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纳2
3.韦日龙
深山老林进来三个人。
韦日龙啃着鸡腿,看着来人。三个来人他都不认识,他想可能是警察。
来人中的一个人出示了证件,果然是警察。三个来人都穿着便服,那么是便衣警察。
韦日龙把啃剩的鸡腿,递给了身边翘首以待的一条狗。刚才来人未见时,这条狗是吠了几下的,只是未引起他的重视,他还以为是狗乱叫,吼了它一句。现在觉得是冤枉了狗,鸡腿便是对狗的抚慰。
他不慌不忙,或从容不迫,说:“我犯了什么罪?”
出示证件的警察说:“我可没说你犯罪。”
“那你们为什么来?”
“我们只是找你,找到你。”
“为什么找我?”
另一个警察说:“我是交警队的,你想想我为什么找你?”
韦日龙说:“我在山里面,三个月不出山了,山里既不通车我也不开车,我想不出来交警为什么找我?”
“你是不是有一辆桑塔纳轿车?桑塔纳2000?”
“是,有。”
“车牌号?”
“桂A33*5。”
“车呢?”
“扔修理厂了。”
交警看着蒙在鼓里的韦日龙,说:“你的车出事故了,撞死了一个人。”
韦日龙这才吃惊,说:“我的车放在修理厂,怎么可能撞死人呢?要撞也不是我撞!”
“你是车主,负有主要责任,”交警说。他接着讲述了一番车祸的经过,以及依法依规认定的处理结果。
韦日龙听了,平静地说:“我接受这样的处理结果,但是我现在赔付不起,我没有钱。”
交警指了指一同来的从不说话的人,对韦日龙说:“你跟他谈,你们谈。”
不说话的人说话了,他对一同来的两个人说:“谢谢你们。你们回去吧。”
三个来人回去了两个人,留下一个人。
韦日龙看着留下的这个人,穿军装夹克,络腮胡子,戴高度近视镜,威武又斯文其实是不伦不类,他说:“警察没有像你这样的。”
留的人说:“我叫唐生,是与你的车相撞的另一辆车的车主。”
韦日龙把脸转过一边,既难为情也带情绪地说:“我讲过了,我现在赔付不起,我没有钱。”
唐生说:“我不是来找你赔钱的。”
“那是要命咯,要命倒是有一条。”
唐生环视简陋的屋舍,再看孤独也孤高的韦日龙,他貌似穷愁潦倒,却不失高洁和傲气,坐有坐派,谈吐不凡,令唐生心生敬畏,说:
“你曾经阔过。”
韦日龙见唐生流露的语气和神情,不像藐视或鄙视,说:“喝什么茶?红茶还是绿茶?”
他们移到屋舍的外面,煮茶,喝茶。
苍山如海,独立的房屋像寂寞海港里的一艘船。屋前屋后觅食玩乐的鸡,似找到舒服地方产卵的鱼。天上有白云飘,优哉游哉。穿过云朵之间的光芒,像神仙的手臂,轮流或依次地抚摸着一座座青山,座座青山容光焕发,像美色不衰的女人和阳刚的男人。
阳光照射到唐生、韦日龙和狗的身上,像是给腌肉抹盐,让他们看上去又白又胖。煮茶的炉子冒着火烟,炉子上的铁壶在冒泡。狗摇着尾巴。
唐生和韦日龙安静、惬意地喝茶,一个像闲云,一个像野鹤。竹椅上的唐生望着眼前摇曳的竹林,跷起了二郎腿,像竹子一样摇晃。有黑和白的鸟群一拨拨经过,像广场上空接受检阅的机种,也让他入迷。
韦日龙也沉浸着,但不是沉浸于眼前的景象,而是往事。往事如烟,在他心田氤氲。豪阔的生活首当其中,漫卷过他的脑海,随后是没落的经历将其覆盖,如海浪颠覆了船舶,或乌云遮挡住了霞光。
“你说得对,我曾经阔过,”韦日龙最先打破沉默,他看了看仍然凝视前方的唐生,“想知道我曾经阔到什么程度吗?”
唐生转过头,倾听的样子。
“南宁光龙大厦,知道吧?”韦日龙说,“我的。”
“离我住地不远。”
“新兴酒店,也是我的。”
“四星级,我外地客人和朋友来,常住那。”
“但现在统统不是我的了,”韦日龙说,他语气轻松,像卸掉了沉重的负担一样。他抬手朝后指指,“只有这老屋是我的。”
唐生把跷着的腿放下,身子也转了过来,他看着一贫如洗的韦日龙,再看看山,说:“这山是不是叫东山?”
韦日龙愣了愣,反应过来,说:“你的意思是东山再起?我不会了,再说这山也不叫东山,名都没有。”
“我也没落过,甚至堕落过,”唐生说,流露鼓励的眼神,“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我现在重新振作起来了。”
韦日龙再次打量不伦不类的唐生,说:“你是干什么的?”
唐生说:“你看呢?”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就没见过你这样子的。”
“拍电影的,没见过吗?”
“我泡过女明星,捧过小鲜肉。你都不是,不像。”
“女明星和小鲜肉背后的人,关键人物,再想想。”
韦日龙脱口而出:“投资大佬,看你这派头也不像。你是没见过我投资电影电视剧的时候,那牛逼样。”
唐生说:“我直说吧,导演,过去干过编剧。”
韦日龙笑了笑,说:“我投资电影电视剧失败,可能就是忽视导演和编剧的原因。”
“确实,想搞垮一个企业或企业家,就鼓动他去投影视,”唐生也笑笑说,“想摧毁一个艺术家,就让他与企业家狼狈为奸。”
“听来你有过狼狈不堪的时候。”
“我们谈谈桑塔纳吧,你肇事的车辆。”唐生说,他看着渐晚的天色,有些着急。
唐生愣怔,像是隐忧被戳中,骂了一句后接着说:“我没落后,就剩这一辆桑塔纳陪着我,想不到还给我惹祸。”
“桑塔纳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韦日龙边想边说:“一个欠债的人拿来抵债的,三手车,到我这里是第四手了。我原本哪会看上这破车,甚至不记得它的存在,厨房拿去买菜用的。后来我破产,收购收债的人都不收它,就留下了。”他的神情变得沉郁,像是桑塔纳是他的心病,“好像桑塔纳转到我这里后,我就开始没落了,或者没落得更快。它就像瘟神和传染病一样,我庞大的一个企业家业,不到三年,全跨了。”
“拿车到你这抵债的人是谁?或什么人?”唐生说,他饶有兴趣,像前任关心所有后任。
“同行,比我先破产的人,”韦日龙说,他挠挠头,“这倒霉蛋好像也是接手了这辆车后开始倒霉的。很奇怪,跟这辆车有关系的人都背时或没好下场,我前任车主的前任车主,是个贪官,一个文化局副局长,都受贿三四百万,判刑坐牢了。我前任车主是从法院拍卖会拍下这辆车的,这车邪恶附体,魔咒不散,十口相传,接连厄运,现在细思极恐。”
“都结束了,我认为,因为车毁了,不存在了。”
韦日龙看着对桑塔纳和历任车主如此关心的唐生,疑惑并觉悟地说:“难道这辆车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唐生如实回答:“我正是这辆车的第一任车主。”
韦日龙目定口呆,长长地琢磨和思忖后,伸出手,说:“原来你是那个冤大头。”
唐生与韦日龙握手,说:“我们从头再来。”
残阳如血,薄暮中的群山像个圈子,山里的两个男人,像圈子里兴致勃勃的公羊。
4.覃鲜丽
又是一年三月三。
宜山县流河乡,这是传说中刘三姐的出生地。关于这位聪慧机敏、歌如泉涌、优美动人的“歌仙”出生地,有多个地方都在争抢,比如罗城、柳州和桂林,但宜山县流河乡,是经过国家考证认定的“刘三姐故乡”,并且,流河乡已经更名为刘三姐乡,只是有的人还不知道。每年三月三,来此赶“歌圩”的民众最多,活动也最隆重。
今年也是如此。
覃鲜丽是第一次来流河乡。其实,她去年也来了,乘坐黄尚达驾驶的桑塔纳车,只是半路出了车祸,黄尚达死了,没来成。她今年继续来,完成来刘三姐故乡或赶“歌圩”的心愿,或许还借机悼念此地出生的已故男友黄尚达。
她进入人如潮涌歌声鼎沸的“歌圩”,像一条鱼进入了海洋。她是海洋中最美丽出众的一条鱼,一走进歌海,她便被人发现、拍照和合影,被要求唱歌和对歌。
一个长得挺帅的小伙用山歌撩拨她:
春风吹过流河旁
哥和妹妹暖洋洋
得妹陪哥把歌唱
好比得喝爽歪歪
覃鲜丽用歌回应:
春回大地百花香
蜜蜂花中采花忙
眼望别人成双对
泪如春雨下千行
小伙子继续撩拨:
山歌唱情又唱爱
哥想找妹把情连
蜜蜂连花哥连妹
望妹留心做哥双
覃鲜丽以歌作答:
爱只清明雨上悲
唯有南山忆情郎
许诺今生惟爱他
孤山独坐泪汪汪
小伙子与覃鲜丽对着歌,一个邀约一个推拒,或一个热情一个冰冷,像水火不容。一旁和周围的观众,有的起哄,有的干着急。
唐生在观众中,他此次来是为新电影勘景和选角,唱歌的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对身边的副导演兼剧务韦日龙说:“去找她谈谈。”
韦日龙去找姑娘谈话,并把她带了过来。
唐生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说:“覃鲜丽。”
唐生说:“愿意演电影吗?”
覃鲜丽点点头,说:“愿意。电影叫什么名字?”
“桑塔纳。”
覃鲜丽听了,愣怔和打哆嗦,泪眼闪烁,摇摇头,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