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小厮来请,二人随那小厮至一小厅门口,叶知瞻正门外等候。
几人见过礼,叶知瞻道:“二位,昨日,某与族内长辈议定,可由二位寻此圣物。”
凝寒道:“为何你家族人不费此精神。”
叶知瞻道:“圣物之事,实属未曾闻知之事,难有头绪,众长辈正连日商议,尚未议定。”
九难道:“我二人皆是外客,如此可行吗?”
叶知瞻道:“无妨。凡不可去之地,在下自会告知明白。”
凝寒道:“不知何处查起。”
叶知瞻道:“二位请随我来。”
二人随叶知瞻入至一间院子,院内东西北各有一座小楼,单西一楼门开着。
凝寒道:“这是何地方。”
叶知瞻道:“荣枯堂藏书之地。二位既是外客,兴许能寻得些许踪迹。”
叶知瞻请二人同入西楼。
楼内进见一人案前伏笔,其周围书架之上满是新旧书卷。
叶知瞻上前,跪拜施礼。
那人抬头道:“起来吧。”
叶知瞻称是,起身。
细观那人,左不过十五六岁样貌,双目无神不含光,两眉低垂无颜色。
那人道:“忙各自事去吧。”
叶知瞻施礼称是。
叶知瞻领二人行至一旁,道:“二位先于此书楼之上寻个头绪。”
凝寒道:“此楼之上,所藏为何。”
叶知瞻道:“此楼所藏,乃是荣枯堂自立之始至今日之史,皆为手抄本,二位随意翻看便可。”
凝寒道:“因何是抄本。”
叶知瞻道:“为方便翻看查阅,也防原本遗失受损。”
凝寒道:“另两楼所藏为何,可能查阅。”
叶知瞻道:“北一楼乃是史料原本,除少数威望长辈,无人可入;东一楼乃功法经卷,二位外客,不便查看。”
凝寒道:“既如此,也罢。”
叶知瞻道:“在下先去了。二位若有事,我大门外留一小厮,随时传唤便可。”
凝寒点头道谢。
叶知瞻去后,二人上至二楼。
只见书架满摆,书架之上所摆并非装订之书,倒全是书卷。
依书架所挂年号木牌,二人寻得初始之卷。
凝寒取下一卷,展开,只见上写道:某年月日,先祖广因君愚民之策怒辞官职,偶受一世外之人点化,携家眷入青叶,于山顶古树下建宅,依所赠画卷铸三十三冥帝像。次年,妻女先后亡故,广心伤难掩,闭关十三年,悟生死之道,著书留于子而亡,终五十又三,传家业于子应。
后又有朱批,写道是:先祖勘破生死之道,难能之德,后世凭此济世,惠万民,其功绩可比四面佛乎!
后又写道:又历九载,应终成三十三冥帝像,以荣枯做名,始传先祖之惠于天下。
后又朱批,写道是:荣枯堂之兴始矣。
后面所记,乃是广建荣枯堂之艰辛,以及应传道之辛苦,足满两尺之卷。
搁下此卷,再行查阅。
又得一卷,上写道:某年月日,幸继主位,一高僧踏云而至,奉礼。幸留客,与高僧夜谈。论死生之道与佛法之妙,论生之喜而忘死之悲之嗟叹与佛护生并施其惠之高赞,论死之悲而忘入轮回复生之喜之感叹与佛渡魂并携登极乐之欣喜,论众之悲苦与佛之慈悲。次日作别,留冥王像而去。
后又朱批,写道是:先祖之道传三百年,此正鼎盛之势,此僧乱我祖之典,实属该杀。幸心胸如天,免其罪过。得此三十四冥王像,又三年方成。
其后所记,乃是幸之传道之信众之难数,以及开坛讲 法之隆重。
遍览数个书架,又开一卷,上写道:某年月日,昌年四十五,寿诞日,一脚行僧登门道贺。僧言南有一寺名金文,可助我主更上一层,留冥王像为礼而去。昌铸三十五冥王像,传位于子隆而南去。又十一年,昌书回,言不再归,并又佛法同至。隆融佛法于生死之道,著书传后世。
后又朱批,写道是:昌之去,或可称喜,助隆重订我道;昌之悲,不知终之所在。昌之功,隆之绩,乃重修我生死之道。传一千三百年之道法,已显颓拜,得佛法之典,可再佑我众生三千年。
开一卷,上写道:某年月日,通继主位。次年春,得一子,身弱,得名延。延五岁,一僧上门相贺,赠冥王像为礼。僧观延,只道其寿难长,另择名停云,佑其寿数。通铸冥王像,耗五载。像成,停云急症,危,通殿内祝祷,次日,停云身愈,古树枯,通以金铸叶饰树。又四十六载,通故,传于辽。
后又朱批,写道是:三十六冥帝像成,传一千五百年,古树褪绿换金,饰一千五百年。那僧袍靴有记,未见半笔容貌。
后所写通之生平,不过半卷。
时历一月,至最后一架。
开一卷,上写道:开阳十二年,丹继主位。是年,一老僧来拜,耗三月之时,劝丹广收门徒,授道习武,防来日天下动乱,以武护万民。后口授修行之术数十卷,套路功法数十。僧见停云,劝其修史以娱。
后又朱批,道:荣枯堂开门收徒,然内外有别,外剃发仿僧,以束心性。后百年间,外徒有修行者数十,族又十数,上下习武,以棍为兵。那僧虽言危,主言其虑难消,或来日可用。停云修史,曾欲将那僧容貌入卷,终难忆其貌,只得作罢。
书卷尽数看完,却未寻得那圣物半分笔墨。
二人下了楼,那人仍坐于案前。
凝寒上前轻施一礼,道:“停云前辈,在下有礼。”
那人搁下笔,道:“虽寻得我名姓,倒不知二位所言圣物,寻得几分。”
凝寒道:“敢问前辈,此楼之书,可是前辈所写。”
叶停云道:“正是。”
凝寒道:“既称之为史,因何又有个人言语在内。”
叶停云道:“修史而已,自是依修史之人双目瞧看过往诸事,自要融书写人之心窍分辨是非邪正,方能告与后人,或作警示,或作推崇,方不污修史人之职。”
凝寒道:“这般写法,莫不是要乱了视听,掩了真相,后世所见,又需自辨何为真何为假,倒要多费一番功夫。”
叶停云道:“敢问阁下,史为何物。”
凝寒道:“不加润色之笔,不杂情感之记。”
叶停云道:“此言差咦。所谓史,不过是歌功颂德之笔墨而已,我小小荣枯堂之史如此,那国史更甚。我不过懒以笔墨,只以朱批做解而已。”
凝寒道:“既是如此,我二人所看书卷,恐有误指,恐有遗漏。”
叶停云道:“兴许吧。”
凝寒道:“若史中寻踪迹,还需原本。”
叶停云道:“二位既是外客,倒是不便。”
凝寒道:“只怕这真相,便在这隐去之文之内。”
叶停云道:“史书之中,你如何寻得不明之真相。”
凝寒道:“前辈此话何意。”
叶停云道:“史书而已,非你所历,非你所观,你所见者,不过依著书人所闻所知而记,又经后世修订,融己心思,赞其赞者,恶其恶者,可有几分还原过往真相。”
叶停云斜眼瞧了二人一眼,道:“想必二位是听得不明。九难师傅乃金文寺之人,我今便以金文寺传世经书做比,讲个明白。”
叶停云略一缓,道:“那经书本是四面佛信徒依心中所记所书四面佛所述道法语录,传于后世,又诸多自称得道高僧者,妄自修订,删其简,增其繁,去其本,添其伪,修其真,改其意,百年间修改不下有三,千年间所剩不足一二。九难师傅,我如此讲,你可明白。”
九难道:“前辈海涵。小僧所学经文,乃家师口传心授,寺内经文小僧却是不看的。”
叶停云道:“尊师也是难得。怪不得那么小小年纪,已传得众人皆知。”
凝寒道:“师兄有那么名声,怎未曾听人提起过。”
叶停云道:“两死两生的神迹,可不是寻常人可能信的。”
叶停云又道:“二位,该去了。”
凝寒道:“此程专为圣物而来,定是要寻个明白的。”
叶停云道:“二位可是有些嚣张了。”
凝寒道:“你这番话何意。”
叶停云道:“二位既诓骗有圣物于此,容你二人入得此地已是极大恩典,你今又得寸进尺,欲涉我外人不可去之地,欲观我外人不可观之卷,我荣枯堂数千年的规矩,可由得尔等猖狂。”
凝寒道:“我二人即为圣物而来,自要拜其本貌。你荣枯堂存有圣物而无人知,今我二人替尔等寻起踪迹,若寻得,我二人此行也算有个结果,于你荣枯堂也是极大好处。有这般极好之事在前,坏些规矩又何妨。”
叶停云道:“坏了自己规矩,于外又如何服众。你二人假借圣物之名,毁我荣枯堂为实。我荣枯堂岂容你等放肆,我今非打杀你二人不可。”
言罢,自书架后抽出一根长棍,直朝二人而来。
九难见状,忙拉着凝寒出至院内。
叶停云紧跟追了出来,九难将凝寒护在身后,横黄金棍于身前。
叶停云持棍打来,九难急进数步,举棍相迎。
许是担心叶停云不过习武之人,九难未调灵力。
几招过后,九难脸色急变,又过数招,九难忙跳出圈子,棍指叶知瞻道:“你我棍法因何如同出一师。”
叶知瞻道:“瞎问。”
话未完,持棍又上。
凝寒遣绝尘上前,绝尘却丝毫未动。
不得已,凝寒急调灵蛇剑直迎叶知瞻。
剑至身前,叶停云弃棍以身迎剑,凝寒欲收剑已是不及,眼睁睁看着灵蛇剑穿叶停云胸膛而过。
凝寒忙收灵蛇剑回腰间,欲上前查看叶停云伤势。
却见叶停云轻声笑了几声,继而仰天大笑。
但见叶停云胸口之伤,竟须臾间自愈。
叶停云大笑着转过身,往大门而去,边走边笑边道:“我当是哪家大能,不过两小儿。”
叶知瞻急匆匆入至大门,于叶停云身前跪倒,道:“前辈怎生动了怒。”
叶停云并不回他,只转过身,死死望着凝寒,九难,那眼中满是怨恨,愤怒,弃世,无奈,那眼神直教心内发怵。
叶停云道:“你二人有奇兵傍身,也算有些修为在身,只可惜,尚不能全我一死之念。”
凝寒不禁听得一愣。
待回过神,凝寒前行几步,道:“我倒是奇了,好生活着不好么,非要一心寻死。”
叶停云讥笑道:“活着?活着!”
叶停云耸肩笑了几声,道:“我叶停云活一千五百年,整整一千五百年呐,葬了发妻,送了我儿,埋了孙辈,见了洞房结连理转而白头两相别,看着幼儿初见世转而枯骨葬寒土,昨日凌云志,明日执手别,今日相聚齐言欢,来日聚首相送别,到头来,看着这一众来来去去,唯我自己,不老不死,难有尽头。”
叶知瞻跪拜道:“前辈……”
叶停云道:“一千五百年呐,那些可都是我的后辈啊,就在我眼前,那么的一个个的老去死去,就像是刀子一刀一刀割在心口上,时候久了,心就没了,人就木了,身子空了,空了,可这身子还活着,就要再一次又一次的遭受这灼心之痛,一次一次,一日一日,没有尽头。”
叶知瞻双眼空洞的看着凝寒,道:“你入修行一道,来日若能习得长生,再去体会这漫长的痛苦。”
凝寒就那么愣了好些时候,绝尘唤了许久方唤回来。
凝寒道:“前辈放心,我来日并不会如你这般。”
叶停云道:“你会的。凡有情人皆遭不住这离别之苦,更何况是一而再,再而三,连绵不绝。”
凝寒道:“即便我也落得这般模样,也不会如你这般卑鄙。”
叶停云道:“不过求一死,哪来的卑鄙。”
凝寒道:“你若真死在我二人手里,叶知瞻岂能饶了我二人,那时候,争斗起来,难不保荣枯堂不会夷为平地。你只道你一心寻死,到头来,究竟是你自个独死,还是荣枯堂为你陪葬。”
叶停云道:“你若有那本事,怎未能杀了我。”
话完,只木木盯着凝寒,凝寒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就此僵住。
一时间,无一人讲话,四下沉寂一片。
此时间,一人此天而落。
那人道:“诸位,有礼。”
此一话,将寂静打破,细看来人,却是全兴。
只见全兴,仍三十岁左右年纪,穿一身新绿色衣裤,头戴缠枝冠,身背罥柳剑。
全兴再行施礼,道:“冷师兄,九难师傅,有礼。”
又道:“叶堂主,叶前辈,有礼。”
叶知瞻叩礼道:“圣使降临,未能相迎,实属罪过。”
全兴道:“叶堂主请起,不必如此大礼。”
叶知瞻起身,复施一礼,道:“圣使既来,可是有所示。”
全兴道:“本使奉命而来,一为荣枯堂,二不过一桩私事。”
叶知瞻道:“还请圣使明示。”
全兴道:“几位,请随我来。”
全兴出了大门,叶知瞻,叶停云,凝寒,九难忙忙跟上。
穿过密密麻麻持棍人群,至于大殿外那大树之下。
叶知瞻道:“敢问圣使,因何来此地方。”
全兴仰头看着那颗大树,道:“昔日四境初定,四面佛立九环锡杖于此地,护一方之民。后一嫩枝破土而出,裹九环锡杖入体内。得锡杖残存灵力滋养,那草木之体渐通灵体,因锡杖之故,将其困住,不得化形。一千五百年前,此灵怜病儿之父之悲泣,转赠性命予此儿。自此,此灵沉睡,此树显枯萎之态。只此灵不知,凡胎之寿可能与其借仙力所佑之性命可比。”
叶停云道:“如此说……”
全兴道:“是。此界不灭,你身不死。”
叶停云不禁苦苦笑了几声。
全兴道:“你可愿还寿于此灵,将其唤醒。”
叶停云道:“可行么?”
全兴道:“你可愿意。”
叶停云跪地施礼,道:“还请圣使垂怜。”
叶知瞻忙道:“前辈使不得。”
叶知瞻忙又跪拜,道:“还请圣使开恩,万万不可。”
全兴对叶停云道:“你可拿定主意。”
叶停云道:“圣使,请。”
全兴道:“若有交代,趁此交代清楚,待法成,仅余半刻,恐不足够的。”
叶停云取怀内取出一信,交于叶知瞻,道:“所有交代都在这里头,你照做便是。”
叶知瞻道:“前辈,不可。”
叶停云复向全兴施礼,道:“有劳圣使。”
全兴转过身,面朝大树,左手拇中两指相扣,立于胸前,右手五指朝上,掌心向前,竖于身前,口中念道:“应圣佛感召而生之灵,怜心之苦,就此归寂,今寿归旧处,再佑一方。”言罢,口内念诵不止。
只见叶停云周身泛起薄薄绿光,渐融入那大树体内。
树上黄金叶纷纷掉落,枯树重发新叶。
待全兴念诵毕,叶知瞻无力瘫倒,叶知瞻忙双手扶住。
叶知瞻道:“前辈,可还好。”
叶停云无力道:“心事已了。”
全兴复向大树施一礼,道:“还请圣灵请九环锡杖一见。”
言罢,见一九环锡杖自树干而出,自树冠落于众人之前,悬于地上。
全兴道:“九难师傅,圣物已现,请。”
叶知瞻,叶停云见此锡杖,也是一惊。
九难上前,下拜,念诵。
念诵间,叶停云靠于叶知瞻怀中,吐尽最后一缕气息。
念诵毕,九难起身。全兴复朝大树施一礼,道:“礼成,还请圣灵收回圣物。”
九环锡杖复回树冠,重归树干之内。
全兴道:“诸事已毕,本使告辞。”
言罢,全兴飘然而去。
叶知瞻自为叶停云料理后事,自不需提。
二日,叶知瞻以长辈丧事,不便留客为由,遣人送凝寒,九难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