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扶摇惊天雀,枯松翠影锁孤峰。山色空蒙人独立,寒雪玉光彻骨冷。
暗香山位于凡溪南畔,乃是一座东西走向的山川,峰峦没有高耸入云,宛如一棵被砍伐倒地的沉香木,孤零零地伏在冰天雪地之中。进入冬季的寒冷时节,冰雪成为亚夏北方的主宰,化身为一位无所不能的神。
灵动而神秘的雪飘然而落,宛如从天而降的精灵,变成一位挥毫沷墨的画师,恣意汪洋地在天地画布上作画。雪为远山披上白色斗篷,为河流与大地铺上白色地毯,点化那无数的枯枝怪石,令其与自己共舞。
毫无疑问,任何一位画师也无法与雪大师相提并论,其技法只能描摹雪境万一,从一个角度展现他对雪的理解,一吐胸中块垒。好的画师展现冰雪情境已经不易,把握雪的精髓则更加考验功力,若非机缘巧合或开启天眼,恐怕难以将自己融入雪中,从漫天飞扬的雪中领悟自然伟力与奥妙。
在那积雪很深的冬天的山谷里,山坳、山色、山脊连同重重森林一起,默默无声地立在时间里,仿佛被雪凝固了一样。在深蓝色的天穹下,雪谷时而闪闪发光,时而云雾弥漫,时而清冷孤傲,展示着各种不同的侧面。
这座雪谷不大不小,两侧没有陡崖立峭,更没有闻名天下的名字,被当地猎户称为暗香谷。如果傍晚时分登上峰顶,会看到雪谷被落日映得通红,好像女孩涂上了腮红,精致之中展现着娇好。夜深之时,雪谷被月华照得通透,散发蓝幽幽的光,如同金刚石一般。
入冬之后,一连好多天又阴冷又潮湿,起先飞扬的寒冷淫雨,变成了如同萤或蜂的飞雪。一阵阵旋风飞舞,化身为灵动的舞者,舞步轻快而曼妙。未等人们反应过来,旋风的舞姿风格陡转,变得越来越狂野、粗暴,甚至折断不肯共舞的枯枝,化成一段段断箭,抛掷向各个角落。
那舞动的风姿虽然收放自如,时而轻快,时而狂躁,却始终不肯跃离苍茫大地。她在犹豫什么呢?难道灵动不是本真吗?为了本真求得解放吧!
大地是风的根,大地是雪的归宿,大地是冰的家园,大地是包容一切的力量。
缇谧站在暗香山的峰峦之巅,如同一个身姿曼妙的舞者,感受着冰雪的世界,在内心寻求某种解脱。她身披一件加厚的狐皮斗篷,将一袭寻常的锦袍裹在里面,脚上蹬着一双厚厚的小鹿皮靴,靴面被冰雪打湿了一片,好像一块暗色的黑玉。
缇谧眺望向远方。远方展现着一大片原野,背景上耸峙点点状如雪峰的土丘,完全被裹在冰雪里,仿佛藏在雪里的怪兽,伺机对自己发动攻击。怪兽来自于大地,来自于缇谧的心里,也来自于幽冥地府。
他们不肯原谅我,或者说,我不肯原谅我自己。
缇谧默默地对自己说着话,眼睛望向更远处的村落,盯着那被雪蒙着的田地,以及田地上站着的孤零零的人。孤零零的感觉如此奇妙,有时候会令时间静止,也会让人的生命静止。
缇谧为自己有了这种体会与感受,感到无比地舒畅与快乐。她竟然觉得自己从来都是孤零零的,无论是作为金亭王国的公主,还是成为银夏帝国的第一位女皇,抑或是当下尴尬的处境。
啊!公主的字眼是多么遥远啊!缇谧抬头仰望穹空,看着一朵朵小雪花飘下来,落在她的睫毛上,也落在了她的心上。三十年前,缇谧曾经裹着华美锦袍,站在小青山的山顶,越过槐宫红墙向外望。彼时,纷纷飘扬的雪花如同花瓣,落在她小小的脸上、身上,令缇谧第一次感受到雪的魅力。
缇谧在小青山上奔跑,追着飞雪忽上忽下,多次摔倒在掩埋于雪中的草丛里,好像一只快乐的小兔子。如果永远作一只兔子多好啊!缇谧小小的心里如此想着,好像她不愿意被王宫办牢束缚。
父王对缇谧的珍爱无与伦比,使缇谧被溺爱之雪包围,沉浸于其中无法自拔。然而,缇谧感受到无穷的幸福的同时,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仿佛灿烂天地间有一条小河,不肯汇入大江大河,甘心情愿地干涸枯竭,在天地之间自生自灭。
每当有了这种孤独感,缇谧都会心情烦躁,无法遏制地生气发怒,极其残忍地惩罚宫人。父王对于缇谧的怒火,不问青红皂白地纵容,甚至不惜杀掉宫人、流放侍从。缇谧听到宫人的哀号,看着鲜血淋漓的场面,内心的怒火被大海浇灭,可是孤独感如同幽灵,悄悄地躲在角落里,默默地窥视着她。
十二岁那一年,缇谧不顾宫人苦劝,前往金亭王国海事府,命令海事大臣调出一支水军,交给自己指挥出海。彼时,缇谧已经跟随哥哥缇纣,在金亭王国近海海域乘船游历,对于扬帆远航一直非常渴望。
海事大臣名叫彭兴,不敢违抗缇谧的命令,于是派出海事府名将曾海,指挥一支金亭水军,陪伴缇谧乘船出海。缇谧的目的地是抱月岛。抱月岛距离晴蜓岛数百里,位于一处海浪狂暴的海域,为王国渔民避之所不及。
据说,抱月岛上有一位仙人居住,他拥有预测吉凶的仙术,还有一只通灵的乌龟,所吐汁液可化入灵丹,令人青春永驻。除了想要寻仙访道之外,缇谧关注抱月岛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八榕洞的一次奇遇。
八榕洞位于金庭城西,建在一个小湖的中心岛上,因为八棵大榕树而得盛名。八榕洞景色极佳,多为好雅之人相聚所在,谈论典籍与诗文,标榜自己的贵族身份。与此同时,八榕洞亦是梵教讲坛,王国境内慧僧、高僧常常至此,与王都贵族交流梵法与教义。
缇谧较早地接触过梵教,曾与哥哥缇纣一起讨论,争辩梵法中的精髓与教义。对于缇谧而言,父王与长兄是两座山,保护着她不受任何伤害,令她感到温暖与安全。与此同时,那颗孤独的心魔却常常没来由地跳出来,讽刺她在父兄搭建的温床上安睡。
正因如此,缇谧曾经一个人跑到八榕洞,向梵教高僧惠孤求教。惠孤是惠仁高僧师弟,原本在孤清山孤清阁讲法,亦常常渡过淝河前往淝国,为信陵都城贵族宣扬梵法。
尽管惠孤与缇谧初次相见,却一针见血地指出缇谧的迷惑,仿佛深入到她的内心,与她心中的孤独之魔对面而立。这次奇遇令缇谧感到兴奋,仿佛找到摆脱孤独的办法。然而,当缇谧再次前往八榕洞之时,惠孤已经离开了金庭王都,据说他出海去了抱月岛。
缇谧率领水师船队前往抱月岛,打算好好向惠孤讨教一番,甚至有意请他前往槐宫,央求父王奉其为王国法师。可是,缇谧与海船没有找到抱月岛,反倒在近海突遇海浪,使船队陷入空前的危机之中。三艘大船搏斗狂暴海浪,无奈人力抵抗不了自然,最终全部倾覆葬入大海。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绝大多数的水师海员葬身海底,只有极个别的人逃了命,缇谧则落在一面船板上,漂流到一个不知名的小岛浅滩。那个小岛无人出没,缇谧只得住在礁石洞中。
缇谧在岛上待了三日,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还驯化了一只大海龟,驮着她于海上闲逛。正是在那段时间里,她不必思考自己的身世,不去想孤独的困扰,令她感觉到随性的洒脱快乐。
后来,金亭王国大船搜索海域,在那个小岛上发现了缇谧,便将其安全地送回金庭。有了这次神奇的经历,缇谧更受到老金亭王珍视,并将那个小岛命名为公主岛。不仅如此,父王请来名卜算子敖吉,依据奇遇进行破解。
敖吉是金亭王国飞雾镇人,家族是飞雾湖畔土著后裔,是飞雾湖方圆数百里的富商。敖吉的卜算术非常高深,曾在灰峰求索二十年,受缇恒再三邀请,才住到新户区飞雾阁。巧合的时,飞雾阁正与八榕洞相隔一条飞雾路。
敖吉讨了缇谧生辰八字,向金亭王缇恒道喜,声称缇谧将有上天神助,将来必会享誉亚夏,令万千子臣服。敖吉的卜算词极佳,与春潮苑的卜辞一样,预示着缇谧将成为身份显赫的女人。然而,缇谧并不奢求显赫,或者说地位只是她追求的某一个方面,而真正能够让她消除孤独感的良药,乃是遇到一个懂得自己的男人。
正因如此,当缇谧第一次见到孙剑时,她被这位风度翩翩的男子深深地吸引。孙剑不仅长得十分儒雅,而且对剑术颇为痴迷,成为金庭赤火剑派副掌门后,结交了许多贵族氏家,其中就包括王子缇纣。
与孙剑交往的那段时间里,无疑是缇谧极其快乐的时光。她被孙剑的剑术吸引,惊叹于他的言谈,更佩服他缜密的分析与思想。他们结伴游历金庭,攀登黛山、莲花山高峰,乘船游览宴河风光。正当她沉浸在喜悦中时,一个意料不到的打击出现:孙剑得了一场暴病而死。
这场病来得极其突然,令孙家措手不及,也让缇谧不知所措。孙剑的宗族在铜古王国封城寿梦,远道而来颇为不易,故而赤火剑派掌门做出决定,将孙剑火敛后盛棺归国。作为金亭王国的长公主,缇谧不可能送孙剑一程,只得默默地暗自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