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高升酒楼在年初六继续营业,它像一名素颜歇息了十天半月后重新花枝招展的婊子,吸引着富贵人士来此消费。十六间包厢全订满了,座无虚席。
高升堂包厢今晚蓬荜生辉,来了一名副省级干部,是酒楼开张以后光临的最高级别官员。
副省级干部是梁树志邀请的,他是掌握梁树志仕途命脉的领导,刚刚分管R厅。原来的分管领导退休了,恰逢R厅人事变动之时,也就是说R厅的班子要调整或更换了。当了四年副厅长的梁树志想更上一层楼,这位副省级干部点头有用,一言九鼎。
梁树志用了一个十分简单或低级的理由,请来了副省级干部。他在初四上副省级干部家拜年的时候,说是他大瑶山的亲戚那里,送来了一只黑山羊,请副省级干部在方便的时间,前去代为加工的饭店尝一尝。副省级干部在大瑶山工作过,对那里的黑山羊十分留恋和想念,爽快地答应了。时间定在了初六。
当梁树志把副省级干部要来高升酒楼用餐的信息告诉蒙冬花时,她并不曾想,这将是她人生遇见的左右她命运的又一个权贵。她原以为,有梁树志一个权贵左右她命运就够了。他先是将她改派分配在南宁的医院,然后支持她参股他的商人朋友开办的高升酒楼,在酒楼红火之后同意她辞职,担任酒楼的总经理,全权负责酒楼的业务。三年多来她的每一步改变,都离不开梁树志的计划和安排。她的航向和航程,都是由梁树志来掌舵。她十分满意如今顺风顺水的物质生活,也习惯了付出青春、肉体的代价。她是梁树志的地下情人,因为梁树志的宠爱,得意忘形,像一只庙堂里老鼠。但是她不争不抢不闹,不求名分,乖巧、驯顺、隐忍,像求生的羔羊。她也坚强、聪慧和大方,酒楼在她灵活、机动的管理经营下蒸蒸日上,成为求财求官者交往的场所,她也被誉为南宁不败的交际花。她不败,因为她美丽,也不贪。至少在遇见副省级干部之前,她是如此。
初五,专门从大瑶山都安请来的厨师便已到位,他是特意来烹饪从上岭来的山羊的。当他看到这只肉厚膘肥、华而又实的山羊时,这位见多识广的“羊司令”是赞不绝口,并准确无误地指出了羊的产地是都安县菁盛乡一带,让蒙冬花佩服,也倍加信任,并对初六的晚宴有了十足的信心。她看着即将为盘中餐的黑山羊,脑子里闪现了一下樊山楂的身影,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想念,像阴霾的天空飞过一只鹰一样。而死到临头的羊也望着她,淡定从容,视死如归,仿佛知道眼前人非同一般,而把它养大的主人把它献给她或卖给她,是死得其所。
晚宴在恰当、亲热而私密的氛围中开始和进行。就餐者就三个人,副省级干部、梁树志和蒙冬花。满桌子的全羊宴反包围着他们,向人进攻。美味的羊鱉汤、羊包肝、羊扣、羊活血和羊杂等,不间断地进入美食者的胃,再辅助与美酒和甜言蜜语,登峰造极、飘飘欲仙。
蒙冬花在这晚第一次成为梁树志的表妹,拉开了与这位情人的间距,而与副省级干部套上近乎。她无需主动、献媚和勾引,仅凭天生丽质或国色天香,就令副省级干部迷恋不已,甚至神魂颠倒。酒过三巡,他的手就难以抑制地放在了蒙冬花的腿上,无规律或无节奏地动弹,像粗犷的提琴手在操练和熟悉一把崭新的提琴。
就在这个夜晚,送走副省级干部之后,梁树志与蒙冬花有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谈话的要点或重点围绕着梁树志的升迁问题、酒楼的瓶颈及未来的发展问题,这些问题都需要副省级干部方能解决,他是靠山,是大树,是航空母舰,谈的句句在理、头头是道或栩栩如生。而且主要是梁树志在谈,蒙冬花只是听。
到最后,梁树志说:“你听明白了吗?”
蒙冬花眼睛入定,像是怕动而使眼里的泪珠滚落,她冷冷和平静地说:
“我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前恭喜你?”
仅仅过了两天,副省级干部正式进入蒙冬花的身体,并介入或涉及了她的生活和事业。他得到了他想要或贪恋的美色,也给予了她需要或欲求的势利。他们偷偷摸摸在床上交换,堂而皇之在大庭广众素昧平生,像晚上做鬼,白天做人。他们既希望别人是傻瓜,又希望傻瓜们别做傻事。傻瓜们果然一股脑儿往高升酒楼纷至沓来,名面上是奔酒楼新开发的羊系列菜肴,暗地里是通过酒楼老板娘与副省级干部或者梁树志厅长牵线搭桥,多方各得其所。一帮又一帮、一波又一波傻瓜前赴后继,活生生地把高升酒楼捧为至高无上的会所,仿佛天上人间。
从那只始作俑者的山羊成全副省级干部和蒙冬花奸情,以及梁树志如愿以偿升任厅长后不久,樊山楂开始了对高升酒楼的供货。按计划,他每星期将一皮卡车山羊送来南宁。皮卡车是蒙冬花提供的,驾照也是蒙冬花帮樊山楂办的。这对蒙冬花不是难事,自从有了更大的靠山,她就没有想办而办不成的事情。可不知情的樊山楂认为蒙冬花太难了,有情有义,为了他的脱贫致富想方设法,操心而又赔本。说明她心里有他,肯定有。这么些年过去,她不是还单身吗?每次上南宁见她,也不见她有哪个像男朋友的男人接她或送她。她还是独自开着那辆红色的轿车来去匆匆,通常忙得太晚,她就住在酒楼里。酒楼办公室安有床,樊山楂还在那张床上睡过。
那是春季的某一天,樊山楂第二次送山羊来高升酒楼。蒙冬花终于有空闲陪他吃饭。菜肴正是羊系列的小部分,是大瑶山号称“羊司令”的厨师烹饪的,他已被蒙冬花花大价钱挖了过来。那天的菜虽然好吃,樊山楂却几乎没机会动筷子,因为蒙冬花老是敬他酒,还逼着他给她敬酒。樊山楂本是不喝酒或不嗜酒的,但在蒙冬花的利诱和威逼下喝了。茅台酒一杯接一杯当仁不让喝进胃里,足足喝了一人一瓶。蒙冬花还好,她久经酒场酒量大,樊山楂是不行了,开车回上岭村更不可能。她由蒙冬花扶持着,走去酒楼的办公室。樊山楂看见了拉开的布帘旁边摆有一张床,他想径直过去躺在床上睡觉,但蒙冬花不允许,经过沙发就被按下了。她还要和樊山楂说话,先前吃喝的时候她说的话仿佛还没说完或还没说够,要接着说。那就继续吧,樊山楂也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讲呢。
蒙冬花捧起他的左腿,就是受伤残疾的那条腿,她摸捏着这条腿,说:“疼吗?”
樊山楂说:“不疼。就是走路瘸歪,看起来不正常。”
“被子弹打的时候疼不疼?”
“疼。后来也就不疼了,昏过去了。”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我没有死,很幸运”。
“你被……关了几年,受苦了。”
“挺过来了。”
“那种苦,是什么感受?”
“我不想说。”
蒙冬花放下他的腿,去泡了两杯茶抑或蜂蜜水,同时端过来,递给他一杯。茶水太满,蒙冬花也有些站不稳了,两杯水都泼了少许出来,溅在两人衣服上。蒙冬花惊诧,也许烫着了,松开杯子,被眼疾手快的樊山楂接住。高温的水还在泼出,烫着樊山楂的两只手,他竟然纹丝不动,像座感觉不到冷暖或痛苦的雕塑。
蒙冬花把两只杯子要了回来,放在边旁的茶几上。她拿来毛巾,先擦拭樊山楂淋湿的手和衣裳,再擦拭自己。然后,她看着麻木似的樊山楂,说:
“对不起。”
樊山楂惊愣,像有了知觉,说:“我觉得不烫,真的。”
蒙冬花说:“关于我们在高中的时候,发生的那件事情,我想说,对不起。”
“你还记得?”
“我伤害了你。你是不是受伤害了?”
“没有。我不怪你,要怪就怪吴卫海老师,他把试卷发错了,我认为他是故意的。不过我早就不怪他了。”
“都是的确良惹的祸。”
“我认为不是祸。”
“那天我们怎么同时穿起的确良呢?而且还是同颜色的衬衫。”
“我也不晓得,真是好巧。”
“你真的不恨我?”
“不恨。”
“那好,去睡觉!”
蒙冬花说罢,把眼皮抬不起来的樊山楂从沙发拉起来,推他到那张床边,按下,说:“睡到酒醒,明天再回去。”
樊山楂倒头就睡了,十分爽和踏实。
第二天醒来,他发现床头柜上有一杯重新泡的水,一喝,确认是蜂蜜水。柜子上有一大叠钱,还有一张字条。他不数钱,只看字条:
我有事出去忙了。钱是山羊的结款,多出来的部分是预付款,你可以用做扩大山羊的收购和养殖。蒙
字迹没有变化,像高中她写的那封信一样,只是内容不同。细心、周到的交代和嘱咐,句句让他舒心、暖心,像他无数次幻想的她对他的抚摸。
他正常地给高升酒楼供羊。一面供羊一面扩大养殖规模。除了羊场自身繁殖,也收购了当地养羊户的中羊来养,直到养大并符合标准,方才出栏。他对送高升酒楼的羊的放养和挑选,十分重视和严格,当成贡品一样对待。他生怕高升酒楼的食客因羊的原因减少,影响到蒙冬花的收入乃至声誉。他哪里知道,即使没有他提供的食品,高升酒楼依然宾客如云、红红火火,拜倒在蒙冬花石榴裙下的人依然趋之若鹜、一掷千金。
他整整给高升酒楼送了五年羊。
这五年,他往来南宁不计其数,供羊超过两千只,已然成为了万元户。他也久不久能与蒙冬花见一次面,她太忙了,但每次会面,蒙冬花都会陪他吃饭,与他痛饮。她喝多少,他必喝多少,就好像他不能欠她一样。是的,他不能亏欠她,就像她也不亏欠他一样。除了难得一次的见面,他还想干什么呢?她如今高高在上,像一只天鹅,只能仰望或奢望。至于幻想或做梦她神经错乱、心血来潮与他欢爱,做他的女人,那是他的事,是异想天开,在现实是不可能的。虽然,她三十岁了,未嫁。他也三十岁了,不娶。
最近一次的会面,两人又喝得难解难分。喝到深处,蒙冬花问樊山楂:“老同学,你都三十了,也攒有不少钱了,怎么还不讨老婆呀?”
樊山楂说:“你不也没嫁人吗。”
蒙冬花说:“我不嫁。嫁不出去了。”
“乱讲。”
“你讨你的老婆,管我嫁不嫁。”
“我讨不讨老婆,也不用你管。”
她喝红的眼睛盯着他,说:你是不是还对我想入非非呀?
他也盯着她喝红的眼睛,说:“是,我时常幻想。”
“不要傻想,我们不可能的。”
“我原来也不想活,但我现在很高兴活着。”
“这哪跟哪呀,联系不到一块的。”
“只要活着,什么都有可能,都有希望。”
“我建议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不然我们连老同学都没得做,老同学。”
说完,蒙冬花推掉酒杯,不喝了。他们散了,有些不欢。
这竟是他们最后一次喝酒。
樊山楂下一次来南宁,便见不着蒙冬花的面了。
高升酒楼已被查封。
一打听,蒙冬花被抓走了。
还听说,与蒙冬花有关系的两个男人,一个副省级干部,一个厅长,也被抓了。她的靠山没了,她的大树倒了,或她的航空母舰,沉了。
单纯或蒙在鼓里的樊山楂听闻,如五雷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