唾沫粘面色安详，停放在堂屋正中，灵牌前摆放着八色祭品。
放下盖在唾沫粘脸上的殓布，姜志邦蹲在灵前，一边烧着纸，一边低声道：“爸一辈子看人、看事看得最准，在走了一圈儿他们的商铺后，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走了，却走得这样平静，说明心里有了底。他们公家的哪干得过咱个人的？万没有个人家的精心！那些买卖店铺，早晚得黄！早晚赔个底儿掉！”
老喜丧的红烛一阵跳闪，灵牌前倒头饭上直插的筷子，忽地倒下了一根……
公元一九五七年的一天，当年的江队长，时任秦沽商委主任的江主任，在秦沽商委班子会议上，提议姜志邦做为专区商业系统先进个人上报专区，时任秦沽商委副主任的周钢坚决反对。周钢说道：“姜志邦人品极差，当年残酷压榨商铺雇用人员。”并将当年董四儿生病时，姜志邦对董四儿媳妇与二贵说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接着又说：“这可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非道听途说。这样的人若是成为出席专区的先进个人，势必在广大群众中造成恶劣的影响。”江主任反驳道：“公私合营这两年，姜志邦同志对国家公私合营政策毫无怨言，每天早来晚走，比从前自家经营时还要精心。这正是我们社会主义改造的显著成果，姜志邦同志正是我们社会主义改造大潮中涌现出的先进典型。我们就是要抓好这样的典型，促进公私合营后商业系统全面发展，教育带动浮在中游的同志和懒散后进的小部分人。”说罢，两眼扫过会场的与会人员，表情严肃道：“下面就姜志邦同志能否上报专区商业系统先进个人的问题进行表决。同意的请举手。”说罢，自己先在桌上举起了手。与会的三名委员，也跟着举了手。江主任沉声道：“按照商委领导班子表决结果，决定姜志邦同志做为专区商业系统先进个人上报专区！”周钢语气坚决地说：“我保留个人意见！”
那次商委班子会议一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刚一上班，二贵就将董四儿拉到一旁，悄声道：“昨儿个夜里，姜老二被公安局逮走了，是邵宽带人逮的。”董四儿一怔，忙道：“不可能吧？昨儿个他胸口戴着大红花，手里拿着奖状，脸上像开了花一样，那可是出席专区的先进个人！咋一宿黑介就逮走了？”二贵紧声道：“这可是真事！就在刚刚上班道儿上碰见邵宽，他跟我说的。”董四儿一脸疑惑，忙问道：“为啥逮他？”二贵道：“邵宽说，他昨儿个从专区领奖回来，就去找鲁天儿喝酒。喝酒时，说了反动透顶的话。喝完酒，鲁天儿立站未停，就到公安局给他报告了。公安局里立即研究，决定把他逮捕。”董四儿一脸好奇，追问道：“他说了啥反动话？”二贵道：“他说的那些反动话，邵宽倒是跟我说了，但我可不敢学。邵宽说没事，我要是学着说，一来就有事了。反正都是反对公私合营的话，句句反动透顶，你自个儿想去吧。”
半个月后，姜志邦以现行反革命罪，在公审大会上，被判处无期徒刑。直到改革开放后，才刑满出狱。回到秦沽时，已垂垂老矣。
牛八百将肩上两个盐袋子轻巧地卸下，又轻稳地装在了大车上。站在车旁的四磕巴笑道：“八……八百，别……别人都扛……扛一袋儿，你咋……咋扛两……两袋儿？”
牛八百擦了把汗，一笑道：“我扛两袋儿，就跟没扛一样。前几天，我扛着七袋儿洋灰，上了三楼。”
四磕巴道：“听……听说写了入……入党申请书？”
牛八百脸上一红，忙道：“都工人阶级了，就要靠拢组织，就得要求进步。”
正说间，王金有扛着一袋盐，蹒跚歪斜地走了过来。四磕巴脸一沉，抬手向后一指，大声道：“你别……别装我……我的车，你……你去装李……李宝山的那辆车，你们两……两个被管……管制的坏分子，正……正好凑……凑成一……一对儿。”说罢，自得地一笑，斜眼一瞥王金有被压得歪斜的背影，对牛八百道：“这……这个被……被管制的坏……坏分子去年死……死了婆娘，前……前些日子，娶……娶了蓝缨儿那……那个不……不到十年，就……就妨死俩……俩男人的妨……妨人娘们儿。照……照我看，这……这个坏……坏分子，他也……也活不忒……忒长了。”
牛八百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后，接连三次支部大会都未能通过，随后人就疯了，且还是武疯子，将单位送他去精神病院治疗的那些人，全都扔出了屋子。无奈之下，秦沽运输站的领导找到李宝山。李宝山对领导说：“我要是打了他咋办？”领导说：“他是疯子，打不坏。”见李宝山走进屋门，牛八百眼里满是惊惧，当即躲到屋角，蜷成一团，颤抖不止。李宝山道：“八百，单位领导关心你，送你去医院治病。治好病，还得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呢。”牛八百规规矩矩地站起身，出了屋门，上了大车，去了医院。
八十年代初期，墨久言在秦沽运输站的职工澡堂里见过牛八百。那时他人已发福，体重足有三百斤，泡在浴池里，一人几乎占去了仨人的位置。
五十年代后期的一天，在装卸火车的间隙，王金有半躺在大型装运机成五十五度角的传输带上，就像当年半躺在自家躺椅上一样。正当王金有迷迷糊糊半睡之际，不知是谁突然合上了电闸，装运机上的传输带飞快地将王金有输送了上去。他惊醒时，为时已晚，人已到达装运机的顶端，肥胖身子径直从六米高度猛地摔下，他那肥胖的圆脸，正跌在一侧的铁轨上，登时把一张肥脸摔得如同烂柿子一般，且还是那种被人踩上一脚，踩烂的柿子。
王金有摔死后，蓝缨儿当即改嫁，嫁给打了半辈子光棍儿的李顺儿。一九六七年七月的一天，在众人横渡蓟水河时，李顺儿游到河的中流，突然抽起了风，未及旁人救援，便沉到了水底。打那以后，秦沽街上便多了一个推着小车，叫卖冰棍儿的肥胖妇人。
树良一脸喜庆，忙忙碌碌，从树宝、树青居住的那个院子里的西厢房搬出，搬进新购置的一处青砖正房。树良站在新居门前，笑着说：“从那样的厢房，搬进这样的正房，就像成了神一样！”
解放前，树良在一家规模不大的化工作坊里打工。解放前夕，那家化工作坊的老板南逃，留下了一些原材料。树良与其他几名工人一道，将这些原材料制成成品，卖了钱，几人悄悄分了。就用这笔钱，树良买下了这座正房。当然，此事知情者甚少。
一日，树良抱着几个月大的儿子站在街上。傻糊子背着粪箕子，一瘸一颠走了过来，笑道：“四表叔，我给你一万万块钱（当时的一万元相当后来的一元），你把这儿子给我吧。”
树良笑骂道：“傻糊子你个瘸冤家，滚你奶奶一边去。”
傻糊子笑道：“你老是表叔，是大辈儿，侄儿小子你老随便骂。”说着脸上一紧：“要是小辈儿的敢叫我一声傻糊子，我……我一粪叉子叉翻了他！”
树良瞧了眼傻糊子身上的粪箕子，问道：“糊子，你粪箕子上黑了吧唧的，这是绷了张啥皮？”
傻糊子一笑道：“就在姜子岚被枪毙的那天，他家那只大黑猫，让李顺儿一砖头就给揾死了。他剥了皮，卖给了我，绷在粪箕子上，不省着渗出屎汤沾到身上。”说着“哎呀”一声，紧声道：“剥了皮的猫肉，那小子自个儿留下两条后腿，剩下的都卖给了贾八豁。贾八豁把肉煮熟了，他那小儿子，可不得了，一口气就吃下了一大碗！”
树良淡淡道：“这可真是啥人办啥事，耗子上锅台。”
傻糊子瞧向树良抱着的孩子，问道：“小表弟起了啥名字？”
树良道：“叫翊政。”
两人正说间，李风清走到近前，笑道：“小表侄生得虎头虎脑，名字起得也好，很有官气，将来一定能当大官儿！”接着问道：“谁给起的名字？”
树良道：“焕之起的。”
李风清听罢，眉头一皱，哼了一声，转身走开。
便在此时，邵宽与两名公安民警冲上前来，未及李风清做何反应，这两名公安民警便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胳膊。李风清大声惊叫：“你们这是干啥？”话音未落，又被麻绳捆住了双手。
傻糊子一拽邵宽，悄声问道：“他刚当上了小学校的校长，咋被捆了？”
邵宽昂然道：“解放了，他还到河西收租子，这是阶级剥削对劳苦大众的阶级压迫，是对新中国土地法大纲的破坏行为，必须绳之以法，严惩不贷！”
半个月后，李风清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刑满释放半年后的一个深夜，李风清在郊外一片树林里自缢身亡。
翊政这孩子长大后，还真如李风清所言，当了一回“大官儿”。翊政生得高大魁梧，相貌却是不佳。但口才甚好，能言善辩，六十年代末上中学时，就得了个“姜白活儿”的绰号，且组织能力颇强，担任了学校学生队的连长。
中学毕业后，翊政分配到盐场，同样被厂领导看重，安排在场团委工作。翊政有一女同学，生得貌美如花，翊政多次当面表白，终不得美人青睐。面对此僵局，翊政心生一计，借来一套军装及全套的领章帽徽，穿戴整齐后，自称最初因枪法精准，打靶时被一名团长看重，于是推荐给了一名师长，然后被逐级推荐，最终在首都北京，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一番长谈后，深得伟大领袖赏识，当即担任了北京军区政委。赖此奇计，终如愿以偿，与那位美女同学确立了恋爱关系。对此突如其来、重大至极的讯息，一家人先是惊愕，后是惊喜，除翊华与当过解放军连长、在六四年全军大比武中颇露头角的四妹夫文瑞外，尽皆深信不疑。一名叔伯妹妹更是打好了行装，准备随政委哥哥前往北京。
最为离谱的编排，发生在一个夜晚。那个晚上，翊政对家里人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要到家里看望大家。听到这个消息，一家人激动万分，难以自已，皆翘首以待这一幸福时刻的到来。当时墨久言尚在学前，依稀记得那是个寒冬的深夜，在熟睡时被拽出被窝，睡眼惺忪中被胡乱穿上衣服，又被二姐文鸾背在背上，从树良原先居住的那间厢房出发，顶着寒风，直奔树良后来购得的那处正房。刚进院子，便被告知伟大领袖因半途被一小撮儿阶级敌人拦截，而未能成行。一时间，一家人对那一小撮儿阶级敌人咬牙切齿，痛恨不已。
翊政如此胡闹，自然引起有关部门警觉，只经半日调查，真相便已大白。于是翊政被送进清理指挥部，被着实清理了一回。那位美女同学也当即终止了恋爱关系。转年春天，翊政被单位领导保了出来。单位领导对翊政说，本来决定让你担任总厂的团委书记，没想到你闹了这么一出儿。一直是翊政副手的那位同志出任了盐场的团委书记，后来那位同志一路升迁，退休前，已是盐场的党委书记。
“文革”初期，几个造反派逼迫树良承认当过国民党特务。起初，树良很是惊恐。翊华得知后，对树良说：“咱们啥出身？老叔别怕他们。他们再逼你承认是特务，你就说，我上捯三代都是贫农，你们上三代都干过啥？今儿个咱们就拿出来比比。你们说我是特务？我看你们才是真正的国民党特务。你们这些特务就是借机革命运动诬陷迫害革命群众。我这就去北京，向党中央、毛主席告你们去。然后就亲娘祖奶奶卷他们。”转天那几人又找到树良，树良先将翊华教给的这些话大声说了一遍，随后便对他们高声痛骂，那几人一声也不言语，有人将树良从屋里劝出，逼认特务之事，便不了了之。
翊华出了秦沽运输站大门，没走几步，就听有人招呼自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见守贞一身合体的浅色连衣裙，亭亭玉立地站在马路对面，正向自己招手。
两人走到一起，翊华道：“你咋来了？”
守贞神色一黯，轻声道：“昨天刚回秦沽，见着了宝华，宝华说你结婚了。”
翊华脸上一红，忙道：“刚结的，就在五当五那天。”
守贞问道：“去年放寒假，我问过人，说你尚未定亲，咋这么快就结婚了？”
翊华一笑道：“年前，我到我老姑家里帮忙干了几天活儿，就在那里过的年。我丈人家和我老姑住对门儿，是我老姑当的媒人。相亲后，两家商定，很快就结婚了。”
守贞又问：“你老姑家住哪？”
翊华抬手朝东北方向一指，道：“在青芦东边儿十八里的田兰庄。”
守贞追问道：“她人咋样？”
翊华笑道：“人挺好的，是老实厚道过日子人家的闺女。他爸还是四四年打小日本儿时就入了党的党员。”
守贞略一沉吟，转过话题：“听宝华说，他和翊珍业已订亲，也快结婚了。”
翊华道：“等翊珍病好了就结婚。”
守贞忙道：“翊珍得的啥病？”
翊华轻声道：“其实也没啥大病，就是心里别扭。”
守贞问道：“她不愿和宝华结婚？”
翊华道：“她嫌宝华个子矮，执意不同意。我妈数落她：‘我是看着宝华长大的，那是个多厚道的孩子！宝华初中毕业，在铁路上班，有哪点儿配不上你？’翊珍顶了两句嘴，我妈火了，拿起掸子，把翊珍打了一顿。”
守贞点头道：“翊珍长得好看。论长相，宝华是配不上翊珍。可宝华人好！”说着轻叹一声，轻声道：“都新社会了，为何还有包办婚姻？自己的婚姻大事，自己为何不能做主？”
夏阳炙热，街树浓荫。翊华话题一转：“记得守谦念的是北京大学，快毕业了吧？那可是全国最好的大学！”
守贞道：“还有两年毕业。我哥说他要留在北京，不回秦沽了。”
翊华道：“守谦是个做大事的人，与我们不一样。”
突然，守贞脸色涨得通红，像是鼓足莫大的勇气，急声道：“新社会了，可以离婚。你和她离婚，我和你结婚。”
翊华大惊，忙道：“你咋能说出这样的话？我那样做还是人吗？”
守贞眼里流下泪水，轻声道：“其实，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可我还是要与你当面说出。也许我说出后，心里就不那么苦了！”
就在那一年，守贞高中毕业，考入北京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工作。那次见面后，再未与翊华联系。
解放初期，秦沽总工会越过运输站，直接点名翊华参加专区第一期基层干部培训班。参加那期培训的人，后来除翊华外，职务最低的也是大企业的中层干部。翊华到退休，最大权限的工作，就是秦沽运输站的门卫。每有人论及此事，翊华总是笑着说：“好好干活儿，安安稳稳的比啥都强。”翊华爱好广泛，是秦沽运输站篮球队、鼓号队及剧团的重要成员。青年时随李宝山习武，且膂力过人，两个二百斤盐袋子摞在一起，能轻松搬起。谁知如此强健的身体，在六十年代末竟突患一场重病，休了三年多病假，期间仅领病假工资，加之家里人口多，生活一度困顿。
一九七四年，秦沽运输站给职工分配了一批宿舍，翊华分到了两间。那些宿舍原本是运输站下属排车社的工房，不仅层高较高，平米数也大，需在房间里垒上隔墙，将一间房隔成两间。负责施工的那位同志，许是瞧不上患病多年、生活不宽裕的翊华，别人房间的隔墙全用红砖砌成，唯独翊华的房间，底下只砌了一米高的砖墙，上面则用苇帘夹成。事后，施工队里的一人对翊华说：“那天我家里有事歇了一天，这小子趁我不在，抢着就把你房里的活儿给干了。他这是明摆着瞧不起人，我要是在，绝不会让他这么做，我真对不起你！”翊华笑道：“没事，管他用的是啥，咋都一样住。”两年后，唐山大地震，这片宿舍虽未倒塌，但凡是单砖垒就的实体隔墙全被震倒，房间里的人不幸多有死伤。唯独翊华家里这道提前两年垒就的防震墙安然无恙。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言论也越发自由。当翊华听到个别人的个别声音时，总是说：“你们见过国民党吗？可经历过国民党当政的那个年代？国民党丢了江山，那是必然的！”
二零零八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年事已高的翊华心脏病突发，在家中溘然离世。
当年的张指导员，时任秦沽公安局政治部主任的张主任，神色郑重，对坐在面前的邵福沉声说道：“邵福同志，你在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了革命，对敌斗争坚决，革命意志坚定，是经过残酷战争考验的老同志了，现在你还担任着刑侦科长这样重要的职务，怎能娶一个被人民政府镇压的反革命的媳妇？今天我代表组织郑重与你谈话，你要好好正视你当下的行为，组织希望你立刻中断与她的一切往来。”
邵福低着头，一声不响。
张主任眉头紧皱，大声道：“邵福同志，组织需要你的表态！”
邵福缓缓抬起头，语气平静地说：“张主任，我早想好了，我就要娶她。”
张主任看着邵福，放缓了语气：“邵福同志，组织希望你能再三考虑。好了，组织再给你三天考虑时间。三天后，你再来找我。”
邵福脱口道：“我早就想好了，不用再想了，我就是要娶她。”
张主任目光灼灼，加重了语气：“邵福同志，虽然组织不能干涉你的婚姻自由，但你这样固执，这样辜负组织对你的希望，组织要对你的工作做出必要的调整。”
“哥！你疯了！你咋死活要娶反革命分子撇下的小寡妇！”邵宽猛一顿足，冲着邵福大声吼道。
见邵福脸色平静，默然不语，邵宽在邵福面前来回踱了几步，语气稍缓：“哥，你哪能为了个那样的女人舍弃大好的前程？以你当下的条件，啥样的女人找不着？为啥专就认准了她呢？哥，你就听我一句劝，赶紧跟她一刀两断，再找组织认个错，凭你的资历，这一天云雾自然也就散了！”
邵福看着邵宽，平静道：“你不懂。”
邵宽急声道：“啥我不懂？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念及着当年她老姑照顾咱俩的那点儿情分，可怜她当下的处境，这才做出这种自毁前程的傻事！”
邵福轻轻摇头，轻声道：“你还是不懂。”
邵宽语气更急：“我完全懂！咱俩刚一回来，你就偷偷去了她老姑的坟上烧纸，别以为我不知道！”说话间，嘴角噙出一丝冷笑，冷冷道：“当年她老姑是接济过咱俩，可早已时过境迁，更替代不了阶级对立！如果她还活着，秦天禄也没跑，她同样也是一个被镇压了的反革命撇下的寡妇，莫非你可怜她，也要娶她当媳妇？”
邵宽话音一落，邵福抬手在邵宽脸上就是一巴掌，邵宽猛一捂脸，惊愕地看着邵福，片刻后，突然哭道：“哥，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这样打过我。小时候咱俩要饭，要到好一点儿的，每回你都让我先吃。参加革命后，一遇到危险，你都挡在我身前。这辈子，你就是咋样对我，我都不会往心里去。哥，看在咱俩小时候一块儿遭的那些罪的份上，你就听我一句劝，赶紧跟她断了吧！”
邵福眼里流下泪来，一把抱住邵宽，哽咽道：“兄弟，咱俩终不是一个性情，我的心你终是不懂。往后你努力工作，干出名堂。你的前程，就是我的前程。”
“你是想真心实意跟邵福结婚，还是另有图谋？”张主任目光锐利，对站在面前、手足无措的方妮儿沉声问道。
方妮儿垂着眼眸，紧张答道：“我……我是实心实意跟邵福结婚，没有图谋。”
“这是你的真心话？”张主任加重语气，大声问道。
方妮儿周身一抖，低声道：“是，是我的真心话。”
“以前的人，以前的事，你可仍是记在心里？”张主任脸色骤然一沉，紧声追问。
方妮儿仍低着头，轻声道：“以前的人，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张主任缓缓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张照片，猛地在方妮儿面前一举，双目紧紧盯住方妮儿，大声道：“你看看这人是谁？”
方妮儿抬起头，注目看去，见照片中的张虎意气风发，眼含微笑，似也在看着自己，不禁泪水夺眶而出……
邵福与方妮儿终是结成了夫妻。邵福从秦沽公安局调到了秦沽运输站工作。婚后育有二子二女。夫妇二人于九十年代末相继离世。
张桓正妻坐在一间厢房的土炕上，嘴里淌着长长的涎水，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前方。
张垚次妻喝道：“人傻到只知吃讹，活着还有啥劲！”说罢，望了眼窗外，嘟囔道：“你二儿子啥时给你接走？说来人，咋还没来？啥都没了，在这儿吃啥喝啥？”
张桓正妻一声不响，嘴里仍淌着长长的涎水，两眼依旧直勾勾地盯住前方。
张垚次妻又喝道：“看啥看？人都死了，回不来了！你那命根子一样的大儿子，他让新政府一枪给崩了！”
张桓正妻依然两眼呆呆地望向前方，干瘪的脸上全无丝毫神色。
张垚次妻抢上两步，在张桓正妻耳边大声喊道：“张垚，就是你的大儿子，他死了！让新政府给崩了！”
张桓正妻依旧坐在炕上，全不理会。
张垚次妻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大声道：“亏了新政府能分出好坏人，没把我跟他们一起逮走，要不谁来伺候你？”
转过天，张桓正妻坐在炕上，嘴里依旧淌着长长的涎水，两眼依旧呆呆地望向前方，只是怀里紧紧抱着一床棉被。
张垚次妻推门进屋，大声喝道：“大热的天儿，你抱着张垚那死鬼盖过的被子干啥？”
张桓正妻依旧呆呆地望向前方，脸上仍无丝毫神色，只是将怀中被子，抱得更紧……
（全书完）
2023年11月8日初稿
2023年12月14日二稿
2024年8月16日三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