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过年还有不足十天，但注定宁军的这个年将在行军途中度过。
大军开拔，行军的速度并不太急迫。
北方隆冬，河北的战事因为天气实在太冷而暂时停了下来，大军从襄阳到黄河以北，等到了地方差不多已经出了正月，休整一段时间之后，春暖刚好开战。
收拢了梁军的败兵和沈世永的人马，宁军南下之际的八万人马变成了几十万。
留下沈孝恭率军八万镇守襄阳城，沈宁尽起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北上。
这二十万人马中，一大半是降兵。
衣衫号甲不统一，所以看起来远不如宁军肃穆威严。
但二十万大军在官道上绵延而行，自然也有一番壮阔。
大周的官道修的平整宽敞，连环十几里都是人马。
若是从高处看下来，行军的队伍真如一条巨龙一般。
翘着腿坐在辎重营的马车上，王崇山眯着眼睛哼着不知名的曲倒是显得悠闲自得。
万玉楼这一趟算是白来，在襄阳城最后这几日也没有找到尉迟恭的尸体，到了大军开拔的日子他奉命赶回江都，继续筹备通闻府南衙的事。
吴不善和关小树等人随军北上，因为辎重营里有的是马车，吴不善每日无事就跑到辎重营里来，和王崇山凑一辆马车上聊天扯淡。
关小树也跟着，渐渐的也就融入进了吴不善和王崇山的世界里。
眯着眼哼曲的王崇山忽然想到一件事，转身问躺在一边的关小树：“我听你入通闻府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带着通闻府将自己的师门给灭了，真的假的？”
“你怎么知道？”
躺在装满了粮草的麻包上很舒服，还能悠闲的看沿途的风景，这让关小树很享受。
听到王崇山问这个问题，他的表情诧异了一下。
“你猜我怎么知道的？”
王崇山贱笑着道。
“不用猜了……知道这件事的不多，就算当年参与过此事的通闻府也没几个知道真相的。
而在襄阳城知道这事的只有万玉楼，在襄阳城里的时候我跟他提起过，必然是他告诉你的。”
“呗”
王崇山从身下的麻包缝隙里拽出来一壶酒递给关小树：“这种趣闻轶事什么的我最感兴趣了。”
“一点都不有趣。”
关小树接过酒壶喝了一口，眼神有些迷乱：“倒也不是什么不能的秘密，如果你想听我就告诉你。
但我在给你讲之前必须告诉你的是，县侯大老爷……这个故事或许会让你很反感，不定今天的午饭都没心情吃下去。”
“没事”
在旁边的吴不善插嘴道：“午饭就算是屎他也吃的下去。”
王崇山瞪了吴不善一眼：“屎也比你嘴里的味道香。”
吴不善笑了笑，没继续逗闷子而是看着关小树道：“关于你的事我隐约听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给我和老王讲讲，此去河北路途漫漫，就当消遣了。”
关小树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一段能用来消遣的过往。”
“您和王将军都是最早跟着宁王的人，一定知道郑玉这个人，对吧？”
吴不善倒是没什么，王崇山的脸色一变。
“老吴在郑玉死的时候还没进通闻府，对郑玉的事不一定了解。我知道一些，但也未必清楚详细。”
“郑玉是个变态。”
关小树叹了口气：“知道他死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快活。我之所以投主公进入了通闻府做事，就是因为郑玉死了。
主公杀了郑玉，就是我的恩人。”
他的眼睛看向远处，语气中透着和年纪不符合的沧桑。
“郑玉手下的龙翎卫你们都知道，那是大周皇帝刘武的贴身护卫。
龙翎卫里高手如云，刘武出行，随行必然带着龙翎卫。
后来郑玉死了之后，龙翎卫大队人马在黄河畔被主公尽屠。但……”
关小树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龙翎卫不是郑玉唯一的手下，也不是刘武唯一信任的人马。”
“刘武身边有三支亲信之军，其一，龙翎卫，负责戍卫宫廷，调查谋逆不法之事，稽查叛党，监视朝臣。
其二，便是那支号称真正天下无敌的给事营八百血铠，给事营八百精兵，可保刘武被困万军而无惧。
第三……是在郑玉死之前才筹建的冷锋。至于郑玉死后的那个什么红袍侍卫营，垃圾而已。”
关小树喝了口酒，继续道：“冷锋的人都是孤儿，是郑玉派人在江都方圆数百里内搜景来的。
刘武北上巡游，被困雁门关之前郑玉在江都养伤，他之所以没有跟着刘武北上，关键缘故不是他伤重，而是奉了刘武的命令组建一个专门负责刺杀的组织，是为冷锋。”
“只用了一个月，郑玉便派人从各地抓了六百个孤儿。
你们知道……当时的天下，孤儿不少见。”
完这句话他顿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接下来的事，无趣的很，你们应该也能猜到。
六百人最后只剩下五十人，其他人怎么死的我不愿意。”
“能猜到。”
吴不善点了点头，脸色有些难看。
那一年的江都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但在行宫中一处最隐秘的地方，每天都在上演着血腥惨烈之事。
六百个孤儿，每天接受残酷的训练。
易容，投毒，箭术，轻功，甚至是如何做好一个男宠。
半年之后，这些孤儿有所成。
关小树记得，那是一个非常晴朗的早晨。一身锦衣的郑玉出现在冷锋营里，在操练场上那张雕花木椅上坐下来。
挥了挥手，他身边的一个龙翎卫便上前大声道：“你们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都尉的怜悯。
你们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遵从都尉的命令。
都尉要你们生，你们便生。
都尉要你们死，你们便死。”
这句话，关小树现在依然在梦里经常听到。
“在冷锋营里，你们吃的最好，年纪便开始领着朝廷的俸禄，你们将来还会成为陛下的贴身护卫，这样的荣耀是都尉给你们的。
但你们必须证明自己有资格享受这荣耀……冷锋营只留五十个人，而你们有六百人。”
那个龙翎卫高昂着下颌道：“现在给你们自由选择的权利，愿意留下的站在原地不要动。
愿意离开的站到左边去，一会儿会发给你们饷银，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六百个孤儿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有不少人开始往左边走。
关小树站在人群最中间，他也想到左边去。但被身边对他一直很照顾的张哥拉了一把，张哥比他大三岁，对他很好，就好像对亲弟弟一样的好。
关小树不知道为什么吴哥要拉自己，但他知道张哥肯定是为自己好。
所以他站住没动，事实证明，张哥是对的。
站到左边去的大概有不到一百个人，他们都受不了在冷锋营训练的苦。
可他们还没有站好，就被四周数百名龙翎卫围了起来。
之前讲话的那个龙翎卫首领猛的一挥手，那些龙翎卫便对那百十个孩子扣动了连弩的机括。
百十人，全都被射死在当场。
中箭没死的，被龙翎卫的人逐个用横刀戳死。
最大的不过是十六七岁，最的才十来岁。
当时留下没有去左边的孩子们都吓坏了，甚至有人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关小树也吓坏了，但他却没有哭出来。
五百多个孩子全都吓得面无血色，有人一边哭一边呕吐。
而接下来的事，更加血腥。
所有哭泣的孩子被龙翎卫的人拽出来，一刀一个剁了脑袋。
那些血糊糊的头颅在操练场的青石板地上乱滚，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看着残活下来的孩子们。
这个时候，还活着的孤儿有二百一十六个。
“还多不少啊。”
郑玉感慨了一声，指了指那些孤儿。
“两个人一组，杀死对方为止。
剩下的再分组，继续杀，杀到剩下五十个人为止。”
这是郑玉到了这里后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
抗拒厮杀的孤儿，被再次一拥而上的龙翎卫抓出去，他们的哀求和哭泣毫无作用，又有几十个孤儿被杀。
接下来的事，是关小树不愿意回想的。
就在吓坏了的关小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身边的张哥一脚将他踹翻了出去。
平日里对关小树最好的张哥，脸色变得狰狞如鬼。
他一步一步走向跌倒在地的关小树，一字一句的。
“树，别记恨我，我不想死，所以你去死好不好？”
他问。
关小树一边摇头一边往后爬。
但逃避不是办法，当他无处可逃的时候，他开始反抗，虽然他不是张哥的对手，但张哥想要杀他也不是很容易。
平日练功，他很用心。
可他终究还是打不过比他大三岁的张哥，眼看着张哥从地上捡起来半截木棍就要戳进他喉咙的时候，张哥被人一把提起来丢在一边。
厮杀结束了，关小树很幸运，他是五十个人之一，虽然他没有杀人，但他坚持的时间足够长。
被人丢在一边的张哥站起来，抹了抹嘴角上的血丢掉手里的木棍，走到关小树身边把他拉起来，笑着活着真好。
是啊，活着真好。
一直到现在，关小树都忘不掉张哥这句话时候的表情。
后来，这五十个幸存者开始接受更严苛的训练。
其中最令人无法忍受的一项训练，便是他们每个人都要被训练他们的龙翎卫强暴。
成为一个合格的男宠，也是他们必须做到的事。
再后来，郑玉死了。
再后来，没了郑玉的冷锋营再次成了孤儿。
这个时候张哥站了出来，带着大家逃出了皇宫。
他们开始杀人赚钱，只要有人出价，什么人都杀。
这是一群变态，一群疯子。
后来，当关小树知道郑玉死在宁王殿下手里之后。
从冷锋逃了出来，投奔宁军。
他找到了桥意和桥筠，而冷锋营的事，桥意和桥筠都不知道。
郑玉组建冷锋营的事，连她们两个都没告诉。
但关小树知道她们两个曾经是郑玉的人，他只能找她们。
当沈宁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冷锋存在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下达了一条命令。
这是一群不该存在的人，都杀了吧。
秦开泰和冷亦亲自带队，精选通闻府三部和五部的刺客护卫南下。
一同前去的还有二部的档头独孤胜，而事实上，他的毒是最有用处的。
关小树带着大批的通闻府找到冷锋的藏身处。
一直到现在，张哥临死前的笑容他都难以理解。
那是……释然？
甚至有些开心？
看着远处的风景，关小树将最后一口酒喝进嘴里。
“谢谢”
他忽然了这两个字。
王崇山和吴不善都是一怔，没明白关小树为什么要道谢。
“身边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我总是不敢去回忆过往。”
关小树重新在粮草麻包上躺下来，枕着手臂看着蓝天。
“能和人肆无忌惮的话，心里话……真好……所以，谢谢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