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铭感觉眼角有些潮湿,连忙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离开圈状胡桃木椅,站起身子走向大厅臣墙。鹿角下方有一个小茶几,上面摆着一封来自殷岩城的书信。殷岩与瀚泉一样是边境重镇,拱卫风雨飘摇的银夏帝国。
石扉与霍铭谈不上知交好友,过去充其量是泛泛之交。不过,瀚泉大战让两个人互生敬意,也使得瀚泉与殷岩两城往来密切。尚在瀚泉独力维系亚夏援军之时,石扉便多次送来粮草,帮助霍铭渡过难关。
后来,鞠垣率领本部人马来到瀚泉,指挥军部征调的役夫、流民与囚犯修筑长城,石扉与霍铭多次会面协商襄助。石扉自知霍铭守城厉害,甚至主动调整防御重心,听命于霍铭的部署,更加深了两人兄弟情谊。随着易教叉字军控制昭阳,霍铭与石扉敏锐地意识到,一场更大的危机即将来临,考验着两人如何应对困局。
事实果然如两人意料。银河北方诸多封城城主示弱,表示愿意尊孤阳炙为帝国掌权人,代替娥帝行使帝国权力。孤阳炙为人奸诈卑鄙,纵容易教徒为非作歹,完全丧失原有教义的公正之志,变成了其争夺权力的一柄利器。然而,孤阳炙掌控了叉字军,兵力达到三十余万,再加上帝师精锐配合,帝国鲜有正义之士挺身而出。
前些日子,霍铭派部下高纠潜入昭阳,意欲营救被孤阳炙控制的霍伯。没想到的是,霍伯受到三色祭坛影响,身体已经变得十分虚弱,再加上负气于叉字军横行,眼看着就要不久于人世。霍伯交待高纠,让霍铭联系京师布政使孟禹,争取与勤江南岸封城联手,至少要确保瀚泉与殷岩自治,不能落入到孤阳炙之手。
霍铭早就听说孟禹名声,知道他是帝国难得大贤之臣,治理京师亦有不俗之策,故而派高纠再赴帝国陪都。恰在高纠前往京师之时,周薇派出使节来到瀚泉,意欲劝说霍铭归顺大漠国,或者开放瀚泉城城门,允许大漠国精锐挥师南下,进攻盘踞在昭阳的叉字军。
第一次见到周薇的时候,霍铭就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坚韧,也看出一股不肯驯服的狠劲。尽管霍铭想到周薇会在血驼部立稳脚跟,甚至成为舒桐重要的贤助,却怎么也不会想象得到,她竟然会最终脱颖而出,成为统一沙罗半岛的那个人。毫无疑问,以如今国力、军力相比,大漠国远胜银夏帝国,与墨国旗鼓相当,掌控着半岛疆土与敕胡草原,绝对有底气逐鹿中土。
霍铭绝对不是一个愚忠之人,不会让瀚泉百姓与帝国一起沉沦,落入易教叉字军之手。可是,他更不会开放瀚泉城,接纳周薇大漠国的精锐,成为天后的归顺之臣。这其中有两个原因,是霍铭不得不思考的。其一,西伯周彰为了保卫帝国疆土,与数千将士殒命瀚泉城外,成为亚夏族人心目中的英雄。如果自己献城投降,霍家的名字将被万代唾弃,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其二,周薇已经不再是西伯女儿,更不是昭皇的侄女,而是代表血驼部游牧贵族的天后,成为亚夏农耕文明的敌人。尽管周薇努力尝试,通过修筑天狼诸城融入农耕文明,游牧族群天生的掠夺性,还是不可避免地与农耕文明冲突。
当两个文明相互碰撞之时,最根本的对抗就是民族性的对抗。
将近两百年前,当庄帝成为银夏帝国之主时,他就曾经断言文明博弈的根源,乃是深植于民族内心的属性。作为亚夏族群真正的缔造者,一统亚夏大陆的伟大帝王,令后代万世所敬仰的神,庄帝称得上千古一帝。
“真希望亚夏族再出现一位千古伟帝,引领亚夏族人走出百年不遇的大困境。”霍铭喃喃自语,仿佛与无尽黑夜对话。
“一定会的。”雒晓的声音在霍铭耳畔响起。
雒晓并非土生土生的瀚泉人,父亲雒珂乃是廊中节国名士,生活在魔舟湖畔的魔舟镇。魔舟湖状如一叶扁舟,湖水常常呈现迥然不同的色彩,如同魔鬼在施展法术一样,故而在廊中地区颇为有名。雒家不仅是魔舟镇乡绅,也是控制大益溪的氏家,拥有益山大益峰的茶庄。
昭皇征战亚夏大陆之时,雒晓正巧从学城学成返乡,听说黑鹰铁卫军招募学士,便离开廊中到了昭阳。后来,雒晓追随帝师北上牧羊谷,与霍铭相识于军中,彼此颇为投契,于是成为好友。帝师班师回朝之时,雒晓应霍铭之邀,留在瀚泉城小住,没想到一住就是数年。后来,雒晓父亲重病不治,他便返回魔舟镇治丧,直到数年之前才又返回瀚泉,并在霍府对面打造除魔苑。
“雒兄,如果当年庄帝采纳朝臣建议,吞并整个沙罗半岛,是否会使亚夏族免受游牧部落威胁呢?”霍铭转过身子,看着雒晓的脸。
“霍兄一定知道,庄帝曾经笃信箴言堂,甚至以箴言师身份自居。”
“嗯。时至今日,箴言堂仍是一个颇为神秘的组织,究竟是一代大贤铁盐所创,还是比言先贤所创,尚没有准确的结论。我记得,当时的箴言堂有一位极其有名的箴言师,乃是炼石成尊的敖世,颇受庄帝的信任。”
“没错。庄帝曾经邀请敖世前往昭阳,与他彻夜长谈箴言之术,据说受到极大的启发。后来,沙罗半岛出现一股势力,意欲挑战银夏帝国的地位,庄帝派兵压制之后,并没有乘胜吞并整个沙罗半岛。强如庄帝尚且如此,后世继任者自然懂得,不可强征游牧文明,以免引发大动荡。”
“谁又能够说清楚,与游牧文明并存到底是对是错啊!”霍铭轻轻地叹息道。
“历史毕竟是历史,谁也无法改变其走向,昭皇纵使再伟大,难道不也尊重这一规律吗?”
“我听到一种传言:昭皇没有死,如今躲在一个神秘之地。”霍铭信心不足地说道。
“昭皇是人,不是神啊!也许世人如此说,乃是寄予期待罢了。”
“无论这传言是否真假,亚夏堂莫名其妙地衰落,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霍铭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嗯。据说,庄乙曾与项闻合作,双方一度十分默契,想要左右银夏帝国的朝政。然而,他们都是不甘心于人下者,一旦发现帝国风雨飘摇,岂能不各自盘算?”
“雒兄的意思是,庄乙与项闻内讧,导致亚夏堂衰落?”
“嗯。我听说,项闻攻下玄机峰之后,带一众亚夏堂高手盘踞于峰上,想要窥破箴言堂与预言堂的秘密,使亚夏堂势力更增。结果,庄乙指使亚夏堂的几个长老偷袭,导致亚夏堂不少高手殒命,还使项闻受了重伤。”
“但愿庄乙与项闻两败俱伤。”
“雒晓还听说,归墟宫不想参与其中,才秘密撤出了鬼界,重返东沙群岛归墟宫。”
“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吧!哎,现在对于瀚泉来说,如何抵挡周薇才是我最大的难题。”
“城主说得没错啊!眼下,周薇从尘服大陆雇佣了一支攻城大军,据说有极其可怕的火器,正在横穿沙罗半岛的沙漠与草原,秘密抵近绿海牧羊谷。”
“不知道雒兄的计划,能不能够拖住周薇啊!”霍铭幽幽地说道。
原来,霍铭为周薇使节准备了回礼,向其承诺愿意归顺大漠国。同时,霍铭表示要先与帝国封城联军南下,打败叉字军之后,为天后献上孤阳炙人头,以示自己诚心诚意归顺。霍铭之所以这样虚以委蛇,根本原因在于瀚泉眼下的困境。
“事在人为吧!雒晓实在想象不到,亚夏大陆北方地域出现异常,极摩大陆会漂向亚夏极北之地,绿海与尘海断绝了水道,就连迢湖也在发生奇怪的变化:湖面大幅缩小。”
“是啊!迢湖是瀚泉、殷岩重要的水源地,也是长城防御重要的一环,原本可以阻挡血驼大军,如今西方湖面减小,使得游牧部落有更多进攻点,令瀚泉、殷岩难以防守。”霍铭轻轻地摇了摇头。
“更为关键的是,筑城役夫逃亡大半,长城修筑停滞。尽管鞠垣与城主勉力维持,仍旧无法使这一段长城完成封闭,形成足以抗击游牧骑兵的城防。”
“即使长城修筑成功,以瀚泉兵力而言,我实在不敢说,能够抵挡住强大的大漠国军队啊!”
“城主也不必过分担忧,毕竟石扉城主会协助防御,若是我们再得到援军襄助,一定可以击退大漠国的进攻的。”雒晓安慰道。
“可是,我们的援军在哪里呢?周薇与鹰族会给我机会吗?”霍铭一边说着,一边展开石扉的信,再次扫过信上的内容,内心感受到一种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