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岩国南部。千峰行省首府。千峰城。
响亮的风声呼啸而过,穿过整座建造在山地之上的城池的大街小巷。强劲的风从城池的西北方向吹来,吹过高耸而斑驳的城墙,吹过形状如同山峰顶端一般的城门楼,吹得悬挂在城墙上方的每一面旗帜发出“呼啦啦”的清脆响声,也吹得整座城池之内的绝大部分房屋的顶端或者窗外悬挂着的所有物件不规则地剧烈晃动。只要是整座城池当中显露在地面上的部分,就几乎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是似乎从未真正停歇过的风吹不到的。
许多张大小不同、形状也不同的灰黑色天网分别从整座城池的各个不同区域当中显现出来,并随着风吹动的方向而从正西、正北、西北三个方位往正东、正南、东南三个方位移动。只要定睛细看,任何人都能够看出,这些如同天网一般的、连成片的网格状物体全都不是真正的网,而是以沙尘、碎石和矿物碎屑为主的灰黑色混合物。它们看上去毫不起眼,大小几乎不足人的指尖,也几乎不产生任何气味。但是,当它们堆积在一起,并被风吹起来,便会变得如同能够完全笼罩住天空的天网一般。大量细小而杂乱的杂物碎屑被风吹起来,在整座城池上方的低空中形成许多个网状轮廓,随风四处飘散,从一条道路飘向另一条道路,从一片区域飘向另一片区域,既飘向城池当中的每一座建筑物,也飘向正在城池当中的每一条道路上行走的每一个人。放眼整座城池,以沙尘、碎石和矿物碎屑为主的混合物实在太多,几乎无法用人力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清理干净,似乎也没有多少人去专门清理它们。
如果从空中往下看,整座千峰城在外表轮廓上和距离它较近的几座山峰的形状有些相似,更是几乎和它所处的大片山地完全融为一体。除少数几座相对最高大、最宏伟的建筑物之外,整座城池当中的一切几乎全都或多或少地覆盖一层肉眼可见的尘土状阴霾;除少部分全身上下释放出足够强大的灵力波动的人或者明显经过特殊处理的畜力车、机关车之外,几乎所有直接暴露在空气之中的人和物都难免会或多或少地沾上沙尘或者矿物碎屑。也正是因为如此,除身穿盔甲的军官、士兵之外,几乎所有在城池内部行走的人都身穿足以遮盖住全身的长袍或者兽皮袄,并把全身上下包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城内大多数沿街的房子都虚掩乃至直接紧闭门窗,连分散在城池不同区域当中的集市之中的露天摊位都不得不用大块的兽皮或者粗布适当地遮挡自己的摊位。
一条狭长的队列从城池东南角的一条狭窄而逼仄的街道中显现出来,从靠近南侧城墙的位置一直延伸到接近通往正东门的大道边缘的位置。排在这条队列里的人,全都是衣衫褴褛的人,其中既有成年男女、也有没长大的孩子。有的人身上的衣服满是补丁,有的人身上的衣服已经脏得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有的人顶着像是很久都没有打理过的杂乱头发,有的人脸上、手上全都是浑浊一片的脏污痕迹。队伍中的每个成年人的脸上都是麻木的表情,像是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反应。孩子们则大都蜷缩在距离自己最近的成年人身边,或者直接被带着他们的大人背在背上。有的孩子露出害怕的表情并躲藏在大人的身后,有的孩子则露出疲倦的表情并倚靠在大人身上,还有的孩子在大人的后背上熟睡。所有的孩子都面黄肌瘦,看上去像是很久都没有吃过好饭。
“都给我站好!都老老实实的!不准乱插队!”
站在队列边缘的一名身穿盔甲的士兵一边向整条队列当中的所有人大声喊叫,一边用手指对队列当中的人指指点点。这个士兵不仅全副武装,还戴着几乎能够完全遮住脸的面盔。位于他面前的每一个人都无法看清他的面庞,只能听到他嘶哑而沉重的声音。他的身高也比整条队列当中的大部分成年人都明显高出很多,几乎相当于他身后的那一栋斑驳而破旧、看上去几乎快要倒塌的石制平房的房顶高度。哪怕他只是站在队列边缘,他都能对整条队列之中的大部分人形成充足的压迫感。
蜷缩在一个面色蜡黄的青年女人身边的小女孩当即缓慢地向后退,躲到青年女人身后,把整个身躯完全藏起来,连眼珠都不敢露出来。另外一个站在相对靠前的位置、被一个中年女人牵着的小男孩则向另外一个方向后退,躲到房檐下方的阴影之中,并把几乎摸不到多少肉的双手缩回到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的衣袖里面。两撮尘土分别从房檐下方和朝向外侧的石墙表面洒落下来,洒落到他的身上。一股衰朽的气息从只被一把布满磨损痕迹的大铁锁从外侧锁住的房门之后释放出来。放眼望去,整条道路两侧的大部分房屋都和这一栋看上去年久失修的平房相差无几,不仅低矮而老旧,而且显得拥挤、逼仄,且大都或多或少地显露出令人感到不适的衰朽气息,有的甚至根本不像是能够让人居住。任何一个人站在道路的尽头,无论是往东看,还是往西看,视线范围之内尽是这种狭小而拥挤的石制平房。
整条队列缓慢地向靠近南侧城墙的方向移动。队列中的大多数人都直挺挺地盯住街道南侧尽头的出口处。他们的目光越过位于队列边缘各处和围在街道出口处的士兵,落在堆放在街道出口处的地面上的几十个大麻袋的顶端。
几十个圆柱状的大麻袋被分成好几堆,分别堆放在街道出口的不同位置。每一个大麻袋顶端的开口都是完全敞开的,笔直向上,直冲天空。装在这些麻袋里面的,是各种不同颜色的大饼。有的大饼是深褐色的,有的是深红色的,有的是银灰色的,还有的是藏青色的。这些大饼全都释放出微弱的热气,却完全没有释放出任何来自食物的香气。除深褐色的大饼之外,其他各种颜色的大饼散发出来的气息都会让大多数人感到有些怪异。只不过,镇守在这几十袋大饼周围的所有士兵都露出完全不在意这一点也完全不想向任何人解释这一点的样子,整条队列中也没有任何人对这一点表示疑问或者产生异议。
排在队列中的人依次走到装有不同颜色的大饼的大麻袋面前,在士兵的注视之下依次从不同的大麻袋里取出一定数量的大饼,随即到坐在一旁的两名官吏面前去登记。看到官吏在表格上方登记完毕之后,领到大饼的人便依次向官吏躬身行礼,随即离开。等到某一个大麻袋空出来,镇守在麻袋堆旁边的士兵便会示意下一个上前领大饼的人把空出来的麻袋卷起来,再把下一个满满当当的大麻袋推到最前方。大部分从街道南侧的丁字路口走过的人都对此熟视无睹。偶尔有一两个扭头去看的人,也显露出见怪不怪的神情。
“哎,哎!”
站在距离两名官吏较近的位置的一名士兵突然开口喊叫,发出响亮而刺耳的声音。
缓慢而狭长的队列当即停止移动。很多人先后把目光转向突然开始高声喊叫的士兵,再把目光投向距离这个士兵最近的一个中年女人。大部分成年人的目光仍然显得麻木而呆滞,孩子们的眼神之中则同时显露出几分好奇和几分害怕。这个体型干枯而瘦弱的中年女人明显受到惊吓,拿在手中的几张大饼先后掉落到尘土飞扬的地面上。跟随在她身边的两个小男孩同时蹲下,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把掉在地上的大饼抱到自己的怀里。
“你,干什么呢!谁让你多拿的?”
身材粗壮的士兵上前一步,从自己的腰间拔出带着刀鞘的佩刀,一边用带着刀鞘的佩刀指向中年女人的脸,一边用手指连续指点蹲在地下的两个小男孩的脸。两个小男孩当即露出害怕的表情,同时停下手中的动作,双臂却仍然紧紧地抱住自己已经捡到怀里的大饼。
“大……大人,您听我说……”
中年女人显得十分惊慌,瘦削的身躯轻微地摇晃两下,整个人险些直接跪倒在地上。
“你是耳聋还是眼瞎?啊?”
士兵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中年女人的话,连续挥舞佩刀,先用佩刀指向摆放在官吏身前的桌子旁边的牌子,再继续用佩刀的尖端指向中年女人的脸。
“听不到我们喊的话?还是看不见牌子上面写的字?”
两个小男孩同时往后退,一同退到中年女人身前。他们仍然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从地上捡起来的大饼。
“大……大人,我……我和孩子们……都饿得不行……”
中年女人费力地弯下腰,伸出双臂,把两个小男孩搂进自己的臂弯。两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流淌下来。
“谁不饿?谁不饿?啊?”
士兵已经显得十分不耐烦,连续挥舞手臂,指向好几个分别排在队列各处的人。
“站在这儿的,有几个不饿的?啊?就你们饿?其他人都不饿?你饿,就是你手贱、多拿多占的理由?”
“我……我……”
中年女人不停地摇头,紧闭双眼,口中发出的声音逐渐变调,整个身躯开始不停地左右晃动。
“赶紧把多拿的给我放回去!”
士兵再次提高音量,并再次上前一步,一边挥舞带着刀鞘的佩刀,一边用手指连续指点中年女人的脸。
“你多拿,其他人就得少拿!你吃得多,其他人就会不够吃!”
“我……”
中年女人径直蹲下,整个人几乎完全缩成一团。两个小男孩的眼眶中也涌出泪珠。
“你和她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原本站在几堆大麻袋后方的一名身材高大的士官突然转过头,对士兵高喊一声,随即大步上前,径直从几堆大麻袋的中间的缝隙中央穿过,一脚把一张掉在地面上的藏青色大饼踩得粉碎,并径直冲向几乎已经完全蹲在地上的中年女人。他同样身穿盔甲并佩戴面盔,全身上下只有面部露出一道显露出两只眼睛的缝隙。
原本显得有些嚣张的士兵当即收敛自己的情绪,连续后退两步,给自己的长官让出位置。坐在椅子上的两名官吏也一同从座位上站起来,面向士官,露出恭敬的样子。
排在队伍相对靠前的位置的大多数人先后显露出十分紧张的神态,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带着孩子的人更是紧紧地拉住或者抱住自己身边的孩子。
“唰——”
“啪——”
一道火红色的光芒突然闪过。一股火属性灵力波动突然从士官的手中释放出来,迅速地转化为一条长度几乎和他的身高相等的火红色长鞭。士官二话没说,直接挥动手臂,长鞭一甩,劈头盖脸地抽向已经蹲在地上的中年女人。只听一声脆响,长鞭的顶端直接抽在中年女人的脑袋和后背上。
中年女人当即发出一声变调的闷哼,却没有动,只是紧紧地搂住自己身边的两个孩子。略微有些浑浊的眼泪同时从她和两个孩子的脸庞表面流下来,沾湿遮盖住他们的大半面庞的粗布衣服。
“啪!啪!啪!”
士官毫不留情地连续挥舞自己的武灵,用长鞭连续抽打中年女人的身体。不一会儿,中年女人的身躯便剧烈地摇晃起来,许多道狭长的裂痕和灼烧痕迹从她身上的衣服表面显露出来。她不停地发出如同某些被驯化的牲畜一般的叫声,却没有哭喊出声。两个小男孩也一直没有哭出声来,只是不停地流泪。
位于队列当中的一些人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其中既有成年女性,也有孩子。位于队列相对靠后的位置的几个男人则显露出敢怒而不敢言的神态,悄悄地握紧拳头。
“啪!”
随着一声明显更加响亮的脆响,中年女人的身躯当即翻倒在地上。微弱的热气从她身上的衣服表面的多条裂口之中散发出来。
两个小男孩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原本被他们抱在怀里的大饼全都掉到地上,沾上灰褐色的沙土。
“拿着你们该拿的那一份!赶紧滚!”
士官一边大声训斥,一边抬起穿着军靴的大脚,用脚把几张掉在地上的大饼踢到中年女人和两个小男孩面前。
中年女人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伸出手掌,擦干两个小男孩脸上的泪水,随即重新弯下腰,把地上的几张大饼重新捡起来。她把几张大饼塞进自己的怀里,随即牵起两个小男孩的手,一摇一晃地往丁字路口的西侧走去。
“这是一个教训!”
士官把目光转向停止移动的队列,挥舞自己手中的长鞭,用长鞭往地面上狠抽一下,发出一声闷响,并激起一片烟尘。
“全都给我记住!谁再敢手贱,再敢偷着多拿,下场就至少会和她一样!别不长眼睛!”
几个同样带着孩子的女人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被鞭打的中年女人的背影。摇摇晃晃的中年女人在西侧的一个路口停下脚步,随即和两个小男孩一起走进一条狭窄到几乎只能让两个成年人并排通过的小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