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天上的月亮是圆的。
要说人的脑袋,大体上也算是圆的吧?而这个法号叫元兴的尼姑,由于光着头,我对脑瓜的印象,由此也变得更为直接一点了。
此前的一个多时辰里,她忙里忙外,张罗起一顿简单的晚餐来。从这个角度看,如果不是穿着缁衣,还真有点邻家姐姐的感觉了。
“师太,你对人间俗事如此熟悉,怎么想着要出家呢?”动筷子之前,我忍不住这样问道。
她先是楞了一下,紧接着,那眼神又变得闪烁不定起来。给人的感觉就是,那张脸,也变得云蒸霞蔚起来。然后,带着一丝扭捏,甚至还有点尴尬,她先是这样回应着:“小妹子,你,你怎么问起这个问题来?”
听得出来,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甚至,也不希望别人这样问。
“哦,是这样的,”我故弄玄虚道,“以前,我也时常听人说,红尘情缘未了之人,是不会出家的。如今想来,师太虽说是个出家人,倒像是邻家大姐姐一样……”
“哦,小妹子,是这样的,”她试着这样回答我,“好些年前,有一个游方的师太到过我家。她跟我的父母说起,在我二十岁之前,最好要出一次家。不然的话,恐怕将不利于以后的生活。我,我的父母听了,也就相信了。对于我来说,作几年尼姑,也没什么的吧?说起来,还能省下几年的生活费。这样一来,好几年之前,我就下定决心,剪掉长发,找了一个庙庵,做起出家人来了……”
这样的话语,可信度会有几分呢?
不过,我也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如果她也是信口开河地回应一下,那也是很正常的吧?
此刻再回想起来,对于这尘世间的事情,她还是蛮感兴趣的。我的家乡有什么特产,日常生活中有什么重要的节气活动,本地的兵寨、官衙、集镇、民俗……都在不经意间问及。我年齿尚幼,见识阅历着实有限,一些事情,也只是有个一鳞半爪的了解。因此,也说不出多少有价值的话语来。不过,她不以为意,反而是不断地引导我,让我说得更为清楚细致些。甚至,对我在私塾的一些情况,她也是兴致盎然。
终于,有那么一个瞬间,我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作为一个尼姑,她对于凡尘俗世的兴趣,只怕不在任何一个蚕妇村姑之下吧?对家长里短、市井村镇感兴趣,换作平常的姑娘媳妇,那是很正常的。然而,跟我谈笑风生的,偏偏是个出家人!
说着说着,我就有点不自在起来。
当然,没能将有关情况说清楚,我确实有点歉疚、惭愧。
然而,那种不自在、不踏实的感觉,就像灯下的影子一样,挥之不去。于是,我不禁这样想,拜托了,我们这儿,穷乡僻壤的,真的没什么好说的。真要往下说,你不如跟我说点一路上的见闻感受,也让我增长一点见识。而我呢,就是为了多一点人生历练,才想着到外面走走的。
当然,考虑到我的年纪,对于我说不清楚的,她也报以宽容的微笑,而不是勉强我。
在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拜托了,转换一下话题吧。
那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此刻想来,应该是这样的:一个出家人,确实不应该问这么多!换一个角度看,如果尘缘未了,又何必出家呢?她身份和话题的反差,总是让我觉得,有一点不对劲。只是,如何个“不对劲”,我也想不清楚。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接触,我比较有把握的,其实只是,从口音看,她确实不是本地人;从相貌看,她跟江南土著,还是有所不同的。当然,如今四海升平,就是塞外一带的原住民,到我们江南来,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而我呢,身处穷乡僻壤,难免有几分少见多怪。
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忙了一整天了,也该尽早休息了。当时我就想,确实,早点休息也好,有些话题,我一时也说不下去了。
不过,当我说起,自己想到外面看一下月光,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提醒我,中秋时节,夜深的时候,总有些凉意,不要在外面待太久。
我应了一声之后,就出来了。
对于我来说,到外面透一下气,那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样一个小庙庵,设施毕竟是有限的。大殿右侧的厢房里,也只有一个卧榻,作为歇息之处。怎么说呢,尽管她是个尼姑,又像邻家姐姐一样,将就一宿,也没什么的。不过,我依然觉得不自然。“小妹子,这样吧,我就倚着卧榻,将就一宿?”像是看出了的什么,她这洋说道。
我连忙摇摇头:“不,不用了。我,我只是想着,到外面去,看一下月光。再过一阵子,就会回来的……”
她微微一笑,就准备休息了。
当地有句老话,叫“叫花子撵庙祝”。按说,“庙祝”才是寺庙的“主人”,一个“叫花子”,人家好意让你借宿,你总不能把人家赶到寺庙之外去吧?按照目前的情势,我如果执意不肯在此厢房里歇息,那分明就是要把这位尼姑,赶到外面去了。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确实不能做。
因此,我到外面来,也只是回避一下而已。再过一些时候,还是要回到厢房去的。说起来,第一次出远门,外面的一些情况,包括起居方面,我还是不太熟悉,也不太习惯……“月亮,过了中天的月亮……”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方明月低声咕哝起来。
长空如洗,月圆如画。
望着天幕上的圆盘,方明月一时不知该再说点什么了。
再凝视片刻之后,一阵凉意袭来,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双手。
中秋时节,子夜时分,凉意渐浓,也到了回去休息的时候了。
这样想着,伸了伸懒腰之后,她向庙庵后门方向走去。
就在踏上后门门槛的瞬间,“啊——”的一声长吟,袭向她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