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记五
夏天来了。村庄的气温升高。
对唐文武的悬赏,也涨到了一百万。
唐文宗是在被村主任韦礼响约谈后,才知道这个信息的。
他被韦礼响约到村部去谈话,显然是非同一般或非同小可的事情,而韦礼响俨然也是代表了组织,谈的仿佛是公事。
韦礼响首先把一大沓纸张推到唐文宗面前,最新一版的“悬赏启事”赫然入目。唐文宗看到对堂哥唐文武的悬赏金额是一百万,他盯着数字,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数了又数,没错,就是一百万。不到两个月,堂哥的人头怎么就涨了这么多?
“这是另一拨人对你堂哥唐文武的赏金,”韦礼响说,“来了很多人,昨天来的。”他接着亮出一张名片,指着名片上的名字,“为首的是这个人。”
唐文宗看见名片上印着:荣旺集团 陈荣旺 董事长
“我晓得这个人,堂哥跟我讲过,” 唐文宗说,“他怎么也找到我们村来了?”
“当年我们村有地下党游击队,日本鬼都不来我们村。现如今我们村可能藏着一个欠债的人,财主和债主们却是一拨又一拨地来,厉害吧?” 韦礼响翘着二郎腿,抽着烟,像是得意自己主政的村庄终于被人重视一样。
“你是怎么对付他们的?”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哪,”韦礼响边吐着烟雾边说,“我收下这堆悬赏启事了,答应了帮他们张贴。”
“村长,这可不厚道,”唐文宗直截了当批评韦礼响,“人不可昧良心呀。”
“我晓得。所以,悬赏启事全在这,你见我张贴了吗?” 韦礼响把手架在纸张上说,他看着唐文宗,“晓得我为什么不张贴,又为什么约你来吗?”
唐文宗说:“请讲。”
韦礼响说:“其实,我可以独自一个人,领了这一百万赏金的,你信不信?因为,就我晓得唐文武藏在你家里。但是我没有对任何人讲。两个月前来的那两个人我没有讲,昨天来的一拨人我也没有讲。为什么呢?因为我要和你商量。我今天约你来,就是要和你商量的。”
“商量什么?”
“我们要不要分了这一百万?”韦礼响说。
唐文宗瞪着浓眉大眼的韦礼响,真不敢相信这些贪婪的话是从这个相貌堂堂的人嘴里说出来的。或许他是在考验我?或试探我?“我不要,你不用考验我。我是不会出卖我堂哥的。”他说。
“你堂哥犯了法,窝藏他是不对的,上纲上线,你也是犯法,”韦礼响说。
“我没有窝藏我堂哥,我堂哥不在我家里。”
“我早就晓得你堂哥藏在你家里,对我你不用隐瞒。我灵醒得很,判断准得很。现在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原来你真的想出卖我堂哥呀!?”唐文宗说,他霍地站起来,抱起那沓纸,扔在地上,点火要烧。他的手被韦礼响攥住。
“文宗,你冷静,请你冷静,”韦礼响说,“唐文武藏是藏不住的,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都会暴露。就算我不举报他,也会有别人举报他。与其让别人拿一百万,不如我们两个人分?”
唐文宗盯着韦礼响,“第一次赏金十万的时候,你还过我家来,叮嘱我,要我告诉我堂哥,让他小心。现在赏金涨到了一百万,哦,难道你在钓鱼,放长线钓大鱼,等着赏金往上涨?你晓得赏金会涨到一百万?是不是你那在南宁当法官的女婿提醒你的?”
韦礼响说:“随便你怎么想,总之,这回见是一百万,实话实说,我心动了。”
唐文宗说:“你不是心动,你是反动,你这是当汉奸,你晓得吗?”
韦礼响说:“我不是汉奸。于公于私,举报被法院判定是老赖的唐文武,都是正当的行为。我所以找你来商量,一是想保护你,希望你大义灭亲,不至于唐文武被法院执行判决后,你犯窝藏罪。二是需要有你配合,我们共同来做这件事,把这事做得名正言顺,做得圆满,做得平衡。我们俩都是本村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至于撕破脸。”
“我要是不配合呢?”唐文宗说。
“我仁至义尽,那就怪不得我咯,”韦礼响说,他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了踩,“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考虑。”
被下最后通牒的唐文宗从村部出来,他满眼金星,摇摇晃晃,像一个被下药或施咒了的人。他心里的那杆秤,一边是亲情和道德,一边是金钱和王法,忽然这边高那边低,忽然又那边高这边低,总没有平衡和稳定的时候。真他妈的难做人呀!唐文宗骂骂咧咧向代销店走去。他在货架上抓了一瓶白酒,想想不够,另一只手又抓了一瓶,然后离开。他来到河边,把一瓶酒戳在面前的沙子上,说堂哥,这是你的。他举了举手中一瓶酒,说这是我的。瓶盖拧开,他开始给自己灌酒,对堂哥说话——
“武哥,我的盖子太小,可能捂不住你了。韦礼响的手掌很大,他的后面还有更大的手,像如来佛的手,看来我们藏得再深,怎么翻腾,都逃不过他们的掌心。武哥,你怎么那么霉,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十几亿的资产,说没就没了,还倒欠别人几个亿。又被别人悬赏寻找,简直是追杀。你躲到上岭来,藏在我家,我是要保你的,一定保你的。可是现在你被发现了,我还怎么保你呢?韦礼响势力那么强大,赏金又那么高。如果你不是我堂哥,我铁定也受不了这赏金的诱惑,把你出卖了。我难呀,怎么办?怎么办?”
唐文宗一边喝酒一边喋喋不休,看上去痛苦无比,就差不用酒瓶敲破自己的头。夏天的河水浑浊湍急,像一条饥饿的大蟒,他恨不得一头扎进去,喂了它算了。
很晚的时候,唐文宗回到家。一家人都集中在楼上,等他吃饭。唐文宗满眼血红,将老婆和孩子赶下楼,只留下他和堂哥唐文武。
唐文宗把村长韦礼响约谈他的内容,如实向堂哥唐文武汇报。
唐文武听后,沉默了很久,像一颗打了炮眼填了炸药等待爆破的石头。他仿佛感觉到了在劫难逃,说:“既然这样,你和村长就把这一百万赏金领了分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成全你们。”
“武哥,我可没有卖你的意思,你不要误会我,冤枉我!”唐文宗说。
“那你什么意思?”
唐文宗说:“我的意思是,我这里藏不住你了,你走吧。”
“我上哪去?”
“我不晓得,总之你得走,”唐文宗说,“韦礼响给我三天的时间考虑,你要在三天之内离开,最好今晚就走。”
唐文武说:“好吧。”
夜黑风高,临走,唐文武当黄爱条的面,把一根金条递给唐文宗,说:“这个给你,谢谢你们这几个月对我的照顾。”唐文宗没有接受,说:“我要你这根金条,跟把你卖了有什么区别?你带它逃命去吧,往后用处还多得很。”黄爱条说:“是呀堂哥,唐文宗已经有了一颗金子般的心,就不需要金子了。”
唐文宗和唐文武两个堂兄弟顾不得领会黄爱条的水底话,开门要走。
唐家的狗站在门外,冲着自家人汪汪吠叫,阻挠他们外出。
唐文宗警惕,对唐文武说:“你不忙出去,我先出去看看。”
唐文宗摸黑走向外面。在房屋附近,他看见冒着几点烟火,分布在往村东和村西及码头的路口方向,像萤火虫一样,在黑暗中闪烁。再悄悄前进一看,原来是几个人影,抽着烟,分别守候在那。这一定是韦礼响布置的眼线,唐文宗意识到。他急忙折返。
唐文宗对唐文武说:“所有的路口都有人把守,出不去了。”
唐文武颓了,说:“我投降算了。”
唐文宗看着堂哥,说:“有一个地方,你愿不愿意去躲?”
“什么地方?”
“我家后山上有个洞,我去年抓药的时候,才发现的。我相信村里也只有我晓得。我还藏了几灌酒在里面,”唐文宗说,“洞还蛮宽,冬暖夏凉,但肯定没有像房子里舒服。”
唐文武说:“我去。”
于是连夜捡了被褥、席子,从后门出去,摸爬上山,钻进洞里。
唐文宗在洞里陪堂哥快到天亮,说:“我得回去了。我每天夜里,送一次饭来。洞里的酒,你随便喝。但是不能抽烟,更不能生火。把你打火机给我。”唐文武乖乖交出打火机。“让你受苦了,武哥,”唐文宗又说,“躲过这一难,兴许就好了。”唐文武泪流满面,但唐文宗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