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在蒙冬花正式成为南宁市民的这个月份,樊山楂回了上岭。
他经过了三个月的审查,通过审查。部队给他两个选择:一、继续服役;二,复员。他选择了复员。他选择复员的理由是,腿受伤不能痊愈,不想当一名瘸腿的军人。其实他受伤的不仅仅是腿,只是他没有说出伤心的理由。
上岭村再现离开近三年的樊山楂。他瘸着腿,徒步进入村庄,像鬼魂或瘟神一般出现在村人们面前。他曾经被人们认定牺牲了,一度被当成战斗英雄和烈士,他的英名和故事,在乡村传扬。但不久前,人们终于知道,他的消失或无音讯,原来是当了俘虏。俘虏如今重返人间,回到家乡,却不再被人们当人,至少是不被当好人,从人们的冷眼、回避、嘲讽和讥笑可以证明,他是不受欢迎的人。
即使是亲人,亲生的父亲母亲、同胞的姐弟,也是沉默以对、相视无言。母亲看着归来的儿子,曾经哭干眼泪的眼睛,又有眼泪,像干涸的泉眼复流。父亲看着复活的儿子,一支接一支抽烟,像是延续香火不想让其泯灭。二十四岁的姐姐本来这个月出嫁,却被男方取消了婚约并要求退还彩礼。全家人都在沉默不语、无声行动,像全家人都是哑巴。
樊山楂拿起这个季节的农具,下地干活。这是他家承包的土地,但没有他的份,因为分田分地那会,都以为他牺牲了。殊不知他死而复生回来,村里的田地已经分光了。即使还有地,也不太可能分给他,因为他没资格。他是一名俘虏,尽管部队审查他没有叛变的行为,是正常的复员,但在村人的心目中,他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是上岭村人的耻辱。当被敌人包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为什么不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这都是村人们想质问他的问题,也是他羞于回答的问题。“我没有死,很愧疚”,这是他对部队首长说过的一句话,在上岭村的人们面前,他却说不出口了。
炎热的夏季,樊山楂在地里挥汗如雨。他比名副其实拥有土地的家人更起劲或卖力干活,也与家人隔阂抵触,仿佛一头偷食的野猪。他处处看家人的眼色行事,服从家人的指手画脚。在家里和村里,他已属于另类或异类,像看门狗和野狗的区别,像行僧和叫花子的差距。他不与人沟通和交往,也没人愿意搭理他,像水火不容。
秋天的时候,母亲交给樊山楂一只怀孕的母羊。母羊黑不溜秋,两只眼睛闪烁慈祥、怜爱的光芒,像他的母亲。他曾特别疼爱他的母亲,在此刻光景无可奈何却又是心有不甘,她看到儿子堕落和沉沦,却不至于看到儿子坠入深渊,抑或她要从深渊拉儿子一把。
母羊是母亲给予儿子樊山楂的希望。这是母亲与父亲商量或斗争后的成果。母亲总是家庭里最强势和最有主见的人,这个地主的女儿即使迫不得已嫁给了雇农的儿子,但在养儿育女方面从来没有屈服过。再穷再苦,她也要想办法让她的儿女与其他家庭的儿女受同等的基础教育和生活待遇,甚至略高一等。樊山楂那件的确良衬衫就是生活待遇优于大多数人的明证,它是母亲的颜面,尽管它让樊山楂丢了颜面,但让母亲骄傲和自豪是事实。在樊山楂那个班,穿得起的确良的学生就两个人,樊山楂和蒙冬花。蒙冬花为什么穿得起的确良,不得而知,现在也没有追根究底的必要。但母亲,樊山楂的母亲,当时一定是买不起的确良的,家里欠着别人的债,可是母亲,在欠债的情况下,让学业优良的樊山楂穿上领先时代的的确良衣服,足可见她的强势和主见。现如今儿子樊山楂功亏一篑或功败垂成,她交给儿子一只怀孕的母羊,一定有别人看不见而她看得见的势利和道理。
樊山楂从母亲那里接受母羊。他把母羊牵到河边,用还温和的河水给羊洗了个澡。他摩挲着母羊隆起的肚腹,边想母亲边潸然泪下。
他在山谷搭起一个棚,与羊住在一个棚里。
白天,他把羊放出去,让羊觅食。说是觅食,其实是让羊散步或运动,羊要生了,应该有适当的活动,像孕妇生产前一样。他这么理解,也这么做,没有问题。问题在于,羊的孕期是几个月?现在已经是多少天或几个月了?这个他不清楚。羊是怎么生产的?怎么为羊接生?这个他也不知道。他不想去问母亲或父亲,更不想麻烦他们。
傍晚或更晚的时候,他与羊同归,在棚子里同住。羊睡在草垫上,他睡在石头砌起的板床上。它和他形影不离,时常面面相觑,仿佛相依为命,同病相怜。
寂静的山谷是他和羊的世界。青草、野果、山泉、禽兽,是他们的知己和朋友。他终于说话了,和羊说话,想说的话全部对羊说。他终于露出喜悦的神情,对他遇见的知己和朋友。
那个秋天的深夜,母亲交给樊山楂的母羊水流一地、血流如注,先水后血,都从羊后体的一个器官流出。樊山楂判断羊在生产,可能难产。他慌忙地朝家里飞奔,告诉母亲羊的情况。母亲听后,让儿子先回棚子,说她随后就到。
随后到达棚子的母亲,带来一个妇女,夜晚看不清她的脸。她却看清在马灯边抱着羊瑟瑟发抖的樊山楂,在微弱的光照中像他怀里难受的羊。她顿时感动或者气愤,大声说道:“你出去!”
走出棚子的樊山楂,站在外边,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却听着身后传来的妇女使唤母亲的话语,以及羊咩咩的急促的叫声,他手足无措。在他腿部受伤被敌人追击时,他还能觉悟地爬往与大部分战友相反的方向,但此刻一只羊难产,他已无能为力。
晨曦初露,山谷现形,棚子在紧迫的叫喊后趋于缓和、平静。樊山楂听到母亲唤他名字。他走进棚子,一眼看到三只羊羔,在它们的母亲身边蠢动。它们的身子已经被擦得半干。母亲正在丢掉手里的毛巾。母亲带来的妇女正在洗手,她背对母亲和樊山楂,边洗手边大大方方或大大咧咧地说:
“这几个小畜生,可比接你儿子生出来,容易多了!”
母亲看了看身边的樊山楂,再看着洗手的妇女,像是提示妇女口称的儿子指的是他,妇女就是接他到这个世上的接生婆。她没有跟儿子具体讲过生他时难产的情形,现在也不打算讲。她的目光停留在妇女的身上,仿佛只要儿子记住眼前这位刚为羊接生的妇女,正是他的接生婆,就够了。
樊山楂心里一阵感动和激动,又手足无措了。他仿佛已经知道这个妇女是谁了,虽然她背对着他。她是方圆五十里赫赫有名的接生婆,原来只知道她为人接生,想不到她还为牲畜接生。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是蒙冬花的母亲。
棚子里越来越亮。妇女转过身来,果然是蒙冬花的母亲。
蒙母发现樊山楂已在棚子里,愣了愣,可能觉得她刚出口的话欠妥,她和颜悦色上下打量他,然后说:
“好几年没见你,你越来越结实了。”
樊山楂点下头,其实是鞠躬,说:“阿姨好,谢谢帮忙。”
蒙母干净的手一挥,又大大方方或大大咧咧地说:“我可不白帮,等哪天羊大出栏了,记得割两斤肉给我。”
樊山楂和母亲送蒙母出了棚子。蒙母边走边留意樊山楂的腿,见他一瘸一拐,却弄不清残疾的是哪条腿,说:“伤得不重嘛,看不出来。”
樊山楂抖了抖左腿,说:“是左腿受伤。”
“是摔的还是?”
“子弹打的。”
“哦。”蒙母所有所思说,她不让樊山楂子母送了,扬长而去。走有几丈远,忽然回头,呼叫:
“山楂,活着就好,好好活着!”
樊山楂望着蒙母远去、消失,他站在山谷中,与母亲沐着秋风,像两棵根连根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