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贺小薇放学回家的时候，家里只有她和宋会计，董校长还在学校里盯学生。董校长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要是不能保证爱知中学每年全县第一，全市遥遥领先的升学率，他的日子也不会那么好过——董校长对自己的“仕途”，当然也是有野心的。
宋会计在打包东西:一袋脱脂奶粉，一大罐枸杞，香喷喷的苏打饼干，治生理疼的红糖块儿。桌上，还有一叠钱，约莫有2000块。放在方镇的普通人家，一个月能过得不错了，能买上肉吃，还能买2件衣裳。她看见贺小薇忙着吩咐: “妮儿，你先别写作业，去一趟那边。把吃的给你妹妹，把钱也给他们送去。”
宋会计说的“你妹妹”，是她的小女儿贺小兰，比贺小薇小2岁，现在在读卫校。宋会计口中的“他们”，还包括她的婚内合法丈夫贺刚，还有贺家老太太。
贺小薇皱了皱眉，嘟囔了一声: “还去呀?每个月都叫我去，他们要你钱了吗?我今天功课可多，还挺难的，下周又考试咧。”
宋会计吁了一口气，露出了她难得的无奈: “你以为我想啊?要是小兰愿意一起过来，我早就不管那边了。小兰那丫头，不知道倔个什么劲儿。妮儿，你快去快回，把东西给他们送去吧。对了，别忘了跟小兰说，东西都是给她的啊，再让她买两件衣裳，天就快冷了。”
“行了我知道了，也没哪样是给他的呀，都是给小兰补身子的。”贺小薇用一个简单的“他”，代替着那个给予她生命的人。从8岁跟着宋会计搬到董校长家，她早就把董叔当成她生命中的“贵人”，至于“他”给过她什么，贺小薇早就不记得了。
穿过两条长长的街，不，确切的说是泥巴路，就是贺小薇口中的“那边”。每次去，她都心里反感得很，因为她得穿上她最土的衣服。这不是因为她想刻意保持低调，而是“那边”根本没办法和董校长家比，她好担心自己的“好衣服”被蹭脏了。
一路上方镇的女人们看着漂亮高挑的贺小薇，热热闹闹地招呼开了。
“小薇，好久不见你啦?”
“小薇，来看你爸啊?你爸这几天咳嗽怪厉害的。买那么多东西孝敬你爸啊?”
“小薇，你过的好日子，你妹妹小兰还在吃咸菜呢。”
“小薇，你妈咋不一起来啊?”
一方面是贺小薇身上那套宽松韩版卫衣，引起方镇的女人们注目，另一方面是10年前宋会计带着贺小薇搬进董校长家，从此对老公小女儿不管不顾，一直是个有争议的话题。贺小薇每次来这里，这些“闲言碎语”就要听一路。但她还是一路笔直地向前走，不予理睬，她觉得可笑。这卫衣是平时家里宋会计收拾卫生时候穿的，竟然能惹得她们眼红。自己将来是要在大城市过上好日子的，跟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贺家到了。
两间矮矮的平房，贺家老太太在喂鸡，生了鸡蛋要攒着挑到集市上去卖的。她穿着老布做的褂子，上面还打着补丁，老人年纪大了，膝盖和腰不好——她弯下身又站起来的时候，做出轻托后背的动作，显得她十分吃力。银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两只眼睛向内深嵌着，年龄的关系看着有些无神和疲劳，贺奶奶的嘴巴长得瘪瘪的——贺小薇记得宋会计带她离开那天，那瘪瘪的嘴巴说了许多哀求的话，滚滚的热泪流了一脸颊。
屋前还有一片空地，种了一些小青菜，贺小薇猜这才是他们平时的“口粮”。
贺奶奶抬头看见贺小薇了，激动地颤颤巍巍: “小，小薇，你来啦?快，快，快进屋，你爸和你妹在屋里头呢。喝糖水不，奶给你倒去。”
贺小薇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头，糖水，大概是贺老太太能给她最好的招待了。她能想象到，那个缺了边的大海碗，低质的白砂糖，再用热水泡了，搅一搅，拌一拌。她小时候应该也喝过这样的糖水，可她真的不记得了。在董校长家，宋会计给她喝牛奶，喝酸奶，喝果汁，喝雀巢咖啡——她的嘴巴已经喝刁了。
她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 “不用了，我不渴。我去屋里看看他们。”
“中，中。奶给你喊去。”贺老太太搓了搓手，在围兜上擦了两下，又殷切地说，“奶给你搬凳子去，我小薇不喜欢坐矮凳，奶把屋里那个高的给我小薇搬来。”
“奶，谁来了?”听到声音，一个女娃从屋里头出来，她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像根发育不好的豆芽菜。身材纤弱没有影响到她的俏丽，她穿一身有些显小的初中校服，脸色也有些苍白，但还是天生的美人胚子——鼻梁高高挺挺的，一双明眸雪亮清澈，齐耳短发丝丝动人。她个头比贺小薇矮了一截，但并不妨碍外人一眼认出她们是亲姐妹。
“那啥，你姐姐，小薇姐姐来了，”贺老太太激动地恨不得一手搀一个，“那啥，屋里坐，看看你爸去，你们姐妹俩也说说话。”
贺小薇有些抵触地躲开了贺老太太的手，她觉得贺老太太指甲缝里一定都是黄泥。贺小兰看她这样，也直辣辣地说: “没什么好说的。你今天来什么事?”
贺小薇本来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这个妹妹她觉得是真傻。当年妈妈宋会计要带她们2个一起走，她直愣愣地抱着贺刚的胳膊说: “我不走我不走，我要陪爸爸。你们走开，你们是坏人!”后来那么多年，宋会计托人送吃送喝送钱，想把她带走，她依然不愿意。她哪怕见识过一天在董校长家的日子，她都不至于这么犯傻。
不过既然宋会计特地要求，她还是说了: “喏，这里有奶粉，枸杞，苏打饼干和红糖块儿。都是妈给你吃的，还有2000块钱，给你们过日子用的。”
“不用!不劳费心。你走吧，我们不需要。”果然，贺小兰听完这些，立马浑身打颤，气哼哼地看着贺小薇。像一只被侵犯了的小狮子。
“小兰，别这样，钱不要了，吃的留下吧，”贺老太太每次都来打圆场，“你看你瘦的，奶每天让你吃一个鸡蛋你都不肯，你还在念书，还要照顾你爸……”
看着两个孙女一个天一个地的日子,贺老太太心里疼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儿媳”宋会计的怨恨放下了。她每次看到宋会计托人带来的吃的，都想替小兰答应收下，小兰正是需要补身体的时候，奈何这小孙女脾气倔得跟头牛一样。这么多年靠着村里的低保救济，贺小兰宁可每天吃咸菜炒辣椒，也不跟宋会计和贺小薇服一次软。
贺小薇早就知道又是这个结果。
不过她还是再说了一遍: “我就是代妈来送东西的，东西和钱都是妈给你准备的，你不要每次都这样。我今天把这些都放这儿，你要是不想要你自己送回去，不要为难我。”
“我没妈，你少提她，”贺小兰被这个“妈”字一激灵，眼睛瞪得老大，都要冒出火了，“你今天放在这里也没用，我明天照样找人捎回去!你连自己亲爸都不认了，你晚上睡得香吗?”
贺小兰“咄咄逼人”的回复，让小薇感觉就像被人当众甩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何况这个人还是她的亲妹妹，她自8岁以后哪受过这样的委屈?她也狠狠崴了贺小兰一眼，恨不得扭头就走，以后再也不来。贺老太太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角:“我小薇不生气，不生气。妹妹小，不懂事，你别和她计较。去，看看你爸再走中吗?”
贺老太太说得这么恳切，贺小薇只能点点头，慢慢往小平屋挪去。
小平屋用砖头砌成，外面简单地刷了一层墙皮。那墙皮上面依稀有一些脚印，是童年时候的贺小薇在上面留下的痕迹。那时候宋会计和贺刚在屋里头吵架，主要还是宋会计的声音:“钱呢?你的赔偿费呢?拿出来啊，你再不拿出来，两个女儿喝西北风啊!”
多年以后贺小薇才知道，那笔钱是贺刚摔成瘫痪的赔偿费，被宋会计拿了调动工作用了。
屋子里还是那些简单的家什，一张吃饭的桌子，一个衣柜，一个暖水壶。贺刚的床挨着墙，大约是怕着凉，他头上套了一个绒线帽——还是女式的。贺小薇猜，这是贺老太太跟别人要的。他的两条腿就那么毫无知觉地平放在床上，旁边是一个痰盂罐。床头有一个老掉牙的收音机，那是贺小薇家曾经最值钱的东西，收音机里正在咿咿呀呀播放着京剧，那应该是贺刚唯一的消遣。
什么叫“走进一间房，四面都是墙”，贺刚的屋子就给人这种感觉。
“咳咳，”贺小薇硬着头皮站在门口打招呼，“妈叫我带点钱和东西过来，小兰她死活不要，你呢?”她真的连那句“爸”都叫不出口。
“小，小薇你来啦?坐，坐下说。”贺刚转过头，欣喜地望着她，赶忙关掉收音机。虽然瘫痪那么多年了，他的容貌看起来依旧英俊大方，相貌堂堂。只是那对剑眉之下的目光如炬也已经失去了神采，常年不运动的贺刚看上去有几分虚胖，跟曾经从军的光辉形象相差甚远。
贺小薇却觉得自己闻到了屋子里酸臭的味道，一阵一阵的让她恶心作呕，她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她甚至一直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还有个这样的“爸爸”。
“我要走了，我回家做功课，东西不要我就带回去了。”贺小薇冷冷地说完这一句，转身就走。也不管贺刚在她身后说些什么。
“我小薇要走啦?我小薇留下吃饭行不?奶给你杀只鸡。”贺老太太依然可怜兮兮地挽留着她，也丝毫不在意一只鸡对这个家庭来说有多贵。
“不吃了，我回家写功课。”贺小薇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走。
留下贺小兰搀着贺老太太:“奶，别求她。她现在已经姓董了。杀什么鸡呀，得留着生蛋卖钱的。给她吃了她也不会记得的。”
贺小薇气鼓鼓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每次都是这样，吃力不讨好，还得受一肚子冤枉气。她要回“家”，回董校长家，好好泡个澡，吃个晚饭。宋会计说了，今天家里买了点牛肉，还有她最爱喝的乌鸡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