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风起!
妖风调戏黄沙雨,终落得满地淋漓。
风沙相拥无言,阔别在即,天地对望不语,目成心许。
生也欢喜。
死也欢喜。
尘沙静寂时,一座小城如海市蜃楼般出现在沙海尽头,似乎下一刻便会被风沙吹散,可城中的朦胧灯火是那样的温暖,让风沙也舍不得作恶。
落日余晖如血墨,遍染大漠红似火。
落日山城,由此得名。
山城于大漠中偏居一隅,依山而建,仿佛被这人匆马急的人间所遗忘,却又享受着被遗忘。
城中古老的街道虽不失整洁,可却布满岁月的痕迹,似乎在诉说着这城的古史,沿着长街极目而望,是九座几近枯死的山峰,处于正中的一座是那么的黑,黑的不讲道理、黑的峭壁千仞、黑的拔地擎天,仿佛是那古来书生的泼墨之所,唯独少了几分书生的灵秀之气,山城中的老少皆知,这泼墨峰顶、流云崖畔住着一个赠医施药的温婉女子,那是他们山城的小医仙。
她叫温音。
温音有两种情况会下山,一者是下山换取所需的药物。而另一者,则是每月十五,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这一日,她会带着那个七年前从大漠中捡来的哑巴一同下山,在山城易家分院中赠医施药,将换取而来的药草分病而治赠与他人,却不收取任何财物,但偶尔有人送药草时却不会拒绝,初时,温音曾告知众人那人不是哑巴,他的名字叫渡渊归,只不过不喜言语,可众人从未听到他说过话,哑巴这名号暗地里便伴随至今。
今日,恰逢月中十五下山之日。
这流云崖与泼墨峰是截然不同,泼墨峰是那么不要脸的黑,可流云崖却是那样的美好,有贴崖而生的卷卷云床,有太阳落山后的最后一缕霞光,还有……三只白鹤,这是温音多年前的今日,归来之时在山城捡到的,当时奄奄一息的三只小鹤,经温音悉心照料,如今已是飞天穿云,神采奕奕。此时一只白鹤于空中调转方向径直飞向一直立于崖畔的男子身旁。
那男子身着陈旧黑衣、身材修长却略显单薄,长发束起却垂至膝弯处,面若刀削的面容尽显病态般的苍白,虽说剑眉星目,可眼中却是深邃的孤寂。
他看着那个在小木屋中忙碌的身影,冲淡了眼中的些许孤寂,看到她的面容时,不由想起几年前睁开眼睛那一刻,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极致温柔的面容,那便是他和她的初相识,一个不太美好的回忆。
从初时的茫然,到慢慢熟悉了泼墨峰的一切,那小木屋旁,是另一座小木屋,相伴而立,晓看朝阳,暮观晚霞,仿佛两个从远古走来的木质生灵,誓要相伴一生。小木屋前有一斑驳木桌,上置一张古琴,是温音师傅所留,每当温音闲暇之余,便会抚上一曲,没有穿空破云的锋利,也没有如泣如诉的哀怨,有的只是温婉柔和的静然,每当温音葱白玉指拨动琴弦之际,那三只白鹤无论在哪撒泼打滚,也会穿云而归,到了崖畔却不落下,而是在空中飞来荡去,仿佛和着琴声在舞动翎羽。
泼墨峰,落日红,白衣琴动鹤舞空。
借着那落日的红光,他将流云崖这一幕深深烙印在心中。
小木屋旁有条小路,上至峰顶,是温音采寻药物必经之路,下至落日山城,那个算不得热闹的偏远小城。
他还记得,在那下山的小路一侧,有一棵老皮开裂的树,树干上有着稀稀落落晶莹剔透的叶片,温音每次行至那棵老树,便会用水浇在树干和树根上,渡渊归起初不明白温音为何如此?后来渐渐懂了,不是那棵树有何特别之处,而是这久无雨水的大漠中,这老树生存的太过艰辛,温音只是想让它生存的好些,也舒服些,不必为了生存苦苦熬着,
是啊,她本就是这样的一个心思细腻之人,又怎么会视他人痛苦而不见?他仿佛也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事,于是,每次行至那树畔,便也随着温音朝那老树浇水,有时将那稀稀落落的叶片也尽数粘上些水珠,不免让那叶片更显晶莹剔透。
“小渊,我们两个好像背不动这么多啊?”渡渊归被温音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温音看了看满满三大箱子药草,眼神略带歉意的看着他,可又不想抛下那救人的药草,刚刚开始思想挣扎却见渡渊归毫不费力的大包大揽,连她的那份都没放过,先一步踏上下山的小路。
温音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笑了起来,仿佛自那日他随她下山开始,那大大的药箱便不再属于她的肩膀,她也再不会如先前那般心有余而力很不足了。
初时,渡渊归从未与温音一道而去赠医施药,可几年前的那日,温音背了一个大大的药箱,里面的草药多的盖子都盖不上,温音虽说不上吃力,可渡渊归还是将药箱取下自己背了上去,而后,亦如今日一般先行踏上了下山的小路,当时温音只是在后面笑,笑的温柔,眼睛不知不觉间都亮了起来。
待温音回过神来,二人已行至那老树旁,渡渊归放下三个药箱,拿出水来,朝着老树的树根树干浇了下去,同时不忘让稀稀落落的叶片也沾上些水珠。
温音看着他,感慨他的变化,思绪又回到了遇到他的那天,七年前,大漠中风卷狂沙,天与地仿佛被风沙连在一起,莫说大漠中,便是在城中都无行人出没,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可正值此际,山城一孩童重病垂危,百般医治无果,温音无奈只得顶着风沙前往距山城遥不可及的大漠巨城摇关寻药,万幸,一切顺遂。
在温音顺利而归之时,大漠一片清明,那朝阳都比往日更明媚。临近山城之际,见一男子伏地而卧,身上衣物虽破破不堪,可却看得出这衣服古老的可怕,仿佛不属于这一纪元,那人被风沙掩埋了近半,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活人的样子,温音将他翻转过来,一副苍白的面孔映入眼帘,温音试了试他的心跳,发现此人虽似死尸,可却好生生的活着,只不过不知何故落于此地。正当温音要扶起他时,她看到此人心口处插着一把玉钗,这钗碧玉颜色,钗头是九叶青莲状,晶莹剔透,全无半分杂色,仿佛与此人融为一体。温音顾不得那么许多,那孩子等着救命,此人也不能放任不理,便背着他回到了山城。
后来,温音以从师傅青衣师太遗留的几本医书中所学的医术医治他,可这一治便是整整一年,这一年此人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全身上下亦全无半点苏醒的气息,温音只知此人的伤很重,究竟有多重却不得而知,在这个满是修者飞天遁地的时代,她却无半点修为,故此只能用寻常医术施救,可却丝毫不见效果。
那钗温音想过要拔出来,可哪怕她用尽全力也丝毫奈何不得,她心知这钗理与那人一样,虽没有半点修者气息,但却不像是凡物,特殊的器物兵器温音也知晓几分,师傅所留的书籍中亦有所记载,何况那出入大漠巨城摇关的帝子圣女,随身饰品哪个不是华光萦绕,宝气灿然,寸许之物,动则惊天动地,可这钗,既无华光,也不显宝气,确是让她屡屡无计可施。
次年,时值月中十三之日,温音正在与药草战斗着,小白鹤却冲至她身畔,声声鹤鸣响在耳畔,温音看了看小白鹤,刚刚会飞的样子,翎羽未丰,飞的极为勉强,温音看了一眼小白鹤急切的样子,温和的摸了摸它头上翎羽,可小白鹤却转过脑袋便向另一座小木屋飞去,温音见状,顿时生出不妙的警觉,她放下手中的药草,也极速朝着那小木屋而去,可在进入小木屋的刹那,温音愣住了,迎接她的是四目相对,温音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时无言,
片刻后只听那人用极为沙哑的声音吐出了一句让她至今还摸不到头脑的话:“为什么……不杀了我?”
那人毫无神采的瞳孔中没有看向她,仿佛置自己于一方无人世界,喃喃自语。可随后,那人便望向了那钗,见到那钗的时候,仿佛陷入极深的回忆之中,又仿佛找不到这钗的回忆,神色迷茫的自言自语到:“我是谁?”
温音见状,深深叹了一口气,朝那人道:“一年前我在大漠中见你被风沙掩埋,便带你回来了。”
那人闻声抬起头,眸带疑惑的看向温音,说道:“你又是谁?”
“温音,我叫温音”
“这是哪?”那人操着沙哑的声音又问道
“泼墨峰,流云崖。”温音回他。
“泼墨峰……流云崖……”那人又陷入了自言自语,缓缓又抬眸道:“这是你的家?”
“是”温音耐心的回答他这个莫名的问题
“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温音试探性的问了声
“我是谁?我是谁?”那人又言语两声,可没有让自己寻找到那不知丢向何处的记忆。
“你受了很重的伤,自带你回来便昏睡至今,我的医术对你毫无作用,你心口的那钗我也无计可施,便一直将你置于此地,如今你醒了,若不记得自己是谁,便在这好生疗养一番,等想起旧事再离去吧”温音试探着组织最简短的语言对他说。
“伤……”那人又低头看那钗,随后,抬手至心口处,手握那钗,不见用力,极其轻易的拔了出来,温音见状,眸中略显惊讶,此人虽无半点修者气息,本猜想他应是修者,现在看来,应该是了。
那人拔出钗后,没有将之丢弃,反而握紧了那只钗,仿佛这钗对他很重要,紧接着那人站起身来,缓步而艰涩的走向温音,温音神色惊疑的看着他,像一只怯怯地小兔子,弱声道:“你重伤未愈……”
话还未说完,那人却径自出了小木屋,温音看着他消瘦的背影,随后,也出了小木屋。
此际,落日挂在天边,仿佛不舍得下去,将远处的天空染红近半,那人看着这一幕,呆呆的,没有半句言语,好似沉浸在那晚霞之中。
这个沉默的怪人没有说走,也没有说留下来,只是日日坐在流云崖畔,日日对着那红霞落日,静默不言,神色亦无波无澜,偶尔,也会摸摸那三只围绕着他的白鹤,当温音抚琴之际,他便静静听着,偶尔闭上双眼小憩一下,对于温音下山赠医施药之事,他不过问,亦不相随,当温音回来的时候,便看到他仍然如她下山时看到的那个样子,姿势都未变,偶尔她回来时,他会默默看着她卸下药箱,然后继续保持沉默。
直到那日,他随她下山。
后来的日子,他慢慢适应了温音的生活,虽不至于像初时的静默不言,可言语也是少得可怜,
温音不愿叫他怪人,也不愿随山下的人称他为哑巴,却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一直到那天,温音看着晚霞余晖中的他试探着说:“你不记得旧事,也不知自己是谁,何必苦苦执着于过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可寻找过去或许很痛苦,虽然我不知你来于何处将往何方,可,总要有个名字让自己重新活过”
温音本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以为那人不会言语。没想到那人看了看温音,点了点头:“好”
温音看着他,不知为何感觉他有了点点不同,可却说不上来,于是想了想后,对他道:“执念如渊,守不如渡,愿你可以渡过深渊,沐光归来,不如,便叫做渡渊归吧”
那怪人听到此处,喃喃道:“渡渊归……”
“这个名字也是希望你不要执着于旧事,别活在痛苦之中。”温音柔声道
“别活在痛苦之中……”那人喃喃的说,
正当温音以为那人会就此沉默时,却听到了不显沙哑的几个字:“谢谢你,温音”
这是温音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没有过多情感的话语,却让她深感悸动,山城人皆叫她小医仙,她的名字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她都不记得了,好像从师傅走后便没听到过了,而今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恍若隔世。
原来那天他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以后便叫你小渊,如何?”温音回过神来笑着道。
“我以为你会叫我小四……”渡渊归说道。
温音疑惑,见渡渊归目光盯着远处的三只白鹤,刹那了然,便失笑道:“小一小二小三他们比较容易快乐啊,他们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我回来迟了,他们吃不到灵灯草,所以他们不会因为称呼不开心,我便偷偷懒,而你不同呀,你或许执着于旧事,从来到此处便没有笑过,总要用一个名字来提醒你快乐啊”
渡渊归有种错觉,感觉自己的心仿佛有了些许的跳动,好像长久阴霾的苦寒冬日迎来了耀眼而温暖的光。
那种暖意,生生难忘。
此时的渡渊归并不知道,这个叫温音的女人所带来的温暖,亦是后来让他痛苦的源泉,每每思忆至此,那附骨般的心魔,让他理智屡屡崩塌。
温音亦不知,她这寥寥数语,是渡渊归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一缕阳光,她温暖的并不只是面前这个面色苍白的青年,而是渡渊归眼中整个世界,是那颗血色的杀戮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