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的二0一九年春节,初二,又长一岁的卜剑随母亲例行来探望外婆。外婆与舅舅居住在南宁。
像弥勒佛一样笑眯眯的舅舅看着情绪低落的外甥,说:“去年没有立功?”
卜剑说:“没有。”
“是因为去年上岭村那个案子吗?”
卜剑看着明察秋毫的舅舅,点头。他告诉舅舅,去年上岭村的案子其实没有破,现在也没有。原来最后锁定的犯罪嫌疑人——哑巴蓝通顺,过年后也排除了,因为刀具上的血不是被害人潘星龙的,甚至不是人血。他丢人丢到了他的母校——中国公安大学。他大学的老师也被他请来帮助断案,也破不了。
舅舅说:“去年你跟我讲案子的时候,我就说案子破得有些草率。我说你思路还是局促了,按照我这行的说法,就是想象力没有彻底打开。我说过吧?但是当时我点到为止,一、因为你是专业警察,年轻自信,现在说自负也不为过。二、我当时没有认真去想,手头有别的活。”
肥头大耳的舅舅是个作家,具体地说是个侦探作家,写过《找枪》、《红河村的谋杀》、《山等天》等著名的小说,被拍成了电影或翻译到了国外。
卜剑依然自负地看着舅舅,只是出于礼貌谦虚地说:“舅舅手头的活忙完了吗?帮我想想。”他看见舅舅正在抽的烟快烧到尽头,又递上一支。
舅舅摆摆手,然后站起,说:“你跟我来。”
卜剑跟舅舅走进书房。舅舅站着把电脑打开,弯腰点出一份文件,然后指着文件说:“这是我根据你去年提供的素材,创作的小说,你不妨看一看。”
舅舅说完到客厅去了。卜剑坐下来,看见舅舅的小说题目是《上岭阉牛》。他眼睛一亮,像灯泡通上了电一样。
《上岭阉牛》是这样写的——
火种是一头牛。
它的名字是主人起的。主人叫潘星龙。
火种从生下来就不受主人喜欢,就好像它是个野种或孽种一样。事实上就是这样——它后来在主人对他弟弟的谩骂和诅咒中逐渐懂得,主人的弟弟名字里有个火字,而它叫火种,那么显然不是个好品种和好的名字。就是说,它和主人的弟弟一样被诅咒了。
火种见过它的父亲,只是远远地见过两三次面。因为自火种生下来以后,它的父亲和母亲就被隔离了,就像主人的父母自分家以后就分居了一样。亲生的父母近在迟尺却不能在一起,不能同栏就罢了,就是出现在同一草场也不能。火种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两三次,母亲在这边的草场,牠无心吃草,总是抬头张望,不时哞个几声,于是便见一头公牛,勇猛地跨沟过坎飞奔而来,要与母亲团圆。火种猜想那便是它的父亲。父亲和母亲的每次欲求,都受惩罚,最严重的则是父亲。火种有一次看见主人扬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父亲,然后还拔出刀来,扬言要把父亲阉了。火种惊恐地望着头破血流的父亲慌忙逃窜。那是它最后一次见父亲。
火种与母亲一起生活,它在半岁的时候便随母亲转移到了平龙屯附近的牛场。说是牛场,其实一开始就是个牛棚。主人潘星龙将火种子母转移到离家较远的地方,火种子母一开始以为主人的目的,就是让它们远离干扰和是非。实际上这只是目的之一。主人的根本目的或雄心壮志,就是要办一个牛场,拥有更多的牛。
不久,牛棚增添了一头牛。
这是头小公牛,和火种一般大,也基本是一样的黄颜色。主人一面抚摸新来的小公牛一面对火种说,别看它现在跟你一般大,但年纪小过你,最主要是,它品种高贵,是纯正的西门塔尔牛,不像你是个杂种和孬种。等着看吧,它体格很快就超过你。主人接着继续抚摸小公牛对火种的母亲说,达旺,这是我给你配的老公,别看它现在小,将来会强壮到迷死你。它将来和你生的崽女,也都个个又肥又大。不像你和我弟弟家那烂崽生的火种,再怎么喂将来也只是长得和那烂崽一样瘦小。
主人给新来的小公牛起了一个吉祥如意的名字:瑞士。
主人进一步说明:晓得我为什么起名瑞士吗?瑞是吉祥的意思,士是绅士,高贵的意思。还有一个意思,主人转眼看着瑞士,你祖宗在瑞士,希望你不要忘本。
主人对瑞士特别宠爱,每天给它喂的是精粮,喝的是干净的水。
火种和母亲唯一与瑞士同等享受的,只是每天两个小时的音乐。而音乐其实也是主人专门为瑞士播放的,只不过火种与母亲被动接受罢了。
瑞士在精粮、纯净水和音乐的饲养滋润下,果然发育很快。
仅仅一年,瑞士已经长成强壮的大公牛了,体重达到了约两千斤。关键是它还特别帅,个子与主人一样高,“国”字脸,眼睛像铜铃一样大,两只弯角青里透亮,特别是那一身黄毛,像绸子一样光亮。
在这一年里,火种也在成长,但是比起瑞士,则缓慢很多,也难看很多。它和瑞士站在一起,就像贫困的小学生和富裕高中生的区别。而其实它们基本是同龄的。
但是有一种欲望,火种与瑞士是相同的,那是对异性的需求和迷恋,这是成年牛的标志和生理特点。在生理欲求上,可以断定火种与瑞士不相上下。
达旺是牛棚唯一的异性,火种和瑞士对这唯一的异性都产生了生理反应。它们越来越被达旺吸引,欲求越来越强烈,像旺盛的火一样。谁都渴望得到达旺的身体,独占花魁,为此它们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火种显然不是瑞士的对手,但绝不善罢甘休。
主人及时发现了火种和瑞士反常行为,他为此兴高采烈。然后他把火种赶到一边,用栏杆将牛棚隔成两半,将火种与瑞士、达旺分离,像天各一方。火种这半边特别小,像牢笼。
火种眼睁睁看着瑞士和达旺交配,它十分的难受。多少次它激动地冲上去,想横刀夺爱,但坚固的栏杆阻挡了它的疯狂。即使它有一双尖锐并且利如锋刃的角,也无法砍断横亘在面前的残忍与冷酷。
看着火种欲火中烧发泄无门的样子,主人却笑呵呵的,他乐意看到火种受折磨,遭罪,仿佛火种就是他弟弟潘火龙的化身。
然后,他还假装同情来到火种身边,安慰火种说:小子,你要冷静,我也希望你快乐,但是你不配呀。你看你这块头,是低劣品种,怎么能和瑞士共享欢乐呢?再说了,你要记住,达旺是你母亲。儿子和母亲怎么能交配呢?在我们人间,儿子和母亲交配,这叫乱伦,是要遭天谴的!对了,你前世一定是和母亲乱伦了,所以才堕落为牛。你都做牛了,还不悔改。我警告你,你再有这种胡乱的行为,我就把你阉了!
主人的安慰其实是警告起了作用。火种收敛了许多,行为上不再疯狂。但五脏六腑仍然翻江倒海,难受啊。或许眼不见心不烦,它希望主人将隔栏蒙蔽,或将它转移到别的地方。但是主人偏不,它就是要让火种一览无余、近水看月和捞月。主人够阴险和歹毒。
达旺的肚子在与瑞士同居的日子渐渐地隆起。在牠怀孕的时候,主人或许为了不让瑞士闲着,或许凑足了钱,又购进了一头本地的母牛。牠看上去比达旺年轻、漂亮。主人给牠起名叫达财,仿佛是希望牠和达旺像两姐妹一样,和睦共处,多生贵子,为主人旺家发财。
火种看见瑞士看见达财,毫不犹豫爬了上去,把达财霸占了。达财跟火种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但主人就是不把达财分配给它。是因为品种低劣的原因,还是主人想把它当做弟弟的化身用来泄愤的缘故,或者二者皆有。总之,火种继续打着光棍。它在耳濡目染瑞士一夫多妻的生活中,感到极度的不公、自卑和抑郁。
达旺成功产下了与瑞士杂交的牛犊,那是火种同母异父的妹妹。妹妹十分的健康、高挑和漂亮。母亲很爱护它,只要看见它身上粘有杂草,都要舔掉。火种也很喜欢这个妹妹,它拉撒的时候,已经不再在靠近栏杆的这边,而是到了最里边的角落,因为它不想让臭气熏了妹妹。
达财接下来也产下了与瑞士的儿子,这小公牛与火种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但在主人的眼里,却是他的宝贝或摇钱树。
达旺和达财这姐妹俩也很能生,基本保证一年各生一头,像两台正常产出的机器。
随着牛的增多,主人另外建了牛棚,凡是跟生育暂时无关的牛,都住在新建的牛棚里。
原来的牛棚成了纯粹的交配场所,像是人类的妓院一样,只不过惠顾的对象与人类的妓院性别颠倒。主人的妓院没有妓女,只有牛郎。在很长的几年时间里,瑞士是绝对的牛郎,或牛魔王。它一尊独大对付着轮换来与它交配的母牛,有火种的母亲达旺,有母亲的姐妹达财,有本村来花钱配种的别人家的母牛,还有火种的妹妹和其它瑞士的亲生女。和自己的亲生女乱伦和生儿育女,这是火种不能忍受的。这是主人纵容的结果,或对瑞士和火种两个品种,采取两种标准,卑鄙至极。
最卑鄙的是,主人依然把火种留在原地的牛棚,隔着一道栏杆,被迫地耳濡目染瑞士肆无忌惮的行乐和表演。主人这么做,就是为了百般折磨火种。
主人不仅逼迫火种看同类的交配,还故意让火种发现人类的性事——无数个白天和夜晚,主人带着不同的女人到牛场来,常常在牛们面前炫耀一圈后,钻进白房子里,过那种生活。白房子就在火种住的棚子正对面,距离还很近。主人经常不关门也不关窗,他操纵女人引发的浪叫,让火种生不如死。
火种真希望主人把它卖了,或者把它阉了。
主人有一次对火种说,我不卖你,就是留你让我看你慢慢变老、变疯。但是我肯定要阉了你。现在不阉,是因为你还不老,有欲望,想干。等你老了没欲望不想干了,我再阉了你。
火种真想问主人你这么做是何苦呢?你恨你的弟弟,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人的事情,为什么牵涉到我?但是它说不出来。
终于,主人决定阉了火种。这应该是个提前或匆忙的决定,因为火种还不算老还有欲望和幻想。主人之所以提前对火种下手,可能与他的那些女人有关,就是说他在那些女人面前已经不行了。火种已经数月经年听不到女人的浪叫了,而只听到主人和女人吵架的声音,然后看到主人永远是沮丧和颓废的表情。火种为此感到很高兴,常常探头晃脑高声长哞,像是在嘲讽主人。这深深地刺激了不再有刺激的主人。
丁酉年夏天,火种铭心刻骨的一个日子。主人进牛棚来,对火种说,今天天气不错,我带你出去走走。主人把火种牵出牛棚。在牛场的一块平地上,站着五六个男人。主人把火种带到这些男人面前,然后使了使眼色。男人们突然一拥而上,将火种扳倒,然后用麻绳捆了四脚,再用木杠加持。
阉割工具也叫去势器,无情地钳住火种的生殖器官,三下五除二地去掉了它雄性的睾丸。鲜血喷溅,剧烈的疼痛使它失去了知觉,昏迷过去。
火种醒来的时候,看到只有主人一个人,在旁边静静地抽着烟。看到火种醒来,主人对它说,好了,我现在对你彻底放心了,你可以在牛场里自由地活动,尽快地把自己养肥,争取八千块让我把你卖掉。卖不了八千块,我就把你杀了。
火牛自从被阉,痛感消失之后,情绪居然大大改善。它不再有欲念,不关注公牛母牛以及主人与女人的那些破事。它在牛场心如止水地生活,像皇宫里的太监一样,纵使有再多的宾妃向它抛媚眼献殷勤,它也无动于衷或爱莫能助。它只想把自己养肥,早日把自己卖出去,脱离主人的控制。
但火种怎么吃都肥不了,或达不到主人的要求。有两拨收牛的贩子过来看它,出价都不超过五千元。
火种从主人阴鸷的眼神中,预感自己的死期不远了。
丁酉年冬季的那天,火种看见主人将它的母亲达旺牵出牛棚,交给在牛场磨刀霍霍的几个人。在火种被阉割的那块平地上,它看到自己已经绝育并且骨瘦如柴的母亲,被人们宰杀。人们将母亲杀死后,剥皮,然后开膛破肚,切成数段,然后烹食一部分。火种看到主人以及那些屠夫,大快朵颐母亲的肉和内脏,喝酒行令,快活得东倒西歪。它感到从没有过的巨大恐惧和血液喷张,东奔西突,最后撞塌牛场的围墙,逃了出去。
火种躲在灌木、甘蔗地和河水中,成功地摆脱主人和多人一波又一波的搜捕与追杀。寒风凛冽,冰水刺骨,这些火种都能忍受。它不能忍受的是主人对它母亲的忘恩负义和对它的赶尽杀绝。母亲为主人繁衍了那么多牛,到头来却变成了主人的盘中餐。而它被主人歧视、折磨了近一辈子,老之将至的时候,被阉了不算,还要面临被宰杀的命运。火种想反抗,要抗争,它不再视主人为主人,而是敌人、仇人。
公元2018年1月30日,农历丁酉年壬子月十四,潜伏多日的火种逮住了机会。这天上午,它看到仇人潘星龙独自一人出现在河边附近的坡地上,吹着口哨,朝它隐匿的灌木丛走来。浓雾弥漫,潘星龙应该不是发现了火种。果然不是。潘星龙是来灌木丛这里撒尿的。他在火种跟前掏出丑陋和软弱的家伙,撒出缓慢而腥臭的尿液,有数滴溅到了火种的鼻子和眼睛里。火种打了个喷嚏,然后当机立断发起了攻击。它从灌木里跃出来,将潘星龙顶翻,然后紧接着对他踩踏,在他失去站立的能力后,用尖锐角对他进行捅刺。它不断地挑拨潘星龙,像猫玩弄和折磨走投无路的老鼠一样。
在从容不迫致死潘星龙后,火种平静地离开。它来到河边,发现对岸有人,于是侧躺躲在了一处矮树丛的后面。等到对岸没有人后,它站起来,步入河中,游往对岸。
火种在对岸的村庄野地荒坡藏匿了数天。它很不适应在陌生的地域生活,像在异乡生存想家的人们一样。它勇敢地走出来,让人们发现它,像是犯了罪的人投案自首。
对岸村庄发现火种的人里面,有一个是潘星龙的亲戚,他认得火种这头老牛。火种被带回上岭的家。
这个家是火种出生和最初生活的地方,是它造成潘氏兄弟家庭矛盾的源头和被歧视的开始。原来的牛栏已经破败不堪。火种也已经看不见它的父亲了。它失而复得的归来并没有给潘氏兄弟两家人足够的重视,因为两家人还陷在被调查的惶恐中,或失去亲人的悲痛中。
火种一回家就变得焦躁,它讨厌和害怕所看到的一切——腐烂的牛窝,潘火龙夫妇幸灾乐祸的脸,潘星龙妻儿哀伤的神情。看到这些个样子,它无法忍受,忐忑不安,极力挣脱束缚,试图逃跑。
潘星龙的儿子说,这牛怕是疯了。
这是卖掉火种的信号或火种的死刑判决。
果然,火种以四千元的价格卖给了村里的屠户黄桂生。
黄桂生当天就把火种杀了。
火种的肉被黄桂生放在一辆三轮车上,沿村叫卖。在经过上岭村小学的时候,被驻扎这里的专案组后勤人员买走了十五斤。这十五斤肉被用来打火锅。近三十名警察围着炉子,一边吃肉一边讨论着潘星龙被杀的案子,争论得喋喋不休和焦头烂额。
火种在人类的饕餮和惩罚中,完成了它的救赎。
卜剑用半小时看完舅舅的小说,却在电脑前,定定地发呆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走到客厅,对肥头大耳的舅舅说:
“舅舅,你丫的打破了我当警察的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