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萤，随身侍婢这个名分也跟着你有十四年了。那日，及冠礼毕，母亲把你领到我身边。那日起，我骆仲商便说了，待你二八年华，娶你入我骆家正门。怎奈……”说到此处骆嵩眼里没有了往日的笑意，月华为他鬓角镀上了几缕银丝。
“仲商莫要着急，且听我说，你我相识已是天大的因缘，何况自那时算起伴在你身边十四载，我也很是知足。法照大师说你我情深缘浅，再过些许年头便是缘散之时。佛家常讲，世事无常，一切不过因缘聚散，我虽是还没看透，但也知道人生只能随缘。仲商，你是风雅文士的性子，就爱游山玩水，饮酒赏乐。这些年行侠仗义本不是你所愿，”女子拿起茶壶，缓缓倒下两杯清茗。怔怔望着杯中蒸腾的水汽，轻叹一气，更是轻声道来，“谁也不曾想到，最不喜刀剑的你，却能为练刀宵衣旰食。骆老爷问你为什么要练刀，却不练这天下第一的骆家剑。你那一答当真是惊动武林，一下子把天下剑客都得罪了个干净，老爷子也气得险些晕过去。你还记得吗？”
骆嵩端起茶杯，轻嘬了一口，不禁一笑，举头明月，嗤笑一声：“玉带佩名剑，习武称君子。凶器夺人命，不端并无耻。”
“不知如何这几句就在江湖上流传了开去，有些人还是会用这几句逗弄江湖剑客。当初还有不少被你这几句没口德的话激得上家中找骆老爷讨要说法，若不是墨竹园天下第一剑的牌匾，还有骆老爷那柄寒铁钝剑，恐怕这些年我年年清明要去给你祭扫了。”卫萤眼里噙笑，眉却作愠。只看得骆嵩心神一荡，随后又失了神。
“若不是我轻狂浪荡，言语激怒了李善顺。那最后一粒乌金续神丹也许能为你再续神十年。”
“若不是你败了李善顺，恐怕我连这十年都不能伴在你身边。废了李善顺的武功是救了他，也救了许多人的性命。况且乌金续神丹用第二次就药效大减，最多不过再续神两年罢了。”卫萤起身走到窗边，拾起如烟往事，重又坐下，燃起炉中香檀，“法照大师教我一法能暂解心中愁闷，仲商可愿随我修学。”
“入夜清冷，先披上这貂裘，我再随你学。”骆嵩将貂裘搭上卫萤双肩，即便动作很轻，却也感到那单薄双肩微沉，有些不堪重负。
“仲商，往后我们可不要再用这锦绣绸缎，狐皮貂裘了。”卫萤抚摸裘上柔毛，眼中净是不忍，“麻布粗衣也能蔽体，要御寒多填些棉花也就是了，何苦断了这些畜牲性命。”
“如今你在法照大师座下皈依三宝受持五戒，做在家居士。我自然随你愿意，茹素奉斋。”骆嵩倚着窗栏坐在卫萤身边。
“仲商听我细说法照大师所传宁神静心之法。此法名作‘数息观’，先需结跏趺坐，后调息，再放开心神，摒除杂念。心中万事随它去，自守灵台一清明。我悟性差还不能体悟大师这两句偈，不过仲商天才定能一悟便透。摒除杂念之后，一心于这鼻息出入，一呼一吸便做一数，从一至十，循环往复。”卫萤说完，再瞧骆嵩，已然静身不动，唯有鼻息尚存。此时卫萤心中忆起，法照大师与她说过的话：你与骆嵩二人终归佛门，不过早晚。
这夜卫萤侧卧在骆嵩身边睡了去，生怕扰他。骆嵩刚入静中，心神安定，但不多时心魔来扰，卫萤病重，药石不治，神医难求。他自责，当初世上仅剩的两粒乌金续神丹，分两次服下，这散神之症本能痊愈。真相却一直没有告知卫萤，怕她再受打击，本不多的时日就更短了。他恨，恨那李善顺趁他寻药归来途中掳走卫萤，他用一粒乌金续神丹换人。人平安回来了，那一粒药却在夺药一战中破了蜡封，散了药力没了用处。骆嵩一气之下断了李善顺的脚筋，不想也成就了现在的他，如今誉满中原的小鲜居便是李善顺归隐后开起来的。
此时悔与恨不断在他心头交织，这心魔搅乱心神，心火上涌，嘴角落红。正待走火入魔时，心中一声梵呗庄严，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登时虚浮气火消散了去，周身清凉，毛孔舒张，心神似散不散，呼吸似无还有，多年胸中郁结化了开去，似若枯寂。
待到炉香焚尽，骆嵩睁眼，只见卫萤在身侧入寐。心中思忖，这佛门心咒也曾读过，正千钧一发时，这心咒并非自己所思，缘何自起。静中郁结已化，此时堵石胸中，一如以往，又是何因。静中无情，身心寂灭，却连卫萤都一并忘却，又是何故。骆嵩皱眉，苦思无果，但觉佛法无情，还是莫要再入这静中。
卫萤情意怎能忘却，相随十四载。初见时，面若桃花红，秋水一凝年华不逝，青黛颦处悲春风，绛唇半合语还休。这一见骆仲商忘乎所以大笑提笔，一幅仕女图一气呵成。
那二七佳人，家逢变故初出闺阁，怎见过眼前这般男子。那眉眼中尽是灵气，若是给了女人，只怕一眼就能换下一坐江山，暗想若是自己能看上一世也是不会腻的。少女此般心思，恰是情窦初开，可想到再过一月才三年孝满，只得心中暗骂自己。想是那时卧初堂中，旖旎无限，羞煞了江南春光。
墨竹园原本精雕细琢的山水园林间，忽的一处，柴栏石屋草木顶，倒真似大隐隐于繁华处。骆嵩读书喜静，卧初草堂一般不许他人出入，其中物件从来也都是骆嵩自己收拾打理。外间传闻，这草堂都是骆嵩少爷自己修葺，卧初草堂现今也成了墨竹园中别样的景致。
卧初本为明心志，静卧初心待伯乐。原该清冷的草堂，自那两月之后便多了几分烟火气，门前铁画银钩的“卧初”二字匾额也换了去。如今堂中多了一条身影，为他红袖添香，素手研墨，与他对坐手谈，琴瑟和鸣，这般无忧日子当真羡煞旁人。有人再路过，抬头之间门上“忘初”两字若美女簪花。
来年立春早，春寒料峭，墨竹园却早早断了火炭，即便三九寒天也只在女眷闺房和会客厅中安置火盆。骆嵩独自一人站在厅中，虽不喜习武，但从小被父亲练出一付好身板，此时也褪下冬袄换上一身蜀锦玄青绣金云纹服，顶戴墨玉头冠，腰坠白玉麒麟。当真挺拔倜傥，温雅自在。面上一扫平日的跳脱不羁，低垂眉眼，正色以待，纵是三年前殿试策问，亲面皇帝，心中也未曾如此忐忑。
正当时，一身白衣映眼，堂前落坐一人，只见这人身材瘦削，须发灰白，剑眉鹰眼鹰钩鼻，右边衣袖空悬。此人便是墨竹园主，骆嵩之父，昔日的天下第一剑，如今的江南巨贾，骆戎。
“你母亲和我说了，难得你钟意卫萤，今年又恰可及笄，”骆戎说话声音不大，颇有威严，不像武夫亦不似商贾，倒似有些官威，“侍妾这个名分也委屈卫萤了，三月初三我与你母亲便代她离世的父母圆了这场笄礼，之后问嫁俗礼依你看应当如何。”
“禀父亲，卫萤与我早已知根底，如今独身一人，更也无处下聘。不如笄礼之后，送她至乌山别庄上算作娘家，将这礼数周全后，再迎娶进门。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依你的意思办吧。这礼数要周全，迎娶吉日许是要到明年了。仲商，你可是能等得及？”骆戎微笑捋了捋胡须。
“当须如此，方不负卫萤情意。”
“既有此心，待你二姐下月归家，婚事就由她与你母亲替你操办吧。卫萤笄礼后我便要远游会友，数月便回。”说完骆戎起身出了厅堂，口中喃喃念道，“劝君莫饮一杯酒，西出阳关会故人。”
三月烟华迷人眼，美人素妆映碧帘。墨竹园竹海亭，当真翠竹如海，风起绿涛。卫萤三拜之后入亭许久，骆嵩坐在西侧，抬眼望去，纱帐拨开，卫萤出亭。服华服，妆红妆，跪坐案前，骆嵩姑母为她插上翠玉簪，附耳柔声道：“笄礼已毕，丰逸如仲商，娉婷若卫萤，合当结连理，方不负天地造物，三世姻缘。”卫萤低头浅笑，并未言语。
当是时，衣袂袅袅，翩若惊鸿，似是竹海中仙。桃花笑靥，轻云闭月，更非红尘中人。骆嵩一时间竟是看呆了，待回过神来，但见一泓秋水光华映照竹海，涛静风止。
日过正午，骆戎一人一马便离了家，远去访友。骆嵩送别父亲，在家几休整日后，锦衣玉骢，带着身后一队车马也离了墨竹园，向西出城。跋涉一日，夕阳斜照，远眺乌山宛若披上金纱。
车马正至乌山别庄，别庄的女婢管家已立在山庄大门处。骆嵩下马，与管家吩咐几句，便到后面亲自扶着卫萤下了车，径直走进山庄。
乌山别庄中茶香满溢，卫萤不禁闭目深吸一口气。骆嵩也不多说，就拽着卫萤到后院，此时后院正中，金丝楠木案几上，几件刚刚冲洗过的茶具在夕阳下青辉隐隐，恍若有神。骆嵩拉着卫萤在矮几前落坐，亲自动手冲开这明前的乌山金雀舌，一时间轻烟浮起，遮了眼帘。待得轻烟散去，但嗅茶味，兰香高扬，便觉舌边生润，喉中甘甜。
“乌山上只有三株古茶树能在清明前采下金雀舌，前人曾想嫁接移植，却是都不得成。普通雀舌翠绿，金雀舌却是鹅黄。这三株茶树每年产茶不到三斤，两斤是贡品，剩下的就全留在家中，招待亲友。”骆嵩端起一碗到卫萤面前说道：“卫萤你且尝尝，就是宫中妃嫔几年都不定能饮上一口。”
卫萤接过，慢慢饮尽，缓缓将茶碗放上茶几，抬眼望向骆嵩，故作镇静，眸中亮色却未逃过骆嵩眼睛：“初来乌山别庄，便饮得金雀舌，也不枉做上一年此间女主人，只是我不爱饮茶，怕是糟践了茶中珍品。”说到此处话锋转到正题，开口便问，“这一副便是孤品成对的越窑秘色瓷对碗吧？”
“你不爱绫罗华服，不爱翠玉紫金，不爱珍馐美味，与你相处这些时日当真伤了脑筋。”骆嵩故作听不到后半句，扶额长叹。
“那便不要相处。你这浪荡公子二十有几，无德无行，哪家小姐看的上你，不如早日落发出家去罢。”卫萤薄怒微嗔，却眸光含羞。
“这对孤品秘色瓷本是要与这乌山同做聘礼的，可眼看要退婚，留它何用。”说完抬手便要将手中茶碗砸落。卫萤纵是知道骆嵩只是做做样子，心中依旧一惊，正待开口。
不知何时一个青衣大汉骤然入院，一只好似女人修长白皙的手已搭在骆嵩手腕脉门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