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记三
村主任韦礼响家的房屋,今天里里外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像是一个圩日的圩场。这热闹、壮观的场面是可以预料到的。一个村主任的儿子结婚请酒,谁会不来呢?就是有仇恨也得来,何况仇恨他的人不多,不然一人一票,他怎么高票当选呢?
唐文宗来迟了,婚宴已经开始。他被请到相对靠里边的桌宴,加了个座坐下。他发现在座的不是村干,就是回家过年或专程回来吃喜酒的县里、省城的干部,除了个别不认识,都认识。唐文宗觉得他能成为座上客,一定是因为他堂哥唐文武的缘故。毕竟村里的学校、道路和码头,堂哥唐文武是真金白银捐了五百万的。所以他心安理得地坐下,大大方方地喝酒敬酒。昨天与堂哥拼了一天的酒,并没有使他的酒量下降。他既来者不拒,又勇往直前,像一匹野马。
席间,一个男人盯着他,正是他不认识所以被他忽略的那个人。他发现被这个人盯好几次了。于是他站起来过去敬酒。他站在陌生人面前说:“这位领导是哪位?我好像没见过。”一旁的村会计潘兴周便起来介绍说:“哦,这是村长的姑爷,新姑爷,没来过,第一次来。”村主任的女婿说:“陆京。”唐文宗说:“陆姑爷,敬你。”敬完酒,唐文宗回到原位,发现这叫陆京的村长女婿还不时盯着他看,就好像他是个怪物一样。他有些不爽,但也不能拿人怎么样,这毕竟是村长的女婿,新姑爷。村长韦礼响的前任女婿,唐文宗是知道的,姓王,是县教育局局长,贪污受贿腐化,进去了。村长女儿便和他离了婚,她再嫁的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悄悄问身旁的韦始山:“这村长的新姑爷是干什么的?”韦始山说:“你没来之前,他们介绍说,是在南宁工作,好像是一名法官。”唐文宗说:“村长前面的姑爷,就是被法官判了坐牢的,女儿怎么还嫁法官呢?这跟爷爷被日本鬼杀了,孙女却嫁给了日本鬼,性质是一样的。”生性幽默的韦始山看着唐文宗,说:“你的意思,我这当医生的,给男人看病,也给女人看病,难道我就是流氓医生吗?”唐文宗就笑了,不再过问和评价。
虽然喝得尽兴,但唐文宗记得家里还有堂哥,便提前告退。临走他再次去给村主任韦礼响敬酒,“村长,我家还有事,先走了。”
韦礼响看着唐文宗,说:“是唐老板,你堂哥回来了是吗?”
唐文宗愣怔,“谁说的?没有没有!我提前走,是另外有别的事。”
韦礼响说:“回来就回来呗,有什么好怕的,不管他生意做得好还是不好,他为人怎么样,我们上岭村都记得他,欢迎他。”
唐文宗觉得村长说的在理,听得舒服,但也话里有话。他联想老婆黄爱条在堂哥回来的头天晚上,他认为是乱说的话,又跟刚才村长的法官姑爷老是盯着他看联系起来,觉得了什么不对。难道堂哥出事了吗?出什么事?
“我不晓得你堂哥回来,所以没有请他,”韦礼响说,“要不现在去请他来?我和你一起去请。”
唐文宗迟疑一会,又急忙说:“不不。我堂哥没有回来,现在没有。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不晓得,现在还不晓得。我走了。”
唐文宗头重脚轻地往家走,像一头寻找不到食物的熊家长。
一进门,唐文宗立刻揪住儿子的耳朵,把正写寒假作业的儿子提起来,拉到一边,说:“我昨天怎么跟你讲的?一转身你就传出去了,我踢死你!”他果然抬起一条腿,但只是虚晃一下,没有真踢。
“我没有讲!不是我讲!”唐卫根说。
唐文宗将目光射向女儿。
女儿唐红豆放下正在写作业的笔,未等父亲发问,先呜呜哭了。“他们逼问哥哥,还打他。我为了救哥哥,才讲的。”
唐文宗站着不动,他的火气意外地没有对女儿发作。老婆黄爱条在拿笤掃装模作样地扫地,其实是在把丈夫毒打儿子女儿的工具收了。
唐文宗看黄爱条,“堂哥呢?”
“还在睡觉呢。”黄爱条说。
“他吃东西没有?”
“我熬了碗粥,刚给他喝。”
唐文宗走到一楼靠近楼梯的房间,进去了。
唐文武还躺在床上,眼睛睁着。刚才外面堂屋的动静,他像是听到了,不会听不到。他等堂弟进来解释。
但是唐文宗进来,恰恰是想听堂哥唐文武解释的。
唐文宗拉了张凳子到床边,坐下。他低着头,说:“武哥,我今天去吃酒,看到一些事,也听见一些事,跟你有关。我想听听你讲,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事?”唐文武说。
“我就是想听你讲,是怎么一回事呀?”唐文宗说。
“你不讲是什么事,我怎么跟你讲是怎么一回事呢?”唐文武说,口气有点大,是老大对老二说的那种口气,但还算客气。
“村里有人晓得你回来了,”唐文宗说。
“你儿子女儿不传出去,谁晓得我回来呢?”
“有人晓得你我儿子女儿不晓得的事,也晓得我不晓得的事,” 唐文宗说,“我不是为我儿子女儿开脱、辩解。”
“那为什么?”
“我想帮你,但是我要晓得你发生了什么事,才晓得怎么帮你。”
“那还是得你先讲呀,你晓得的什么事?有人……有人是谁呀?他们说我的是什么事?你要讲出来,或者问我,我才能回答你,文宗!”
“好,那我问你,”唐文宗说,他抬起头,看着唐文武,“你现在的生意,是不是不好?不顺?”
唐文武不吭声。
“讲呀?”
“你问完我一起回答你,”唐文武说。
“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还有吗?”
“你是不是得罪了人,才跑回上岭,躲在我这?”
“还有吗?”
“没有了。”
唐文武坐了起来,“你先去把门关上。”
唐文宗出去,先把大门关上,再回来关上房间的门。
“我现在回答你,跟你实话实说,反正我不把你当外人,我信任你,不然我也不会跑回上岭,躲到你这来,”唐文武说,他的态度软和、实诚,像是唐文宗刚才指出的那几个问题,都像镰刀钩中要害。他不坦白不行,不跟可靠和值得信任的人一五一十地坦白,他就得不到帮助和保护,甚至发生危险。
唐文武开始坦白。跟自己的堂弟坦白,他没有顾忌,也顾不上顾忌了,因为他需要堂弟的帮助和保护。关于近几年发生在他身上和身边的那些吊事、烂事,反正已经发生了,外面的人都知道,光跟堂弟隐瞒、跟上岭人隐瞒有什么用?其实最不必要对之隐瞒的就是上岭人,就是堂弟。或许只有把真实情况让堂弟和上岭人知道,他才能长期隐居下去,他的安全才有保障。他豁出去了,就像是赌一把,不是赢就是输,主要是靠运气。运气不好就是他妈的倒霉,对唐文武来说,一倒霉便是倒大霉——
唐文武的霉运或者走衰,应该是从二零一五年下半年开始的。首先是遇到股灾,大盘从五千一百多点,直落到两千六百点,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近三千点。他投在股市里的一亿多元,被爆仓和割肉,几乎蒸发殆尽,只剩不到两千万元。当然受灾的不光是他一个人,还有千千万万个股民。他和他们一样,在股市这台绞肉机里,几乎变成碎肉。这倒霉他认了。他不能认栽的是他的企业。他的房地产开发必须进行下去,这是他的主业,是他唐文武正在走下坡路的南天座集团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的唯一希望。他决定重整旗鼓,并继续向银行贷款。但银行不给贷款了。银行一开始说先把原来的欠贷还了,才能重新贷。唐文武凑够了钱,把之前的贷款还清了。但最后银行还是不给贷,先还后贷纯属是诱骗人的把戏。这些比商人还狡诈的银行家,在房地产景气的时候,是求着你跟银行贷款,他们跟你交朋友,称兄道弟,当你感冒发烧去医院打吊瓶的时候,一定是会拎着水果去探望你,比亲人还疼爱你。唐文武本来是不想贷款的,因为他不缺钱,但因为银行家的盛情难却,贷了。多余的钱,他只好投进了股市。如今股市血本无归。房市低迷,银行收紧银根,公司资金链断裂,怎么办?只有跟民间借贷或融资。
唐文武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大恩人,荣旺集团的陈荣旺。他去找陈荣旺。这个商业大亨对这位靠卖茶叶蛋成为集团前股东的小弟,依然十分关照。他如数借给唐文武五个亿。
再跟其它民间信贷机构借些,唐文武借到近八个亿,继续开发房地产。他差点半途而废的楼盘,重新有人机进场,像被迫断奶的孩子又有了奶喝。然而楼盘建好了,却卖不动。唐文武这次建的是商场,恰逢公司和实业倒闭大潮,商铺无人问津。他认为这是马云和刘强东之流给害的,是他们的网络经营模式扼杀了实体店的生存。但是除了骂,又不能告他们。倒是他成了被告。告他的人正是陈荣旺和其他债主。在屡次三番催债不成之后,众债主把唐文武告上法院。毫无疑问唐文武输了官司,连本带利要尝还原告们八个多亿近九个亿。九个亿,把楼盘拿去分吧,我不要了,唐文武是这么想的。但多数债主不干,就要钱。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于是唐文武成了法院认定的老赖。他的名字上了最繁华的朝阳路LED视频上法院公布的老赖名单。他坐飞机、坐火车、入住宾馆被禁止,甚至通信也被限制——当别人拨打唐文武电话或唐文武拨打别人电话时,会分别听到这样的语音提示:“您拨打的机主已被南宁市青秀区人民法院发布为失信被执行人,”“你已被南宁市青秀区人民法院发布为失信被执行人,请尽快履行生效法律文书确定的义务。”有这么多限制和禁止,唐文武出国出不去,国内也走不远。房子被封了,所有的友人、情人都将他拒之门外。拨打或接听别人电话要先接受教训一番,对他来说就是受辱。春节临近,又一波催债高峰来袭。那些已经撕破脸变得火冒三丈的债主,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到。
上岭村或上岭村的堂弟家,成为唐文武唯一的藏身之地。
堂弟唐文宗听完唐文武的坦白,脸色突变,像铁板一块,他重重地说:“你起来,快起来!”见唐文武茫然,“还愣这干什么?”
唐文武下床找鞋、穿鞋,才听到堂弟说:“上楼去,别下来。”他抬头仰望堂弟,眼睛晴朗,像是明白了堂弟的真实意图。
唐文宗目送堂哥唐文武上楼后,他歇息了一会,也像是思考对策和方略。然后,他开始动手干活。
钢条、电焊工具被唐文宗找来,为他所用。在焊花的绽放中,渐渐地,钢条被焊接成一扇门。
唐文宗把门扛上楼。在三楼的楼梯口,他把门装好后,挂上锁。
唐文武从楼上下来,见状,他在门里边问道:“你想干什么?”
唐文宗不说话,把锁的两把钥匙,递给唐文武一把。唐文武将手,从门棂里伸出来,接过钥匙开锁。锁打开,门也开了。
唐文武恍然大悟,说:“哦,原来我可以出去,是防别人上来。”
这时唐文宗已经把一对儿女叫上来,他命令他们说:“从今天起,你们和伯伯一起,住在三楼。不是我开的门,不许出来。”
儿子女儿自然十分高兴,就差不跳起来。兄妹俩立刻跑进二楼房间,抱出书包等物,蹬蹬上三楼去了。
唐文武已经是感动得要流泪了。他知道堂弟装这道门,是为了预防外人闯入,不被人发现他的行踪,而不是禁锢他。为了不让他误会,堂弟还把一对儿子,禁闭在三楼,像是人质一样,目的是请他放心。
“弟弟,”唐文武看着用心良苦的堂弟说,“我其实还有一点钱,和一些黄金,都在我的包里。够我们在上岭,过个三五年、七八年,都没问题。”
唐文宗说:“今后,饭菜也从楼下端上来,我们都在三楼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