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
在城外的平原上,不下十万秦王军战俘蹲在地上,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压制不住的惶恐不安,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是被处死在汉水河畔,还是侥幸活下来等待着下一次战败?
就在他们连窃窃私语都不敢,或是蹲着或是跌坐在地上担心害怕的时候,大队身穿黑色轻甲的精锐骑兵顺着官道缓缓而来,绵延不尽就如同一条巨龙。
烈红色的宁军战旗在冷冽的风中招展,就好像燃烧在半空中的火焰。
这支骑兵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每个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们看的不是天下无双的宁军精骑,看的是那个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黑袍青年。
那是今天的胜利者,当今天下权势最大的那个人。
宁王。
在队伍中间的位置上有一辆马车,无棚。
马车上拉着一具尸体,尸体上覆盖着一层白布。
在覆盖着尸体的位置,白布已经彻底变成了红色。
队伍行进的很缓慢,没有欢呼声,只有马蹄的声响,可人们偏偏感觉沉默的可怕。
襄阳城的大门敞开着,去了龙袍身穿一套布衣的梁帝萧铣带着城中梁国百官站在门口。
他微微垂着头,似乎是不敢去看缓缓而来的宁王殿下。
又或是他觉着有些耻辱,不想抬起曾经高贵的头颅。
骑兵队伍在城门口缓缓的停了下来,站在官道两侧等候宁王殿下归来的将领们上前行礼。
沈宁摆了摆手,眉宇间透着一股淡淡的疲惫。
“都起来吧,进城说话。”
沈宁从大黑马上跃下来,带着手下众将往城中走了进去。
他竟是没有看一眼站在路边的萧铣,也没有看一眼梁国的降臣。
这让梁国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有不少人都脸带愤怒之色。
有人在心里恶狠狠的骂了宁王几句,看着那修长的背影恨不得扑上去打一架。
萧铣自嘲的笑了笑,转身跟上。
进入襄阳城之后,沈宁没有进萧铣的皇宫,而是选择了更近的城府衙门,进了门之后沈宁甚至没有听众将汇报战果,直接进入后堂把众人都关在了外面。
景慎之等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敢打扰沈宁纷纷退了出去。
进了门之后,沈宁倒在床上蒙头就睡。
这一觉睡到了天黑,谁也不知道宁王殿下怎么会困乏成了这样。
此战一举两得,非但灭了沈世永,还灭了萧铣的梁国,按道理这样辉煌的胜利宁王应该开心才是,可为什么宁王殿下的脸上看不到一点高兴的表情?
睡到天黑,沈宁依然没有起床。
其实他根本没有睡着,只是蒙着头躺在床上不想动弹。
他不想见人,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感怀什么,又或是在悲伤什么。
他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悲凉,没有一丝大胜之后应有的喜悦。
躺在床上,看着屋顶怔怔出神。
沈世永已死,大祸已除。
可他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府衙大堂里,宁军诸将都坐在这里等着。他们面前摆着点心,还有酒,但场间的气氛却有些沉闷,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性子最直接简单的裴廷玉站起来,走过去抓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又喝了一大口酒灌进去。
“你们这一个个的都怎么了?”
裴廷玉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环视了一周:“怎么都应该笑一下吧?”
“主公不笑。”
雄阔海揉了揉发紧的眉头:“我等笑了有何意义?”
“有!”
就在这个时候,换了一身干爽衣服的沈宁缓步从后堂走了出来。
“这胜仗不是孤一个人的,是你们所有人的。
传令下去……今夜让士兵们安睡,明日正午开庆功宴,全军皆可饮酒……休整三日,不操练。”
众将连忙站起来,见宁王殿下的脸上有了喜悦之色,他们紧绷着的心也都松了下来,众人皆笑。
“孤只是乏了”
沈宁笑了笑说道:“取酒来,今夜要与大家喝个痛快!”
他笑着,眼神里却依然有一丝伤感。
胜仗终究是胜仗,总是要庆贺。
梁帝萧铣坐在椅子上,看着桌案上的饭菜发呆。
他就这样已经坐了很久,从入夜前就坐在这里,甚至没有注意到是谁将饭菜放在了桌案上的。
他脑子里都是沈宁今日在城门口的身影,那冷漠无语的样子他认为是骄傲。
可他也知道沈宁有自己骄傲的资本,因为他是胜者。
萧铣还没有做好准备,做一个战败者的准备。
透过窗子,他能看到远处隐约可见的宫城一角,那是他的宫城,曾经……
不由自主的想起田文镜和周放吾的话,萧铣忍不住摇头苦笑。
“大梁国谁都可以投降,唯独陛下不可以。百官若降,或可依然做官。
百姓若降,依然平淡生活。
可陛下若是降了,便不再是陛下。”
这话在萧铣的耳朵里来来回回的响起,就好像抽打在他脸上的狠狠的耳光。
关小树在襄阳城上的时候对他说,你不必将败给宁王视为耻辱。
可他是一个帝王,他只用了四年就几乎重现了大梁国的往日的辉煌。
曾几何时,他坚信自己可以成为一统天下的那个人。
而现在,纵然不能说他是个阶下囚,可又比阶下囚好多少?
这个院子就是宁军为他划出来的住所,他甚至不能自由走出去!
大梁国的文武百官被分开监管,彼此之间根本就没有见面的可能。
他不知道周放吾在哪里,也不知道田文镜在哪里。
不过想来,梁国群臣应是被软禁在自己家中,如他一样不得自由。
这就是投降的代价么?
萧铣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去想。
就在这个时候,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萧铣听到响动回头去看,发现进来的竟然是面带笑意的关小树。
他不喜欢这个年轻人。
因为这个年轻人即便是笑的时候,眼神里也透着一股悲伤。
萧铣已经足够悲伤,所以他没心情去感受别人的悲伤。
他知道有这样一双眸子的人,必然有着令人心酸的过往。
可他没兴趣去探知什么,他甚至连自己未来如何都没兴趣去想。
“你来做什么?”
萧铣问。
“喝酒。”
关小树回答。
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只有一壶酒。
看到那个酒壶的时候,萧铣的表情显然怔了一下。
然后他明白了什么,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毒酒?”
他问。
关小树没有回答,在萧铣对面坐下来,将酒壶放在桌案上,他看着那一桌子没有动过的饭菜叹了口气。
“你在做皇帝之前,吃过苦么?挨过饿么?”
他问了几句似乎无关紧要的话,却没有回答萧铣问题的意思。
“肯定没有!”
关小树自问自答,然后拿起筷子开始吃。
桌案上有五六样颇为精致的菜肴,荤素搭配,看着就让人有食欲,而事实上,关小树的食欲确实不错。
萧铣一口都没有吃过的饭菜,短短五分钟就被他吃下去大半。
抹了一把嘴角上的油渍,关小树舒服的叹了口气。
他拿起那只酒壶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这个动作让萧铣的表情立刻一僵,眼睛瞬间就睁开到了最大。
他眼睁睁的看着关小树将那杯酒喝下去,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我没那么无聊,费力气去弄一壶毒酒来。若是想杀你何必费这种事?
直接一刀砍了脑袋岂不简单?”
关小树看了萧铣一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之所以想找你喝酒,是因为刚刚发生了些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声,而枯坐着说又显得没什么意思,所以带了一壶酒来。”
“什……什么事?”
萧铣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后问道。
“你有最得力的两个亲信是吧?
大概在半个时辰之前……襄阳城戍卫将军周放吾带着数百家奴打算趁着天黑冲出襄阳城,被巡城的人马拦住。
周放吾死了,是被乱箭射死的。”
“大概在周放吾死之前一个时辰,有个和我穿一样衣服的人见了田文镜,至于说了什么我不知道。
当然,他们之间的交谈大概我也能猜出一些。
在我们的人离开之后,田文镜就在自己家里悬梁自尽了。”
关小树摆了摆手来加重语气:“是自尽。”
他揉了揉鼻子,忽然笑了笑。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夜自尽的人这么多……算起来,好像有二三十个人了呢。”
“你什么意思!”
萧铣猛的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眼神中都是惊惧。
关小树笑了笑,站起来缓步走向萧铣:“我的意思是,其实杀你完全没有必要用一壶毒酒什么的,多浪费?
襄阳城城里如今什么都缺,缺衣服缺粮食自然也缺酒,我好心带一壶给你,你却偏偏不敢喝……酒我喝了,你当然是要自尽了对吧?
一根白绫就够了。
自刎也行,不过血糊糊的多恶心?”
他从怀里掏出一条白绫,递给萧铣。
“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就在这个时候,在城外汉水河畔堆积着上万具来不及埋掉的尸体堆上,忽然有一具尸体动了动,然后从尸堆上滚落下来。
这个人浑身上下包裹着纱布,脸色白的好像鬼一样。
但他却没有死,奇迹般的醒了过来。
看了看四周,他傻了很久。
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他挣扎着站起来,捡了一根断了的长矛做拐杖,艰难的走向远处。在夜色中缓缓消失,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