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陵心情越发凝重，征战两年，一路尸山血海走来，他对一切残酷早已司空见惯，然而所有绝望无助的困境，都远比不上没有粮食所带来的恐慌和煎熬。
平定西南民乱时，他亲眼目睹了骨瘦如柴的灾民组成的叛军为了争夺粮食而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甚至不惜同党相互残杀。
后入蜀中追剿流贼被困而断了粮，也跟着挖树根食草叶，所有人似乎只剩下吃的本能，尽管那段经历不过持续了半月，但那种饥饿的感觉却足以刻骨铭心。若非在天梭谷中被邵梦臣所救，及时得到补给，他无法想象自己还能再撑几日。
若只是平常人于平常时，缺粮少食不过勒紧裤腰带，减少能耗，熬一熬也能捱些时日。可将士御敌乃至警戒，所费精神和体力数倍于常人，口粮这块自是缺不得，既然连军中战马都杀了，可见粮草早已捉襟见肘。
可军中无粮，势必会引起恐慌与骚动，若不能及时安抚，只怕会发展成暴乱。
“是的，哪怕苦一苦百姓，也决不能让守卫潼城的将士挨饿。”言兮于沉默中听出仲陵的顾虑，继续道：“所以官府开始高价收粮，说是为保障军队供给，以备不时之需，可无论官家如何粉饰，恐慌的情绪还是蔓延开来，毕竟储量日益减少，却迟迟不见朝廷援兵。
“高价收粮不得，便又勒令每家每户按人头上缴粮食，若有不服从的，官差和士兵便会上门强征。
“潼城开始变得死气沉沉，街上除了人没有别的活物，所有家禽牲畜都被宰杀了，即便是饲料也只能留给人吃。
“家里的酒楼也早就不开了，可还是会有差役常来索粮，到后来我爹告饶说实在没有余粮了，宁可多缴些钱钞，那些人也不同意，那时候银钱在潼城根本没用。
“那段时日，我爹见我吃得少，知道我是怕家里没粮食，于是夜里带我去后院的酒窖，几个大酒缸中填满了粮食，原本是准备酿酒用的。我爹说他计量好了，我们一家再加上店里的伙计，这些粮食只要省着点，还能撑两三个月，等到开春，敌人一定会退兵的，而且他听过路的士兵说好像朝廷已经发兵来潼城。他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再忍忍，很快一切就会恢复原样了。
“爹明明算好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到人的部分。一天晚上我被一阵嘈杂声惊醒，声音是从后院传来，很激烈，我想去看看发生什么，可我娘进来抱住了我。她抱得很紧，只和我说没事的，叫我不要去看，可她说话的语气分明连自己都不信。
“那一夜我们都没再睡，直到天亮才看到爹从外面回来，满脸的倦容，衣服凌乱，脸上还有淤青和擦伤。他进门与娘对视了一样，摇了摇头，而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说话，只是垂头默默走开了。
“从那之后，我们每日份的口粮就更少了，好几次小叶儿夜里饿得抱着我哭。可我能怎么办？我没有办法，那样的分量小孩子吃不饱，更何况大人，甚至他们有时连那样一点分量也没有。我只能尽量把自己那份匀出点给小叶儿，小五哥哥又会把他那份匀给我。
“后来我才知道店里的伙计每天晚上都会去地窖里偷粮食，等小五哥哥发现的时候，地窖里的粮食几乎都搬空了。那夜里，他和我爹一起追人追到城门，遇到守城的士兵，偷粮食的伙计被杀了，被盗的粮食也被没收了。
“我娘把缸底、周边角落，以及洒落在地上的粮食一粒粒捡起，也只凑了小半袋，终日皱着眉叹气，而爹变得沉默寡言，像藏了什么心事，且不允许我和小叶儿外出。
“恰好不久后，官府颁布了禁行令，说有敌军斥候扮成平民混入城内，为了捉拿奸细，下令所有人都禁足在家不许上街，不然便是被误杀了也当内贼处理。
“我趴在二楼的窗台边，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往外看，只看到了满目疮痍的土黄色，道旁和人家院落里的树光秃秃的，树皮草根，能吃的都被刨干净了。曾经热闹的街市变得很安静，死一般的寂静，看不到一个人。不对，也并不是没有人，我看过一个干瘦的人惊慌失措地跑过，身后追着一些穿着盔甲的士兵，他们提着刀，像在围猎把那个人逼入胡同中。
“那个人大约便是官府所说的斥候，可看他的样子真的就是普通百姓的模样，可能是伪装得太好了，我当时这么想的。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看不到，只能听到胡同里传出的惨叫，那声音凄厉得刺骨。
“‘谁让你看外面了？’爹忽然站在身后冷声道。
“我吓得从从凳子跌下来，惊疑未定地望着他。他沉着脸什么话也没说，只将窗户关好，然后将我带到娘身边，要她将我们姐妹锁在房里，什么也不许看不许听不许问。
“之后时常听到那种声音，似有若无却从未休止，我终于确认那不是幻觉，是真实从外面传来的。我问我娘到底城里潜入了多少敌人的暗探，为什么像是抓不完。我娘没说话，只是紧紧抱着我，我感觉到她在颤抖。
“终于，家里一点粮食也没有了，恐惧笼罩在每个人心头，饥饿像一只手，将五脏搅弄在一处，人浑身浮肿又冒着虚汗。小叶儿连哭都没有力气了，只能软软地趴在我的肩头。
“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了，于是在一个清晨，天还是黑的，爹和小五哥哥偷摸着出了门去找吃的。娘在家里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天，直到快傍晚时才听到后院敲门声，回来的只有小五一个，怀里兜着的野菜沾染着血迹。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和手势中，我们知道了他们在泣鬼坡的一个浅坑里发现一畔野菜，采了回来，但是路上遇到巡逻的士兵，爹去引开那些人让小五先回来，说他摆脱了追兵就来，叫小五一定要锁好门不要放我们出来。
“娘听了不放心，要出去寻爹，小五死死地抵住门，说城里现在乱的很，出去不仅找不到人还可能走散。
“这时外面传来刀兵相撞和人窃语的声音，小五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等到脚步声远去，他让我娘找东西抵住大堂和后院的门，自己则跑上二楼，用被子裹住小叶儿抱进地窖里，然后食指放在唇边，拼命地嘘声，反复对我说：‘不要说话，千万不要说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们在这里。’
“他让我娘一起进去，但娘不肯，外面传来了剧烈的敲门声，没有时间了，他把我按进地窖中，出来盖上地窖板，又抱来了柴禾盖住地板。
“透过地板与地面的缝隙，我依然能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院门很快被撞开了，一群士兵冲了进来，我爹也被押在其中，他被两个士兵架着，闭眼歪着头，面容苍白，右臂整个被砍去，断口处还滴着血，流了一地。
“我娘看到这一幕就疯了，尖叫着冲上去，被小五拦住。小五挡在我娘身前，凭空挥舞拿着劈柴的砍刀，做出恐吓的架势，却只引来了轻蔑的目光。
“当头那个军官看了眼，道；‘看来是这家了。’他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将门关上。一瞬间，那些人眼中露出了红光，像是饥饿已久的野兽，开始了猎杀。”
