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对,哪里有问题,临平听着自己的喘息声朝两边看,四周漆黑,只有星光,看不远,只能看出自己在楼顶上,可为什么头顶的夜幕不断后退,甚至楼顶的水泥也在向后滑动?好像时间飞逝只有自己没动过一般。
如果是时间在流转,那为什么星星划过去还是星星,黑夜飞过还是黑夜,没有白天,没有阳光,也没有月亮,只有宇宙里恒星的光,难道是因为,太阳死了!
不可能!临平能察觉自己的心跳的飞快,像是正在剧烈运动,他知道自己一定正处在某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这种时候他立刻否定刚才的猜想,太阳的寿命比地球长得多,即使人类灭亡,地球毁灭它也不可能死,这是大家都知道而且毫无疑问的。
我还活着,那么说明还有人类,人类还在,太阳就没有死,它没出现,只是因为还在晚上,那这一切就不是时间的流动,除了时间之外——那就是空间本身,没错,是空间在离他而去!
一切在向后,像被吞噬一样,远离,消失,消弭在黑暗里,虚无,虚无本身,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所以他要跑,他要逃离。
对了,是他在狂奔,在一栋几百米高的楼顶上,周围全是这样墓碑样耸立的楼,彼此之间隔着二十多米,而他眼前就快到天台的边缘,没有犹豫,跳,不断地跳,在空中飞跃,二十米的距离只是一步,跳过去便是不停歇的奔跑,风在他耳边狂啸,临平感觉不出一丝劳累。
双腿好像自己在移动,迈开,抬起,没有停歇,自己如同被抽象成了一个只有两条腿的人,两条腿不停地迈动,而他的头脑只是一团雾,跟着这两条腿,被这两条腿牵引着没有实体,他觉得自己能一直狂奔下去,
也许真的是这样,这许久他不是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头吗?没有看到,那怎么证明是存在的?自己可能本来就只是两条腿。想到这点,临平竟没有丝毫恐慌,好像一切都合情合理。
他只是在想,想自己要跑到哪里去,他为了逃避被吞噬,可是目的呢?他要到哪里去,还是说只是逃离,像游戏神庙逃亡里的主角,奔跑,奔跑,哪怕你躲过无数的机关陷阱,跑出去几十几百万米,最后仍然是烧死、摔死、撞死,被追逐的怪物杀死,因为,这条路的尽头只有死亡?
临平不知道,他从几百米的楼顶一跃而下,脚下现在是沿街商铺的屋顶,后面的高楼早已看不见,跳下时他没有丝毫犹豫,似乎他知道自己不会受伤。
但是这不合理啊,他是一个普通人,印象里连健身都不经常,如果刚才跳过二十几米是因为生死攸关,潜能爆发,但怎么也不可能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毫发无伤,甚至连减速也没有。
这里一定有问题,这些不合常理的地方就是问题的关键,一定要找出为什么,这样才能避开灾难,他猛然又觉得心脏像刚才一样剧烈地跳动,仿佛要冲破这团雾自己飞出去。
心跳加速,过量的血液被泵到头脑里,临平感觉自己的眼睛变得肿胀,耳朵里再也听不见风声,全是嗡嗡的蜂鸣,他拼命眨眼,拼命思考,然而双脚还是没有停下,它们要逃命!
下一刻,街道上忽然出现很多人,也许这些人一直都在,只是他没看到,又或许真的是像投影一样瞬间出现的,临平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有些不正常,现在是深夜,大多数商铺都关门了,只有零散的几个路灯亮着,但却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他在商铺招牌上跳起,沿着电线,从梧桐的树冠弹起,那些树冠并不被压塌,反而在他脚下像弹簧一样收缩舒张,他转眼跳到街道的另一边,另一边也都是人,闹哄哄挤来挤去,在说话,在交谈,拥簇在一起,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他,一个或许只有两条腿的人在头顶飞来飞去不奇怪吗?
然而时间没容留他继续想,或许这时候时间用所有人都听不到的声音正在低语:“给过你们了,我把我给过你们,嘿嘿嘿嘿,没人看见,没人抓住,所以你们被神抛弃了,嘿嘿嘿嘿,因为不配,你们不配神的眷顾,根本不配啊,我等不及看见你们的毁灭,嘿嘿嘿嘿嘿……”
周围的空间消失得越来越快,仿佛整个世界像一个口袋一样正在被拉长,吞噬,吞噬的奇点就在临平刚跳下来的地方。
街道上的人终于抬脸看向上方,他们并不恐慌,好像一切都合乎情理,这时临平终于看清楚,街上的人不是在拥挤,他们是在狂欢,在发泄欲望,他们嘴里塞着发焦发黄的烤肉而下半身还在不停的运动,金黄的油从嘴角流下,然而还在不停向嘴里塞,他们的眼睛充血,像他一样充血,因为他们的心脏和他一样疯狂跳动,因为他们兴奋……
临平越来越害怕,他的心要冲破肋骨,他疯狂地奔跑却只能停留在原地,他的速度已经跟不上被吞噬的速度,所以他相对静止地停在哪里,看着所有人被拉长,被拉长向刚才的高楼,变成面条一样的纤维,被拉长的同时发出疯狂的笑,被拉长的同时还抓着那些食物不放,终于他自己也被拉长,看见彩色混合的像素斑点,看见红色如血的雾……
“啊——姐,救命!”
临平最后呐喊,带着困兽一样的愤怒撞开面前的东西。
见他猛地推开身前的东西站起来,前面的人吓了一跳,很明显刚把手放上他肩膀的女人也吓了一跳:“你没事吧,临平?”
临平刚睁开眼,一瞬间只觉得眼前是一片阴影,周围有些哄乱的声音,但不是很大,好像想议论但又害怕别人听到一样。
慢慢地他看清眼前的人,同时想起自己应该是身在——教室!这是下午第一节课,他们刚刚午休起来到教室,第一节是什么来着?想起来了,物理课,上课前还想找模拟真题来着,自己怎么这时候睡着了?
他恍惚似的环顾一周,周围的确是同班同学,眼前的阴影也慢慢辨认出特征,是物理老师张兴娅。
“老师,我,我没事。”临平结结巴巴地说,感觉自己的发声器官好像还没醒过来,有些不受控制。“那么,刚才应该没人听到自己喊的什么吧?”临平脑中飞快地闪过这个猜想,略微有些尴尬地担心自己显得过于奇怪,在梦里喊救命,还是姐姐什么的,实在是有些难为情。
“做的什么梦啊,临平,哈哈。”前几排一个男生转身挤眉弄眼地说。
“行,临近高考了,大家困老师都能理解,但上课还是得集中精神。”老师示意起哄的几个安静,回到讲台。
临平起身收拾东西,快高考了,班里有个约定俗成的共识,上课如果觉得困,可以到教室后面多出的那张桌子,站着听一会。当然有时候他们也借此躲避老师检查作业——站在后面,被抽到的机会就小一些。
临平自己也经常这么干,所以刚才惊醒,老师虽然没说什么,他还是自己收拾东西往后走。
转身忽然感觉到有些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满手的汗。肯定是刚才趴在桌子上睡觉弄的,趴着睡觉总是这样的,胳膊,脸,还有桌子,三者围成个小空间,呼出的热气全都扑到脸上。
临平真真切切地想起刚才自己睡着前想的事,很快从那种迷梦一样的虚幻感中脱离出来,而刚才梦到的东西正在崩塌,破碎,然后被遗忘。没错,打着瞌睡睡着前他就在想趴桌子睡的种种弊端。
他走了几步,感觉出腿里的酸胀,好像刚跑了个几万米一样。怎么这么累啊,不是困,就是劳累,明明刚才就只是从宿舍走出来,怎么会这么累,连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
临平下意识摇摇头,视线转过班里同学的脸。现在正是午后,教室的窗外是一小片水池和花园,金黄的光从他背方的玻璃投射进来,带着水汽的潮湿和植物的气息,把整间教室照得透彻,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临平好像能看见每个人的眼睛,抬着的,低下的,望着黑板,看着试卷,黑褐色的虹膜上辐射着短短的黑线,瞳孔在强光下缓慢收缩,同时映射出午后金黄色的光,映出黑板上张老师扬起的手和整面黑板的解题过程,映出他们心中想的画面,好像一幕幕电影,纷繁,复杂,热烈。
只是,除了他自己的,他看不到他自己的眼睛,他无法确定自己的存在,那种致命的虚幻感再次出现,刚抬起腿,他的视线恰好遇到付允,对方正好看向他,带着微笑,不包含嘲讽的微笑。
临平很快低头,对啊,毫无疑问这就是真实,他的高三,他即将面临高考的日子,给自己定下目标希望能考上警察大学,每天他们跑操,上课,写题,纠错,无论他怎样想,这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有点想笑自己的荒诞,或许是最近太累了。不过这样看来,刚才大家应该并没有听到我说的什么,临平想,因为大家并不见有什么异常。
实际上喊那句话时临平还没醒来,他的发声器官仍旧有些迟滞,所以那句话只是他自己在意识里觉得清晰,但在旁人听来就是睡着时喘不上气用力的呼吸一样。
只不过临平不知道,他还只是猜测,落脚时脚下一闪,只是轻微的趔趄,但心中立刻闪念过从楼上飞跃的瞬间,还是不对劲,他的确每天都做着差不多的事,可是,跑操时他和谁一起,上课时有和谁是同桌?好像他永远只是一个人坐着,甚至刚才起身时他也没注意到旁边是什么人,不对,还是不对,宿舍呢?每天住在一起的人总不会忘吧?不行,还是想不起来,宿舍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临平在最后几步里疯狂回忆自己之前的生活,但是想不起一个人,他好像一根光秃秃的电线杆子,没有丝毫的枝枝蔓蔓,那付允呢?她的确很漂亮,但临平和她并不常说话,又为什么会带着微笑?
最重要的是,临平脑中轰地炸响,他临平并没有兄弟姐妹,为什么生死存亡的时候会喊出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的心脏再一次剧烈跳动,好像带动全身的血管都在跳动,临平的太阳穴肉眼可见地起伏,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下一步他就要撞到教室后黑板,但他没有停,他继续往下走,墙像是融化又或者他像是融化,整个人穿墙而过,仿佛由高空坠落。
“我靠。”临平低声叫唤,赶紧抬腿避免摔倒,踉跄了几步,转身看推他的家伙,“你干啥呀?”
“干啥?我还问你干啥呢。嫌疑人呢?”对方肌肉紧实,虽是一身便装,但还是很好地展现出倒三角的身材,像根钢筋似的黑在他面前。
“啊?我不知道啊,我刚醒。”临平一时有点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