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浑浊的液体轻轻的在塑料容器中晃动着,光影变幻,输液器像一只单须的水母一般轻轻的颤抖着。这颤抖来源于水母触须的尽头,那是一只已经脱去血色的手——它无法抑制的颤抖着,这也许是因为疾病所带来的疼痛已经远超乎手所能抑制的极限,又或是因为这手的主人此刻正处于极端的厌烦与不耐之中。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姑娘。如果你非是需要临终关怀志愿者的美名的话,麻烦你去帮助有需要的人。”周奕笙无可奈何地再次强调,试图使语气更加威严些,好尽快驱逐到访的不速之客。
病床边的女孩依旧平静地注视着他,面上看不出喜怒来。沉默半晌,见周奕笙已不再打算开口,才深呼吸一口气说到,“周先生,您误会我了。我是人类生命研究所的仿生人17号,贸然拜访您也是经医院方和研究所协商的决议。"说到这,17号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说到“我不知道他们没能提前和您协商好,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他们这帮长了十张嘴的人精才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姑娘,但你觉得这种哄小孩的理由我会相信吗?是的是的,现在我是废人一个了。但你们不能把我当傻子!”
周奕笙情绪激动的拔高了几个声调,羸弱的身躯像一片风暴中的残叶,随时要折断,又仿佛恢复鲜活。若是换做之前,志愿者们一定会赶紧拥上来制止他的过激行为,随后一切便以周奕笙的反抗胜利收尾。可这一次似乎真的不一样,面前的女孩只是不动声色地转动身体,调正位置到周奕笙身侧,温和地又一次重复到:
“周先生,我希望您能成为我的老师。‘日出漫游’计划需要一双不会受伤的眼睛,代替人类去记录曾经的家园。17号愿意成为这双眼睛,但作为出生在地下城的仿生人,我拥有绝佳的视觉精度,但……”女孩睫毛轻颤,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犹豫,“周先生,我恐惧我只能看到山峰的形状和颜色,而不能看见山峦的壮阔。所以,我想请您教我看。”
周奕笙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文静的姑娘,对方长久的坚定的目光也直直的对过来,叫人觉得非是要说什么的,但最终他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还挺入戏的。”
言罢,他翻过身去,扯着那只输液管像水母一样游动起来,浑然不顾针头处丝丝渗入的痛感,只想用沉默关闭五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希冀,一个又一个以计划为骗局的阿谀奉承,登时化作一种强烈的疲惫感侵袭着这具破败的躯体,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命不久矣的人,实在没有力气去争辩什么了。
17号面对着周奕笙瘦出脊骨形状的背,毫无察觉地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她默默地走到病床的另一侧,轻轻蹲下身来,抬首目视着周奕笙空洞的目光,问出了最不客气的一个问题,“周先生,为什么不信任我?”
周奕笙沉默着,17号便又问一遍。
周奕笙依旧沉默着,17号依旧平和地凝视着他的那双眼睛,说:“周老师,请您给我一个机会吧。”女孩的睫毛扑闪扑闪着,随着字节轻轻扇动着“拜托了,周老师。”
“你历史学的好吗?”周奕笙忽然冷不丁的开口,抛出来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您考考我吧。”
“人类躲进地下多久了?”
“十年了,周老师。”
“现在地面污染怎么样了?”
“根据探路号传回的影像来看,地貌并无太大差异,但侦察号扫描发现地表的气态物质和液态物质属性变态情况复杂,还有可能对人类存在未知危胁的变异生物。”
“那地下人类生活质量怎么样?”
“周老师,在污染全面爆发之前,地下生命城的建设已经完备,足以维持全城幸存者富足生活。”回答完,17号歪着脑袋思考起来,她不太确定富足这个词是否合适。毕竟她是作为眼睛生产出来的,并不依赖人类的生存资源生活,而更适应于污染回收。
周奕笙又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粘滞的气体争先恐后的逃离他的躯壳,仿佛使得他能够卸重一样,让人短暂的有了一些费口舌的精气神,“那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人类浪费着重建家园所需人力物力资源,去做一份浪漫主义的家园拷贝?如若人类再无重返地面的可能,是否真的有必要为后代们留这样一份文艺电影一般的备份,去刺痛他们?让他们时时刻刻铭记自己是被灾难驱逐到地下的老鼠?铭记他们的父辈曾经……”
他再说不出话来了,要用什么语言去表达,去缅怀,去追忆——那被幸存者们抛弃在恐怖的污染灾害之中的家园,和成千上万不能进入地下的人类同胞们。如果他们已经变异到不能够称作同胞,是否还会记恨躲入地下的人类?
痛苦又从麻木的心里长出来,眼下粘腻温热的触感刺激着周奕笙濒临崩溃的神经。身为顶尖地质学家的他一直未能从这场摧毁性的灾难中释然——曾经亲眼见过爆炸摧毁了他所信仰所热爱的一切后,纵使身躯躲入地下,心却仍被留在那场爆炸的烟尘之中,久久冰凉。
泪水总有一天会哭干的吧,在他真的油尽灯枯之前,这才是唯一的夙愿,是任何临终关怀志愿者都未能协助的夙愿。
“姑娘,你回去吧。”
周奕笙未得到17号的回应,只觉得有一阵更温热的触感轻轻擦拭过他的眼下。他睁开眼,看见17号正把沾了泪滴的指尖摁在自己的唇上,女孩垂着眼眸,目光虔诚。半晌,17号方才重新注视着周奕笙,展出一个温和的笑颜来,从容地回答周奕笙的提问:
“周老师,我不认为这是一种资源浪费。人类制造我这样的眼睛,便是人类从未背叛过家园的证明。纵然人类目前不具备疗愈家园的实力,但人类不选择遗忘。”随着女孩的话音,周奕笙觉得女孩的目光愈加坚定起来,“我不觉得周老师这样的人是躲入地下的,您像一头蛰伏的猛兽一般,随时等待着夺回领地的时刻。所以,我想老师能明白这份备份也存在着鼓舞的作用——猛兽后代会继承父辈的意志。”
周奕笙目光一滞,悲凉便从眼睛里倾泻而出,他干涩的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来:“我不认为我能代替人类的后代选择未来。”
“周老师,至少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吧。”17号不住的凑近周奕笙更近,她垂顺的长发几乎要落在他的身上,她恳切地说:“周老师,请给我一个机会吧。我想看见您眼中的世界。”
只那么一刹那之间,周奕笙感觉自己苍白的手又开始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