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兮,别说了。”仲陵握着她冰凉的手腕,低声道。
可她像没有听到,语气平静的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在从前,我从未想过人是可以这样的:小五哥哥一刀砍在那个军官的盔甲上,没有丝毫损伤,而长矛却刺穿了他的腹部,将他钉在地上。我娘扑到那人身上撕咬,被揪着后领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伴随一声清脆的‘喀拉’声,整个颈骨被拧断,头歪歪地垂在胸前。
“这些人开始忙碌起来,拆下门做案板,去厨房中寻了个大锅,在院中搭起灶台,打水来开始烧,然后将我爹娘、小五剥光了衣服,像处理牲口一样处理他们。
“我爹被架起来,一个人将一把尖刀插入他的胸膛,向下一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裹着肺腑哗哗往外溢。他紧闭的双眼蓦地睁大,从喉咙深处发出像牛哞一样低沉的吼叫。
“原来他还没有死,不过很他又垂下了头,彻底没了气息。那些人手脚很麻利,有人用头盔盛血,有人把手伸进肚子里去掏五脏,揪出了肠子,一下一下地往外扯,扯的老长了。
“小五被拔去长矛,抬到门板上,开始肢解。砍他的刀太钝了,都卷了刃,一刀没有砍断就再砍一刀,一刀接一刀,几乎将臂膀都剁烂了才砍了下来,整个扔到锅里去煮。
“而这过程中,小五是活着而清醒的,他开始是痛号,然后无力地呻吟,最后连呻吟声也没有了,只是睁着眼,茫然地望着天。
“相比下我娘算好的,她洁白的身躯好像让那些人犯了难,不知该从哪下手。她的头被割下的时候,四肢不自觉地抽搐起来,还用手去摸脖颈上空空如也的地方。我只能心里安慰自己,她其实早已死去。”
“言兮。”仲陵低声唤她,伸臂揽住她的肩膀,想努力给她一些安慰和依靠。
言兮偎在仲陵肩膀上,继续道:“小叶儿靠在我怀里,气息孱弱,晕乎乎地问:‘姐姐,爹爹回来了吗?我好难受啊……娘呢?我好像听娘的在叫,还有小五哥哥,他们都去哪了……好吵啊……我头好疼……’
“我很怕,怕她的声音会被那些人听到,所以紧紧地捂住她的口鼻,低声反复道:‘不要说话,求你了,千万不要出声。’而我自己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等到我回过神时,她因窒息晕死过去了,我以为我捂死了她。”
“其实刨去内脏、头颅、骨头这些,能吃的部分并不多,且长期饥馁人瘦肉少,不过仅够饱食一餐。为中和荤腥,他们加了野菜和调料,还换方式烹饪,比如炙烤和煎炸,期间香气还吸引了其他将士来同食。
“天黑了,有个小兵从篝火堆中抽出一根烧着的木柴照明,起身去找东西添火,他看到了地窖顶上的柴禾,然后直直地朝我走来。当他把火把放在地上,俯身抱柴,火光透过地板缝隙照到了我的眼睛,他也一顿,顺着火光望来,和我对视上,旋即一声惊呼,吓得跌坐在地上。
“‘怎么了?’身后有人问他:‘看见什么了?’
言兮蓦地攥紧仲陵的衣摆,声音微颤:“我头皮一阵发麻,魂都要飞没了。
“好一会,那人才起身道;‘没、没什么,有只耗子。’
“有人笑他:‘杀了这么多人,还怕耗子?’
“那人道:‘就是冷不防窜出来才吓一跳,这儿的柴有点湿,我找找别的地方。’
“就这样,我竟然逃过了一命,竟然还在庆幸。”
说到这,言兮自嘲般笑了几声。
仲陵沉默地听着,她的每一句话如一把刀在他心头剜着。他几番欲止住她,却始终没有开口,或许就像她说的,自己确实从未了解过她,她的梦魇,她心中的恐惧,对孙固无由来的恨。
这样的事只是听着自己便要受不了,何况她还亲历其中,而在无数个不眠的黑夜里,她又是怎样不厌其烦地将那段回忆一遍又一遍的进行反刍,以至陷于彻底的绝望。
他希望能共情她的痛苦,或许这样能让她好受一点。
而事实是面对她平静的绝望,他唯有深深的无力感,什么也做不了,哪怕说一句自欺欺人的宽慰的话语。
“对不起。”仲陵低声道。
“为何要说对不起?”
“没能早点救下你。”
“这一切和你没关系,也不是你造成的。”
“可我若能早点知道这些,或许……”仲陵满怀愧疚道:“或许能为你做点什么?”
言兮摇了摇头:“如果早让你知道这些,我根本无法面对你。”
“老师知道这些吗?”
“大抵是知道的,因他从未问过我潼城的事。”
仲陵想起那年入城后登记户册,有许多人家整户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时他只以为是战前便举家搬离潼城了,可求证于旁人时,他们却都讳莫如深。
他想不去相信,毕竟史书没有记录,军报也没有提及,但人相食这样的事件太过惊骇,何况还是在这太平盛世之时,便是有,当权者也会极力掩盖,以免引起非议。
所以,哪怕当年潼城之战胜利了,亲历者与旁观者也从不论述其中细节,人们都不愿将痛苦延续下去,因而选择沉默地这段历史埋进尘埃中。
“早在战争起的两个月,城里便断了粮,守城军搜刮净所有他们找到能当食物的东西。为了继续守住潼城,于是他们开始节制而有计划地吃人,一开始是暗中捕杀落单的老弱之人,可引起他们亲邻的警觉和反抗。于是他们开始挨户吃,每锚定一户人家,便会杀光每一个活口,务必做到斩草除根,把隐患降到最低。我爹恰是不幸地撞见了,便也成了目标。”
言兮松开仲陵的胳膊,手臂抱膝坐着,下巴抵在膝盖上,呢喃着道:“那年的冬天真的冷啊,我和小叶儿躲在地窖中,只有一床棉被,寒气无孔不入,冻得人骨头疼。好多次,我迷蒙着要睡去时,脑海中就会响起那些叫声,仿佛是从地狱传来的,便会即刻清醒。就这样反反复复,就好像被困在一个无限循环的空间,没有尽头,找不到出路,甚至很多时候我会在想,也许潼城之战根本没有结束,后来的一切才是梦,我现在睡去,便会在过去醒来……我害怕……我不敢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