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记一
上岭村籍大老板唐文武，他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逃回上岭村，躲了起来。
腊月十六这天深夜，唐家的狗叫了起来，叫得特别悲壮，像是有人要把它阉了一样。
家里的狗叫得这么剧烈，唐文宗居然醒不过来。他照样鼾声如雷，酒气熏天。老婆黄爱条左推右搡，他还是起不来，就像一艘沉船一样。黄爱条只好拧闭他的鼻孔。半分钟，他这才一跃而起，像一个溺水的人跃出水面，大口的呼气、吸气。
“我们家的狗叫了，”黄爱条说。
“叫就叫，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害怕。”
“怕什么？它又不屌你。”
“我怕贼，”黄爱条说，“可能有贼，它才这么叫。”
唐文宗于是才认真地听狗叫。确实，自己家的狗异乎寻常，叫得呜呼哀哉、不屈不挠，像是遇到了危险，既是警告，也是求救。他从床上下来，轻轻地开卧房的门，随手在门口操起一把笤掃，蹑手蹑脚地下楼。狗见主人来了，叫了两声，便不再叫，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和职责，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主人了。
唐文宗感觉到门外有人，问：“是哪个？”
“是我。”门外的人说。
“你是哪个？”唐文宗说，他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我是唐文武！”
唐文宗听到堂哥的名字，放下笤掃，正想开门，又停住了，因为他不相信唐文武会回上岭，而且又是这个时候回来，这可能性几乎为零。他怀疑有人冒名顶替。
“你说我是哪个？”唐文宗说，像哨兵启动接头暗号一样。
“唐文宗，我唐文武的堂弟。”门外的人说。
“我们爷爷叫什么名字？”
“唐永培。”
“你爸爸和我爸爸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叫唐英冠，你爸爸叫唐英杰，是我叔叔。”
家族信息对上了，唐文宗这才放心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特别肥壮，像一头熊。虽然看不清脸，但从肥壮的身材判断，唐文宗能肯定就是堂哥唐文武。因为堂哥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肥壮，他的身板跟财富是成正比的。
唐文宗将冷得瑟瑟发抖的堂哥让进门，然后继续朝外探头，像是要招呼其他人进来一样。他以为堂哥一定会带着随从，一个秘书和一个保镖是最基本的。但是门外已经没有人。冷风呼呼响，像鬼哭狼嚎。
唐文宗把门关上，打开灯。他看到西装革履的堂哥唐文武，拎着一个皮包，胡子拉碴，像头上板寸的毛发一样长和乱。他的身体还在发抖，牙齿打颤，像一台正在工作的老式打字机。
自家的狗又叫了，冲着唐文武叫，像是不欢迎这深夜的不速之客。唐文宗操起笤掃，朝狗屁股打了过去。狗躲过一边。
唐文宗指着狗说：“叫什么叫？你有眼不识泰山，自家人都不认识自家人。这是我哥懂不懂？”他扬起笤掃，上去又要打。
唐文武说：“文宗，别打了。这狗是刚养的吧，我都四五年不回来了，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得它。”
唐文宗放下笤掃，但是还骂：“真是狗眼看人低，再乱叫打死你。”
狗识趣，不叫了。它静默地坐在那，像刚被老师教训的学生。
黄爱条这时候从楼上下来。她披着棉袄，穿带花色的单裤，趿着棉拖鞋。胸口隐藏在内衣里面的乳房一步一颠，像是马背上的行囊。她一边走一边热情地招呼：“是文武哥回来了呀！”
“哎，弟妹。”唐文武答应道，他的眼睛却朝厨房方向看，显然是想找吃的。
唐文宗会意，下令老婆去厨房做吃的。他拉着堂哥在客堂的火塘边坐下。然后他用火钳拨开一层灰，露出还保持燃烧状态的火炭，又往火炭上面加炭，再用风火筒一吹。火炭很快旺了起来，唐文武的身体也逐渐升温。他驾在炭火上空的手越抬越高，最终收回到自己的肚腹上。他带来的皮包就放在他的腿旁边，像一条寸步不离主人的狗。
饭菜也做好了，准确地说是翻热好了，所以上桌很快。这速度正是唐文武期待的，饭菜质量是在其次。他狼吞虎咽，让唐文宗目瞪口呆。
唐文武打嗝了，像是吃饱了撑的。堂弟唐文宗劝他慢慢吃，新菜还没端上来，马上就来。他朝厨房里的老婆喊道：“黄爱条，快点！”
黄爱条把新菜端上来，唐文武却放下了筷子。他擦了擦嘴巴，“我有话跟你们说，”见黄爱条还站着，“弟妹你坐。”他看着楼下和楼上，“家里没别人了吧？”
唐文宗说：“就我儿子和女儿。”
“他们都睡着了，”黄爱条补充说。
“是这样，我这次回来，是想躲一躲，”唐文武说，他看见唐文宗和黄爱条都露出惊吓的神色，“我太累了，要休息休息。”
唐文宗和黄爱条面面相觑，像是半信半疑。
唐文武继续说：“为了不让人找到我，我谁都没有告诉，手机也扔了，这就是我为什么半夜回来的原因。”
“哦，那你生意怎么办？”唐文宗一边点头一边说。
唐文武一摆手，“不管了，有的是人接手，想坐我这个位子的人多的是。我一手遮天、抛头露面这么多年，也该放手了，过一过隐居的生活。”
听唐文武这么一说，唐文宗彻底地信了。他知道堂哥的事业做得很大，但人才也多，躲他个一时半会，集团乱不了。堂哥的确累，里里外外，养那么多人，操那么多心，身子又那么胖，是该闲一闲，趁机减减肥。“文武哥，你就安心住下吧，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唐文宗说。
“那……你们是打算安排我住楼下呢？还是楼上？”唐文武看着楼上说。
“反正楼下和三楼都是空的，你爱住哪都行，”黄爱条说。
“三楼吧，”唐文武说，“我想减肥。”他打了个哈欠。
唐文宗没注意，说：“文武哥，我们好几年不见了，我们喝点？”
黄爱条手捅了捅丈夫，“你没见文武哥累了吗？文武哥回家住了，你还怕你们没时间喝呀？”
唐文武说：“我是困了。”
于是三人都上了三楼去。黄爱条忙着铺床，唐文宗指导唐文武怎么使用热水器。唐文武对堂弟夫妇说：“这些我都会，让我自己来，正好减肥。”一说减肥这理由，唐文宗和黄爱条便罢手了。看来他们真是为堂哥肥胖的身体感到担忧。
夫妇俩正要下楼，被唐文武叫住。“文宗，弟妹，”唐文武说，“我这次回来隐居，尽量不要让村里的其他人知道，越少越好，可以吗？”
夫妇俩愣怔，却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回到二楼卧室，唐文宗和黄爱条刚钻进被窝，黄爱条就说：“文武哥这次回来，是不是很奇怪？”唐文宗说：“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不是都讲清楚了吗？”黄爱条说：“清楚是清楚了，但我还是觉得奇怪。”
“什么地方奇怪？”
“他为什么不想让村里的人晓得？”
“因为晓得的人多了，一传十十传百，然后传到外边去，传到南宁去，想找他的人不就晓得他在上岭了嘛。”
“嗯，”黄爱条说，她习惯地摸着丈夫喜欢被她摸的地方，摸着，突然停下，“不对，我总觉得他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是逃回来的，躲在我们家。”
“你这个长头发女人，乱讲什么？”唐文宗斥责老婆，“给我闭嘴！”
黄爱条闭嘴了，手又开始动作。唐文宗被老婆的动作撩拨起兴趣来了，准备爬上去，却又打退堂鼓，“对了，堂哥住到了我们家，以后我们做事，干这种活，倒是要注意了，尤其是你，别大喊大叫，像杀猪似的。听见没？”唐文宗说。
“那就不干了，”黄爱条说。她生气地把丈夫一推，推到一边去，自己又转到另外一边。
夫妇俩背对背，像两个不合拢的汤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