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名字吃饭的人2
好在一件茅台最终平复了在座愤慨的情绪,六瓶酒喝完,六个人尽欢而散。名贵的酒渗透、融入在六个底层人物的血液里,让他们欣慰,产生幻觉,飘飘然。
包平安代驾回到凤景湾墅十栋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了。范翠翠还没睡,她仰躺在客厅的沙发看手机,七个多月的孕肚比六个月的时候又大了一圈,像气越来越足的皮球。这不是普通女人的肚子,它富贵流油或贵气逼人,正在肚子里孕育的孩子非龙即凤,毫无疑问将含着金子出生。他包平安一个多月以来,每天看着肚子变大,其实就是看着孩子成长,像看瓜变熟。他似乎也感觉到了,范翠翠请他当司机,保驾护航,实际上也是借他吉祥姓名,祝福和保佑她的孩子平安出生,乃至成长。为此他当然乐意。仗着酒高胆大和亢奋状态,他从容随便,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朝着沉静的范翠翠走去,亲切地叫唤:
“大姐!”
她狠狠地吓了一跳,整个人像触电,身体突然动弹和抽搐,手机甩落在地。
看到她受惊,包平安也吓坏了,他噗通下跪,跪在地板上,双手伸张,预防她从沙发滑下。他战战兢兢,像一条在主人面前知错的狗。
看着他的机敏和忠厚,范翠翠破怒为笑,她轻轻地踢开他伸张的手,娇嗔地说:“我同意你做我弟弟了吗?”
他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喝多了。”
“我看起来很老吗?”
他使劲摇头,“不,你非常非常漂亮年青!”
“我觉得我又老又丑。”她一手摸脸一手摸着肚子说,想哭的样子。“我都不敢照镜子。”
“等孩子出生后,你一定变得跟原来一样美。”他说,双手合十,两眼紧闭,用心祈愿和祷告。
她被他的甜言、虔心和诚意所动,“还不快起来。”说完,她撑着沙发先起,包平安起身扶她。两人走到楼梯口,“我自己上去,”她说。
他看着她扶着楼梯的护栏上楼,笨重、迟缓,像是一艘船被拖着上岸。他不是不想跟上去,护着她,助她一臂之力。但是他不能上去。楼上是禁区,他不被允许或没资格上楼。他活动和生活的范围只是在楼下,不能冒失和僭越,像狗只配在桌子底下,爬上桌就是大逆不道了。
她终于到了楼上,在楼道口停下歇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朝楼下叫道:
“包平安,把我手机拿上来。”
包平安赶紧去捡起遗落在地板上的手机,然后上楼去。他低着头,眼睛不敢上望,在离楼道口还有两级台阶,便把手机举上去,直到被范翠翠接走。他转身下楼,听到她说:
“明天上午学校有会,九点出发。”
第二天,包平安早早在楼下等着,九点还不见范翠翠下来。他给她手机发短信,不见回,然后打手机,关机。他感觉到了不妙,冲上楼去。楼上有两间房门,他每个门都敲了两下。其中一个门似乎传出动静,他拧动有动静房间的门把,一推,开了。
范翠翠躬身在床上,一边扭动一边呻吟,看上去是疼痛的表现。包平安不由分说箭步上前,来到床边,一手抚摸范翠翠的背,一手探她的额头。他发觉范翠翠的额头没有发烫,却全是汗。他想用枕巾给她擦汗,发现枕巾也是湿的。然后他去了卫生间,拿来了一卷纸。他一边给她擦汗一边摸她的背,温柔和体贴。渐渐地,她的呻吟减弱了。包平安帮助她翻身,斜躺过来。她终于平复、安静。
包平安说:“身体不舒服,你给我打电话呀。”
她说:“我想给你打电话的,要杯水喝。手机没电了。昨晚忘了充电。”
“那我们现在去医院吧。”
“不用。”
“你疼这么厉害,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我看了书,一般怀孕中后期会出现假性宫缩,产生腹部疼痛、腹部下坠感等症状,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必治疗。现在好了。”
“我去给你要水。”
“现在不渴了,”她说,从床上摸过手机,递给他,“拿去充电。”
在给手机充电的时候,他听到她说:“你去楼下等着,我换好衣服就来。”
他惊诧地望着她,说:“还开会呀?不去了好吗?”
“你管不着。”她说,冷冰冰的。
保时捷帕拉梅拉一如既往载着范翠翠出发。她依旧坐在后座,按照往常她应该在看手机或打电话,但今天没有。她一上车就眯眼睡觉,但寂静不到一会,就呻吟了。包平安通过后视镜看到了她变形的脸和扭曲的身体。他当机立断,将车变向改道,驶往最近的医院。
被包平安强行入院的范翠翠,经过检查,诊断为宫缩,是先兆早产,需要保胎治疗。医生对范翠翠说,再晚来一天,甚至半天,早产无疑。
本来还责备包平安大惊小怪的范翠翠,听了医生的话后,态度转变了。治愈后的一天,她摸着恢复正常的肚子,看着连月悉心照料她的包平安,说:
“来,摸一摸。”
包平安愣怔,摇摇头。
“摸呀。”
“不摸。”
“摸嘛。”她说,恳求的口吻,也有些发嗲。
“不该我摸。”他说,言外之意,他没摸肚子的资格和权益,孩子的父亲才有。
她不笨,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却装笨说:““摸了我给你红包,像提车一样。”
他脸色突然变得铁青,像是受了羞辱,或伤了自尊,说:“给红包我也不摸。不该摸的不能摸。”
她发觉他不高兴,换了个说法或路数说:“就该你摸,你叫包平安,你摸了,孩子就平平安安地出生,将来还会平平安安地成长。”
他心动了,或者说信了。
他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肚子,轻轻地,温柔地,肤浅而含有深意,像僧佛摸顶。
怀胎十月,范翠翠顺利地生产,母子平安。出生的儿子白白胖胖,净重八斤四两。孩子像熊猫一样备受珍视、宠爱,被四万月薪的月嫂精心照料,吸允母亲饱满充足的乳汁。出院前后,前来探望母子的人络绎不绝,花果遍地,红包成堆,分不清到底是母因子贵,还是子因母贵?抑或,因为孩子的父亲是一方权贵?究竟是何方权贵呢?
包平安发现,孩子出生以来,三个多月,曾经有一个中年男人偷偷来访,两或三次。说是偷偷,是因为他总是避开外人或别人走动的时间,趁虚而入。显然包平安现今已不是外人或别人,也没法把他当外人,得以瞅见。中年男人高大肥胖,像个北方大汉。他戴墨镜和口罩,至少进入别墅后上楼前仍戴着,下楼和离开别墅时也是,显然是防着包平安和月嫂、保姆。看不见脸,也就不知道是谁。他上楼后,与范翠翠和孩子呆的时间都不长,总是来去匆匆。这中年男人应该就是孩子的生父,却为什么不能明目张胆而要偷偷摸摸?包平安再笨和涉世再浅,也能猜出一二。一,男人有老婆,范翠翠只是他婚外情人,孩子是他和范翠翠的私生子;二,男人非富即贵,权贵的概率更大,因为他特别害怕被人看见,伪装得特别的好。
孩子长到四五个月,中年男人来都不来了,再也没有见他肥胖的身躯和畏缩的脚步、蒙蔽的脸。他要么是出事了,要么是放弃了范翠翠母子俩,从范翠翠日常的悲愤和焦躁可以看出端倪。她性情越来越不好,动辄发脾气、甩东西,先把月嫂辞了,再把保姆换了。新来的保姆才干不到十天,已被范翠翠训斥了五次,能不能忍得下去是未知数。她时常哭泣,要么是失眠,因为每天见到她,眼睛是红肿的,要么是黑眼圈。学校那边的事情,她也不积极打理了,有事就请人到家里来,或直接电话处理。
而她对包平安的态度还是好的,谨言慎行,不愠不怒,仿佛包平安是佛一样不能得罪,有所祈求。她正常给包平安发工资,额外还给些奖励,因为家里内务所有的事情,基本上都由包平安来干了。他是名副其实的管家。
孩子六个月后的一天晚上,范翠翠把孩子交给了坚持留下来的保姆,把包平安带上楼。在混杂着乳臭味、香水味、烟味和酒味的房间里,她襟怀坦白、柔肠百转,向包平安提出了一个深思熟虑的请求——
请包平安做孩子名义上的父亲。
范翠翠请求的理由是:孩子要上户口,父亲那一栏需要有父亲的姓名。而孩子现在没有父亲,生理和血缘的父亲把孩子抛弃了,就当他死了。趁着孩子年幼无知,及时给他找个父亲。为什么包平安是合适或理想的人选呢?首先因为他的姓名叫包平安,寓意就不说了。其次是他包平安这个人忠厚善良,细心勤勉,任劳任怨,近一年的表现和考察均证明了这一点。还有就是他包平安体格健壮,相貌清奇,跟孩子相似,长大了不至于引起歧义和节外生枝。总之孩子的父亲非他包平安莫属。只要他包平安愿意和同意,无论提出什么条件和要求,她范翠翠全部答应。
包平安听后,惊愣和呆傻,像一头初次在发情的母牛面前惊慌失措的小公牛。这个来自上岭村的未满二十四岁的童男子,连女人的嘴都没亲过,却莫名其妙地要当父亲,而且只要他愿意和同意当父亲,他的任何条件和要求都可以满足。这真是太诱人了,谁没有梦寐以求而无法实现的目标和欲望呢?他包平安就有很多,比如他想攒一笔钱,二十万就够了,拿回上岭村,把旧房子拆了,建起一栋三层的楼,让年过七十的父亲住进去,体验一下每当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时候不用担惊受怕是什么感觉。又比如他包平安一直想遇上一个风情万种的漂亮女人,共度良宵,帮他破处,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成熟的或不再被人耻笑的男人。这样的女人过去远在天边,如今近在眼前。她此刻与他靠得特别近,触手可及,甚至唾手可得。他只要张口,甚至不用张口,只要他伸出手去,轻轻地牵扯她已故意甩到他腿上的裙腰带,像扯一个出土的萝卜一样扯过来,揽入怀里,然后把自己交给她,任由她摆布和调教。当规定的动作或基本步骤完成以后,生米煮成熟饭,就表明他愿意和同意了。如果他实在胆怯伸不出这个手,那么假设她急于求成,主动投怀送抱,三下五去二也行,云雨绵绵也好,只要他不推拒,不说不,而是服帖顺从,像干柴或飞蛾迎接烈火,木已成舟,打死狗再讲价,那他这个父亲就当定了。
她果然是主动投怀送抱了,把身体挪移过来,骑到了他的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嘴唇一嘟,朝他的脸吹气,朝他的耳朵眼吹气,像扇风拱火一样。她如此的热情和撩拨,他没感觉到舒爽没人相信,他把持得住那就是奇迹。
真的出现了奇迹。就在她把嘴快要亲上他的嘴的刹那,他猛力地推开了她,没被亲上的嘴里吐出一个字:不!
被推开的她滚到一边,彻底地蒙圈了。
只见他把别在腰间的车钥匙拔出来,轻轻地往她前面一放,一声不吭地离开了。那把无人理会的车钥匙静静地摆放在那里,像一坨遗弃的金子。
包平安回到曾经打工的汽车修理店,再度打工。重新当上包平安老板的老板,看着把二百斤的含轮毂的轮胎抱上抱下的包平安,像小地主看着一个只图有饭吃而又卖力干活的长工,既满意又惋惜。他亲手递给包平安一瓶矿泉水,说:
“你明明可以靠名字吃饭的。”
包平安咕嘟咕嘟喝完了一瓶水,说:
“我还会的。只是……我得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