鬼……”
他低声自语了一句,随即叹了口气:“城外的都是尸体,早就冻的跟石头似的。
怕什么?尸体难道还会动?还会爬起来?
尸体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尸体自然不会动。
在城外的雪地上,大批披着白袍的士兵缓缓爬行。
夜色就算再浅,城墙上的守军也看不出去二百步远。
而这些披着白袍的士兵,已经悄然接近到了城墙外百步左右。
就在不久之前,他们敌人也是这样靠近这座城池的。
钟万彻爬到一具冻僵了的尸体旁边,看了看那宁军士兵死不瞑目的表情。
他紧了紧拳头,眼神里都是杀意。
“你如何打下魏县,我便如何将魏县夺回来!”
想到带兵当做诱饵将夏军精锐数万引走了的崔潜,钟万彻心里就忍不住有些担忧。
一个文人,竟是有这般魄力实属不易。
更何况,他还是那样的出身。他家世显赫,本来是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的。
都不容易啊!
钟万彻在心里叹了一句,他何尝不理解崔潜这样拼命的缘故?
崔家,靠过来的有些晚了。
要想出头,需要功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