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记 三
韦宝路与樊妹月见面的地方,就在大成中学旁的河岸。中学在岸上,他们在岸下。岸下竹林幽幽,人迹罕至。加上学校已经放假,就更没人来了。
这是他们曾经手牵手来过的地方。韦宝路和樊妹月的初吻,便是在这里。那时韦宝路是高中三年级,樊妹月是二年级。学长吻学妹,两人一吻便私定终身。无论考不考上大学,无论富贵还是贫穷,韦宝路都要娶樊妹月为妻,樊妹月都要嫁韦宝路为夫。高中毕业,韦宝路以六分之差,没有考上大学本科。专科他又不愿意读。他打算明年再考,与樊妹月一同高考,万一一同考上,万一考上的还是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同一个班,那真是十全十美的事情。韦宝路想得美,而天公不作美。第二年高考前夕,两人还躲在河对岸樊妹月的姑姑家复习。他们打算第二天一早再渡到对岸的中学参加考试。按往常渡河最多二十分钟,完全来得及。但就是高考这前一天晚上,天降暴雨,山洪肆虐,所有的水都往河里灌。第二天一早,韦宝路和樊妹月来到河边,一看懵了。码头上没有船,只有断绳一根。这也不要紧,岸上有备用的竹排。要紧的是,猛涨的河宽阔了一倍,把竹林都淹没了,而且水流湍急。小小竹排如何渡过河去?高考在即,韦宝路决定冒险一试。他把竹排推下河,与樊妹月上了竹排。他站着,樊妹月蹲着。竹篙在韦宝路的手上,向竹排的两边划动。竹排缓缓沿着岸边,往上游前进了一段距离,然后开始往对岸下方的码头渡去。韦宝路以为自己算准了,有超长的这么一段距离,在水流的冲击和自己的把控下,竹排是可以斜渡到对岸的码头的。可是竹排到了河中央,水情完全出乎韦宝路的想象和预算。他没想到或忘了计算河上还有风,而且是跟着水流走的顺风。尤其河心的风,大得可以排山倒海,一个竹排怎能人为操控得了呢。竹排失控地旋转,并向下游狂漂,最终在距离对岸码头十几公里外的一处河湾,被倒下的一棵大树挂靠。
韦宝路和樊妹月赶到考场的时候,第一科目语文已经考完了。缺了一科,接着考下面的科目还有什么意义呢?就算科科高分,也是很难考上了。何况韦宝路和樊妹月都不是考高分的那块料。于是两人索性不考了,来到河边抱着哭,任眼泪像河水奔流。
高考一结束,两人像正常考生一样回家,等待分数出来。公布分数的时间到了,他们便去中学看分数。然后回来,韦宝路告诉大哥,他考了二百七十分,比去年还低。樊妹月告诉她爸樊久贵,自己考了二百六十九分。因为上岭村这年就樊妹月和韦宝路参加高考,樊久贵还问韦宝路考了多少?樊妹月说比我高一分。樊久贵又问这个分数能上什么学校?樊妹月说什么学校也上不了。樊久贵说你们两个还真是不相上下呀。
就在这年深秋一个月光融融的夜晚,韦宝路拎着烟酒、鸡鸭,走进樊久贵家,拜木匠樊久贵为师。这是他取悦未来岳父的第一步,只是樊久贵还不知道而已。他满心欢喜地收韦宝路为徒,在本乡本土教学、实践了一年多两年时间后,他带上徒弟跨省去挣钱。然后不久,就发生了韦宝路奸杀女人的事件。
二十多年过去,韦宝路从监狱里出来了,他背回几百万的国家赔偿,还叫樊久贵师傅。那天韦宝路不离不弃陪了樊久贵六七个小时,樊久贵是看出了韦宝路的心思,他还想着自己的女儿。第二天一早,樊久贵急匆匆赶到加禾村,和嫁在罗家的女儿做了一次长谈。最后说韦宝路相见你。樊妹月说见就见。
樊妹月来到岸下竹林的时候,韦宝路已经在那了。她看见一个高瘦的男人,穿着光鲜的衣服和锃亮的皮鞋,在她和韦宝路初吻和痛哭过的地方沉思,她当然肯定他就是韦宝路。宝路,她叫道。韦宝路转过头,其实他从脚步声已经觉察到她来了,只是矜持地要等她一声呼唤,才转过身来。妹月,他回应。二十多年前曾经的恋人今天重逢,这样的开场白是没有问题的,像是按剧本走的一样。韦宝路不可能上前去拥抱她,他已经没有那样的冲动。他出狱后想见樊妹月的目的,不是为了重续旧情,而是另有主题。他选择在这个老地方与樊妹月相会,不是为了故地重游,而是他只知道这个地方不易被人发现。他很怕她对此产生误会。所以,樊妹月一往他身边靠,他就退后,总是与她保持三到五步的距离。
“我是不是老得让你害怕了?”樊妹月说。四十五岁的她是老了,看上去非常的缺少保养。头发白了不少,干涩没有光泽。脸上皱纹密布,皮肉松弛、分离,像烤红薯的表面。身体也胖了很多,身穿的衣裤还紧绷绷的,显得更加胖,像一个沉重而又廉价的包裹。而且她今天来一定是经过了修饰的,都还这样。可见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呀。她唯一可取的是一股骚劲,而这又是韦宝路不需要的。
“我也老了。”韦宝路说。
“听说你出来了,我很高兴。”
“是吗?”
“我爸前天找我,说你想见我。开始我还以为他骗我,因为……”
“樊妹月。”
“嗯?”
“我见你,主要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韦宝路盯着樊妹月,像是监督她在问题问了之后,看她说不说实话。
“什么问题?”
“就是,”韦宝路说,“1992年12月9号那天晚上,我去火车站接你。你为什么没有来?”
“我来了,”樊妹月说,“但是我坐过站了。我坐了一夜又一天的火车,都没有睡觉,快到S站的时候,我竟然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S已经过了。我在下一站下车,你没有电话,打不了你的电话。我爸也是没有电话,有也不能给他打电话。于是我在客栈住下了,想第二天再坐车到S去。第二天上车买票,钱不够了。只够坐半程。我在半道下了车,走一天路到S,找到你寄信的地方,见到我爸。我爸说你出事了。出的竟然是那种事,我气得,当时我真的很气。我不理你就回来了。”樊妹月讲述这段陈年往事的时候,流利、通顺,不像是编造。
“我是冤枉的,”韦宝路说。“我没接上你,就回去了。回去的路上,经过一个厕所,想上厕所。我进了男厕所,确确实实进了男厕所。然后我听到隔壁墙有人叫,救救我。声音很小,但是听上去很凄惨。于是我就出来,绕到隔壁墙去,进的是女厕所。我看见有一个女的躺在那,不穿裤子,脸色铁青,脖子有勒痕,已经快断气了。我把外套脱下来,给她盖上。然后我害怕,就走了。然后隔了一天,警察找到我,把我抓了。说我奸杀了那个女人,先奸然后用我那件外套勒死了她,要我承认。我开始是不承认的,人不是我奸杀的,当然不能承认。于是警察们打我,给我上刑,各种刑。我受不了,只好认了。后来就判我死刑,因为我一直喊冤,才判我死缓。我坐了二十四年牢,直到去年,不知什么地方的警察,抓到一个犯了许多案的凶手,他供认1992年12月某日,曾经在S市华夏商城附近的一个厕所奸杀过人,这才把我救了。我才申了冤。”
“当时谁都不知道你是冤枉的,”樊妹月说。
“我妈就相信我不会杀人,我以为你也相信。”韦宝路说。
“所以我成不了你妈的儿媳妇,”樊妹月说,她叹了叹气,“唉,这都是命。”
“你是什么时候嫁人的?”
樊妹月迟疑半会,还是说:“你判刑后,我就嫁了。”
“你爸说你嫁给加禾村一个姓罗的。”
“对,你认识,你们同学。”
“罗体亮?”
“是他。”
“为什么是他?”
“你们班除了你,就他相对好一些。”
“是不是我追你的时候,他也在追你?”
“我的初恋是你。”樊妹月说。
韦宝路忽然觉得十分的难受,就像一个人的心爱之物被迫转让一样,时过境迁,还赎不回来了。现在这种情况,他也不想赎回。他捡起一块扁石头,朝河里扔。石头在水面上打漂,蹿了两丈远,才沉下去。
“听说国家赔了你八百一十万?”樊妹月突然说。
韦宝路愣怔,“你听什么人说赔了我这么多?”
“都这么传,我爸也说。”
“你爸一定是喝多了,听糊涂了,”韦宝路说,“没有那么多,哪有那么多?”
“那是多少?”樊妹月说,她往韦宝路身边靠近一步,像是一个值得他信赖的人。
这回韦宝路没有退缩,像一个立场坚定的人。“二百八十九万,”他说。
“对外可以这么讲,”樊妹月说,她的意思,像是韦宝路把她当成了外人,没有跟她说实数。
“我对外对内都这么讲,”韦宝路说,“就是二百八十九万。”
“好啦不谈这个,再谈这个就变味了,”樊妹月说,她目光转移,轻松地望着平静、清澈的河水,像一个放下包袱的人。“下一步你怎么打算?”
“不知道,”韦宝路说,“先养一养,适应一段时间。过完年再说。”
“对的,你受了那么多年苦,是该享受享受,你现在也有条件享受,”樊妹月说。
“年货买了吗?”韦宝路说,他岔开话题,问了似乎不该问的问题。
“没呢。我今天是跟老罗说,我上街来买年货的。”樊妹月说,她说的老罗,指的一定是她的老公罗体亮。
“今天是腊月二十四,还有六天就是春节了。”韦宝路说,他故意不接茬,像是不想听樊妹月提老罗也好罗体亮也罢这个人。
樊妹月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老罗,罗体亮前几年开始病了,”她说,“去医院治也治不好,还花去十几万块钱。现在就窝在家里,静养。”
“什么病?”韦宝路说,像是关心或突然感兴趣。
“说是癌,肺癌,又能捱这么长时间。不是癌,又治不好,整天病恹恹的。”
“那你赶紧回去吧,买了年货回去,照顾他。不能让他等久咯。”韦宝路说,像是终于找到结束约会的理由。
“好的,”樊妹月说,像是聪明的人。
韦宝路从夹克内层口袋掏出两叠钱,目测像两万。他把钱递给樊妹月。“我今天只带这么多,”他说,“你拿去,买些年货,剩下的,给罗……老罗买药和补品吧。”
樊妹月接受韦宝路的赠与,她上眼皮朝下,羞惭地看着别人施舍的钱,“谢谢,”她低声下气地说。
韦宝路看着樊妹月走了。他仍然留在岸下的竹林里,踱来踱去,像一头虽然自由却找不到对手或同伴的猛兽。这是他返乡、回家的第八天,到樊妹月为止,他见到了所有他迫切想见的人,还有很多他不想见或可见可不见的人,也见到了。他忽然发现或突然感觉到,除了母亲,没有一个人是他真正想见的人了。这些人都怎么啦?从大哥、二哥、侄子开始,明明白白告诉国家赔偿是二百八十九万,传来传去,才第八天,就涨到八百一十万了!这个数目比癌细胞繁殖和扩散都快,这真是要命呀。
冬天的红水河一点都不红,清水静流,辜负了它的名字。它不该残忍的时候残忍,像那年的高考。该残忍的时候,它慢条斯理,就像现在。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像这条河一样。我得善待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韦宝路心想。
这么一想,韦宝路平静了。他不再踱来踱去,而是坐如钟,站如松。或坐或立都只是一个念头,像一个一心向善的僧人或一棵菩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