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汤锅冒着热气,滚烫的毛刷印在驴的身上,驴周身战栗,仰天悲号。
张淼纵马来到村头,将马勒住,看了一眼汤锅,眉头一皱,便策马进了村子,来到孟祥临家的门前,飞身下马,身后的警卫员、通讯员也纷纷跳下马背。
张淼快步进了院子,见院中一群人手中挥舞着棍棒,围住倒地的一人,不住地喝问。张淼几步到得近前,这些人纷纷向两旁散开。张淼见孟祥临 衣衫破碎,仰面倒地,四肢俱断,口鼻喷血,双目微睁。三胖手持一根杆棒,仍立在孟祥临的一侧。张淼走上两步,双眉紧皱,俯身看向孟祥临。
孟祥临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张淼,眼中流出泪水。
张淼直起身来,轻叹一声,从三胖手中取过杆棒,轻声道:“别受罪了!”说罢,孟祥临缓缓闭上眼睛,神色颇显安详。
三胖见状,忙道:“他埋下的大洋还没找到……”
张淼圆睁双目,抬腿一脚,将三胖踹飞……
五十年代初,张淼从部队转业到了地方,任省民政厅副厅长。五年后,任省水利厅厅长。“文革”时期,被下放农村劳动。八十年代中期病逝。
也是八十年代中期,秦天禄从台湾返回秦沽探亲,受到秦沽统战部门的热情接待。座谈中,秦天禄表示,要为海峡两岸的交流合作乃至统一,不遗自己的余力。公私招待之余的一个黄昏,秦天禄独自一人,来到方琳的埋骨之地。夕阳之下,满目金黄,稻花飘香,已不见当年的坟茔。诸多感慨,无以言表,看着一侧沟渠中的潺潺清流,秦天禄轻声吟道:“红尘一时染,欲洁化泪出。愿汝永世洁,滴落我心时。”秦天禄返台前,又到张淼的墓前凭吊,写下诗句:
绿丛碑前自森然,九州风雨静如山。
六十年前赴沙场,马上横戈正少年!
小腚腚用搭在脖子上的黑糊糊的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又用手中的铁掀,铲平倒在土路上的柏油石子。干了一会儿,又一抬头,看见陆云明与邵福说笑着从前方便道上走来。小腚腚转过头,放下掀,对身旁的工友说道:“我肚子疼,得去趟茅房。”
小腚腚直到六十年代初才成家,七十年代初才生下一女。不久,其妻病逝,小腚腚一人将女儿抚养长大。后来,小腚腚的女儿在秦沽一家电子厂工作。一次,与工友发生矛盾,晚间下班时,小腚腚堵在车间门口,见到那名工友,双眉一拧,抬手一指,大声喝道:“那个妇女,我把你脑袋揪下来,你信不信?”吓得那名工友连连后退。到了九十年代,小腚腚经常一身黑色劲装,手持刀枪棍棒,常在人多的路边儿练武。每到冬日下雪,小腚腚更是赤裸上身,将手中的兵器挥舞得虎虎生风。每次练完武艺,仍不忘大骂邱黑子几句。秦沽有个著名武师,精通陈氏太极,功力深厚,享有盛名,教了一众弟子,每天早晚,皆聚在秦沽公园练武。一日早上,小腚腚见那名武师不在,便到一众弟子面前,说道:“他会啥?往后你们不要跟他练了,都跟我练,我保管你们都能学到高深的武艺!”众人尽皆哄笑,小腚腚怏怏而去。到了九十年代后期,小腚腚常与一名老妇搭讪,两人颇显投缘。一日,那名老妇将小腚腚请到家中,摆酒款待。酒酣之时,那名老妇的老伴儿,拿出事先备下的尖刀,冲着小腚腚当胸一刀。小腚腚一声未哼,扑在酒桌上,不再动弹。
四白毛儿猛地坐起,从枕下取出手枪,两眼盯住房门。
蓝缨儿睁开眼,大声道:“抽啥风!”
四白毛儿低声道:“别出声,外面有人。”
便在此时,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随后门外传来杨南的声音:“嫂子,小喜儿病了,说心眼儿难受,你快去看看。”
蓝缨儿一边穿衣一边说道:“这孩子,三天两头儿闹毛病,把人都能折腾死!”
四白毛儿将枪重又放回枕下,人也跟着躺下,说道:“快去看看,看着不行,去请敬斋先生。”
蓝缨儿穿好衣服,下了炕,走到门前,将房门打开。
房门一开,猛地从门外冲进两名公安民警,两支手枪对准四白毛儿,齐声喝道:“不许动,举起手来!”
被撞在一旁的蓝缨儿,一声惊叫,瘫软倒地。
“打,给我往死里打!日,给我往死里日!娶来媳妇就是用来打,就是用来日的!……”厢房中,传来嘶哑狂暴的吼叫声。
四白毛儿猛地向外一掀身上的棉被,这被子就像一块飞旋打开的幕布,飞向两名公安民警,将二人当头罩住。在此瞬间,四白毛儿抓出枕下的手枪,飞身而起,撞开后窗。便在此时,邵宽一步跃入屋中,抬手一枪,四白毛儿猛地一颤,半截身子伏在后窗之上,不再动弹。
杨南立在门外,看着对面厢房破碎的窗纸,呆呆地发愣。
“打,给我往死里打!日,给我往死里日!娶来媳妇……” 突然,厢房中这狂暴嘶哑的吼叫声戛然而止。
杨南猛一激灵,飞快跑进厢房,随即厢房中便传出杨南的哭号之声:“妈呀!你这后半辈儿活得苦啊!……”
三年后,杨南胃疼,人也消瘦了很多。吃了静斋先生开的三服药后,并无多大效果。听说唐山近郊一名大夫医术颇高,便前去诊治。那大夫询问了杨南的病情,同样开了三副药,说道:“吃完付钱,若是不愈,你不但可以不付药钱,还可把我的牌子砸了。”杨南大喜,知道遇到了名医,定会药到病除。临出门时,忽然想起一事,走回大夫面前,一指自己右边的腮帮,对大夫道:“大夫看看,我这儿有个疙瘩。”那大夫抬手一摸,脸色一变,道:“你这疙瘩可是有了年数?”杨南道:“我六岁时,向屋里跑,我妈正端着锅往外走,隔着门帘子,我的腮帮子正撞在锅边儿上,就留下这个疙瘩。”那大夫抬眼看看杨南,道:“把药留下吧,这药你不必吃了。”杨南急道:“这是为啥?”那大夫道:“淤血成灾,无可救药,你回去准备后事吧。”杨南失魂落魄地返回了秦沽,未及十天,便撒手而去。
姜树荣旧宅前的空地上站满了人。张垚、张虎、张三青、姜子岚、面桃儿、白条儿、马鸡六儿等人皆被五花大绑,被邵福、邵宽等一众公安民警,押在临时搭起的台上。林枫用冷峻而不失洪亮的声音,宣读了每人的罪行,场中群众满腔义愤,怒火填膺。张垚、张虎、张三青、姜子岚等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被判处死刑。面桃儿、白条儿、马鸡六儿等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不等。公审大会结束,在群众愤怒的吼声中,张垚、张虎、张三青、姜子岚等人被押赴刑场,执行了死刑。
在一次安保工作会议上,主席台上的林枫部署完工作,习惯性地看向台下的与会人员,见坐在后排的一人甚是眼熟,仔细一看,竟是当年的麦生。
散会后,两人来到林枫的办公室,麦生开口先道:“这些年的变化,真是无法想象!庆幸的是,我们都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见林枫两眼紧盯着自己,麦生忙道:“当年我们招安后,青串子当上了团长。后来,我们的驻地被鬼子包围。突围时,青串子下落不明。麦熟、牛岳、钱苗子等人未能突出。后来,我临阵率部起义,与国民党反动派彻底决裂,在革命队伍中任副营长。解放后,我从部队转业,到了秦沽,担任幸福院的副院长。”
林枫双目看向窗外,冷冷说道:“当年你就是一个会说话、会做事的人。祝你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再立新功。”
林枫在秦沽工作不久,便调到省公安厅工作。“文革”中,被下放农村劳动。一个夏日,在田间割麦,见陇上走过一队劳改人员,其中一人的背影,极像当年的青串子。那人也回头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便在一片尘烟中,被持枪的战士押解着走远了。林枫终是与张淼结成了夫妻,两人婚后感情融洽,生有一子一女。八十年代中期,林枫曾与秦天禄见过一面。见面时,两人感叹浮云沧海,人世桑田。分别时,两人的手,也曾用力地一握。林枫于八十年代末病逝。
幸福院内绿树成荫,一排排新建的红砖平房中窗明几净。
大瓜的妈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对几名同来入住的老人说道:“真没想到,我能在这么好的地方养老。吃得好,穿的好,住的也好,同志们对咱也和善。这放在解放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随即抬手向南一指,又道:“听说前几天,公安局封了南边儿窑子胡同里的那些窑子,把那些害人的老鸨子、大茶壶都给抓了。封得好,抓得好啊!你们说,国民党开妓院,共产党开幸福院,这是咋样的对比!还是共产党好!新社会好啊!”
傻盼子挑着一挑水,晃晃荡荡走进院子。一名工作人员喊道:“老姜同志,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入住养老的老人不能干活儿。这要让上级领导看见,还不得把我们批死!”傻盼子一言不发,挑着水走向厨房。
大瓜的妈从房中走出,笑道:“我说小李同志,他挑了半辈子的水,挑水挑惯了,身子骨儿好,就让他替同志们干点儿呗。”
傻盼子将水挑进了厨房,回头看了一眼,见麦生走了过来。于是提着一桶水,晃晃荡荡从厨房走出,向麦生走去。
麦生道:“你这要干啥?往后不许挑水。”
话音未落,傻盼子已到近前,一桶水冲着麦生兜头浇下。
大瓜的妈眼中闪过异样之光,飞跑着冲了过来,将一身湿透的麦生扑到在地,嘴里喊着:“啥仇啥怨啊!……”一口咬向麦生的脖子……
狐三头戴瓜皮小帽,身穿黑布长袍,鼻梁上一副圆形黑光眼镜,迈着稳稳的四方步,走到马驴子的汤锅前,停下了脚步。
马驴子笑道:“三爷这是打哪来呀?可要来块驴肉?”
狐三胸脯挺起,神色庄重,说道:“本仙刚从朝鲜返回秦沽,此行大耗了元神,确需滋补,你即刻为本仙奉上一副煮烂的驴肾。”
马驴子一边用笊篱在汤锅里捞着驴肾,一边问道:“朝鲜正在开战,三爷去那儿干啥?”
狐三道:“本仙极重乡情,深念桑梓,此次前往朝鲜,不惜大耗真元,广施法术,为的就是在兵火杀伐中护下秦沽籍的军士,使他们全然不受丝毫伤损。”
马驴子一脸敬佩之色,道:“三爷不但法力无边,仁义乡情之心,更是让心敬佩。”说话间,将驴肾捞出包好,但只是拿在手中,并不递给狐三。
正说间,姜绍武一脸疲惫,肩扛扁担,低着头走了过来。
马驴子看向姜绍武,笑道:“绍武啊,在煤建抬煤是不是比在小学校教学累多了?这都累了一天了,还不来块驴肉补补身子?”
姜绍武抬头看看马驴子,摇摇头,继续低下头,向前走着。
狐三一回身,喊住姜绍武,摘下墨光眼镜,上下着实看了几眼,摇头道:“危矣!汝家尚有血光之灾。若要化解,须得本仙施法点化。”说着一指马驴子手中的驴肾,又道:“若得本仙施法点化,须得代本仙会钞方可。”
便在此时,邵宽与两名公安干警从玉器店里冲出。两名公安干警一左一右,将狐三两条手臂拧到身后。
邵宽大声说道:“狐三,你装神弄鬼,妖言惑众,扰乱民心,破坏秩序,现人民政府将你逮捕!”说罢,转头冷冷看了一眼姜绍武。
姜绍武周身一抖,连忙低下头,扛着扁担,擦着墙边儿,向前走去。
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天,姜绍武走出香港启德国际机场,便见姜绍文迎面向自己走来,兄弟二人走到一处,相互凝视着,突然,姜绍武一把抱住姜绍文,失声痛哭……过了许久,姜绍文擦去脸上的泪水,轻声道:“我虽在台湾,却也知道,那些年,你活过来不易。”姜绍武止住哭声,退开一步,擦了一把脸上泪水,说道:“哥,你离家整整四十八年了,这回也能回家了,你咋不回家看看?咋还派人把我接到这里与你相见?前两年,秦天禄回家了,市委的大官儿亲自陪着吃饭。”
姜绍文笑道“让你坐坐飞机,在香港街上走走看看,这不好吗?”说着举目望向北方,轻声道:“祖坟都开了稻田,老宅也在地震中毁去,不如让那份记忆,这缕乡愁,永远存于心底。”说话间,眼中再次流下泪来。姜绍武道:“有人说,秦天禄若是不走,镇压反革命,第一个枪毙的就是他。”说着神色一黯,又道:“若是那样,爸也许就没事了。”姜绍文神色肃然,轻轻摇头,道:“往事已矣,何必再说。”
姜绍武道:“哥,在台湾,你和秦天禄谁的官儿大?”姜绍文微微一笑,道:“当然是你哥的官儿大了。秦天禄的性情,并不宜于官场。”姜绍武道:“记得小时,哥你曾说过,等将来当了大官儿,一定惩治那些狠心的后妈,不知惩治了没有?”姜绍文笑道:“你还是小时的性情,还说这些小孩儿话。”姜绍武神色一黯,道:“大利没了,去年没的。他可是个好人,我挨斗时,认识的熟人儿都躲着走,只有大利,在街上主动和我打招呼,叫住我和我说话儿。临走时,还送一斤核桃稣给我。”姜绍文道:“在当时那种氛围,他能如此,实属难得!” 姜绍武道:“他死前,想见他爸一面,他爸都不见他。他和他爸他后妈很多年没有来往了。”说着脸上一红,又道:“上个月,大利他媳妇给我介绍了对象,是她表妹,老伴儿前年过世的。年轻时,人长得很好。”姜绍文笑道:“相亲时,是不是偷偷看了人家的脚?”姜绍武笑道:“你当了大官儿,性情也没变,也说了小时说的话。”随即问道:“嫂子呢?她来了吗?”姜绍文道:“她没来,她娘家有点儿事缠住了她。”
姜绍武道:“哥,你说,我料想啥事,咋就没有对的时候!”姜绍文道:“你又啥事弄错了?”姜绍武道:“我小时曾说,要学文,因为学文的人,娶的媳妇都漂亮。哪知经过时代的印证,还是学武的人,娶漂亮媳妇的概率,要远大于学文的那些人。就连当年镇守铁桥的那个钟少校,他的媳妇也是貌美如花的美人。再者,解放后那些进城的老八路,哪个找的媳妇不好看?”
姜绍文眼中闪过泪光,道:“你有过那样的经历,还能有这样的性情,真是难得!”姜绍文眼圈一红,道:“哥,其实那也没啥。咱秦沽人比其他地方的人还是善,就拿那几年来说,听说别的地方,武斗都动了枪炮。咱秦沽,两派只是动嘴对骂,连拳脚棍棒砖头子都没使上。哥,你想想,这样的人斗争我们,也不会太过分。因此咱秦沽也没死多少人。第一个死的是李三渊,挨完斗,他没想开,就寻了短见。只是这回没跳炮台,跳的是小河子。”说话间,姜绍武从兜里取出一片泛黄的纸片,道:“咱家那么多书,抄的抄,烧的烧,就剩下了这张图片。那些年,每当我心里难受,就偷偷地看上面的这个人,是她帮我度过了那些年月。”
姜绍文接过纸片,见上面是一名鹅圆脸型、发髻高耸、细眉红唇的美人,不由笑道:“我的兄弟,你想让哥哥不服都不行!”姜绍武道:“哥,你仔细看看她像谁?”姜绍文看了一眼,道:“没看出像谁。”姜绍武笑道:“哥,你再看看。”姜绍文又看了一眼,道:“真看不出她像谁。”姜绍武道:“她像我嫂子!”随即笑道:“这说明你已忘记嫂子年轻时的模样。等我见到了嫂子,一定把你的表现汇报给她。”姜绍文笑道:“还别说,真是有点儿像你嫂子。”随即问道:“这人是谁?”姜绍武一脸兴奋之色,大声道:“她叫姚念媛,当年曾两上北洋画报的封面。她就是我最为喜欢的那种类型!”
便在此时,一名衣着得体、气质高雅的老太太,像是听到了姜绍武的话语,驻足看向兄弟二人,风韵犹存的脸上,露出温婉的一笑,随即消失在机场门前的人流中。
后来,兄弟二人又见了几次面。姜绍文给了姜绍武诸多经济上的帮助。九十年代末,兄弟二人相继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