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大开,百姓商户背着背篓,推着推车步履匆匆往城里赶。身在边境的百姓最苦,一为生计,二要随时随地提防兵祸,还有各国派来的细作和探子,不知何时何地,命丧何处。清儿初来寻童岄,便与师母在济城外突遇南陵突袭,死了许多百姓商户,那也是她第一次用师父的剑杀人。
如今,清儿再次拿起师父的长剑,上马催绳,带着二百兵士冲出军营,直奔城门。
待她们赶到城门口问询,得知念念已经出城许久,清儿的心立时提到嗓子眼,只得带人继续向前追去。
念念趁乱跑出城去,一路策马狂奔,耳边有风拂面,拂过头发。马蹄踩踏着裹着花草香的烂泥,鼻孔间充斥着湿漉漉的鲜味儿,当真好不快活。她好像已经感受到童岄的气息,就在不远处。
她还记得少时,童岄和魏轸教她骑马,他们在野外狂奔,就是这般快活。而今她已许久未见童岄。
若没有那个女人,她如今还能时刻跟在童岄身边,形影不离,童岄心里最要紧的便也还是她。她真恨那个山野孤女,恨不得她突遭不测,最好死去才是,如此她便再也无法横亘在她和童岄之间。奈何母亲和兄长竟都替她说话儿,真让人恼怒。
念念策马顺着城外往前奔,她也认不得方向,只跟着感觉走,跟着天地走,或是童岄就在前方。
彼时离邳州越来越近了,清儿观察着地上凌乱无章的新鲜马蹄印,心不禁提到嗓子眼。
“小祖宗您可别跑了,前面就是敌营了。”先前追出去的两个士兵追到了念念,想要截停她。奈何念念看到他俩,更加不管不顾,驾马乱冲,也不管他们说什么,反而跑得更起劲,竟有意与二人兜起圈子。
“我偏不?来追我呀?”念念见二人面色急切,她兴致反而更高了,狠厉催马,挑衅着扬长而去。
公子冀每日都立在城门眺望济城方向,今日好不巧,正巧让他看到这一幕,他心中立时一激灵,丝毫未犹疑,立时领兵出城。
一声沉重的闷响,邳州城门大开,呼啦呼啦鱼贯涌出一支军队,狂奔而出,一时之间马鸣起伏,地动山摇,尘土淹没了半个天空。
那两个还在和念念“纠缠”的士兵感觉到地下震颤,整颗心陡然跌倒谷底:“不好。”
“小祖宗,南陵军队打过来了,再不跑来不及了。”二人差不多带着哭腔祈求。
念念彼时也未意识到事情严重,还以为他二人诓她呢,却恍然抬头看见冲天的尘土。接着便听见战马嘶鸣声恐怖,地动山摇间,念念三魂已去七魄,全然忘记控制缰绳,直接摔下马去。
“快撤。”两个兵士身经百战,驾马捞起念念横放在马前,便调转马头往回撤。
南陵骑兵在前紧追不舍,步兵紧随其后。公子冀虽不知道两个济城兵士追一个小女子到底为何?但强烈的直觉告诉他,此女子身份必不简单,他等到现在,等的不就是此刻吗?公子冀心中狂喜,仿佛济城已在他囊中。
“那个女子定要给我捉活的,活捉者赏百金。”
主帅此话一出,冲在前面的骑兵更加狠厉地踹向马腹,战马冲将的更狠厉。
“怎么办?”耳边厉风如刀,仿若立刻便可将他们脑袋削去。
“实逃不出去,我们只能带着这个祖宗一起战死了,绝不能让他们捉了去。”
二人就此无话,死死攥着缰绳,奋力往济城方向逃回。他们心里无比清楚,他们两个人面对着整支南陵军队,除了活捉便只有死路一条。
二人正绝望之际,迎面见自己人接应而来。待他们看清人数,方才落下的心再次提上来。二百人对南陵千人,依旧以软击石……
“夫人,怎么是您?”
“快带念念走。”清儿面色一凝,待她看清面前黑压压的骑兵和后面看不清的步兵,心中极速坠落寒潭,或她今日当真要与童岄天人永隔了!却不曾想竟是为了这个……为了这么个……
还来不及多想,公子冀已然将他们团团围住:“任谁都别想走了。”
“你又是何人?你们可是童家那小子的家眷?”公子冀狐疑地看了清儿一眼。倒是头次见领兵的竟是女子,不过看她打扮倒是寻常,但细瞧却见气度不凡。
清儿瞧了公子冀一眼,并未开口,但她已将面前这人身份猜得八九了。如今只求童岄能来得快些。
“童家将军并与我无干,不过我家妹子贪玩跑出来,我这个做姐姐的来接她回去罢。误挡了将军的路,还望将军高抬贵手,放我们回去。”
“调得动济城军的人,纵使与童家无干,亦是身份贵重,放你们回去是绝无可能,勿再拖延时间了。”公子冀嘴角一歪,露出抹邪笑来,大喊道,
“这两个女人,给我捉活的,赏百金。”
公子冀话音方落,号角便起,一时尘土逼人,寒光直刺眼眸。
清儿勒住战马,抽出师父的长剑:“将军随后便到,我们定要坚持住。”
“诺。”两百支长矛列阵,一时杀生震天。他们将念念围在中间,陷入厮杀。
念念自小被众人保护,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已然被吓得痴傻瘫软。断手断脚还有断头在她面前掉下去,直到鲜血溅透了她身上的白衣,溅到她瞪圆的眼睛里,溅到她嘴里,便是一股钻心的恶心袭来,整个人便再也站不起来了。活着的兵士从死人手里将念念拖过来,如同拖着一条瘫软的死狗。
二百人誓死拼杀只为一个念念,只因念念是忠臣之后。
当年先魏将军为掩护全城军民撤退,誓死守城,与南陵军同归于尽。而今他的遗腹子绝不可落入南陵手中,纵誓死也保得忠臣之后平安。
杀……杀……二百人冲入战阵,如同雨滴汇入大海,然后一个个鲜血淋淋倒下去。纵倒了下去,手里还紧紧攥着长矛。
清儿记得少时在鹿璃山,师父为了练她武功力道,吩咐她上山坎树。她便挑那粗壮的坎,她紧握斧头,一斧头一斧头下去,直砍到双手剧痛,鲜血淋漓。她体力不支,周身都痛,好想停下来,但她不能。她知道,多坚持一下,武功便精进一步,若就此停下,便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可是为什么不能前功尽弃,功亏一篑呢?她不过是个女子。师父只让她砍树,又没有说今日,定要将这棵树坎回去。
师父没有说,但她明白,今日定要将这棵树坎回去。世道艰难,命如草芥,女子的命更是如浮萍飘荡,要保得性命无虞,便要练功,练功就是砍树,哪怕手掌再痛,鲜血顺着斧头往下流,她也得坚持……绝不能功亏一篑。
清儿力竭吐出一口鲜血来,用仅存的意志将长剑从敌军身体里抽出来。她踉跄几步,堪堪站定,凝神向外望着,透过一层一层围上来的敌军,她终是听见地面微微震动,然后愈发激烈,如一股疾雨砸进战阵,生生将战阵砸出一道口子来。
“他来了。”清儿转身,鲜血从指尖流到长剑上,
“你若来的再晚些,便只能见我的尸体了。”清儿握着长剑向后倒去,她仿若看见一个身披战甲,浑身是血的老将军,当年也是如此,力战不休,只留着一口气等待援军到来。她看见那老将军少了一只手臂,仅剩一只手拄着的战旗上面写的是“叶”字。
潭州叶景……清儿耳边嗡鸣不止,如同成千上万只蜜蜂在她耳里乱飞乱鸣,却为何它们鸣的是潭州叶景……潭州叶景,誓死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